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之下。
瀰漫全城的金光飛快褪色，最終消弭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那半跪在地的三十米殘破石像。
大街上的人群原本還在哄搶黃金，只是到手了卻眼睜睜看著這些黃金一點點變成石頭，心痛不已。
他們面上的狂熱之色也逐漸褪去，恨意與惡意斂去。
只在仰望那座巨大石像時，臉上露出難以言說的驚懼。
隨著元寶妖的死去，蠱惑人心的妖術失效，他們自然也重新恢復了理智。
他們並沒有失憶，所有人都清晰記得剛才發生的那一幕畫面。
“這怪物，是個妖怪啊....這麼大的妖怪，饕餮城的城牆根本不可能攔得住他，若任由它在城中破壞，整座城只怕都要被毀。”
“而那個騙子喬鍂，居然能打得過那種怪物？！那個騙子居然比妖怪還可怕？”
人群中許多人心中驚懼交加。
元寶妖的妖術，是放大人心中的惡念，撩撥他們的情緒。
他們的內心中本就擁有對喬鍂的恨意，只是被加以放大罷了。
只是當他們理智下來之後，心中所有的恨意都被恐懼掩蓋，再不敢在臉上展露出半分。
喬鍂的力量，遠遠超出了饕餮城山民對武林人士的認知，簡直接近了他們心目中的雲霄宗仙人。
“喬鍂，這個外鄉人居然能輕易幹掉那種大妖？”
此時行商羅誠腦後全是冷汗，想起剛才他站在人群裡煽動民眾辱罵喬鍂這回事之後，就恨不得給自己十個大嘴巴子....
“我他媽真的是被鬼迷心竅了，怎麼敢作出這種事？”
“不不不不....現在亡羊補牢還為時未晚。”
羅誠本就是心思活泛的人物，此時略作思索，已經心生一計，站在人群之中高聲叫嚷：
“喬大俠，是喬鍂喬大俠救了我們！”
這一聲喊非常突兀，打破了大街上的死寂，也引得周圍許多羅家人望來。
草。這位族兄臉皮這麼厚的嗎？
這些羅家人可沒失憶，他們可都清晰記得羅誠之前是怎麼罵喬鍂的。
羅家人略作思索，也明白了行商羅誠的用意，於是紛紛應和：
“謝喬大俠斬妖除魔，拯救此城！”
“若真讓方才那巨妖在城中破壞，後果不堪設想！今日幸好有喬大俠在。”
“咦，我懂了。喬大俠之前乾的事情，想來其實是引蛇出洞，是故意在城中傳播饕餮金的事，好讓那潛藏在深山中的妖怪顯露出來。”
“還是喬大俠深謀遠慮啊，居然想到了這一層...”
“有勇有謀，智勇雙全，真英雄也！”
轉眼之間，風向就變了。
這些羅家人都不是笨人，懂得審時度勢，方才身在人群裡痛罵喬鍂，現在便在一頓彩虹屁狂吹，在兩個極端飛快搖擺。
“這羅家人還真會見風使舵...”人群后方一名青年忍不住開口。
他之前屈服了，沒敢站出來為喬鍂發聲，心中本就不平，現在也忍不住再次將心底話脫口而出。
很快人群中羅誠橫了他一眼，辯解道：
“那是之前我們被那妖怪鬼迷心竅了，都是那妖怪讓我們說的話啊。”
“是啊....那妖怪真是讓人不寒而慄，居然可以操縱人心....”
“好在妖物已經伏誅！”
“那畜生好生惡毒，居然強迫我對喬大俠惡語相向，回想起來都讓人作嘔。”
“還得謝謝喬大俠讓我們脫離苦海，被那妖物操縱，扭曲心智的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
群眾之中也不乏聰明人，很快將話題七拐八拐，又拐回到對喬鍂的彩虹屁狂吹上邊去了。
單膝跪地的石像之下。
青黎也將這周圍的嘈雜議論聲聽在耳中。
“那個青年...終究還是年輕氣盛了一點，心裡還在惦記著對錯。”青黎搖搖頭。
她在旁邊看清了事情始末，心裡很清楚。
“這些人之前對喬鍂口出惡言，並不是因為喬鍂殺了人，而是因為他們心中對喬鍂有強烈的恨意。”
“現在他們轉口拍起馬屁，也不是因為他們看清了真相，而是因為他們心中對喬鍂的恐懼，壓倒了之前的恨意。”
所以，哪怕喬鍂之前真的殺人，徒手擰爆了羅家族長、楊小千等人的腦袋，這些人的言論，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青黎只嘆息道：“此事的真相根本不重要，對錯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情緒啊。”
這話出口，倒是旁邊的喬木略帶詫異地望了她一眼。
“不是，你怎麼還認真分析起來了？你還真聽他們說話啊？”
說到這其實喬木也有點不太理解。
青黎此人，元寶妖在神廟裡裝神弄鬼講道理時，她認真聽。
饕餮城山民們對喬鍂橫加指責、事後態度逆轉...她還是認真聽完。
“聽他們放屁....但凡我認真聽他們一句話，都得是對自己腦子的不尊重。”
“你事事都過腦，累不累啊？”喬木一攤手。
他根本沒理會這些人是指責還是彩虹屁，將秦王劍收回儲物袋，舒展了一下筋骨，準備走人了。
他走饕餮城這一趟，就是給這肥貓找貓糧，也給自己找點事。
現在此事已畢，留在這座烏煙瘴氣、物慾橫流的饕餮城，又有何用？
此時肥貓站在喬木的肩上，還在不斷扒拉那一枚黃金巨妖身上殘留的金元寶。
黃金巨妖的殘骸已經全部化為石塊，只剩下這枚金元寶，還是黃金色。
“妖怪，還活著嗎？別裝死。”喬木呵呵一笑：
“你不是喜歡考驗人性嗎？不如我將你交給饕餮城的山民，一人一票，讓他們來決定，你該死還是活？”
金元寶並沒有任何反應，宛如死物。
“其實你也不是毫無生機。”喬木繼續道：
“那些接觸過點金石與饕餮金的人，比如說羅家人，想來大多願意讓你活。”
“畢竟你若是活著，便能維持黃金的存在，他們手裡的黃金儲量才有意義。”喬木之前也看到整座饕餮城裡，千家萬戶之內飛出黃金的壯觀景象。
饕餮城之中，接觸過黃金的人，可比喬木事先預料的要多得多。
“你若是死了，他們手裡的那些黃金，就真的只是一文不值的破爛石頭。”
“怎麼樣？要不要賭一賭這最後的生機？你別裝死，點個頭，我就數到十。”喬木嘴角微微上翹：
“一，二，三...”
金元寶微微顫抖了一下。
它心動了....
只是與此同時，肥貓無常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枚微顫的金元寶吞入口中，還生猛地咀嚼了兩下。
咔嚓。
無常的口中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哀嚎，以及一陣清晰的碎裂聲，聽來倒是嘎嘣脆。
“你這肥豬，什麼都搶著吃啊？”喬木雙手怒搓肥貓的大臉盤。
這元寶妖心中剛剛生出逃出生天的希望，就被肥貓咬碎，也算是玩弄了一下它的心智，考驗了一把它的心性。
“結果自己心性也沒好到哪裡去，聽說有點希望可以活，就憋不住了。”
喬木倒是對吞了金元寶的妖貓無常並不擔心。
無常是妖，身在桃源山莊時，就表現出了對黃金鄉黃金的強烈興趣，很顯然是在遵循自身的妖族本能而行動。
就像餓狼聞見山羊的殘留毛髮，饞了。
它吞食元寶妖殘存的妖身，自然也是有益無害，只是不知道具體會有何益處。
“叮，喵喵使用了純金元寶，進化成了招財貓！”
喬木一邊逗貓，嘴裡模仿著奇怪的電子音，無視身後無數道山民們的目光，自顧自出了城。
只是沒走多久，他眼前的山路上又多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青黎。
“怎麼，又打算借錢給我？”喬木抬眼道。
“喬先生說笑了。”青黎倒是挺客氣且正經。
自始至終她都與喬木保持淡淡的距離，只喂招拼殺，並不多交談。
所以直至現在，他們兩人也熟絡不到哪裡去。
“喬先生向來豁達，我不能及。只是我依舊有一事不解，想要請教。”青黎以武夫的禮節抱拳，誠懇問道：
“喬先生應當也知道，饕餮城的山民們依舊在恨你，只是恨意被恐懼壓過了而已。”
“你雖然殺了那作祟的黃金妖，但恐怕那山民們不會因此而感激你，心中依舊會覺得，是你壞了他們的好事，讓他們萬貫家財的美夢破滅。”
“現在他們對喬先生倍加盛讚，不敢有半點壞話。”
“可若喬先生走了，再過些時日，待山民們心中的懼意淡了，終究會嚼舌根。”
“你走之後，他們會唾罵你，非議你，今日的所有指責都會捲土重來，甚至變本加厲。”
“辛苦斬妖除魔，最後贏得一城罵名，這值得麼？”青黎誠懇問道。
喬木抬眼看了她一下，緩緩道：
“你在西南州生活了這麼些年，想必也與妖族打過不少交道，斬妖除魔的事，想必也做過吧？”
青黎默然點頭。
“那你當初斬妖除魔的時候，為的是被世人感激，為的是贏得俠名麼？”
喬木說話的同時腳步也沒停下。
當他說出最後一個字時，已經與青黎擦身而過，在山路上漸行漸遠。
青黎靜靜站在原地，良久不語，只默默攥緊手中長槍，指節微微泛白。
“這便是中州名聲極盛的喬家人？”青黎低垂眼瞼。
她也是九州的頂尖武夫。
論血脈，她是上古神鳥精衛後裔，天生就居於群妖之上頂尖的一小撮。
論師承，她是槍聖的關門弟子。
論資質悟性，她也是當世頂尖的天才，如此才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精心鑽研肉身發力技巧並有所成就，闖出“妖槍”之名。
只是擁有如此武力，卻終究走得步履維艱，步步艱難。
喬家人是在南州、中州名頭極盛的神秘武道家族，喬家的武夫們肩上的擔子只怕比她只重不輕，卻為何走得比她輕巧許多呢...
半日後，雲霄宗主峰，海雲峰上。
一名身穿白雲道袍、面容肅穆如山的白髮道人，正盤坐在一蒲團之上，雙眸微閉。
“師尊，饕餮城金石妖的事，已經派人查探清楚了。”
雲霄宗道子羽山微低著頭，正對著蒲團上的白髮道人恭敬彙報。
羽山是宗門道子，而他的師尊，自然便是雲霄宗的掌教，也就是這一代的雲霄道君。
整個雲霄宗，只有他一名化神道君。
“當初我讓那金石妖在那山城中潛心苦練，待修成十丈金身再出世，如今快到結果時卻被人摘了桃子....也是它心性不足，合該有此劫。”雲霄宗掌教淡淡道：
“畢竟是個異種，潛力無窮，死得有些可惜了....是誰殺的？這些時日，倒也沒有其他的仙門修士入境。”
“是來自海外俠客島的喬家武夫，還有青黎。”羽山答道。
目睹妖槍青黎存在的山民並不少，這種事對於仙門來說不難查。
“羽王？”掌教忽略了前者，顯然更在意青黎的存在。
“讓她領軍打仗，結果終日不務正業，玩什麼斬妖除魔的把戲...真的是...”雲霄宗掌教嘴角微微翹起：
“真的是妙極了。”
羽王青黎其人，關係到雲霄宗大計。
哪怕是響應其他仙門，為制衡人王劍而割據九州，建立地上仙國，這件宗門大事的重要性都稍遜羽王其人一點。
其實雲霄宗早在中州大道宗擁立秦王之前，就已經將妖槍青黎納入掌中，而羽王則是後來的名號。
先有青黎，後有羽王。
“饕餮城金石妖，不及她的萬一。”掌教說道：
“若能讓她心境更進一步，執念更深，那金石妖死得也值。”
“師尊眼光長遠。”道子羽山也若有所悟：
“羽王越是殺戮眾多，青黎越是高潔，心裡的道德潔癖反而越重。”
越是斬妖除魔，越是對不義零容忍，斬殺什麼不孝子、昏庸貪官、食人的妖魔....
羽王與青黎的割裂，就會越重。
“在上古神話裡，最初的精衛並不是妖族，而是神女。”雲霄宗掌教心中默默道：
“精衛鳥，本就是因執念而生的神鳥，執念不滅，萬古長存。”
“若能得一精衛，我雲霄宗之困境，方有望緩解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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