第一百八十一章
在看到銘牌之上的數字時, 溫簡言的心臟驟然緊縮了一瞬。
05？！
之前在負二層的經歷在腦海中閃過。
負二層一共五個房間，從01到04，所有對病房內病人的標序, 都與現在這個實驗室內一一對應, 按照這個邏輯，05號隔間內的，應該就是最後一個病房內的病人。
但問題是……在平安療養院內, 溫簡言從未見過這位編號為05的病人。
在此之間，他一直將此解釋為“運氣”, 畢竟, 平安療養院這個副本的地圖真的很大，高危病人也有很多機會前往不同的區域，但是，在突然看到05號隔間的瞬間，一個被忽視許久，但卻清晰可見的事實呼嘯而來。
溫簡言在突然猛地意識到……
這是一個他此前從未見過面，自始至終沒有半點了解的存在。
他下意識的抬起眼，看向身前那位沒有臉的瑞斯醫生。
對方此刻正在從胸前口袋掏出門卡，不緊不慢地向著門口走去。
溫簡言眯起雙眼，回想起剛剛那位為他領路的無臉人所說的話——根據對方話語中的意思來看，05號的存在似乎十分特殊，或許有可能和那個所謂的“計劃”有關, 甚至可能和整個副本的基礎框架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窄窄的卡片在金屬門前輕輕一刷, 發出“滴”的一聲響。
醫生扭頭“看向”溫簡言，溫文爾雅的側過身，說道：
“神父，請。”
溫簡言深吸一口氣, 指尖下意識的摩挲了兩下手中聖經皮革質地的封皮，然後邁開步伐，向著敞開的門內走去。
第一反應是……黑。
濃重的黑暗籠罩著眼前的道路，幾乎可以算得上伸手不見五指。
溫簡言眨了下眼，只感覺自己無論閉眼還是睜眼，看到的都沒有任何區別。
背後傳來清晰的金屬聲響，像是大門在自己的背後合攏，將實驗室外部的光亮徹底掩於其後，只留下一片粘稠的，無法被穿透的黑暗。
砰砰，砰砰。
心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幾乎顯得有些嘈雜。
忽然，瑞斯醫生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神父，您還好嗎？”
溫簡言一怔。
他沒想到的是，瑞斯醫生居然會跟進來，而不是像其他幾人那樣留在室外。
“這一位病患對光線十分敏感，為了您的安全，接下來的驅魔儀式將全程在燈光關閉的前提下進行。”
布料摩擦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似乎是瑞斯醫生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來。
溫簡言微微側過頭顱，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聽對方說：
“請扶著我的手臂，接下來將由我為您帶路。”
……帶路。
溫簡言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話語中的關鍵詞。
也就是說，這裡和其他四個隔間並不相同，恰恰相反，面積可能還很大……
“那就麻煩您了。”
溫簡言向著前方漫無目的地伸出手。
對方像是能夠在黑暗中視物似的，輕而易舉地捉住神父在空中摸索的手，柔和地引導著對方捉住自己的小臂。
溫簡言扶著瑞斯醫生的胳膊，在黑暗中謹慎地向前行走著。
一步，兩步，三步……
溫簡言一邊走，一邊在心中默數自己的步伐。
他控制著每一步邁動的距離，試圖以此來估算這段路程的長度。
【誠信至上】直播間內：
“開始緊張了……”
“說起來之前平安療養院內出現過05號嗎？”
“這麼說來，仔細回想一下，好像真的沒有印象05號出現過誒……”
“真的誒！我一直以為只是運氣不好沒見過，原來大家也都沒見過嗎？”
“完了，這下我真的開始好奇起來了。”
伴隨著直播間內關於05號身份如火如荼的討論，相關的觀眾懸賞任務也開始層出不窮地在工作列上浮現。
有“看清05真面目”的，也有“找到05真名”，或者“找到05真實身份”的。
溫簡言掃了一眼工作列就不再去看了。
畢竟，現在對他而言，還是存活下來更重要。
黑暗漫長，彷彿永無止境。
明明都身處黑暗之中，但是瑞斯醫生的步伐卻沒有絲毫遲疑，穩穩地領著溫簡言向著某個方向走去，手掌下是對方修長的小臂，隔著薄薄的布料，能夠感受到下方的體溫和起伏的肌理。
空洞的腳步聲在耳邊迴盪著，給人一種彷彿走也走不完的錯覺。
終於，在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後，瑞斯醫生忽然停下了步伐。
“就是這裡了。”他說。
在瑞斯醫生停下腳步的瞬間，側邊的工作列更新了。
很顯然，這次的流程省去了聖水的步驟，而驅魔的禱詞也被貼心地附在了任務列表之中，顯然是希望主播在黑暗之中完成驅魔——或許這正是為什麼這裡的進度只佔10%。
不過，溫簡言還是試圖掙扎一下。
他在黑暗中扭過頭，向著瑞斯醫生的方向看去，故作為難地問道：“這樣的話，我該如何使用聖水呢？”
能不能看到05號，得知對方的身份倒還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根據之前幾次的驅魔經驗，儀式開始也就代表著危險來臨。
05號是一個他完全沒有接觸過，也沒有任何印象和概念的病人，溫簡言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在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下躲避對方的攻擊。
“這個您交給我就好。”
瑞斯醫生道。
“即使是一點光亮都不能製造嗎？這樣的話，我恐怕很難閱讀禱詞……”
溫簡言一邊維持著自己的神父人設，一邊嫻熟地用試圖找到一些鬆動的缺口。
“閱讀？”瑞斯醫生帶著笑意的平靜聲音響起，“我以為您早已記下了聖經上的所有內容。”
雖然對方態度如常，但頭頂懸浮的進度條卻突然開始蠢蠢欲動，似乎有了下跌的趨勢。
溫簡言心下一緊，態度自然地接話道：
“只是為了更嚴謹一點而已。”
說著，他將裝著聖水的瓶子遞給瑞斯醫生。
黑暗中，掌心中的瓶子被接走了。
溫簡言再次掃了一眼頭頂的進度條——它重新穩定了下來，不再閃動。
他聽到醫生的腳步聲向著前方走去，不遠，只有短短數步。
黑暗中，溫簡言聽到瓶塞被拔開的聲音，濡溼的流水聲，然後就是一片靜默，他只能在腦海中想象著對方為這個神秘的05號賜福的畫面。
……好吧，看樣子得到光源已經沒有任何指望了。
“……”
溫簡言深吸一口氣，收斂了自己多餘的心神，扭頭注視著工作列上的文字，一目十行地瀏覽著，準備等一下有多快念多快，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驅魔，這樣才能將危險控制到最小。
很快，腳步聲再次響起，短短几秒鐘之後，溫簡言聽到瑞斯醫生的嗓音在自己的身邊響起：“神父，您可以開始了。”
電光石火間，似乎有什麼短暫而模糊的念頭從腦海中飛速劃過，像是閃電掠過漆黑的夜空，帶來一絲微弱的亮光，又在下一瞬消失不見，幾乎無法捕捉。
幾乎是下意識地，溫簡言開口：
“您倒是很熟悉這個流程。”
這句話自然極了，就像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感慨似的，輕飄飄地流瀉而出。
黑暗中，對方輕笑了一聲：“當然。”
溫簡言沒有來得及想寫什麼，就只聽對方的嗓音再次響起，以同樣自然，甚至顯得熟稔的語氣回答道：
“畢竟親身經歷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
溫簡言的呼吸一窒，腦海短暫地陷入一片空白。
這是什麼意思？
在那瞬間，許多雜亂的資訊從腦海中掠過：瑞斯醫生明明身為醫生，但在夢魘的積分任務系統之中，卻有著和高危病患十分相似的地位，有著類似的“解鎖真名獲得積分”的機制，再加上對方也同樣能夠進入裡世界中，而其餘的護工護士等等卻不可以……
從很久之前溫簡言就意識到了，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比起那些護工，瑞斯醫生在副本中的定位和那些高危反而更接近些。
等等，先不要繼續發散。
這句話的解釋空間很大，畢竟不一定只有病患才能“親身經歷”，對方也有可能只是旁觀過很多次……
正在溫簡言整理著腦海中紛亂的念頭之時，瑞斯醫生的聲音再次響起：
“神父？”
尾音上揚，似乎對溫簡言突然的沉默感到疑惑似的。
對方的聲音將溫簡言拉回到了現實之中。
對，沒錯，現在還有更緊要的事情。
溫簡言定了定神，將自己紛亂的腦海清空，視線落在一旁的工作列上，用平穩而鎮定的聲音唸誦著。
一片死寂中，青年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複雜深奧的字詞中像是帶著某種神秘的的力量一般，在偌大的空間內迴盪著。
溫簡言一邊念著禱詞，一邊下意識地緊繃起身體。
在視覺被限制的情況之下，其他的一切感官都被啟用，變得比平常更加敏銳，他警惕著周圍的一切，無論是細微的響動，還是氣流的變化，都會被他捕捉，判斷是不是危險將至。
但是，什麼都沒有。
黑暗像是沒頂的深湖，密密匝匝的將他籠罩，包裹，四面八方都被死一樣的寂靜所籠罩，幾乎令人疑心自己究竟是否還在醒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禱詞很快唸到了最後。
頭頂的進度條已經推到了97%，只剩最後幾段就要全部結束了。
【誠信至上】直播間內：
“不是吧不是吧？這就要結束了？”
“啊……實在是有點失望了，原來最後百分之十這麼好推的嗎？”
“雖然我也有點失望，但邏輯上確實不該發生什麼事情了，畢竟根據之前大家說的，05號完全沒有在平安療養院內出現過，其他的主播也沒有見過他，現在又是烏漆墨黑的一片，要是真發生點什麼事，那開了這個支線的主播不就毫無意外的死定了？”
“那倒確實是，夢魘一般只會提高難度，不會搞什麼必死支線的。”
“唉，可惜了，我是真的很好奇這個05啊！”
溫簡言掃了眼進度條。
根據這個進度，在他念完最後的禱詞之後，這個支線的進度條應該就會毫無意外地推到100%，也就是說，這個場景將會結束，自己將會被傳送回最開始的懺悔室內——溫簡言倒是不擔心其他幾人會覺得自己失敗從而四散離開，畢竟身處場景內時，外部的時間是不會流逝的。
離開懺悔室，他就等於完成了最後一個任務，史詩級道具自然也就會順理成章的落入自己的手中……
穩的很。
但是……
溫簡言不著痕跡地放慢了咬字的速度，一邊念著，一邊在腦海中飛速地思考著。
這也就意味著，他在這個開啟難度極大，要求極苛刻的場景之中，只獲取到了極少的資訊量——無論是“計劃的真相”，瑞斯的真實身份，還是迄今為止沒有露面的“05”，全都會隨著場景結束被封存。
根據現在的地圖，平安療養院的主體建築已經無法再回去了，小教堂內的地上主體結構又危險重重，幾乎沒有探索的可能，而身處其中的盧斯兩人大機率也會隨著任務的結束消失不見。
副本的進度也在加快，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結束。
……留給他獲取資訊的時間和空間都已經不多了。
“……”
溫簡言心不在焉地念誦著聖經中的字詞，微微垂下眼睫，琥珀色的眼瞳隱於暗影，眸底神色深暗莫測。
還剩最後五句話。
即使是溫簡言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次摸進這個支線，實在是罕見的幸運。
不僅陰差陽錯地得到了兩個院長室內的普通道具，即使有別的主播僥倖進入這個場景之內，面臨的將是來自於數個高危病人的車輪戰，而他則恰好分別蒐集了和各個高危相對應的困難道具，也就大大降低了這個地圖的通關難度。
本該是地獄級難度的圖，被他打成了普通級。
這種情況可不多見。
身體中的某種直覺在嗡嗡作響，像是在用一種只有他能聽的懂的語言說……
你已經很近了。
距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
真的要為了求穩而放棄眼下的機會嗎？
還剩最後兩句話。
與此同時，頭頂的進度條推進到了99%。
在那瞬間，溫簡言的腦海中閃過自己在地下負二層時所見到的一幕。
走廊的盡頭是空空蕩蕩的05號病房，病房內內燈火通明。
如果……05號病人真的像瑞斯醫生所說“對光線敏感”，他的囚牢就該做成隔絕光源的形式才對。
他嗅到了熟悉的謊言氣味。
“……”
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著伸出手，捉到了帷幕的一角，被掩藏於其下的東西釋放出無言的誘惑。
溫簡言一咬牙。
管他的。
拼了！
風險越高，收益越大！
溫簡言抬起手，用最快速度點開直播介面，選擇道具並激活。
下一秒，照明彈在眼前爆開，那瞬間激發的強烈的光亮穿透了濃墨般的黑暗，將偌大的空間內照的猶如白晝！
雖然只是臨時起意，但溫簡言已經勾畫好了大致的計劃，雖然不算多周密精確，但絕對可行。
在驅魔儀式之中，離開房間前往其他領域的選項被輕而易舉地否掉，先不說能否順利的逃出黑暗，擅自中斷很有可能會導致前功盡棄——停止唸誦，轉而試圖從瑞斯醫生口中套話的選項也因為相同的理由而被放棄。
所以，這個未知的05號，就成為了溫簡言現在手中僅剩的選項。
短暫光亮所帶來的資訊，即使不多，在眼前這種情況之中，很有可能也會成為關鍵的突破點，成為將凌亂散落的珠子彼此串起的重要細線，更重要的是，他現在距離完成任務只剩下臨門一腳，即使出現了什麼危險或者岔子，也能用快速唸誦完最後兩句禱詞來解決，雖然得到的可能不多，但是風險卻被壓縮到了最小。
再加上，那些釋出相關任務的觀眾實在太多了。
即使最後他什麼都沒有得到，也能靠這個來賺取積分來填補平衡。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明亮的光線像是溫熱的水一樣被灌注進眼前偌大的空間之內，雖然不算刺眼，但長期處於黑暗中的眼珠卻仍然難以適應。
溫簡言硬生生忍住想要眨眼的生理性衝動，用最快速度，迫切地，向著瑞斯醫生剛剛走去的方向看了過去！
下一秒，他愣住了。
出現在眼前的，並不是【人】。
而是一個巨大的，高高的，猶如水缸般的透明罐子。
和他之前在實驗室內見過的，放置在架子上的罐子一模一樣，只是被等比例地放大了數百倍罷了。
無數細細的，不同顏色的導線被接在水缸之上，裡面的液體在光線中呈現出一種清澈的，熟悉的淺黃色流質。
液體之中，飄浮著一顆巨大的腦子。
直徑超過一米，上面的皺褶溝壑彎曲複雜，呈現出猩紅的顏色。
它靜靜地懸浮在液體之中，無數條細細的，神經元般的細線將它和四周連線著，看上去十分眼熟……
而在罐子之上，隱約可見一個不大的，半透明的標誌。
那是一條細細的，口尾相連的蛇。
溫簡言的腦海中毫無預兆地浮現出一個概念。
【缸中之腦】
短暫的幾秒鐘像是被拉長成了一個世紀，溫簡言死死地盯著眼前超乎尋常的一切，幾乎忘記了如何呼吸。
在他驚駭的注視之下，猩紅的絲線忽然在半空中開始浮現。
細細的，像是蛛網，被某種無形的存在編織著，構造著，緩緩的呈現出一個人類的形狀，神經元編織出骨骼，血管，神經，乃至於面板，頭髮……
這是真正的，噩夢般的場景。
正在這時，耳邊傳來男人平靜而冷酷的嗓音：
“我說過，病人對光線十分敏感，神父。”
瑞斯醫生的聲音似乎突然將溫簡言拉扯回了現實世界，他猛地呼吸一窒，用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快的速度高聲唸誦著：
“離去！邪靈！”
“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
“以主之名，以殉道者之血命令你！”
“離去！”
在話音落下的瞬間，頭頂的進度條達到了【100%】
耳邊隨即響起熟悉的系統播報聲：【叮！直播特殊場景已通關！隱藏支線完成！】
機械的系統聲以平穩的聲音播報著，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情況的緊急，伴隨著一字一頓的播報聲，那血肉構建卻並沒有任何變慢的趨勢。
腿，胳膊，胸膛，頭顱。
肌肉，面板。
一個高大而殘缺的男性身體緩緩的出現在了不遠處。
半成品般破碎的胸膛中，是猩紅的血管和神經，還在始終不斷地編織著，構建著。
他緩緩的扭過頭，向著溫簡言的方向看去。
眼珠是純然的金色。
容顏一半俊美如神祇，一半皸裂虛無如惡鬼。
那熟悉的，幾乎能夠烙印在腦海深處的形象，是他即使閉著雙眼也能勾畫出來的面孔。
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實在是太過突兀，令溫簡言驚愕的幾乎忘記了呼吸，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從頭冷到了腳，掌心中汗水粘膩，身體中有著某種衝動在激烈的尖叫，驅動著他向著遠處遁逃。
但他不能。
他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注視著那些猩紅的，細密的神經元，像是有生命般纏繞著，生長著，在自己眼前的不遠處，緩緩的織出了那偽神的模樣。
……巫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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