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為了迷惑視聽, 範周已在關內為江蘊準備了一處妥帖的居所,裡外皆由雲懷的心腹重兵把麼·
江蘊簡單沐浴了下,換了身乾淨衣裳,守衛便在外報,孟神醫到了。
孟輝四十歲上下年紀,穿一身樸素白袍,眉目舒朗,清瘦欣長,長相併不如一般郎中蹉跎,反而光風霽月,很有些世家公子的味道。
神醫孟輝醫術高超,據說一雙妙手,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但為人清高,行醫規矩頗多,平日裡行蹤飄忽不定,不是去很遠的地方診病, 就是去深山中搜集各類珍稀藥材,江南江北的達官顯貴們想見他一面並不容易。
此次他收到範周的密信,便二話不說趕赴暮雲關,並在此駐留一月之久,一是因為和範周有些交情,二是因為曾經受過江蘊恩情。
孟輝痴迷醫術,對除醫書、藥草之外的其他東西都很淡漠,唯獨與同門習藝的妻子鶼蝶情深。有一年孟輝妻子犯急病,危在旦夕,急需一種珍稀的龍血草救命。當時江國的王宮裡有一株,但太子江蘊也恰好犯了舊疾,需要用龍血草入藥,聽聞孟輝妻子病情後,江蘊主動將龍血草讓了出來。
孟輝感恩在心,自那之後,一直任由江蘊驅使。
不久前孟輝妻子被擄至隋都,孟輝接到對方的要挾信後,晝夜煎熬,不知如何抉擇,甚至想過趕赴隋都與妻子一起赴死。
好在最後妻子和一雙兒女得高人相助,平安歸來。
孟輝進了殿,江蘊已坐在簾幕後等候。
兩人並未第一次見面,江蘊道∶"神醫不必多禮,直接進來診脈便可。
孟輝掀簾進去,見年輕的太子端坐主位,一襲青衫,風采照人,溫潤猶若美玉,只望一眼,便讓人如沐春風,當真當得起"芝蘭玉樹"四字。
江蘊右腕上尚有傷痕,便伸出左腕,讓孟輝問診。
"孤有一些困惑,希望能從神醫這裡得到答案。"
江蘊道。
殿中已無其他人,孟輝行過禮,在下首坐了,將指搭上太子手腕。
片刻後,他露出意外色∶"殿下……"
江蘊目光溫潤凝望著他。
"孤如何?"
孟輝收回手,神色有些複雜∶"殿下自己應當已經猜到答案了吧。
江蘊平靜道∶"是有些猜測,但還是想請神醫確定一下。"
孟輝又診了一遍脈,道∶"草民判斷,應與殿下猜測一致。"
這回換江蘊沉默了。
但只是片刻,他道∶"還有一事,麻煩神醫。''
"殿下請講。"
"勞煩神醫..準備一碗化息湯。"
孟輝一愣。
出於醫者仁心,忍不住道∶"殿下可想好了?草民其實已經能感知到……那抹氣息,很健壯,也很活潑。"
江蘊溫和道∶"孤意已決,神醫放心準備即可。''
等孟輝離開,江蘊便從袖中拿出了那隻機關鳥,他修長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機關,機關鳥立刻發出幾聲悅耳的啾啾鳴叫,幾乎同時,腹中那抹氣息也跟著歡快地躍動了一下。
江蘊再撥,那氣息又興奮閃動。
江蘊把機關鳥放下,垂眸,將手輕輕放在腹部。
那氣息如有所感,立刻竄過來,親暱地蹭了蹭他掌心所在位置。
江蘊忍不住揚了下嘴角。
你很好。
可惜,我與他,身份立場太過特殊,將來註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你將來的路,會很累,很難走,我如何忍心再讓你重複同樣的錯誤人生。
這世上,有一個江容與,已經夠了。
江蘊去江邊散了會兒步,範周和雲懷等心腹將領和謀士便過來了。
江蘊回殿,坐在簾幕後,聽他們說了一個多時辰江南的情況,孟輝送了化息湯進來。
聽說喝了化息湯後會有一些反應,江蘊命眾人退下,明日再議,從孟輝手中接過藥碗。
"殿下當真不再考慮一下?"
孟輝忍不住又問。
江蘊搖頭。
他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一旦做好某個決定,便是經過深思熟慮,不會再輕易更改的。
喝湯藥的過程中,腹中那縷氣息左躲右閃,依舊滿是牴觸。
但這一次,江蘊沒有理會,堅持將藥喝完了。
眼下,他已徹底感知不到那抹氣息的存在,即使撥動機關鳥,它也毫無反應。
江蘊了無睡意,心裡忽然有些空蕩蕩的,撿了本書,坐在榻上翻看,順便等著身體上的不適反應。
然而一直到第二日天亮,江蘊都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這有些奇怪。
江蘊放下書,再次請孟輝過來。
孟輝怕有什麼突發情況,昨夜就直接歇在了偏殿。
他進來,為江蘊請過脈後,露出極詫異之色。
江蘊問∶"如何?"
孟輝失笑∶"很健壯。"
江蘊不解何意。
孟輝道∶"不瞞殿下,草民也從未見過,,如此…….頑強的胎息。
"昨夜的化息湯,並未能將它化掉。"
江蘊一證。
而後道∶"神醫不必顧忌孤的身體,用正常劑量即可。
孟輝便說自己用的就是正常劑量。
江蘊再次愣了下。
"可還有其他辦法?"
"只能再多服用幾次試試,慢慢化掉了,不過化息湯也會損及殿下自身元氣,不可持久服用。"
孟輝自去準備藥湯。
江蘊拿起一旁的機關鳥,試著撥動了一下機關,腹中還是安靜如死水,毫無反應。
江蘊有些懷疑,那胎息是否真的還存在。
然而以孟輝的醫術,不大可能看錯的。
接下來兩日,江蘊又連續服用了三劑湯藥,身體依然沒有任何不適。
"應還在的,可能是躲進了什麼東西里面。''
孟輝一邊診脈,一邊自言自語。
因作為一個神醫,他也從未見過如此稀奇之事。
四劑化息湯還化不掉的胎息,簡直可稱奇蹟。
這激發了他的鑽研欲與戰鬥欲。
孟輝並未搜尋到胎息的下落,但他又確定,那抹胎息一定還存在江蘊的身體裡。
他沉吟思考一番,問∶"殿下近來可服食過什麼特殊的東西?"
江蘊想了想∶"吉祥蛋。"
"吉祥蛋?"
"嗯,就是醫書上提過的彤鶴蛋。"
孟輝眼睛一亮。
"殿下從何處得來的此物?"
孟輝有段時間痴迷彤鶴蛋,可惜尋找了數年,都沒能尋獲,好不容易在北地遇到一隻彤鶴,但那鶴年老體衰,已經不能卵蛋。
孟輝引以為憾許久,沒料到江蘊竟然服食過。
江蘊簡單道∶"是一位朋友所贈。"
孟輝頷首∶"若草民猜的不錯,那胎息,便是躲進了蛋內。
怕江蘊不明白,他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彤鶴蛋不是普通的蛋,服食之後,會在人的身體內結出一顆類似元丹的東西,看似無根無形,卻能滋養人的脾胃甚至是整個五臟六腑。殿下的胃疾,近來應該也有所改善吧?"
江蘊點頭。
"那就對了,只是-
孟輝神色忽又凝重∶"若胎息真是躲進了彤鶴元丹內,別說四碗化息湯,都別想把它化掉了。"
江蘊再度一怔。
沒想到當初隋衡陰差陽錯偷來的蛋,竟然冥冥之中種下這麼一個果。
"孤知道了,有勞神醫。"
當日傍晚,江蘊再度到江邊,一個人坐了很久,看夕陽沉沉落下,壯麗雄渾。
當夜,江蘊再度召了範周、雲懷等心腹,商議江南事。
江國如今的形勢堪稱岌岌可危,對岸有強敵環伺,周邊諸國相繼倒戈隋國,如果不是有黃河天塹擋著,隋國鐵騎隨時可能長驅直下,攻打暮雲關。江國腹背受敵,必將陷入極危險的境地。
隋國太子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謂不高明,連範週一時間都想不出破局之策。更可惡的是,對方還在陳都建招賢臺,詆譭殿下名聲,搞得如今江南之地流言四起,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質疑起殿下的品德。
江蘊靜靜聽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全面接手暮雲關軍務。
這引來楚王江琅的極度不滿。
江琅沒有想到,江蘊還能活著回來,自從來到暮雲關,他低聲下氣,辛苦經營,在範周等人面前裝孫子裝賢王,好不容易才安插了幾個自己的親信上去。
江蘊一道軍令,便讓他所有辛苦都成了泡影。
江琅憤恨不甘的同時,仗著有江帝詔令在,依舊蠻橫地插手暮雲關軍務。
江蘊直接命人將他羈押了起來。
江琅大怒,衝著江蘊大吼∶"你敢如此對我!你就不怕父皇知曉後,降罪於你!"
江蘊站在江琅面前,眸光沖淡∶"然而王兄不服又如何? 有孤在,王兄永遠只能稱楚王。除非,王兄去請父皇下詔廢棄了孤。"
江琅一愣。
隱隱覺得,這個弟弟與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以前,他還在他面前裝良善,裝大度,如今,是連裝都不肯裝了。
江琅罵江蘊虛偽,無情,乃妖后生的孽種。
這些話,江蘊從小到大已經聽過無數遍,並不當回事。
江蘊只是溫和地告訴他,詆譭侮辱儲君,是要受重罰的,可能還要連累申氏一族。
江琅不信江蘊敢如此大膽,但望著江蘊看似溫和無害實則冰冷無情的眼神,江琅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這個弟弟被刺客擄走後,他的母妃申妃曾經趁著承歡之際,請求江帝改立他這個長子為太子。
他的父皇是怎麼做的。
他的父皇,不僅沒有答應,還一腳將母如瑞下龍榻,整整半年沒再召母妃侍寢.
自那之後,無人再敢在江帝面前提廢儲之事。
江琅一陣心梗。
江蘊走出羈押江琅的官室。
範周和雲懷立在階下恭候。
江蘊望著他們,道∶"傳令下去,從今日起,孤正式升帳議事。暮雲關一切軍令,皆需出自孤之手。"
"江容與正式升帳議事?"
隋衡依舊坐在階上擦刀,聽完徐橋稟報冷冷一哂∶"那偽君子竟然真沒摔死?"
徐橋說沒有。
"聽說在神醫孟輝的靜心調理下,江容與傷勢已無大礙,出關頭一件事,便是剝奪了楚王江琅的監軍之權,全面接手暮雲關軍務。"
"不僅如此,屬下聽說,江容與還要在暮雲關建一座伸冤臺,凡江南之地百姓有冤屈者,皆可到伸冤臺擊鼓鳴冤,規格只有一個要求,比陳都的招賢臺高。"
隋衡本有一搭沒一搭聽著,聞言,終幹禁不住冷笑一聲;"這個醜八怪,是故意給孤上眼藥水呢。''
徐橋感嘆∶"此子的確有些手段。"
"秋後的螞蚱還能叫兩聲呢,孤倒是更建議他多買幾面鏡子放在寢殿裡,沒事兒多照照,認清楚自己究竟長成什十麼樣兒。"
"不過,這倒是提醒了孤。"
隋衡收起刀,站了起來。
問∶"孤是不是許久沒升帳議過事了?"
徐橋點頭,不解他何意。
隋衡∶"傳令下去,今日午後,孤要升帳議事,就商議——今冬攻打江國之事。"
徐橋∶"...
他過來向隋衡稟報暮雲關訊息,的確有激發隋衡鬥志的想法不假,可也沒想他鬥志來得如此快。
徐橋忍不住提醒∶"距離冬日還有數月,現在就商議,是不是為時過早了些。"
"早麼?"
隋衡目光冷沉∶"孤恨不得現在就打過去,將他找回來。"
繼齊國之後,隋衡把目標鎖定到了江國。
離開前,小情人莫名其妙說了許多有關江容與那個偽君子的好話,離開當夜,江國那名要揭露江容與罪證的內官莫名暴斃驛館。前兩日他派去衛國的心腹回來報,那對楚姓夫婦全家搬遷,如人間蒸發一般不見了。
他查遍江南諸國,都沒搜尋到那對夫婦的蹤跡。
只有江國還是個漏網之魚。
隋衡越想越覺得,小情人可能真的是受了那個偽君子的蠱惑,對他失望,逃去了江國。說不定此刻,正在接受那個偽君子的洗腦。
他需要一個目標。
江國與江容與那個偽君子,就是最好的選擇。
徐橋立刻明白了隋衡的想法。
徐橋嘆口氣,他就知道,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過小郎君失蹤這件事。
這可什麼時候是個頭。
徐橋剛離開,隋衡就被顏皇后叫進了宮裡。
今日是小郡王隋璋的百日宴,熱鬧隆重,不少命婦都帶著家中貴女過來參宴,顏皇后想讓兒子散散心,順便也相看一下中意的貴女,儘快從之前那段不愉快的感情經歷中走出來。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有一個自己的子嗣。"
顏皇后再次耳提面命。
不是她著急,而是蘭貴妃一脈太能生,繼二皇子側妃誕下郡王后,前兩日,二皇子的一位侍妾肚子也有了動靜。
那頭又開始一窩一窩的生,兒子卻仍在痴迷一個生死不明的小郎君。
沒有子嗣,就算日後坐穩了儲君之位又能何。
隋衡沒理會顏皇后,隋衡讓宮人把醜侄兒抱來看。
小郡王隋璋眼睛長開了些,一見到隋衡就咯咯直笑。
隋衡面無表情打了個響指,還是覺得很醜。
蘭貴妃本在與命婦們說笑,見狀臉色一白,魂兒差點飛了,立刻推兒子過去看著點。
二皇子戰戰兢兢來到隋衡面前。
"二弟好本事。"
隋衡幽幽道。
二皇子腿都軟了。
自打顏氏覆滅,隋都所有世家都開始夾著尾巴過日子,蘭氏也不例外。二皇子近來更是時常處於惶恐不安的狀態,他怕隋衡這個太子因為他先誕下兒子的事,忌恨他。
見隋衡陰沉著臉盯著襁褓裡的隋璋,二皇子結結巴巴道∶"殿、殿下若是喜歡璋兒,臣弟願把璋兒過繼給殿下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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