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
血蓮宗只餘一片廢墟，斷壁殘垣之中猶然有鮮血殘留。
但人卻不見了。
短短時間裡，不止是喬木、武鏡。
連同那身長十米的血肉神人，甚至連那散落一地、又重新匯成血肉泥潭的血肉碎塊，也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
血蓮宗掌教看著只餘一片狼藉的大地，面沉如水。
化神道君的神識一掃之下，整個夸父山、整座血蓮仙國都脫不開他的法眼。
只是此刻的他，卻是察覺不到喬木等人的氣息在何處。
他低垂眼眸，復又沖天而起，從雲霄中俯視大地。
滿目瘡痍的山巔，正是夸父山巨人的額頭、眉心位置。
傾斜的山壁上，幾道溝壑隱約呈現出模糊的五官，隱約構成一張巨大的面孔，緊閉雙眼。
“果然...是遁入夸父山內秘境？”血蓮宗掌教眉頭皺得更深。
血蓮宗的洞天小世界，即便放在九天仙門之中，亦是相當不凡。
夸父山本就是一具天外神魔遺骸，後來又自成世界。
然而在九天十地動亂之中，夸父山墜入九州大世界之內，從此不分彼此。
所謂洞天小世界，其本質並非自成空間，而是在於內外隔絕，可以自成體系，自成迴圈。
即便九州大世界靈氣潮汐，洞天小世界也可以讓化神之上的太上長老們躲入其中，在靈氣充沛的洞天小世界中長存。
而所謂的秘境空間，則是大世界之中，一些另有神異之處的環境空間。
譬如西南十萬大山之中，有毒池大沼，其中誕生毒物異種無數。
譬如東南劍冢，是一個罕見靈地，有兵器自感生靈成劍妖，被當地衍神道視為一座宗門秘境。
而在夸父山墜入九州大世界之後，便也再稱不上內有洞天，已經與此界無分彼此。
太上長老亦躲不過靈氣潮汐，在境界滑落之後，早就受歲月侵蝕，身死道消了。
“何方鼠輩，在夸父山秘境躲躲藏藏...”血蓮宗掌教冷哼。
這夸父山，本就是血蓮宗的重大底蘊。
在太上長老故去之後，更已經成為宗門的最大底蘊，而且已經被血蓮宗掌控漫長歲月。
雖然如今的夸父山洞天早已崩壞，體內洞天小世界化為九座秘境....
但這座夸父山，終究屬於血蓮宗！
雖然不知道這哪來的鼠輩，從何處竊取了權柄，似乎有區域性操縱、影響夸父山的能力...
但在這夸父山上，血蓮宗才是主人。
哪怕如今宗門遭遇滅頂之災，他也一樣是熟悉此地環境的主人。
想要找出夸父山秘境之中躲藏的老鼠，對於血蓮宗掌教來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你們聽說過，夸父逐日的傳說嗎？”
一座小土山上，一個青年仰天望著天上的一輪紅日，對著身後的眾人，講起了夸父逐日的故事。
在他的身後，約有數十人聚在小土山的草地上席地而坐。
這數十人之中男女老少皆有，其中許多人都眼睛純淨剔透，透著一股清澈的愚蠢。
喬木則是半閉著眼睛，坐在旁邊一株大榕樹下的一張藤椅上。
一邊聽著土山上青年講故事。
他的身體縮在樹蔭裡，眼睛半睜半閉，像是睡著了。
“.....夸父巨人逐日而不成，最後渴死在了江邊。”
“他的手杖落在地上，被腐化的屍體滋潤，長出一片鬱鬱蔥蔥的桃林，後來蔓延生長數千裡之廣。”
青年回過頭耐心說道：
“一鯨落萬物生，夸父巨人身亡，可以成就數千裡的桃林，而我們今日的這座棲息之所，也不是血蓮宗上仙賦予的，而是從屍身上誕生的生靈棲息之秘境.....”
“但是，夸父巨人為什麼要追逐太陽呢？”人群中響起一個清脆的女音。
這女音像是少女，但卻出自一個面黃的中年婦人之口，她隨意地披散頭髮，也不束髮，身上也只穿著簡單的粗布衣，看上去簡樸非常。
這婦人不止聲音清脆，眼睛裡也透著一種清澈的愚蠢。
“夸父逐日的緣由，古今說法各異。”青年似乎早有準備，一一道來：
“有說夸父自不量力，最終渴死在路上；有說夸父見部族飽經乾旱，要捉住暴曬大地的太陽，這是挑戰自然；各類言論眾說紛紜...”青年頓了一頓，繼續道：
“但在我看來，這些不過是後人牽強附會的說法。”
“夸父巨人的年代，是上古蠻荒之年，所以在我看來，夸父逐日的緣由，其實應當是最簡單、最直接的。”
說到這，青年再度仰天望向空中那輪紅日。
“因為太陽就在那裡。”
他緩緩道：
“這人世間的太陽，是一切光芒與溫暖的源頭。”
“它就像一個超凡的長者，懸於天空之上，永遠光芒萬丈。”
“誰人又不向往太陽呢？追逐太陽，還需要其他的理由嗎？”
“喬先生，我懂了。”臉黃的中年女人點頭，似懂非懂：
“太陽就像是福澤人世、的仙人，而我們要虔誠信奉它，日日祈禱，以報恩澤.....”
講故事的青年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隨後又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
在藤椅上乘涼的喬木則眼皮稍稍睜開多一點，目光落在為首青年的身上。
“喬土前輩，我等能倖存至今，其實也全仰賴這喬圓的臂助。”化作武鏡在旁邊說著，語氣不無感嘆：
“喬圓的武功還未入煉神，想來只是喬家的一個晚輩，可也相當不凡。”
“包括一品飛魚衛陳鋒在內的煉神高手盡皆陣亡，而喬圓卻能活到現在並另有奇遇，是大炎皇帝派往西州的飛魚衛之中，碩果僅存的最後一人。”
“武功不如其他煉神高手，卻能活到此刻，當然還是有點東西的。”
武鏡說話的同時，目光一直落在喬木的臉上，似乎是想仔細看他的反應。
果不其然，喬木露出意外之色。
“你的意思是，這喬圓，是我喬家的家族後輩？”
武鏡未說話。
此時倒是那講故事的喬圓走上前來，歉意道：
“晚輩喬圓，早年在帝都，倒是蒙受過喬鍾等幾位前輩的照顧。”
喬木自然知道他。
在帝都那會兒，他還叫方圓。
此人本是帝都方姓富商的繼子，原姓氏喬木倒是不知。
後來當了天牢獄卒，與在獄中的海無涯、喬木都有交集。
嚴格說來，此人還是除了喬木之外，第一個修煉《須彌山王經》的人。
兩三年不見，氣質倒是沉穩不少。
至於他如何從帝都天牢獄卒，變成冒死奔赴西州的飛魚衛，又如何來到這夸父山秘境之內，自然又是一段漫長曲折、篇幅長達五百萬字的故事了。
“說起來，還望喬土前輩恕罪。”喬圓歉意道：
“起初我自然是不敢冒名頂替武道喬家的，只是因我姓喬，做的又是於血蓮仙國之中救人之事，因而便被這些信眾當做是‘喬家人’。”
“一來二去的，名聲便傳開了，我否認他們都不信。”
“後來我發現....當此事傳開之後，這些從血蓮仙國裡走出的信眾們，明顯對我的提防之心小了許多。”
“因而後來我便狐假虎威，當了一個冒牌貨，所幸並未汙了喬家人的名...”
“虛名而已，小事一樁。”喬木隨口道。
他都快死的人了，哪還在意這些小事。
喬木目光掃向周圍其他人。
這小土山上聚在青年身前的數十聽眾，其實有些他是見過的。
其中有一個面板粗糲、兩鬢花白的老漢，這是與他一同跨越西州，抵達血蓮仙國的苦行者領袖。
當日的那一支苦行者，共有十餘人。
而除卻為首的老漢外，一共有五人出現在了這小土山上，聚在那青年喬圓的身邊。
這五人之外的其餘苦行者，自然已經喪生在了夸父山的人魔動亂之中。
武聖人那時早已到了煉神意志的極限，哪怕不刻意攻打九座仙城，那巍峨如山的血肉神人所到之處都是山崩石裂。
哪怕無心，也自然有傷亡者....而這數十年鎮壓武林以來，手中血債自然也是數不勝數。
除了這苦行者老漢外，方才那黃臉的中年女人，喬木倒也見過。
認識談不上認識，只是匆匆一瞥過。
正是武鏡帶他們在碧蓮仙城行走時，所見過的香火道場信眾之一。
那時這黃臉女人只是烏央烏央一群信眾的其中之一，她們都是誕生在仙城裡的一代人，未曾出過仙城，都是井中蛙。
“晚輩機緣巧合之下，曾經得到了一滴血、一塊骨。”喬圓解釋道：
“那滴血，已經融入晚輩的身體之內。至於那塊骨，倒是在這‘紅日秘境’之內，有些妙用。”
說完，喬圓還不忘從懷中取出一塊骨片來。
這骨片呈現出瑩白色，質地堅硬，如骨亦如玉，一眼望去便知不凡。
“從那以後，我便能在這夸父山上來去自如，就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後來入了這夸父山秘境，仗之逃離血蓮宗修士的魔掌。”
喬圓從小土山上俯視而下，這裡往下望可見下邊有屋舍錯落有致分佈，有人群聚落而居。
算上小土山上聽故事的數十人，總共加起來有百餘人之多。
“這百餘人，都是我陸陸續續暗中從血蓮仙國之中救出來的。”喬圓道：
“仙國裡頭正好在鬧人魔之亂，這些無故失蹤、屍骨無存的信眾，正好推到人魔頭上。”
“怪不得說人魔不止一人，原來你也是人魔。”喬木恍然。
“夸父山據說是一具古之神魔的遺骸，屍身自成世界。而這秘境雖然不算是自成世界，但也有青山綠水一片。”喬圓繼續道：
“雖然不能從仙國離開，但單說百餘人躲在這秘境裡頭生活，躲避修仙者的神識，倒是綽綽有餘。”
“喬土前輩如今身受重傷，這些事不須顧慮，在此好好休養便是。”
不說受傷還好，一談起傷勢，喬木就頓覺頭疼欲裂。
他在最後關頭，頭鐵與武聖人來了一發“饕餮煉神法”。
這是化用自《武聖靈犀訣》《饕餮吞天功》裡的，以鐵磨鐵，以神煉神之法。
就像是頭槌對碰，此刻的他只覺頭痛欲裂，多說一會兒話腦袋都像是要裂成兩半。
也不知道是從死戰最後油盡燈枯開始，還是從進入夸父山秘境開始...這會兒他已經無法模糊感應到南州血肉分身的存在了。
他的精神狀況極差。
但肉身的狀況，卻是在漸漸好轉。
武奇正的血肉療傷是一個極好的引子，而喬木的肉身則擁有近六千年的蓬勃氣血積累，緩過勁兒了之後，便有了點恢復之兆。
有武奇正相助度過最艱難的油盡燈枯時期，這會兒已經在緩慢開始好轉。
這種難得的虛弱感，倒是讓喬木有些不適應。
若是在之前，他已經捅腦洞自殺，原地重新整理復活了。
至於這會兒.....確實不太合適。
求生欲與求死欲一直在胸腔中繚繞燃燒，哪怕在武聖人死後，卻也未曾徹底淡去。
但他所求的，也不是這樣死。
怨婦求死，一條麻繩而已；文臣求死，抬棺登金鑾殿；武將求死，沙場百戰埋骨。
而他應該以何種方式徹底死去呢？
死在武聖人手中？死在武聖人失控之後的血肉神人口中？
又或者大戰之後，先後被武奇正、武鏡救下，然後找了個角落大開腦洞？
“武奇正的狀況呢？”喬木轉念問道。
武鏡旋即一指土山腳下。
武聖人留下的血肉神人體長約十米，正背靠著土山如神像般屹立。
這血肉神人有六條手臂，只是頭顱的位置只餘明顯的斷口，只有中間的腦袋上，形成了一個沒有五官的頭顱。
若非是血肉一直在頭顱斷口處如海波一般翻湧起伏，喬木還真以為這已經是一具陷入沉寂的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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