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提著兩壇酒離開了玉京別院,巫非凡居然沒有同往。
樓閣裡,少司馬隗赤狄端坐相候,隗子歸則坐在窗臺上,雙手抱著後腦,正望著窗外出神。
夔將手中的酒罈拋給隗赤狄,看了看隗子歸,又看了看手中酒,苦笑道:“失算,酒帶少了。”
隗赤狄道:“他在生自己的悶氣,應該也沒心情喝酒的。”
隗子歸突然道:“我突然心情又好了,突然又想喝酒了。”
夔提著酒走到窗前,將酒遞給隗子歸,道:“但喝無妨,我輕車熟路,再去取一罈過來就是。”
隗子歸卻沒有去接夔送過來的酒罈,道:“我只想喝自己取來的酒。敢問酒窖何處?”
夔似笑非笑地問道:“玉京別院,敢取不?”
隗子歸冷冷地道:“有何不敢。”
夔稱讚道:“好氣魄!”旋即夔又低聲道:“如果找不到藏酒的地方,可以問問小巫青衫,雖然他如今不喝酒了,但是他知道藏酒的地方。”
隗子歸從鼻孔中冷哼一聲,道:“你覺得我有必要去問一個只求苟活的膽小鬼嗎?”
夔側目看了隗赤狄一眼,只見隗赤狄正在苦笑搖頭,於是應聲道:“怕你找不到地方,你可以問,也可以不問,大不了將玉京別院掘地三尺,總能找到的。”
隗子歸道:“就來個掘地三尺。”
夔道:“快去快回,別讓我們等太久。”
隗子歸身形一挺,從窗臺躍起跳下,腳尖在簷邊輕輕一點,似飛鳥般飛了出去。
隗赤狄再次搖頭道:“你不應該慫恿他的,他還只是個孩子。玉京別院中有韓夫人,拓跋隱世,鐵衣狂奴,任何一個都不是他能夠惹得起的。”
夔在桌旁坐了下來,道:“在你眼裡他永遠只是個孩子,但在我眼裡不是。”
隗赤狄嘆息一聲,道:“我倒希望他能去問小巫青衫。”
夔道:“我只希望他不要找錯了地方。”
隗赤狄道:“玉京別院對於他來說本就是個錯誤的地方。”
夔笑道:“你很擔心他?”
隗赤狄道:“是的。難道他就不擔心的嗎?”
夔道:“我擔心的已經過去了,接下來,我只要喝好酒,看好門就足夠了。”話剛說完,夔只覺鼻子一癢,忽地打了響嚏,他猛地一回頭,朝窗外望去,就在他回頭的瞬間,背在後背的六百歲如驚鴻般飛了出去。
隗赤狄驚異問道:“怎麼啦?”
夔揉了揉鼻子,狠狠地道:“有人背後在罵我。”
乞訖馬兒也極不情願地握著幾顆玩遊戲時當棋子的石子,一邊把玩著,一邊朝南城而去。他不明白風珠簾為什麼會讓他獨自一人前往栢皇桐柏的營地,難道風珠簾真不怕他被四宗門的暗中高手狙殺?就算他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想到讓自己留在玉京別院的理由。
城門處,陸岱宗橫槍相候,他的腳旁居然擺放著一罈酒。
乞訖馬兒微眯著雙眼把陸岱宗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徑直走到陸岱宗跟前,嬉笑著問道:“你是在等我嗎?”
陸岱宗道:“是的。”
乞訖馬兒道:“可我現在不想喝酒。”
陸岱宗道:“不想喝酒?那請繞道出城吧。”
乞訖馬兒道:“你管人進城,還管人出城?”
陸岱宗道:“是的,我還管請人喝酒,也管取人性命。不知你要選哪一種呢?”
乞訖馬兒狠狠地一跺腳,罵道:“混蛋夔,話說一半,留一半,就不應該相信你,真是害苦我了。”
隗赤狄站起身來,忽地朝夔躬身稽首,道:“多謝!”
夔沒好聲氣地道:“有人罵我,你還多謝?看來你少司馬也不是什麼好人。”
隗赤狄笑道:“我本來就不是個好人。你才是個好人。”
夔搖頭道:“若讓陸寒武聽到你說我是個好人,估計都要吐口老血了。”
隗赤狄道:“也是,好人怎麼能騙喝幾百年好酒呢?”
夔哈哈大笑,道:“我確實是騙了陸寒武幾百年的酒喝,但真不是什麼好酒。”
隗赤狄亦跟著大笑,道:“你不是說過,他人請的,都是好酒嗎?”
夔猛地一拍腦袋,道:“對哦,我怎麼忘記了呢?看來今天的酒不好喝了。”
隗赤狄道:“我覺得好喝就夠了,你若感覺不好喝,不妨都讓我喝了。”
夔好像真怕隗赤狄會將酒搶走一樣,連忙拍開壇口封泥,狂飲了一大口,道:“還可以,不算很難喝。”
隗赤狄也狂飲了一大口,稱讚道:“好酒,好酒!”
乞訖馬兒幾乎要哭了,陸岱宗的酒真難喝,他喝一口酒,就忍不住吐出兩口來,一口是酒,另一口是胃水,那滋味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陸岱宗就一言不發地看著乞訖馬兒一邊喝酒,一邊嘔吐。城中忽地有一道亮光劃空而逝,陸岱宗抬眼望去,本來凝重的臉上,再添幾分凝重。
竟然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硬闖玉京別院!
風珠簾看了一眼正在開始掌燈的拓跋藏,突然問道:“夔在擔心什麼呢?”
拓跋藏道:“夔先生確實多慮了,就一個頑童耍鬧而已,有小巫青衫跟著,不礙事的。”
風珠簾意味深長地道:“但願只是任性耍鬧,莫要驚擾到狂奴兄弟。”
拓跋藏道:“有六百歲在,沒有人能踏入靜室半步。”
風珠簾道:“待此地事了,也該去西山拜會故人了。”
拓跋藏道:“主人莫非是要——”
風珠簾擺手道:“放心吧,只是拜會故人而已。”
夔止住笑,望著隗赤狄,表情失望地搖了搖頭,道:“少司馬,你失職啊。”
隗赤狄道:“苟不教,性乃遷。養不教,父之過。若非小巫青衫隱世東神山,子歸也不會這般性情。”
夔搖頭道:“我說的不是父之過,而是師之惰。”
隗赤狄道:“教不嚴,師之惰?”
夔喝了一口酒,道:“你們都太過於執著,原本想待韓先生處理完瑣碎事宜,前去西山將六百歲託付與你,可你卻又誓言棄刀,今日見隗子歸傷小巫青衫之招,卻不過你昔日七分神采,唉——”
隗赤狄卻很開心地笑了,道:“讓你失望了?”
夔點頭道:“不是七分失望,是十分失望。”
隗赤狄抓起酒罈,道:“為你的一句十分失望,當浮一大白。”
夔嘆息搖頭道:“若論厚顏無恥,你少司馬當數第一。”
隗赤狄道:“為你的一句厚顏無恥,再浮一大白。”
夔氣得牙癢癢,差點沒抽隗赤狄一個大耳刮子,他抬起手,遲疑了半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大耳刮子,道:“這酒喝到這份上,才真是過癮。”
隗赤狄苦笑,放下手中的酒罈,道:“子歸去玉京別院並非是賭氣取酒,而是——”
夔舉起酒罈,打斷隗赤狄的話,道:“他就是去取酒的。”
隗赤狄再次起身,又朝夔躬身作揖,道:“感謝夔先生見諒!”
夔沒好聲氣地道:“還能不能讓人好生喝酒啊?以前與你喝酒時,你也沒這般酸楚啊?”
隗赤狄道:“你總得讓我把話說完啊,說一半,讓酒壓一半,那多沒勁啊。”
夔忽地正色問道:“請問少司馬,請問隗先生,話說完了嗎?”
隗赤狄抓起酒罈,道:“說完了,剩下的就只有喝酒了。”
夔剛想舉酒,又正色地問道:“真的說完了?你仔細再想想。”
隗赤狄想也不想地道:“正事說完了,真要說也只是閒話和酒話了。”
夔道:“好,就說閒話和酒話。”
就在隗赤狄舉酒相碰時,倏地又將手收了回去,道:“差點忘記一件正事。”
夔道:“與韓先生有關的事?”
隗赤狄問道:“韓先生為何要去鵲山?”
夔道:“與韓先生相關的事都不是正事。就算是韓先生站在這兒,你若相問,他必然會回答你四個字。”
隗赤狄問道:“哪四個字?”
夔道:“你認為呢?”
隗赤狄道:“我不知道啊。我問你,你卻反過來問我。”
夔道:“你認為呢就是韓先生的回答。”
隗赤狄啞笑,道:“是我孤陋寡聞了,我自願罰酒。”
隗子歸飛掠入玉京別院時,他就發現巫非凡就緊跟在他身後。他穿堂過屋,巫非凡完全沒有阻攔的意思,他並不覺得奇怪。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搜遍了他認為能藏酒的任何地方,也沒有尋到酒。
最後他在一間僻靜的木屋前停了下來,不是因為木屋藏有酒,讓他停下來的是橫放在階沿上一柄形如花瓣的刀。他認得這把刀,正是夔一直揹著的那柄。
長刀千秋雪,短刀六百歲!
隗子歸凝視著短刀六百歲,緩步走了過去。
一直跟在其身後不曾言語的巫非凡忽地出聲道:“別過去!”
隗子歸停下腳步,用一種近乎鄙視的眼神看了巫非凡一眼,道:“你想說什麼?還是說你在擔心什麼?”
巫非凡道:“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你別過去。”
隗子歸道:“我多麼希望當年你就那麼死在韓夫人的劍下,亦不愧你笑武道傲蒼穹之神采。”
巫非凡道:“我也希望就那樣死在韓夫人的劍下。”
隗子歸道:“為什麼你不去死呢?為什麼你又要苟活下來呢?你既然苟活了下來,為什麼不去一趟西山呢?你也可以不去西山,為什麼又要避而不見呢?”隗子歸說到最後,幾乎是一種歇斯底里的吼叫。
巫非凡道:“那時我——我真的不能見你們。”
隗子歸道:“那時不能見?現在就能——見了?”
巫非凡道:“是的。”
隗子歸問道:“為什麼?”
巫非凡道:“我現在不能說。”
隗子歸道:“既然不能說,煩請巫大宗主就永遠——不——要——說!”此時的隗子歸就象被惹怒了貓,咬不了獵物,只好抓傷自己。
他倏地轉過身,朝木屋衝了過去。橫放在階沿上的六百歲似有了生命般凌空斬向隗子歸,隗子歸雙臂一錯,手中赫然握著兩柄黝黑的短刀,擋向六百歲。但見人影閃動,巫非凡忽地擋在隗子歸和六百歲之間,六百歲堪堪劈至其後腦半分處停在了半空中,凜然刀意殺機直逼脊骨,巫非凡感覺整個身子寒冷僵硬。而隗子歸交錯的雙刀切在巫非凡的前胸上,刀鋒劃破了青衫,亦劃破了肌膚,血水將前胸染成一片殷紅。
隗子歸撤力後退,望著巫非凡,冷冷地道:“你若再擋我去路,我一定會殺了你。”
巫非凡搖頭道:“別過來。”
隗子歸的身形化成一道優美的弧光,再次掠向木屋,就在他剛要越過階沿時,六百歲倏地出現在眼前,再次凌空斬下。隗子歸正要用手中的短刀去格擋時,巫非凡已擋在刀與人之間。
刀鋒切劃下,又添兩道不深亦不淺的傷口,又有血水如落花般灑散。隗子歸翻腕藏刀,身形朝另一側再次化成一道弧光衝了出去。
六百歲又神奇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巫非凡又神奇地擋在他與六百歲之間。
隗子歸變化著身法,可不管他嘗試多少次,那柄刀,那個人都會不偏不倚攔住他的去路。
乞訖馬兒差點沒把腸胃都給吐出來,他將酒罈倒過來,有氣無力地望著陸岱宗,道:“酒我已喝了,你該把出城的路讓出來了?”
陸岱宗道:“讓不讓,出城的路就在這,請吧。”
乞訖馬兒真的要哭了,陸岱宗確實沒有亂說,出城路就眼前,可陸岱宗那該死的長槍卻硬生生攔住了去路,高不成低不就的,他想從長槍上跨過時,腿又短了,他想彎腰從槍下鑽過時,槍離地又太近了,除非自己趴在地上爬過去。乞訖馬兒嘗試了好幾次,還是沒能過去。
乞訖馬兒彎著腰,用雙手支撐在雙膝上,喘著粗氣。
陸岱宗道:“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就送你出城。”
乞訖馬兒有氣無力地道:“不好,你不要問,我也不會回答你的。”
陸岱宗道:“那你就出不了城了。”
乞訖馬兒道:“未必。”
陸岱宗道:“那就再試試。”
乞訖馬兒點頭道:“你說得很對,再試試,但請你別後悔。”
陸岱宗道:“你憑本事出城,陸某豈敢言後悔。”
乞訖馬兒道:“奔雷起,玄甲寒,誰敢言強,誰敢當關,元末城下血染槍。”他說得很慢,等他把話說完時,他已然站直了身子,與剛才的有氣無力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陸岱宗凝神相待。
乞訖馬兒伸出手抓向長槍,陸岱宗完全驚呆了。沒有人敢徒手去抓陸岱宗的長槍,因為陸岱宗手中的長槍乃是武道真正的神槍,唯一的神槍。神槍中藏有九天驚雷,一觸即亡。就在乞訖馬兒抓住槍桿的那一剎那,陸岱宗只覺掌心一麻,整個臂膀象被雷光擊中一般,麻痺而無法動彈,從未離手的神槍,突然從手掌中脫落了。
陸岱宗就象被驚雷擊中一般,怔怔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地望著乞訖馬兒。但見乞訖馬兒將長槍如耍棒般旋舞起來,然後甩了出去,長槍似脫困的蛟龍,飛過如林的屋簷,飛向九天外。
乞訖馬兒拍了拍手,對驚呆地當場的陸岱宗道:“你再不追過去,小心驚雷歸蒼穹,可望而不可及。”
陸岱宗從驚駭中驚醒過來,忽地正色朝乞訖馬兒躬身稽首,道:“陸岱宗唐突了,望先生見諒。”
乞訖馬兒道:“你的酒真難喝,真不知道混蛋夔怎麼喝得下去,玉京別院有好酒,陸將軍抽空光臨,定讓混蛋夔作陪暢飲。”
陸岱宗躬身低首道:“陸岱宗謝過先生。”
乞訖馬兒忽地想起了什麼,道:“喝酒真誤事,不與陸將軍多言了,我還得去栢皇桐柏那取東西呢,你也快去尋回神槍吧。”
陸岱宗道:“先生先請!”
乞訖馬兒著急忙慌地穿過城門,朝城外跑去。
陸岱宗望著乞訖馬兒遠去的背影,喃喃道:“驚雷歸蒼穹,岱宗繡維嶽。師尊,韓先生終於回來了,陸岱宗幸不辱命!”說到最後,陸岱宗已是失聲痛哭,熱淚滿面。
不論隗子歸如何拼盡全力,都無法躲過六百歲和巫非凡而踏上階沿半步。就在隗子歸氣急敗壞的時候,木屋的門突然打開了,鐵衣十襲從屋裡走了出來。鐵衣十襲朝巫非凡拱手作禮,又朝六百歲拱手作禮,道:“清靜之所,豈是嬉耍玩鬧之地?都散了吧。”
巫非凡朝鐵衣十襲拱手作揖,道:“巫某放肆了,擾了先生清靜。”
六百歲應聲飛向空中,化作一道亮光彷彿沒入了虛無之中,眨眼不見了。
鐵衣十襲走下階沿,朝隗子歸拱手作揖問道:“又聞子歸啼夜月,杜宇血,慼慼聲外,魂斷催魄歸。此處並無隗樓主要尋的美酒,只有棺槨一具,背棺人一個,不知隗樓主是要尋酒?還是要祭祀呢?”
隗子歸道:“背棺人鐵衣十襲?”
鐵衣十襲道:“正是。”
隗子歸道:“數日前偶遇一位目盲者,自稱元末城韓若樗韓先生,有一疑惑還需先生替我解惑。”
鐵衣十襲道:“隗樓主請直言。”
隗子歸道:“木屋中的棺槨裡真有魔君的法身?”
巫非凡喝叱道:“放肆!”
鐵衣十襲抬手製止了巫非凡的怒火,問道:“不知隗樓主所說的那位韓先生如何回答呢?”
隗子歸道:“韓先生言:棺槨不就是裝死人的嗎?你真想知道不妨去元末城找鐵衣十襲開棺看個清楚。”
鐵衣十襲哦地應了一聲,道:“我明白了。隗樓主請進屋,待我開棺讓隗樓主看個清楚。”
巫非凡連連搖頭,道:“狂奴先生,不可!萬萬不可!”
鐵衣十襲道:“既然是韓先生所言,應當無妨。小巫青衫請勿擔心。”
鐵衣十襲與隗子歸進到屋去,門被輕掩上。片刻功夫,隗子歸從屋裡走了出來,表情恭敬地朝鐵衣十襲稽首作揖道:“多謝先生成全。”
鐵衣十襲將隗子歸送到門外,但見他雙手在胸前抱劃了一個圓,再定睛看時,鐵衣十襲手中赫然捧著一罈美酒,鐵衣十襲將酒罈遞與隗子歸,道:“若想喝酒,不妨來找我。回去吧,別讓隗先生擔心。”
隗子歸恭敬地接過酒,看都沒看巫非凡一眼,飛掠離開了。
鐵衣十襲望著隗子歸遠去的方向,對巫非凡道:“他還只是個孩子,任性和胡鬧本就是孩子的天性。”
巫非凡朝鐵衣十襲再次稽首作揖,道:“謝狂奴先生教誨!”
鐵衣十襲道:“你離開得太久了,該到回去的時候了。”
巫非凡道:“待韓先生歸來,巫某就回去。”
鐵衣十襲望著巫非凡離去的背影,他第一次在那青衫偉岸,卓絕丰姿中看見一絲悲傷與無奈,鐵衣十襲喃喃道:“韓先生本就從未離開過玉京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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