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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連環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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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李子哆哆嗦嗦地扶起桌上不省人事的男子,額上是細細的汗珠,臉色青白。

 他生來力氣便比判旁人打上幾分,縱然淨過根,也仍能將這男子扶起來。

 他扶的不是旁人,正是當朝睿宗最為寵愛的皇三子。

 將這金貴人扶在肩上,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屋外走去,嘴唇依舊哆嗦著。

 這一搏,若贏了,自己便有了天大靠山;若輸了,便是千刀萬剮,萬劫不復。

 他的腦海裡,反覆回想起一道清清淡淡的聲音。

 “宮內門禁巡邏制度有一傳籌制度,便是在夜間,值班的侍衛間互相傳遞籌棒視作交接,你可知曉?”

 縱然從小便在宮內伺候貴人,小李子的確也只是稍微地知道傳籌這個詞兒,叫他真說出個一二三,也是強人所難。

 那貴人看出小李子的窘迫,也不著惱,只是眼光忽地閃爍一下,似是想起了什麼旁的事請。

 “宮內有五籌傳遞,每夕自景合門發籌,西行,過幹天門,出熹宗門,循而北,過啟祥門,迤而西,過凝華門,迤而北,過啟元殿後門,至西北舊。迤而東,過胥貞門、慶祥門,至東北隅。迤而南,過蒼兌門,至東南隅,迤而西,最後仍至景合門,凡十二汛為一週期。”

 男子說得不緊不慢,時不時啜飲著茶水,小李子卻已是目瞪口呆。站在男子身旁的,是一個氣宇軒昂的侍衛,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現在是亥時一刻,每一刻傳籌一次,如今侍衛該是在凝華門。兩刻後到胥貞門,三刻後到慶祥門,再過一刻便至蒼兌門。你要將人送去浮碧亭,其間必要避開侍衛耳目,可聽明白了?”

 男子問的極溫和,眉峰長而平,神情也是溫和淺淡的,不緊不慢地用手指摩挲著茶碗的碗沿。只是若那人在,必是明白這人已是有些略略的不耐了。

 小李子額上出了涔涔的冷汗,他也不知為什麼貴人只是簡單問一句,自己卻已經畏懼至此。他只是強撐著身子跪倒在地,一個勁兒地磕頭,不敢回話。

 這樣子便是仍舊不明白了。

 “咔噠”,男人將茶碗放下,嘆了口氣,衝立在一旁的侍衛三思揮揮手,“將人帶下去”,蠢得有些礙眼了。

 三思梗著脖子便去拽小李子的後襟,小李子登時涕淚橫流地喊起“饒命”。

 “慢著,”男人下意識地看了眼右手側,卻見那裡空無一人,回過神來後竟是有些默默地失神。

 片刻後,他又端起桌上的茶碗,“不是他,是地上躺著的那個。”

 青石板上仰面躺著一人,也是一身太監裝扮,只是因血汙已經看不清衣服的顏色,所以辨不清其品級。

 此時他的脖子被切開半個,身下的血汙已經發暗,面色蒼白,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坐在上位的男子的方向。

 三思鬆開小李子,面上閃過一絲羞意。他彎腰,薅著那太監的頭髮,就這麼拽著屍體朝外走去,還未完全乾涸的鮮血,在青石板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你若不明白,我便再細說幾分。”男人嚥下又一口茶水,抬起眉眼,看向小李子。

 “你且聽我說,亥時一刻,侍衛傳籌至凝華門,每一刻侍衛便至一門。我們現在要去的浮碧閣,正好夾在這貞胥門到蒼兌門之間。前者在其西北處,後者在其東南側,只要把握好時間,繞過侍衛巡視的主道,便不會被發現。”

 女子的聲音雖輕柔,卻條分縷析,不緊不慢。

 官白紵貓著腰貼在牆壁上,低聲向身後的銀梔解釋道。

 她方才推算出耳房的位值,於是便立即拽著銀梔仗著自己對宮中巡視時間的瞭解,大搖大擺地上了主道。

 縱然心中有九分把握,但她素來謹慎,這餘下的一分差池便叫她有些許的難安。

 現下宮人們都在御花園西側的千秋亭和三爽閣內,東側這邊便稍顯冷清,而她二人現在藏身的小道更是鮮有人跡。

 銀梔震悚於自家未出閣的小姐對這深宮的熟悉,卻也知道現在不是問東問西的時候,只能緊緊跟在姑娘身後,怕扯了對方的後腿。

 直到二刻的鼓聲響起,官白紵二人當機立斷,從小道內衝出去,順著主道快步小走,入了御花園。

 她竟是一步未停,在燈火隱微中左轉右入,巧巧地避開花園內穿梭忙碌的宮人。

 銀梔茫茫然地跟在身後,她看見自家姑娘上身那件交領緙絲的水藍色廣袖長衫與下身素白的留仙裙在夜風中翩翩,更襯著這人行動如風,步履輕盈矯健。

 在她恍惚之際,官白紵已經停步。

 銀梔抬頭去望,她不識得“浮碧”二子,但那幾乎要隱沒在夜色中“閣”字,她總歸是認得。

 此時四周闃然無聲,唯有風吹落葉與從宮宴中傳來的邈遠的絲竹之音。

 官白紵看著頭頂的牌匾,生出幾分恍若隔世之感,都到了此處,她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一絲後悔之意。

 前世,她在宮宴中看出蹊蹺,於是便藉著醉酒出宴,偷偷跟在恭妃一行人身後。

 知道自己撞上一樁極大的隱秘,她躲閃不及,只得臨時藏匿在無人的浮碧閣中避禍,卻不成想那被算計的男子竟是當朝皇長子。

 更不曾想,那皇長子竟然頂住了藥力與酒意,從那些個會斷送他大半籌謀的豔窟中掙脫出來,暫避到浮碧閣。

 那日夜色很深,天上不過一彎弦月,到處都黯淡得緊。

 官白紵瑟縮在浮碧閣的床榻之上,正因自己看破了一樁宮中秘辛而心驚肉跳,就在此時,浮碧閣的門被輕輕推開。

 世人皆言,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那月色好似積成片片瓊雪,落至他眉梢眼睫,不復似世中人。

 來人在看見屋中仍有一女後,不見慍色,只是輕嘆一聲,認命般低笑一句,“好手段。”

 他的左袖,被鮮血浸透,還滴滴答答地掉著血。

 若是其他女子,遇到這樣天仙樣的人物落難,必定會立刻解釋自己是無意闖入然後避嫌離開。

 只是官白紵從來不當自己是良善的女子,她是實打實的軟骨頭、爛心腸。

 這男子一看便知是勳貴人物,一飛沖天的機會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手。

 女子款款地解開衣帶,卻見那男子眉間含倦。她沒有給男子退後的機會,不顧秋日的冷峭,果斷地撤下外衫,露出初雪一樣的肩頭,輕輕依偎在男子懷中。

 她牽起他因壓抑藥力而劇烈抖動的右手,忍著羞怯與自厭,將那隻手壓進繡著玉蘭花的淺綠色肚兜裡。

 後來,她與他攜手半生,她以為他總該會有疑問。

 “當日既然你是清醒的,為何不避開?”

 抑或“是不是任何男子都可以?”

 ……

 她剖開心肺,準備了每個問題的答案。只可惜,他從來沒有問過。他對她,從來沒有什麼疑問,無情,自然不會生疑,也懶得去追問。

 這個道理很淺顯,只可惜前生陪他的十八年不夠官白紵明白這個道理,死過一回到了今世,她竟然仍舊執迷不悟,還痴想著與他再續前緣。

 這浮碧閣,於她,是世間萬般美好的開端;於他,卻是一場人禍,是他輸了手腕的見證,是他不能與自己一生所愛廝守的罪魁禍首,是他畢生的恥辱與汙點。

 官白紵閉上眼,忍下心頭的一陣酸楚和些許的不甘。只是,她能忍受他的冷待、他的無視、他時而的漠然與輕嘲,卻不能容忍與他分離,與他徹底的陌路。

 一世若不夠,那便再來一世。前世她入浮碧閣,是為了飛黃騰達,為了弟弟和自己的前程,今生,她只為了一個人。

 想到此處,官白紵便不再猶豫,她轉身,囑咐銀梔藏躲在宮院裡一處,及時接應自己,本人則推開浮碧閣,沒入屋內那一片黢黑中。

 那日,浮碧閣西側素來用於宮妃醒酒賞玩的萬花閣,宿著恭妃;浮碧閣北側冬日中用於觀景的絳雪軒,躺著一位醉醺醺的臣妻。

 只是現下卻是記不清他從何處出來,不如就躲在浮碧閣,待他入閣。

 房門被悄然合上,一截雪白的衣角,在門隙合攏前的剎那間,“哧—”地一聲,鑽了進去,夜晚又陷入到默默無言的沉寂中去。

 ***

 “娘娘,我們還要走多久,臣婦可能要失態了。”青衫少婦扶額喟嘆一聲,步履也漸漸得踉蹌起來。

 “失態也無妨,本宮今日也難得貪杯,這醉酒的滋味,竟也不錯。”

 恭妃掩唇一笑,卻絕口不提二人的去處。一路上,她找著各種藉口,將身邊陪侍的宮人都逐一驅散,只留兩個宮女,穿紅的那個負責扶著自己,穿淺綠的那個去扶著這位年輕的官眷。

 恭妃不著痕跡地瞥一眼淺綠衣裳的侍女,那位心腹面色沉靜,衝她隱微地頷首示意。

 ***

 “吱呀”,門被沉沉地推開。

 官白紵悄悄趴在床下,心中驚疑不定,只因入屋的好似不只一人,這與前世不同。

 她隔著床上鋪陳的錦緞,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

 隱約有腳步聲與拖拽重物的聲響傳來,來人的腳步細碎雜亂,透露著一絲的驚慌。

 那被拖拽的重物似乎時不時會磕到屋內的陳設,引來更加紛亂的雜音。

 來人是誰?

 那被拖拽之物又究竟是什麼?

 如若依舊按照前世的佈局推算,那麼那人很可能是在醉酒或者被迷暈後,被迫入局。

 如此看來,這被拖拽的便很有可能是她心心念念之人。

 只是為何這次直接就將他拖入浮碧閣?難道前世在她未到浮碧閣之前,這裡還有什麼其它的佈置?

 各種疑惑紛至沓來,她來不及思索,只是默默地攥緊衣袖,考慮著一個最不相關的問題:這拖拽的聲音這麼響亮,不知那人被磕碰了多少,會不會留下淤青。

 終於,在女子煎熬的心緒中,那人走到床前,深深地喘了口氣。

 “砰!”重物被小心地挪到床上,接著是意料摩挲的“沙沙”聲。

 這人似乎正在脫掉床上之人的衣物,官白紵靜靜聽了半晌,面頰升起一絲熱意。

 她趴在床下,悄悄地抬起手,病態地將手指貼向頭頂的床板,彷彿自己的掌心可以透過這厚厚的床板,觸到了那人熾熱滾燙的肌膚。

 心尖兒倏得竄起一串火一般的熱意,她的心飛快地跳動起來,身上的每一寸肌理都好似被火舌舔舐過,升騰起帶著疼痛的熱意。

 那每一寸被灼燒過的肌理,都叫囂著要離那人更近一些。

 莫急,莫急。

 凝下心神,她藉著錦緞與地板之間窄窄的那一道線,觀察著站在床邊之人的鞋。

 白色的鞋底,納鞋底的針腳還落落錯錯地露在外面,一瞧便是不通女紅之人草草補修過的痕跡。

 靴面是宮中最常見的藏青色漿布,端的就是一個耐髒耐用。可以看到的衣料上似乎繡著半截鵪鶉尾巴,只是因這衣服被漿洗多次,那繡尾巴尖兒地方脫了線,便顯出幾分落魄。

 一個在宮中做雜活,不能常常見到貴人的粗使太監。

 那太監將東西擱置在床上後,卻沒有立刻離開,反而開始窸窸簌簌地來回走動,在空屋子中打轉,時不時有開合櫃門的聲響傳出。

 這人在找人。

 官白紵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起來,她略有些緊張地攥緊衣袖,下意識地去掏裡面的匕首,卻陡然意識到現下那人還未來得及贈給自己那把匕首。

 她揚起眉,將身子壓得更低,屏起呼吸。

 不過一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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