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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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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楹換衣的時候,傅懷硯退避,起身出殿,偌大的東宮寢殿登時只剩下她一人。

 殿中焚香嫋嫋,升騰的白煙轉眼就消弭在空中。

 明楹看著此時放在自己膝上的衣裙,百褶羅裙,絹紗帔子,被疊得一絲不苟,甚至就連首飾都已經備好。

 之前面對傅懷硯而暫時壓制的情緒,又湧上來。

 她在宮中處處謹慎,幾乎從未行差踏錯,從去歲的笄禮至今,她都在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嫁出宮外。

 宮闈深深,今上喜好美人,為了爭得那一點兒微薄的寵愛,多得是背地裡上不得檯面的手段。

 明楹雖然只是宮中寂寂無名的公主,但這般的陰私事情見得也不少。

 她一直都在想著,等日後嫁出宮去,與夫君舉案齊眉,可以外放出上京,去滄州或者岐州都好。

 她分明已經不再是公主,只要如尋常貴女一般婚嫁,就可以夙願得償。

 可是偏偏,在昨日失了貞,還與傅懷硯有了牽扯。

 在這整個宮中,最不能招惹的人。

 明楹剛剛在傅懷硯面前不敢表露分毫,此時孤身坐在殿中,雖然脊背挺直,但還是忍不住,眼中洇了一點淚。

 眼前頓時模糊了一大片。

 她怕沾溼衣裙,抬手拭去淚意,起身穿衣。

 明楹穿戴整齊,走至寢宮前殿的時候,遠遠地看到此時站在漢白玉廊道的人。

 長身玉立,分明是素白到寡淡的錦袍,卻絲毫不減昳麗,反而遙遙如謫仙。

 少時母妃還在的時候,或許是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曾經摸著明楹的頭輕聲道:“杳杳以後若是到了及笄的年紀,挑選夫婿可得看清些,家世無需太好,相貌也莫要太過出挑的,太過有權勢的更是不妥,能知冷熱,性子溫斂些的為好。”

 東宮太子素有賢名,她從前在宮宴中遠遠見得就知曉他相貌出挑,加之金尊玉貴的身份,無怪乎上京城的貴女大多對他心有所念。

 但這樣的人,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深沉,從來算不得是良人。

 明楹斂眉走近,“皇兄平日時事務冗雜繁忙,回殿這般瑣事,不敢叨擾皇兄,我自行回去就好。”

 她稍低著頭,從傅懷硯的角度,能看到她光潔細膩的頸後。

 是宮中女眷一貫謙卑的姿態。

 傅懷硯沒應聲,明楹低著眼,只能看到他手上的檀木手持,下面的穗子小幅度地晃動。

 站在原地的一分一秒,都因為他良久的沉默,變得格外的漫長。

 片刻之後,明楹看到傅懷硯抬起手來。

 他手指瘦削修長,帶著檀香味,倏地籠罩過來。

 碰上了她的下頷。

 傅懷硯稍稍使了一點力氣,“不敢抬頭?”

 他手指碰著明楹的唇角,聲音壓低了些,“昨日勾著孤的鞶帶時,怎麼沒見皇妹這般怕孤?”

 他身量生得高,氣勢迫人,任何細微的情緒似乎都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明楹輕聲道:“皇兄身份高貴,為人敬懼,也是自然。”

 “與誰學的這麼多官話。”

 傅懷硯似乎早有預料她的回答,輕嗤了一聲。

 他低眼看著她,片刻後,手指驀地碰上她的眼尾,沒有再繼續剛剛的話,轉而問道:“哭了?”

 指腹輕輕地摩挲了幾下,問話的語氣很淡。

 出殿的時候,明楹就已經仔細地拭過眼淚,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看出端倪。

 她窘迫地抵住傅懷硯的手腕,終於抬眼看他,剛剛積攢的情緒又捲土重來。

 哪哪都痛,踝骨撞到堅硬的床角,還有渾身都像是散架一般的痠痛。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人卻又這樣輕描淡寫,高高在上。

 也是,他從出生起就是讚譽加身,阿諛奉承的人繞著皇城三圈也綽綽有餘,更不必說此時大權在握,隨意就能決定人的生死。

 “我與皇兄不一樣,”明楹開口,“美人,錢財,權勢,這些對於皇兄都唾手可得,而我在宮中時時謹慎,怕招惹旁人,也怕自己什麼時候連死都是不明不白。”

 “這件事對皇兄來說算不得什麼,今日之後,皇兄依舊是那個白璧無瑕的太子殿下,而我卻沒有任何依仗,自然做不到如皇兄這般的雲淡風輕。”

 她對上他時,言辭都是不出差錯的官腔奉承,怕他慍怒,又怕他也隨意地處理掉自己。

 倒是難得說了這麼長一段話。

 “就因為這個哭?”傅懷硯挑眉,“皇妹怎麼知曉這件事對孤來說算不得什麼。”

 他聲音低了一點。

 “孤也想問皇妹,孤的清白,皇妹打算怎麼還。”

 *

 春蕪殿的偏殿外,兩個侍女正在濯洗衣物。

 偏殿的衣物並不多,只有幾件宮中的年末份例,大多都不合體,縫補後,能穿的也是那麼幾件。

 這幾件衣物,都已經被漿洗得發白。

 紅荔放下木槌,擔憂地道:“殿下怎麼現在都還未歸,昨日那個公公說是因為殿下身子不適,被扶到長詔宮中歇息了,但我總覺得難以安心,不若我們前去長詔宮中問問?”

 “長詔宮是什麼地方?那可是太后的居處,哪裡輪得到你去問東問西的。”

 “她現在都已經搖身一變,成了明家的四小姐,得了太后青眼,”綠枝不屑,“往後的貼身丫鬟哪裡輪得到你這麼個手笨嘴笨的丫鬟,趕緊歇一歇,往上湊也輪不到你,好好洗你的衣服罷。”

 綠枝隨手丟了手上的衣物到了紅荔的木桶裡,“這幾件破衣服也是,還洗了做什麼。不過也是,你現在好好洗乾淨,說不得賞給你了。”

 紅荔頓下手裡的活,臉上漲得有點兒紅,“你我侍奉殿下多年,應當知曉殿下從來不是背信棄義的人。”

 “你一個丫鬟還想著什麼信啊義啊,我說你蠢你還要惱,”綠枝扶了一下頭上的珠翠,譏笑道,“昨日宴後,她說不得攀上什麼高枝,你算得了什麼,還管起主子的事情來了。”

 綠枝語速很快,紅荔口拙,想說些什麼,但又不會辯解。

 恰巧在此時,殿外小徑傳來腳步聲,綠枝止住話頭,遠遠看了幾眼,辨認出來者,“是八公主。”

 殿中無人,只有她們兩個侍女。

 綠枝紅荔將衣物暫且放在原地,起身前去殿中廳堂奉茶。

 八公主傅瑤坐在椅上,打眼環顧整個偏殿。

 偏殿並不寬敞,寢間的門虛掩著,並不似有人的模樣。

 她沒看到明楹的身影,“你們殿下不在春蕪殿?”

 綠枝躬身,低眉奉茶,“殿下昨日醉酒,留在了長詔宮裡,現在還不曾回來。”

 傅瑤拿著杯盞的手稍微一頓,杯蓋拂過漂浮的茶沫。

 “昨日你們竟也沒隨著你們殿下一同去宴中侍奉左右?”

 綠枝恭順回道:“奴婢與殿下昨日同去,在殿前被太后娘娘身邊的嬤嬤攔下,奴婢二人愚鈍,不識禮數,這場宴席對殿下來說至關重要,未免御前失儀,才將我們二人遣了回去。”

 傅瑤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多問什麼。

 她與皇祖母並不相熟,太后年事已高,身子不好,又常年禮佛,免了她們的晨昏定省,自然也與她們這些小輩極少見面。

 偏巧在前些時候,太后碰巧在海棠塢的遊廊處,見到了明楹。

 一見如故,很是投緣。

 隨後又知曉這個孩子是從前潁川明氏,國子監祭酒明崢的獨女,因為生母進了宮闈,所以也隨之進宮,一直在宮中當這麼個十一公主。

 宮中子嗣繁多,倒也不缺這麼個公主。

 太后不知是不是心生感慨,隔日便和今上求了個恩典,讓明楹認回明氏。

 昨日那場大辦的宮宴,就是藉此為由頭而辦的。

 說不得是宮中什麼大事,只是太后禮佛多年,卻因為這事出面,如此恩眷,還是讓不少人暗中豔羨。

 更何況,明楹已經及笄,日後的婚事若是讓太后操持著,未來夫婿怎麼也當是上京樣樣俱佳的少年郎。

 退一步說,即便是沒有親自操持,哪怕只是對著皇后提點幾句,也是尋常公主求也求不來的機緣。

 留宿長詔宮,還沒有其他小輩得以有此殊榮,皇祖母當真是對十一妹另眼相待。

 傅瑤想著,稍稍低了低眼。

 春蕪殿的茶水算不得什麼好茶,宮中的份例罷了,入口也實在是有點沒滋沒味的。

 也不知曉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傅瑤手指在小桌上輕輕敲了幾下,耐心告罄,“也罷,等你們殿下什麼時候回殿的時候,讓她來……”

 傅瑤剛起身,卻倏地看到了此時緩步走進殿門的人,未盡的話生生斷在了喉間。

 明楹走在前面,而不急不緩跟在她後面的人,卻是宮中眾多碌碌之輩可望而不可即的——

 東宮太子傅懷硯。

 他稍低著眼,正在看著此時走在面前的明楹。

 傅瑤一怔,也沒想到這位往常只是在宮宴典儀中遠遠看過的皇兄,此時居然會出現在春蕪殿。

 春蕪殿已是宮中稍顯陳舊的宮殿,更遑論此處還是偏殿。

 傅懷硯一身雲紋長袍,貴氣逼人,與這陳舊的偏殿格格不入。

 傅瑤回神以後倉皇行禮,垂首道:“見過皇兄。”

 傅懷硯這才注意到此時偏殿中的人,目光淡淡地掠過面前垂首的人,似乎根本不在意這到底是誰,又是哪位皇妹。

 只輕聲嗯了一聲。

 聖上子女頗多,傅懷硯不記得也是尋常。

 傅瑤雖有失望,但也不敢表露出來。

 禮畢後沒有坐回原處,只是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看著此時殿中的狀況。

 明楹在殿門外轉身,虛虛停在傅懷硯面前。

 “多謝皇兄送阿楹回殿。”

 明楹拜謝,“只是皇兄身負社稷重任,撥冗處理這般瑣事,阿楹實在惶恐。”

 她沒有抬頭,但這話,多少都能聽出來沒有什麼留客的意思。

 傅懷硯聞言,倒也沒管此時殿中人的反應,看著自己面前的人,極輕地挑了一下眉。

 明楹見傅懷硯沒有應聲,也抬起眼,倏地對上了他垂下來的視線。

 她此時背對著殿門,是以只有傅懷硯一人能看到此時她的神情。

 瞳仁似一泓秋水,帶著幾分祈求和倉皇,像是被人欺負狠了。

 這是在求他。

 傅懷硯手腕上的檀木手持被他拿在手上,他看著面前的明楹,手指緩緩地撥過一顆檀珠。

 也罷,確實不應當操之過急。

 傅懷硯指尖在檀珠上摩挲了下,語氣淡淡地回道。

 “小事而已,皇妹無需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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