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租的公寓牆上有一個洞。
本來很生氣,可當發現牆對面,住著一位美女。
我開始沾沾自喜起來。
俯在牆上窺探她的日常生活。
卻看到她被人活活掐死了!
我成了這場兇案的唯一目擊者。
1
牆上有一個洞。
我叼著牙刷,怔了幾秒。繞著那個洞前後看了半天,終於確定那確實是個實體的洞,不是畫上去的。
我轉身折回衛生間,草草盥洗完以後,抓起衣服就氣沖沖地出了門。
——有沒有搞錯!
花相當不菲的價錢,在離單位最近的地方租了公寓,辛辛苦苦自己搬家,忙了一天一夜才勉強整頓完畢。
沒想到就在第二天清早——滿以為終於能好好休息一天的時候,我發現了牆上有個洞。
那個洞隱藏在衣櫃與書桌的夾縫中間,此前一直被兩者用身軀給巧妙地遮掩著。
我看房搬家時都完全沒發現。
直到昨晚,在整頓空間的時候試著把衣櫃往牆角挪了挪,這才把這塊狡猾的傷疤給揭開來,但昨晚太累了一直沒注意,直到今早才正式發現它的存在。
我要去找酒店理論。
那家奸猾的酒店公司,以及無恥中介,兩者根本就是聯手做局,把一間瑕疵房租給了自己!
酒店的辦公室就在公寓一樓,我保持著氣勢,決心衝下去好好鬧一番——至少要讓他們給打個八折吧?
這時,一名清潔工大爺從安全樓梯間推門而出,與正在快步走向電梯的我撞了個滿懷,大爺手水桶掉落地面,髒水濺在了我褲管上。
「**的!你***啊老頭子!你知道我這條褲子要多少錢嗎!」
我怒火攻心地朝大爺大吼,身後傳來電梯門開啟的叮聲和一個腳步聲——腳步在身旁停下了,我轉過頭。
一名抱著快遞紙箱的年輕女子站在我和唯唯諾諾道歉的大爺旁邊,用微妙的視線盯著我。
我趕緊跳起身,跑進即將關上門的電梯。
回頭時我看到女子放下了快遞紙箱,正在幫大爺收拾水桶。
「……切。」
裝什麼假好人。
她留著及肩的茶發,有一雙眼角微微下垂的明亮漆眸,脖子上掛著閃亮的小十字架。
人長得倒是挺漂亮。
琢磨出這個評價的同時,電梯在6樓停下了,一個穿工作服的男子擋住門,朝旁邊揮揮手,另一個抱著好幾個大紙箱的男性走了進來,把紙箱重重放地上。
——靠,搬家的!
我在心中不耐煩地嘖聲,但瞟了眼大漢的塊頭,什麼也沒說,默默往旁邊挪了挪。
等電梯下到一樓,已經是5分鐘後的事了,我煩躁地衝出電梯門,直線走向前臺後方的酒店辦公室。
有個貌似是和媽媽走散的小女孩正站在電梯間抽噎,小聲喊著「媽媽,媽媽……」,我以她為圓心走出一個完美的弧線,朝辦公室大步走去。
「姜澄先生……您說牆上有洞?您確定那是之前就有,而不是您搬家時弄壞的嗎?您有相關的證明嗎?沒有的話,公司這方面就沒辦法幫您做調換呢。」
「你、你們這些——!」
我火冒三丈、卻又無可奈何地衝出辦公室,用力甩上門,狠狠瞪了眼看過來的前臺小妹,繞過依然在慟哭的小女孩,走進電梯。
除了自認倒黴,似乎也別無他法了。
我坐在床尾,怔怔盯著牆上的破洞。
洞的直徑大約有一指寬,正好能塞顆乾電池進去,就這樣用電池堵上,再買點牆紙什麼的遮住,想來也就沒多大問題。
就這樣決定下來後,我開啟淘寶,正打算檢索牆紙,突然聽到模糊的歌聲。
我抬起頭,看向塞著電池的破洞。
歌聲是從牆另一邊傳來的。
「Willthe……,beun……,
Byandby,…..,byandby……」
一個清雅乾淨的女聲,唱著歌詞聽不太清的英文歌。
公寓的牆壁很薄,自然是不隔音,我愣愣傾聽了幾秒,尋思著有必要去通知一下鄰居——對方似乎還沒發現牆上有洞。
我站起身——
卻沒有走向房門。
而是走到破洞前面。
被某種鬼使神差的陰溼念頭驅使著,輕手輕腳地抽出乾電池,把右眼湊到破洞上。
視野很窄,幾乎只有一條罅隙,對面的破洞顯然也是被衣櫃和書櫃遮掩著的,所以鄰居才一直沒發現。我把整個身子都貼在牆面上,用力睜大眼睛,終於穿過雙櫃夾成的華容道,看到了一個坐在床頭的模糊女性身影。
留著及肩的茶發,側顏精緻,正在俯身從地面的紙箱子中取出一隻類似藥品的瓶狀物。脖子上的一條十字架項鍊隨著動作搖曳閃耀。
「靠……真的假的。」
這不就是早上在電梯間碰到的漂亮女生。
「……」
我感覺自己的心情就像那條十字架項鍊一樣,逐漸變得搖盪且明亮起來。
眼前的破洞也突然從讓人糟心的煩惱,變成了某種天賜的福利。
我俯在牆上,繼續窺視,女生拆完快遞箱後,站在床頭邊對著鏡子——開始準備洗漱。
我只覺得自己的咚咚心跳都快要讓牆壁共振起來了。
這、這完全就是小說裡面的情節誒!
女生在我的窺視下毫無意識地展露自己。
眼前她把右手伸到後背,準備脫小衣,我心中一驚,猛然收回頭。
我靠在破洞旁的牆壁上,感覺自己的心被某種比窺探欲更強烈的東西揪緊了。
那種感覺——應該叫自我厭惡感。
片刻,牆那邊傳來了敲門聲,然後是女主人的腳步聲和開門的聲音。
似乎是有人來訪。
「你終於……..」
「你怎麼…………」
模糊且低微的交談聲。
內容完全分辨不清,只知道來者是個男性。
我猶豫幾秒,腦中的好奇心輕易戰勝道德感,重新俯身看向破洞。
我看到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高瘦側影,正在和女主人站立在房間中央交談。
男友?
情人?
因為她就那樣,和男子從容不迫地交談。
短暫的交談過後,兩人轉身走向床。
我再次收回頭。
只覺得心中的那條項鍊黯淡地垂落了。
而且——因為隔音太差,我還清晰聽到了隔壁傳來的床板震動聲。
「…………」
靠!
難道以後每天都要「享受」這種折磨?
我起身去找耳塞,隔壁的震動聲持續轟炸著耳膜,在抽屜裡找了幾秒後,倏忽覺得有些不對。
聲音有點不對。
那有點不像是那種動靜,更像是某種猛烈且凌亂的撞擊,而且我分明聽到了腿或手撞擊床頭櫃的聲音,另外——也完全沒有人聲傳來。
我猶豫再三,第三次俯身,把眼睛湊向破洞。
黑色西服男單腳站立在床沿,另一隻腳跨坐在床上,緊壓著身下的女鄰居。
他戴著皮手套的雙手——正緊緊掐住隔壁鄰居的喉嚨。
鄰居的雙腿在視野中艱難地掙扎、爬動,然後緩緩倒伏在床上,隨著最後一陣微弱的痙攣,徹底失去了動靜。
!!!
我猛地後退。
左腿撞到擺在旁邊的電風扇,發出咚一聲巨響。
我連忙用力抓住電風扇,冷汗涔涔地靠在牆壁上。
我……我看到了什麼?
那是在殺人?!
那是在殺人嗎!
隔壁的女鄰居——那個戴十字架項鍊的女生,在我的注視下,被活活掐死了!
我屏住呼吸,大著膽子靠在破洞旁邊,把耳朵貼在牆壁上。
隔壁死寂一片。
西服男,他——離開了嗎?
還是說聽到了撞到電風扇的聲音,正在警戒?
要是對方發現了隔壁有人,知道我目睹殺人現場——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是什麼?
死一般的寂靜在空氣中沉降。
我靠坐在牆壁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幾秒後,微弱的腳步聲響起。
但是並沒有走向房門那邊,而是逼近了牆壁。
然後是——推動櫃子的聲音。
我猛地捂緊嘴,將呼之欲出的尖叫狠狠壓在喉間,發軟的身體也不由自主開始顫抖,冷汗很快席捲了我的全身。
他發現了,他要發現了!
周遭的空氣再次陷入死寂,在沉默中,我只能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我壓著心口緊緊靠在牆壁上,無言地乞求著上天放過。
但命運從不會給我優待,我甚至能用背部清晰地感知到對方壓在薄薄的牆壁上的力道。
那份力道慢慢移動到破洞的位置——
他找到了。
我連滾帶爬地起身,跑到玄關要將房門鎖死,過度驚嚇下我手抖得幾乎要抓不住門鎖,汗水也很快將金屬濡溼。
我罵了幾句髒話,狠狠咬著自己的下唇才冷靜下來成功將房門鎖死。
接著我一刻不敢停,跑到床邊拿起手機,雙手並用撥通了110:
「喂!喂!!110嗎?我、隔壁,殺人啦!我看到隔壁殺人,我在——」
一張枯瘦而巨大的手捂住我的嘴。
……他怎麼過來的?
和疑問同一時間出現的,是一道冰冷至極的寒意在我喉嚨上抹過。
灼燒般的疼痛感在稍後才觸動神經,此時我已經無法發出聲音,只能殘留著驚恐、無望地垂下頭,看到從自己脖間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大片胸口。
我沒了力氣,直直地攤倒在地,陽臺的門大開著,西服男就站在跟前,在逐漸霧化的視野中,他的臉顯得模糊不清。
在意識喪失的最後一刻,我突然想到了答案:
對了……是陽臺……
兩個房間的陽臺,也只有一道隔板阻隔……
世界逐漸沉入黑暗。
2
我從床上彈坐而起,捂著脖子失聲尖叫。
片刻後,才意識到脖子完整無缺,把手從喉嚨移開,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
似乎做了個好可怕的噩夢。
夢境模糊不清,在殘留的驚悚情緒中更為虛幻,我只能勉強回憶起一些片段:
目睹殺人事件,然後自己也被牽連什麼的……大致好像就是這樣。
本來前半段還是個美夢來著,似乎是有個美女……怎麼後半段就急轉直下了。
是因為昨天搬家太累了嗎?
我捂著昏昏沉沉的頭,起身走到衛生間草草洗了把臉,然後叼著牙刷出來開電視,走過衣櫃時一愣,轉頭看向牆壁。
牆上有一個洞。
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著,我本能性地開始生氣。
有沒有搞錯!
我氣沖沖地衝出門。
竟然把一間瑕疵房租給自己,我絕對要去找酒店理論清楚!
走到安全樓梯口時,一名清潔工大爺顫顫巍巍地推門而出,和我撞個滿懷,桶裡的汙水濺到了我褲管上。
「***的!你***啊!知道我這條褲子要多少錢嗎!」
身後的電梯門叮咚開啟,一名抱著快遞紙箱的年輕女子走到我和唯唯諾諾道歉的大爺旁邊,用怔怔的視線盯著我。
我趕緊起身跑進即將關上的電梯。回頭時看到女生放下了快遞紙箱,正在幫大爺收拾水桶。
「……哼。」
她留著及肩的茶發,眼角微微下垂,脖子上掛著一條閃亮的十字架項鍊。
頭突然一陣刺痛。
為什麼突然感覺……那條項鍊十分熟悉?就像在最近的什麼時候見過?
電梯在6樓停下了,一個穿工作服的男子擋住門——
——真倒黴,搬家的!
我瞟了眼兩名大漢的塊頭,默默往旁邊挪了挪。
下到一樓,我衝出電梯向辦公室走去。有名小女孩正站在電梯間抽泣著喊媽媽,我走出一個弧線避開。
「姜澄先生,您怎麼能確定那是之前就有,而不是您搬家時弄壞的?您有相關的證明嗎?沒有的話,公司這方面就……」
「我、我絕對要告你們——!」
我火冒三丈地衝出辦公室甩上門,瞪了眼看過來的前臺小妹,繞過慟哭的小女孩走進電梯。
——除了自認倒黴,似乎也別無他法了。
我坐在床尾,怔怔盯著牆上的破洞。
洞的直徑大約有一指寬,我鬼使神差地將一塊5號電池塞進了破洞裡。
「……circle,……broken,
………,lord,……」
從破洞裡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
十分模糊的歌詞,只能聽出是一個清雅的女生和一首英文歌。
這裡的牆壁很薄,不隔音也是很自然的事,我聽了幾秒,尋思著有必要去通知一下鄰居牆上有洞。於是站起身——
然後緩緩重新坐下。
一種濃重的既視感纏繞住大腦。
這首歌的旋律,那條十字架項鍊,……彷彿都在那個噩夢裡聽過見過。
我隱約記得,在夢中,我會抽出電池,把眼睛湊到破洞上。
就像現在這樣,現實的我與夢境重疊。
隔著牆洞——
我看到了早上的快遞紙箱女孩。
她正坐在床頭,一邊哼歌一邊俯身從紙箱子中取出藥瓶。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鍊隨著動作不停搖晃。
項鍊反射的銀光刺進我眼裡,讓我的頭疼愈演愈烈。
我突兀地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或許,我的記憶並不是來自於夢境。
而是……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跳起身,跑到門邊,透過貓眼,死盯著外面的走廊。
一個穿黑西服的瘦長身影緩緩掠過。
我腦中轟地一聲。
存留在我腦海中的記憶開始自動播放接下來的影像:敲門、女生被殺、偷窺的我被發現……
我下意識吞了下口水,喉頭滾動的瞬間,我想起了利刃從我喉間穿過的痛感。
混亂的記憶、殘留的痛感。
這並不是來自於夢境。
而是……我親身經歷過的事?
隔壁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沉重得像是在直接叩擊我的腦門,我的腦殼在嗡嗡地震響,腦袋裡面混亂成一團漿糊。
鄰居可能會被殺。
會被活生生掐死。
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報警說有殺人事件嗎?
可事件根本沒發生,完全只是我腦子裡的臆想而已。
況且如果此時報警,門外的西服男絕對能聽到。
——那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置身事外?
畢竟只是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陌路人,甚至還甩過自己白眼。
根本沒必要為這一眼之緣,冒著丟掉性命的風險救她。
沒錯,就是如此。
我反覆在心底強調著,我姜澄——可是前途無量的職場新星,將來註定會成為商界精英的人。
這是最簡單不過的利益權衡,任何人都會作出和我相同的理性抉擇。
我並沒有做錯。
我走回客廳,慢慢坐回床上。
隔壁傳來房門開啟的聲音。
預想著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我禁不住手腳冰涼,只好拼命捂緊耳朵,閉上眼睛,可世界並沒有徹底陷入黑暗,一條銀色的十字架項鍊持續在眼前搖曳閃耀。
「求、求求你不要……」
「我沒有義務……」
我猛地睜開眼。
隔壁正傳來哭泣祈求聲,與西服男冰冷的回應。
這次他們的對話完全沒有上次那麼平靜,女鄰居似乎在祈求他放自己一條生路。
砰!!
槍聲猶如一聲悶雷,在我的耳膜直接炸裂,將觸電般的顫悸傳遍全身。
怎麼辦?怎麼辦?
她馬上就會打死,子彈會打穿她的身體。
而她方才還在求饒,她不想死。
她踉蹌求生的腳步聲近乎在我耳邊響起,從客廳一直傳到陽臺,彷彿每一聲都在說: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罵了一聲髒話,猛地站起身,去他媽的利益權衡、理性抉擇。
我只知道如果我選擇了見死不救苟活下來,那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睡一次好覺。
我果斷跑向陽臺,越過隔板看向隔壁。
女鄰居的側臉出現在眼前,她正趴在陽臺欄杆,絕望地看著下方的熙攘車流。
「喂!過來!來我這邊!」我不假思索地大喊,朝她伸出手。
隔板很薄,她完全可以爬過來!
鄰居朝我轉過頭,臉上瞬間出現希望的光彩,伸出手——可是,兩隻手還沒來得及握住。
啪!
啪!
兩聲槍響。
她的背後綻放兩朵血花,眼中的光芒消散,緩緩滑落。
「可惡啊啊啊啊!!」
我抬起頭,看向鄰居身後的西服男。
我看到槍口迸發的火焰。
3
我捂著額頭從床上蹦起。
摸了半天——確定額頭並沒有洞以後,才抓起手機。
7月11日。
我搬完家的第二天,我發現牆上的洞之前。
如同科幻電影一樣,我陷入了時間迴圈!
我的腦海中同時冒出兩個想法:為什麼?怎麼辦?
為什麼我會被遇到時間迴圈,而我又應該怎麼做?
我的腦中突然間出現了那條閃著銀光的十字架項鍊,她的求救、她看向我期望的眼神、她向我伸出來的手……
我應該救她。
我沒有任何猶豫地將這個想法當成了正確答案。
我穿上衣服,跑出房門。經過安全樓梯間時,一個加速,躲開推門而出的清潔工大爺,跑到那輛即將開門的電梯前面,深吸一口氣,整了整有些歪歪扭扭的襯衫領口。
在電梯開門的瞬間,我直接衝了進去,將呆站在門口的女生推進電梯,轉身關上電梯門,按下一樓按鈕。
「……幹什麼?!」
然後這才回頭看向女鄰居。
她面容憔悴。
神情也幾乎有些木訥,即使被(在她看來)素未謀面的男人強行推進電梯,也並未表現出太大感情波動。
「美女……」
我深吸一口氣。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你今天要跟我走。」
「你……」
鄰居用有些渙散的眼神看著我。
「你有什麼仇家嗎?」我用力在女生面前揮揮手,「或者關係鬧僵的前男友?有過矛盾的同事也行,趕緊回憶一下吧——這項鍊真好看,你信教嗎?」
女生盯著我看了半天,黯淡的雙眸中突然出現一絲光彩。
「……你是隔壁的?」
「啊對,我住你隔壁。」我連忙點頭。
應該是「昨天」搬家時,被她看見了吧。
我死死按住關門鍵,電梯在6樓停留了一會兒——門外傳來憤怒的拍門和叫喊聲——緩緩下到了1樓。
我拉著女生走出電梯,對方腳步虛浮,有氣無力,讓我感覺像是在拉一隻活屍。但經過那個哭泣的小女孩時,她似乎突然恢復了活力,停下腳步拽住我。
「等等,這個小孩子……怎麼了?」
「別管她。」
「等、等一下,她似乎需要幫助——」
「你才需要幫助。」
我強行拉著女生,徑直走出公寓了大門,走到我的車前面,將她推進副駕駛,然後自己坐到駕駛座,關上門。
「想去哪?」我努力抿出最和藹的笑。
女生臉上的那份無神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淡淡的慍色。
「……你現在的行為差不多叫綁架,你知道嗎?」
「我知道,事後你再報警吧——要去哪,美女?」
「……」
女生默默注視了我幾秒。
「……那去海邊吧。」
「好嘞,您坐穩!」
我一腳踩下油門。
海灘在城市外圍,所以我開上環城路,繞著鱗次櫛比的鬧市區天際線行駛,這裡風景和空氣都很好,但我發現女生一直在盯著我看。
「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人。」
「什麼?」
我有點怔住。
「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
「自私自利,沒有同情心,看不起弱勢人群,眼裡只有自己的人。」
「……」
我無語了幾秒,突然猛地反應過來,懊惱地用力一拍方向盤。
「靠,我都忘了!」
「什、什麼?」
「不該這麼早就救你的!」
「什麼?!」
確實不應該這麼早救她的——讓她多死幾次又沒所謂,我自己應該先享受享受這份無盡的假期才對呀!!
就在這時,女生突然看向後視鏡,然後放聲大叫:「小心——!」
有一個巨大的力道撞向車的側尾。
接著就是彷彿被扔進洗衣機般的無盡翻滾。
碰撞、尖叫、碎裂、天旋地轉。
等到旋轉終於停止,我和女生被掛在倒置的車廂內,動彈不得的對視。
「你、你不該救我的……」
「什麼?你……」
她怎麼知道我是在救她?
「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隔壁的……鄰居。」
「我……我叫姜澄。」
「姜澄,哈哈,你好……我叫林熙。」
女生勉強擠出一個虛弱的笑。
「很高興認識你。」
砰!
她眉心出現一個血洞,瞳仁慢慢擴散。
我用力轉頭,看到在車窗外緩緩走動的西褲褲管。
對方慢條斯理地走到駕駛座這邊,將槍口對準我。
砰、砰!
4
我從床上醒來,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發了許久的呆。
又死掉了。
「一天」前的我,估計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在今天「一天」之內,連死三次。
敲門聲傳來。
我起身走到玄關,往貓眼瞅了瞅,隨即詫異地開啟門。
林熙抱著快遞紙箱站在門口。
「原來不止我一個人重複了。」
她淡聲道。
「諾,就是這裡。」
我指了指牆上的那個破洞,林熙趴在破洞上看了一眼後,點點頭,站起身。
「還真的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正對著我的床。」
她轉過頭,朝我拋來鄙夷的視線。
「你都偷窺我多久了?」
「……誰偷窺你了!都說了我是今早——準確來說,是三天前的『今天』早上發現的。」
林熙低頭想了想,然後微微頷首。
「確實,我記得你是……「昨天」,才搬進來的,你敲敲打打地忙活了一整天,吵得我都沒睡好覺,一點公德心都沒有。」
「……小姐,你對我是有什麼意見!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啊?我們被困在這不停重複的一天之中了耶!你還跟我計較什麼偷窺、噪音之類的雞毛蒜皮!」
「你撞倒了那個清潔工大爺,還對他破口大罵。」
「……」
「你還對那個哭泣的小孩熟視無睹,我想過去幫她也被你阻止,你是個十分缺乏同理心、同情心的人,這點我從一開始就判斷得沒錯。」
「……你丫的是誰啊?特蕾莎修女嗎你?誰給你資格對別人的道德水平指指點點了!」
「雖然不是特蕾莎,但我的確算是個修女。」
林熙淡聲道。
「咦,修女?!」
林熙走到沙發坐下,握住胸口的項鍊,望向陽臺外的天空。
「但是你又確實擁有正義感和勇氣……捨生忘死地來救我,我很謝謝你,姜澄。」
我盯著她手中閃耀銀光的小十字架。
她說她是修女……
「那你不應該是……光頭嗎?」
「修女不剃頭的,受過義務教育沒?」
「也沒見過修女說話這麼難聽的!」
我倆針鋒相對地互瞪了幾秒,各自甩開視線。
我盤腿坐在床上,瞄了幾眼女鄰居以後,忍不住開口。
「那你覺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林小姐?我們為什麼會重複這一天?」
「我也不知道。」
林熙凝望著雲朵,又出神了幾秒,才繼續道:
「也許是神蹟吧。」
「……意思是,上帝不希望你死,所以他派了我這個天使來拯救你,直到救人成功,今天才會停止重複?」
林熙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才重新開口。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她用充滿痛苦與悲切的語氣低聲喃道。
「那你總該知道為什麼那個黑西服要殺你吧!」
「我帶著你開車逃走,卻還是被他追上了,說明他一直在監視你,能看到我們走出公寓,對不對?他看上去就是個職業殺手,今天的目的就是來殺你。
你快點想清楚,自己是不是招惹了什麼仇家,再好好想想,那男的有可能藏身在哪,這樣我們就能……啊,「今天」估計是不行了。」
我看了看手機。
西服男馬上就要過來了。
我們走到玄關,趴在貓眼往外瞅,西服男鬼魅的身影準時飄過,兩秒鐘後,隔壁響起敲門聲。
我轉頭對林熙做了個噓的手勢。
我倆站在玄關,噤若寒蟬地等待,敲門聲停下後,是一陣細微的金屬磕碰聲,看來是對方見無人開門,開始撬鎖了。
門鎖很快被撬開,我躡手躡腳走到牆上的破洞前,俯身朝對面窺視,西服男的身影在隔壁來回走動著,手握已經殺了我兩次的手槍,正在一扇扇開啟櫃門。
我轉頭向後看,林熙站在一旁,表情淡漠地低著頭,彷彿事情與己無關一樣。
——那傢伙找不到目標,會不會就此放棄離開?
我在心中如此暗暗禱告,可是事與願違,對方的身影在房間中央停頓了幾秒後,突然轉過身,快步向破洞這邊走來。
完蛋,要發現破洞了!
我立即後撤,拉開林熙,捂住她嘴巴。兩人一起靠在洞旁的牆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快離開吧,這裡沒有你找的人,有必要那麼敬業嗎!
祈禱再次落空。
腳步聲沒有朝房門,而是朝陽臺走去——果然又打算跨過陽臺來這邊了!我立即拉著林熙跳起身,跑向玄關。
「跑、跑、跑!」
我們衝出房門,趁著對方來不及回身的空擋,狂奔向電梯。可就在跑過安全樓梯時,有如中了詛咒般——那兩扇對開門一次開啟,從裡面走出的清潔工大爺和我倆撞個正著。
倒地再爬起的時間,西服男已經從林熙的房間走了出來。
槍聲響起,子彈嗖嗖掠過身體,我轉身沒命地逃跑,可跑沒幾步,腳步聲卻少了一個,回頭一看,林熙竟停在原地,正拼命試圖拉起被嚇癱軟的大爺。
「你搞什麼鬼?!」
「不、不能扔下他,會被滅口的!」
話剛落音,她的胸口爆開血花。
她怔了半秒,臉上滑過一絲有些抱歉的笑,緩緩倒地。
「……你TM還真是個聖母啊!!」我仰天長嘯。
西服男走過林熙的屍體,順手補了一槍,然後又朝大爺開了一槍,最後把槍口對準我。
我也懶得跑了,一橫心,直接朝西服男走過去。
「來吧來吧!搞快點!朝眉心打!」
我自暴自棄地大吼。
槍聲如我所願響起,正中眉心。
不過至少——這次看清那傢伙的臉了。
5
「這次我們守在電梯旁,趁開門時偷襲他!」
——結果是被早有防備的西服男擒下,砰砰兩槍擊殺。
「我們躲在樓梯間,等他進你房間以後,就從安全樓梯逃走!」
——結果在跑到2樓時,被坐電梯下來的西服男截殺。
「……我們醒來後就直接逃走!」
——結果是再次被追上殺掉。
「靠!跟他拼了!」
——結果……嗯。
我倆一正一反躺在床上,久久無言。
「這是第幾次重複了?」
「你不如問問我們是第幾次死了。」
「距離他來還有多久?」
「你不如問問距我們下次死還有多久。」
「你真的是修女嗎?」
「你真的是天使嗎?」
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
「我可不是什麼天使哦,小姐!我只是個無緣無故被牽連進你這場『神蹟』的普通人,我只是想救你而已!」
「為什麼?」
「嗯?」
林熙緩緩坐起,用後背靠在我後背上。
「為什麼你非要救我不可?」
「……」
這算什麼鬼問題?
「救人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
「別和我玩車軲轆話,我就是想救你而已,因為你——」
「長得好看?」
「——你不該死。」
「咦?」
我的後背感受到了林熙身體的微顫。
「如果你死了,誰去扶倒地的老大爺,誰去幫煩人的小屁孩,誰去教堂搞封建迷信,唱聖母瑪利亞?哈哈!總不能是我這種自私自利、沒有同情心的人吧?所以我要救你——壞人救好人是為了心安理得地繼續當壞人。」
我站起身,拉起沉默不語的林熙。
「走吧,那傢伙快要行動了。」
我倆走出房間,坐電梯下樓。
「我們去哪?如果走出公寓的話,肯定會被他發現。」
「我知道。」
關於這點,我們已經確認過好幾次了,第一次自然是開車逃走那次,第二次我倆喬裝打扮,走出大門,依然在半道被截殺,第三次我們試圖從後門逃走,結果也一樣。由此我推斷,對方顯然是對所有出入口都進行了嚴密監控。
「但是我們躲在樓裡面,不就行了?」
酒店的辦公區域有很多房間,雜物間、衛生間之類的,我的目標就是那裡。
電梯下到一樓,我們走出電梯,那個熟悉的小女孩依然在電梯間嚶嚶哭泣著,林熙見到後,又試圖往那邊走,我連忙用力扯住。
「幹嘛?聖母心又犯了是吧?」
但這一次,林熙用更大的力道掙開了我的手。
「我要去幫她,你不是想心安理得當壞人嗎?那就讓我好好當好人,」林熙直視著我的雙眼道,「再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可不是聖經裡的句子,就算你也應該知道。」
「……」
我只得鬆手,任由林熙走到小女孩身邊,輕言細語地安慰詢問。
這樣拖延下去,今天的逃生機會看來是又沒有了,不過——倒也無所謂。
無非是多死一次而已。
反正我們擁有無限條命來逃生,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優勢。
林熙牽著小女孩走過來,表示想去找酒店員工尋求幫助,我們三人一起走到前臺,講明原委。前臺那個被我瞪過無數次的小妹叫來了大堂經理,後者帶著我們進入了監控室,試圖察監控來找到小女孩媽媽。監控室裡唯一的員工沉默地放著監控影片,將頭壓得低低的。
我起初沒在意。
但看了幾分鐘後,腦中猛地響起警報聲,將視線再次轉向那個一言不發的員工。
對方的臉,和記憶中,站在瀕死的我面前的臉,重合了!
我壓抑著驚恐和激動,拼盡全力維持著面無表情,然後小心翼翼地,捏了一下林熙的手。
尚未察覺的她疑惑轉頭。
我用旁人聽不到的氣音說道:「你說善有善報是嗎……確實,你說得對極了!」
「我說他怎麼每次都對我們的行蹤掌握得如此完美……原來這傢伙根本就坐在監控室裡!」
「我和你房間那段走廊是盲區,所以他唯獨不知道我進了你房間,但同時也知道我肯定沒離開公寓樓……對吧?」
「嗯,不過既然發現了那傢伙的身份,下一次要對付他就容易了——我們總算可以通關了吧?」
我說著看向林熙,林熙轉頭回了份文靜的笑。
這個奇怪的時間迴圈,也終於能結束了。
——不過今天不行。
雖然發現了對方的身份,但「今天」肯定是來不及了,對方估計已經提槍上來了,所以我倆決定自行結束這一天——也省得吃槍子。
我倆攜手站在陽臺欄杆上,望著下方熙攘的車流。
風將我們的衣服撩起,林熙的長髮像熾烈的火焰般飄舞。
我看向她的臉,雖然我一直都覺得她很漂亮沒錯,但只有此刻,我亂了心跳。
望著下方街道,她似乎有些退縮了,露出一份弱弱的笑:「說起來……我們的教義是不允許自殺的。」
「沒關係,你這不算自殺。」
我笑道。
「——這次算是我頭上,我殺的!」
我拽著林熙的手,縱身往前一跳,林熙發出拉長的尖叫,緊緊抱住我。
心理學中似乎有一種理論,名叫吊橋效應。
說的是身處危急狀況的男女,會更容易錯生感情,愛上對方。
在墜樓的短短几秒鐘裡,我自然沒有時間仔細推敲這個理論。
「這位修女小姐,我似乎有點喜歡上你了!」
我對近在咫尺的林熙的臉大聲喊道。
「你願意和我——」
時間判斷錯誤,告白中止。
下一個「今天」到來。
接下來的事,就變得好辦多了。
我們又花了幾天時間,確定好一個絕對的監控死角——那是一處堆放雜物和垃圾桶的角落,極易藏身。我倆故意跑過攝像頭,製造逃跑的假象,然後跑進死角,躲在垃圾桶後等待,等到西服男匆匆趕來,從藏身的垃圾袋中衝出,用準備好的防狼噴霧狠狠噴過去。
在時間重複的第十六天,終於制服了他。
我看著被五花大綁,嘴巴塞了兩隻襪子的西服男,反而陷入了迷惘。
「接下來……該怎麼辦?」
殺掉他?
這自然是最簡單的辦法。可身為修女的林熙肯定下不了手,而我好歹也是守法良民……
把他交給警察?
也絕對不行,因為對方的殺人行為根本沒有實施,反而是我倆有點像綁架犯。
說起來,為什麼他要殺林熙?
我看著林熙表情淡然的臉,隱約意識到,她可能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被追殺。
「你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我們把他塞到後車廂裡去吧。」最後,是林熙拿定了注意。
「噢……好吧。」
我倆抬著西服男走進電梯,一路按住關門鍵下到負二樓,把他塞進後車廂。
「……接下來呢?」
我看向副駕的林熙。
「去海邊。」
「去……去拋屍大海啊?」
「當然不是,只是單純想去海邊而已。」
我們開車來到海邊,把車停在偏僻處以後,走向沙灘。然後——
就彷彿一對尋常的情侶般,開始玩了起來。
林熙似乎放下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端著的架子,也隱去那張不苟言笑、稍顯冷淡的臉。她開心地大笑、奔跑、招手、朝我踢沙子,在淺灘戲水、搭沙堡、抓螃蟹,牽著我的手沿海浪散步。
我也忘記了之前所經歷的生死,忘記了藏在後車廂的西服男。
只全心全意扮演著陪著女孩約會的男子,共同享受著屬於我們二人平和的曖昧。
直到夜深人靜,明月高升。
我們坐在寂靜無人的沙灘上,凝望著漆黑的大海。
我轉過頭,看向林熙被月光輕掩、層次分明的側臉。
我生出了一絲想更進一步的勇氣,繼而暗暗吸口氣:「那個,林小姐,關於前幾天跳樓時……」
「到「明天」,還有多久?」
林熙打斷我的話,輕聲問。
「呃……」
我拿出手機,23時59分。
「還有一分鐘……不對,準確來說,是10秒,9,8……」
再過幾秒,真正的明天應該就要到來了吧。
我既雀躍又有些遺憾地想道。
「姜澄。」
這時林熙輕輕呼喚我。
「等到了「明天」,我們就——」
……1,0。
秒針走到12點處。
6
我從床上醒來,怔怔盯著頭頂的天花板。
我拿起手機看向螢幕。
7月11日。
「…………」
時間,再次重複了。
「明天」並沒有到來。
這場無止境的夢並沒有結束,那麼盡頭是什麼?我們為什麼還在迴圈?太多的疑問積壓在我的腦海中,幾乎讓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走到破洞邊,怔愣地盯著,過了幾秒,洞的另一邊傳來叩擊聲。
趴下去一看,林熙就坐在洞旁邊,臉上帶著恬淡的笑。
「繼續去約會吧。」
於是,我們真的就開始了約會。
我的理性和情感將我分成了兩半。
理性的那一半說:「你該找回正常的生活,你要逃離迴圈,要繼續自己的人生。」
而情感的那一半則是隻有在我看向林熙的時候才會出現,它只需要在我心底重複一句話:「你看看她,她想讓你陪著。」
我無條件服從了情感的教唆。
每天醒來後,輕車熟路地跑過監控,制服西服男,把五花大綁的他扔進後車廂。然後開始新的一天。
這是一場彷彿永無止盡,也完全沒有邊界的約會。我們開著車,在這座繁華都市的四處遊蕩,做出了無數過去只敢想、不敢做,或者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一家挨一家地吃遍高階餐館。
每「天」出入不同的五星級酒店。
闖進婚宴現場,假裝是新人的情人或情夫,大鬧一番後開溜。
摸進富人小區的停車場,一輛接一輛地換乘豪車,在馬路上兜風。
開著豪車進入我的公司,直接走進頂頭上司的辦公室,遞交辭呈。
開著豪車闖入她的教會,把愛騷擾人的神父,吊在門口。
公園、酒店、美食街、廟宇、博物館、動物園、音樂會、購物廣場、電影、藝術展、動漫展、遊輪、迪士尼……整座城市精彩紛呈且毫無保留地在眼前展現,我們一處接一處地遊歷、品嚐、觀摩、購買,每天都不帶重樣的。
畢竟時間無窮無盡。
金錢也變得無足輕重,只是個可供揮霍的數字。
法律、規則、道德、禁忌這些東西,亦幾乎失去了存在意義,因為每過24小時,一切都會重新整理重置。
我們甚至用小半個月時間,制定了一項周密的銀行搶劫計劃,成功打暈押送的安保,搶走了一整車鈔票,在響徹全城的警笛聲中暢玩了一把GTA。
不過在這期間,林熙依然在我們二人中扮演著類似剎車的角色,阻止日漸激進的我做出過於惡劣的行為,某次我試圖開著大卡車撞向迎面駛來的公交車,製造一場驚天大車禍時,林熙就拼命制止了我。
在這場連生死都失去意義的無盡迴圈中,她似乎仍然擁有堪稱高尚的道德標準,她會陪著我去搶銀行、偷豪車、搞破壞,卻絕對不允許我做出傷害他人乃至自己的事。
「為什麼不行?反正明天一切又會重置,沒人會真的死掉!」
「他們曾經死過。」林熙斬鐵截釘地說。
這或許就是她內心的底線吧——我在心中暗忖。
某天,我倆站在高檔酒店的總統套房露臺,俯瞰著腳下的萬家燈火。
「哎呀——!你有沒有一種世界盡在我手,我是寰宇之王的感覺?!」
「白痴……只不過是住了次高檔酒店而已,泰坦尼克號裡的雷昂納多都沒你這麼狂。」
「可我每天都能住!想住哪就住哪,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泰坦尼克號能每天都開始首航嗎?不能吧?哈哈!」
我跳下階梯,拽起躺在睡椅上的林熙,將她推到露臺邊緣,抱住她的腰。
「幹、幹什麼?!」
「模仿傑克和露絲的名場面呀!來,快來喊一聲試試!「我是世界之王!」」
「別、別鬧了!」
「你不喊我就抱著你跳下去了哦。」
「……我喊我喊!」
晚風微拂,藉著星光與燈光,我看到林熙臉上的紅暈一直蔓延到了耳朵根。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背後擁抱著她的我,悄悄隔開了一點身體距離,只因不敢讓她聽到我震耳欲聾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朝著黑夜放聲大喊。
「Iamthe……queenoftheworld——!!」
那晚的夜空被嬉笑和打鬧聲充滿,直到烏雲掩月,午夜漸漸臨近,我們才筋疲力盡地躺倒在大床上。
萬籟俱寂。
只能聽到互相的呼吸聲。
我吸了吸鼻子,直愣愣地看著她的雙眼:「話說……修女能結婚的嗎?」
林熙沒有回答。
她一點一點靠過來。
我們在黑暗中慢慢相擁。
7
第二天——或者準確說,下一個今天,我從自己房間的床上醒來。
正歪嘴傻笑著回憶昨晚的細節,牆壁傳來叩擊聲。我跳下床趴到洞口,林熙正坐在破洞前梳頭。
「今天去哪?」
「唔,海邊吧。」
「又去海邊啊?」
海邊已經去過十幾次了,是我們唯一重複去的地方,我連路上會堵幾次車、漲潮落潮的時間點都記得滾瓜爛熟了。
「我喜歡去……不行嗎?」
「當然行啦。」
駕輕就熟地制服西服男(這已經成為每天最熟練的流程了),我們駕著車直奔海灘。沙灘上能玩的花樣已經都玩過一遍了,所以我有些興趣缺缺地躲在遮陽傘下觀察遠處的林熙。
她似乎很喜歡看海——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地佇立和凝望。
這對於如今已經擁有幾乎永恆時光的我們來說,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明天去哪裡呢?
我翻開旅遊雜誌,興致勃勃地翻看,只要是一天車程能達到的地方,都屬於我們現在的狩獵範圍。
可是——這些地方都去完了怎麼辦?
「……」
萬一這份迴圈真是無窮無盡的,該怎麼辦?
被困在時間牢籠、流放至這片小小天地的二人,到底會變得怎樣?
我努力不讓自己去多想那些。
只將注意力聚焦於眼前的快樂。
林熙走了過來,一屁股坐進躺椅,把我擠開。她剛從太陽下回來,身體暖融融的。
「這是哪裡?看上去好漂亮。」她指向我手中的雜誌書頁。
「嗯?哦——是烏尤尼鹽沼。」
我看向雜誌。
「別名叫天空之鏡,是一片巨大的鹽沼,每天夏季下雨,冬季乾涸,積下了一層鏡面般的鹽殼。能夠完美地反射天空的景象,走在上面就好像——」
「——就好像走在天空和雲彩之間。」
林熙讚歎地盯著雜誌上的圖片,雙眸熠熠生輝,可是等她看到文字詳細介紹,眼中的光芒逐漸黯淡下去。
「在……玻利維亞的安第斯山。」
「嗯……」
在海的另一邊。
在我們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
彷彿碰觸到什麼禁忌一樣,沉默和寂靜包圍了過來。
為什麼我們倆的時間會無限重複?
——這個話題彷彿也似乎成了禁忌,。
從那天開始,我們誰也不敢於再提及。
起初我們都以為只要避免她被殺,時間就會繼續潺潺向前,世界也會恢復原樣。可是現在看來,顯然不是那樣。
這份迴圈依然不講道理地繼續著。
那麼到底是什麼?
打破這個迴圈的條件到底是什麼?
我看向林熙低垂的睫毛。
我越來越肯定——她知道條件是什麼。
她心中其實明白一切。
「你想知道嗎?」林熙低聲道。
我心中猛一顫。
不知為何,我下意識地裝傻:「知、知道什麼?」
林熙淡笑著,沒有再多說什麼。
8
那之後,彷彿無窮無盡的「今天」依然繼續重複著。
不知道多少次迴圈過後,我們突然發現,這座城市已經被逛得七七八八了。
地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
景色也已不再新奇。
某時某刻的某個路口,會駛過一輛什麼牌子的車,成了無聊時的記憶力比拼活動。
走進一家餐廳,向用餐者搭話,熟練報出他們的姓名、住址、愛好、電話,甚至婚外情物件,看著他們臉上五花八門的表情取樂。
用無數次迴圈裡學到的琴技驚豔四座。
用無盡重複中背下的答案豪奪競猜比賽冠軍。
可是,逐漸的,就連這些歡樂也變成了無聊的重複。
我們慢慢意識到,世界正在變成一場徹底的倒帶迴圈。
無論我倆如何掙扎,100天、1000天天,頂多天過後吧?我們的記憶、意識,乃至人格,終將會在無窮無盡的倒帶中磨損殆盡。
這應該就是時間囚犯的結局。
某天,我從床上醒來,聽到陽臺那邊傳來舒緩的哼唱聲。
不用轉頭去看,我也知道唱歌的是誰。
在無數次的迴圈中,林熙已經熟練掌握了爬過陽臺隔板的技巧,經常在我還熟睡時摸過來,在房間裡四處走動。
我坐起身,伸個懶腰,看向陽臺那邊。
林熙的背影被裹在淡金色的晨曦中,裙裾飄揚。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產生了一種她就要融入那片金色夢鄉,徹底消失不見的錯覺。
我走過去,從背後摟住她。
「今天去哪?」林熙輕聲問。
「城郊的古鎮,如何?不堵車的話,應該能在日落前抵達。」
林熙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輕聲哼唱。
那是莫名熟悉的旋律,我傾聽了幾秒,回想起來——這是迴圈剛剛開始時,我透過破洞,偷聽到的那首英文歌。
「這是什麼歌?我曾經聽你唱過。」我忍不住問。
林熙沉默了幾秒,繼續哼唱起來。
「Willthecirclebeunbroken(這個迴圈,會牢不可破嗎?)
Byandby,Lord,byandby(主啊,在不久的將來)
There'sabetterhomeawaiting(我們終將團聚)
Inthesky,Lord,inthesky……(在那永恆的天國。)」
「這是……」
「是一首聖歌,宗教儀式上用來讚美主的歌,」林熙淡聲道,聲音帶著一股莫名的疏離感,「我很小的時候,就在少兒唱詩班學會了。」
「裡面的circle指什麼?」
「我也不清楚,並沒有具體的意指,我猜……大概是指生死輪迴吧。人世間的所有痛苦,只有去到永恆的天國,才能終結。」
「……」
「你怎麼了?」
「我討厭這首歌。」
「因為它引導我們在天國團聚?」
「嗯。」
「你不相信上帝嗎?」
「當然不信。」我立即道。
林熙似乎並沒有發怒,從側顏看,她反而露出幾絲莫名欣慰的笑。
「如果這個輪迴,真是你主降下的神蹟,」我繼續道,「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們打破它的方法,還要把他虔誠的信徒困在這個囚牢裡?」
「……」
林熙沒有回答。
「Canthecirclebebroken?(迴圈能打破嗎)」
我忍不住問道。
林熙轉過頭看向我。
她臉上的笑容還在。
可不知為何,那笑容一點也不舒展,變得苦澀和黯淡。
彷彿離別時的笑。
「跟我來。」
她說著爬上陽臺欄杆,跨過隔板,回到了自己房間。
我只好也跟上。
——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可不知為何,一點如釋重負的感覺都沒有。
冥冥之中,我甚至感覺,自己作出了某種難以挽回的抉擇。
我們進入林熙的房間,桌上擺著一大堆瓶瓶罐罐,我瞟了幾眼,認出那都是抗抑鬱類的藥物。
「那些是……」
林熙走到玄關,抱起一個眼熟的快遞紙箱,走過來放在地板上。
這是我倆第一次見面時,她抱著的那個紙箱。
她劃開紙箱,將裡面的藥瓶拿出來,擺放在床上。
「這是……」
「乙醚。」
「?!」
我嚇了一跳。
那不是用來麻醉的藥品嗎?
過量吸入甚至會致死!
「小熙,你——」
林熙回一個慘淡的笑。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殺手是我自己僱傭的。」
「什麼?!」
林熙抬手製止我,以平靜而平淡的聲線,繼續開始述說。
——我想已經不用向你隱瞞,那些藥你也應該看到了,沒錯,抑鬱症。
——請不要追問緣由,求求你不要追問,我只是……很累,疲倦得什麼都不想再做而已,從家庭,到學校,到修道院和教會……基本沒遇到什麼開心的事,盡是些痛苦的回憶。不管禱告多少遍,也無法減輕那份倦怠感。
——最重要的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如果說我遇到的苦難都是主的考驗,是應贖的罪的話,那將這些苦難加諸於我的人又算什麼?為什麼他們能輕鬆地歡笑,幸福生活!我怎麼也想不通,而且也不打算再去思考了。
——問題在於,戒律並不允許我自殺,於是我就想到了這種投機取巧的方法。
「僱傭殺手殺死自己嗎??」
林熙點點頭。
——沒必要這麼驚訝哦,因為接洽之後,我才知道自己並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而且完成交易後,我幾乎感覺到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如釋重負,我甚至買好了藥,天真地期待著他的上門。我以為一切都會很輕鬆,自己會在睡夢中迎來解脫。
「可是他……」
西服男當天是用掐的把她殺死的。
十分痛苦的死法。
林熙再次點點頭。
——他拒絕麻醉我,因為那樣會在體內殘留,屍檢很容易就會發現,進而讓警方懷疑我的死因,一步步查到我和他的交易記錄。他是個無比精明老練的殺手,計劃是把我的死偽裝成入室行竊後行兇,這樣才不會讓自己暴露。我就這樣被他掐死,那真的是……無比地痛苦,姜澄,你能體會得到嗎?就像是……看著自己被一點一點地擠出身體。
林熙面露痛苦地抱緊雙肩,我也連忙摟住她顫抖的身體。
——當我重新醒來時,我還以為自己是做了噩夢,直到事情第二次重演,被他槍殺,我才明白髮生了什麼。我幾乎崩潰了,這算是什麼懲罰!我不怕死,可是我不想一遍又一遍地被殺死啊!我在第三天決定自己解脫,哪怕因此而打破戒律,下地獄也無所謂,因為當時的境況於我而言根本就已經與地獄無異了。
「……」
這就是,她當時那如行屍走肉的精神狀態的原因。
——直到我遇見了衝進電梯門的你。
林熙轉過頭,看向我,露出這天以來的第一份笑。
之後就是記憶中的劇情了。
我們謀劃、反抗,終於成功制服西服男,結束了林熙的死亡迴圈。
「可是迴圈並沒有結束。」我低聲道。
我們依舊深陷在這無盡迴圈的一天裡。
林熙點點頭。
「我一開始也以為只要我不被殺,迴圈就會結束,但事情根本不是這樣,我們恐怕只是受到了類似電影的情節影響而已,恰恰相反——我想我必須死掉,迴圈才會結束。」
「你、你亂說什麼?!」
林熙注視著我,笑容變得苦澀而蒼涼。
「因為那是我自己的選擇啊,我選著了那扇寬門,想提早獲得救贖,我不知道那對於天國的主來說算是褻瀆還是違背,可是我唯獨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註定了。」
「你、別胡思亂想,小熙!頭腦清醒點!你不是早就死過很多遍了嗎!也不見迴圈停止啊!」
林熙苦笑著凝視我。
「你才需要頭腦清醒點呢,姜澄,你仔細想想吧——我死掉的那些天數,還有個什麼重要的因素?」
「重、重要的因素?」
「你也死掉了啊。」
「我也……」
「所以迴圈的原因,其實是你的死。」
「或者說,你的死,與我的不死。」
我陷入懵怔。
良久,才嚥了咽乾涸的喉嚨。
「我……我不明白。」
我抗拒地用力搖頭。
林熙悠長地嘆了一聲,看向牆上的破洞。
「一切一切,都是因為那個破洞。」
「破洞?」
「它讓我們的命運錯誤地連在了一起啊,姜澄。我本該在第一天就死掉的,那就是我的命運,而你本應該繼續活著,工作、結婚、生子,過完屬於你的一生。我們本來素不相識,互不相干,可是你往破洞裡看了一眼,讓我們產生了交集,讓你受到牽連被殺……這才是迴圈產生的原因。」
「我……我不明白!小熙。」
「也就是說,只有讓一切恢復原樣,讓我們的命運重新平行,這個迴圈才會被打破。」
「——讓我按照既定的命運赴死。」
「而你,繼續活下去。」
9
「今天去哪?」
「去海邊吧。」
「好。」
***
「今天去哪?」
「去海邊。」
「嗯。」
***
「今天去海邊?」
「嗯。」
我們開著車,駛往海邊。
左邊路口會跑出一個闖紅燈的大媽,所以要減速慢行。
站在公交牌旁的上班族,正在第N遍給老闆打電話,一坨鳥屎會在3秒鐘後準確落在他的禿頂上。
從校車上下來的小學生們正在結隊前行,唱著我已經滾瓜爛熟的校歌。
天空的顏色,雲的形狀,海鳥的隊形,浪濤的聲音,渡輪的笛鳴,海上的旭日——一切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模一樣。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坐在沙灘上,凝望著遠方戲水的林熙。
——沒關係的。
只要我們願意,這個迴圈就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去他媽的神蹟、迴圈、命運。
我根本不相信那些事。
我們也絕對不會屈服於那些事。
林熙提著裙襬,緩步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她的髮絲在晚風中飄拂,浸染著暮暉,像燦爛的雲霞。
我們就這樣並肩坐著。
近乎一言不發地靜坐,只是偶爾聊上一兩句。
「你看過《土撥鼠之日》這部電影嗎?」我問道。
「嗯,當然看過,」林熙點頭,「也和我們一樣,是被困在無限迴圈的一天裡的故事,對吧?」
「我們不一樣。」
「咦?」
「土撥鼠之日裡的男主角,費勁心思地拼命想要到達「明天」吧?所以我們不一樣。」
林溪微微垂下眸,恬淡地笑了。
沒錯。
完全沒有必要期盼明天的到來。
她將永遠活在這個時空,活在這段像夢一樣的時光,活在這片沙灘上和我的目光注視下。
我們可以永遠、永遠地駐留在今天。
太陽落入了大海,我們牽著手,默默注視明月升起,在海面投下光的粼粼長河。
浩瀚的星海在頭頂旋轉漂泊,也在鏡子一般的海面璀璨閃耀。磅礴的海霧同時在頭頂和身下緩慢奔湧,我們如同躺在雲端,又如同漂浮在星空深淵。
一切都彷彿失去了界限。
星空與大海連為了一體,宇宙和大地水乳交融。
「天空之鏡。」林熙突然說。
「嗯,天空之鏡。」
一切都不重要了。
沒有什麼能把我和她,以及這個永恆的世界分離。
「明天去看歌劇吧,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不管看多少遍,我都看不膩。」
「嗯。」林熙輕聲應答。
「後天去隔壁海灣衝浪,那麼漂亮的海浪,只去一次怎麼可能夠,我要把自己練成衝浪高手。」
「嗯。」
「再後天去離島的漁村,把那裡的海鮮吃個遍。」
「嗯。」
「再後天去海底酒店。」
「嗯。」
「再後天去觀音像。」
「嗯。」
「再後天去森林公園。」
「嗯。」
「再後天——」
我滔滔不絕地說著,在計劃到不知第多少天時,林熙突然笑了起來。
「咦?」
她深吸一口氣,躺倒在沙灘上,從未有過的活力、彷彿要讓全世界都聽到一般的氣勢,對著璀璨的星空大喊:
「活著真好啊——!!!!」
是啊——
我也大笑了起來,跟著喊道:
「活著真TMD好啊——!!」
她曾經一心求死,如今卻喊出這世界上最積極的口號,這讓我徹底放下了心來。
我們躺倒在沙灘上,一起開懷地大笑。
沒關係的。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她已經活下來了。
只要活著——人生就能有無限的可能性。
「姜澄,閉上眼。」
在一片黑暗中,林熙用溫柔的聲音說道。
我閉上眼——雖說閉上和不閉也沒多大區別。
兩片冰涼、柔軟的東西印上我的唇。
那應該是她的雙唇。
我正準備抱住她,有什麼東西覆蓋住了我的臉,一種奇異的刺鼻氣味衝入鼻腔。
意識迅速沉底。
我沉沉睡去。
10
我從沉睡中醒來,捂著欲裂的頭睜開眼睛。
眼前是沉寂黑暗的大海,在極遠處的海平面,有一線曙光正在刺破黑夜。
我猛地坐起。
——為什麼會在這裡醒來?
為什麼不是在自家的床上?
我四處回望,已經不見林熙的身影,在我腳邊——她曾經躺著的位置,有一封信插在沙子裡。
我拿起信,再用顫抖的手掏出手機。
5點11分,7月12日。
「林熙……林熙?!」
我跳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海面。
「林熙!!」
啞暗的海吞沒了我的悲鳴。
林熙的信。
姜澄:
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離去了,而你應該也已經抵達「明天」。
對不起,最終還是以這種方式與你告別。
我用了一些藥,把你麻醉,你應該會在幾小時後醒來。放心,那些用量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損傷。
我在此之後會回到你的車子,把那傢伙解開,讓他按照約定,將我殺死。
我並非不敢自殺,也不是害怕那些不能上天堂的禁忌和戒律,時至如今,那些戒條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了。
我只是害怕自己草率地自殺會連累你,讓你成為嫌兇,因此,就讓那個男人揹負他本該有的罪吧,也祈求他的罪得到原諒。
我和你渡過了很幸福,很快樂的一年,姜澄。那是我在過去二十多年從未體驗過的精彩人生。
我甚至覺得就這樣繼續活下去也沒什麼不好了,和你一起活下去,戀愛、結婚、生子、老去……渡過快樂的一生。
我想,我大概已經被你治癒了吧,可是我本不該被你治癒。
我們的命運是因為那個洞而錯誤地交匯的,我的人生已經在這一天結束了,而你的生命本該繼續向前。
我也好想和你繼續呆在這一天啊,我也想再去衝一次浪、再看一次羅密歐與朱麗葉、再吃很多很多的美食,再和你一起繼續到處胡鬧,想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不能這樣做。
你還有明天可以企盼。
我不能綁架你的生命。
所以我選擇了放手。
在過去的那些時光,我一直以為解脫自己的痛苦、為了自己而去死,就是最幸福的事。可是我現在才發現更加幸福的事,我想要為了你而死。
我希望你的明天能夠到來,希望你能戀愛、結婚、生子、老去,渡過幸福的一生,這是我的由衷希望。
永別了,姜澄。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在天堂再相會?
不過,就算沒有天堂,其實也已經無所謂了。
因為和你度過的這一年,宛如天堂。
林熙。
11
就這樣,名叫林熙的修女死去了。
從世間徹底消失,只有一塊小小的墓碑,作為存在過的證明。
隔壁很快搬來了新的住戶,也很快發現了破洞的存在,找過來禮貌協商後,決定把洞補上。
就這樣,某天,當我從床上醒來時,發現牆上的破洞已然不見。
被石灰和水泥給牢牢封死了。
我戴上十字架項鍊,向公司請辭,彷徨在城市的四處,重遊我們曾經到過的每一個角落,試圖尋找林熙留下的痕跡。
歌劇院與電影院裡的座位、海灣的浪花、森林公園裡的綠蔭小道、五星酒店的露臺、廟宇裡的香爐……沙灘上的明月與星河。
姜澄,
姜澄,
姜澄——
姜澄!
姜澄……
她的呼喚藏在海風中、裹在浪花間,她的身影婆娑在樹蔭下,遺留在那片沙灘的每一個角落——可是她卻再也不復存在了。
為什麼她會覺得,這樣會讓我得到幸福呢?
時光荏苒,潺潺向前。
明天、後天、大後天。
下個星期、下個月、下一年。
可是時間的流逝,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了另一種形式的無盡迴圈——是沒有她存在的,巨大的孤島。
我寧願被永遠困在那一天!寧願和她永遠呆在那個小小的,無比幸福的世界裡。
抽屜中多了一把手槍。
那是從黑市搞來的組裝槍,帶有一盒自制的子彈。
不知何時開始,我經常在深夜中拿出手搶,靜靜撫摸。
不知何時開始,
我的頭腦中逐漸形成了一個近乎瘋狂的想法。
林熙曾說,我們的命運是因為那個破洞而錯誤相連的,我不該死在那一天,本該擁有完整的人生——也就是說,我本來的命運是一直活到老死。
……對吧?
既然如此,假如我拿起槍——給自己的腦殼開一個破洞。
將自己的命運給再次截斷。
會發生什麼?
我會回到那一天嗎?
我重新見到那雙魂牽夢縈的眼睛嗎?
我好想、好想再見她一次。
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哪怕再度回到那個無盡的迴圈。
Wilen?
Willthecircle——beunbroken?
(全文完)
作者:玄
編輯於20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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