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裡臨近城門樓的酒館，向來人氣火爆。
從門口往外望，便能望見城門樓，以及城門樓上那模糊七字字跡。
“殺人者，喬家喬森！”
這是昔日喬森以槍為筆，以血為墨，灌輸氣勁寫下的七字。
如今時隔兩三年，血跡早已褪去，字跡刻痕卻還清晰，成了雁城一大名勝。
來往此地一遊的，其實也多是江湖武夫居多。
而這座臨街的酒樓，也愈發熱鬧。
喬木並未入二樓雅間，只在人氣更濃的大堂尋了個臨街靠窗的位置坐下。
透過視窗往外望，便見遊人如織，絡繹不絕，比之上一次到來時，卻又是繁盛了不少。
到了這飯點的時候，肥貓像是也聞著味就出來了，咻地一下悄無聲息從影子裡竄出來，趴在桌子上去撿花生米吃。
喬木也不打擾，只是趁著肥貓專注吃花生米的時候偷偷摸了幾把。
這雁城也算是他的故鄉，當初初來乍到時曾與喬殘雪在此地尋了個無人破屋暫居。
又一次故地重遊，喬木卻沒去點以前吃慣的什麼長壽麵，只想來點新鮮的。
“小二，可有什麼別處沒有的新菜？”
“還真有，咱們這酒樓最近上的新招牌菜...喏。”
小二指向選單一角，上邊五字讓喬木好奇心頓起。
“俠肝義膽羹？百兩一碗的招牌菜？”
喬木微微沉默了一下。
經常吃人的朋友都知道，人膽是苦的。這東西用來製藥還行，但拿來煲湯，而且還是招牌菜，那就有點....
有點令人好奇了。
“來一份。”
“好嘞。”
片刻後，喬木看著桌面上擺著的一碗豬肝羹陷入沉思。
味道其實還可以，但他就是有點莫名心塞。
“怎麼是豬肝？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
“嗨，咱們這可是正經酒樓，哪裡敢用人的肝膽啊...”店小二說道。
“那你這俠肝義膽羹的俠肝義膽，在哪？”喬木再問。
“在那邊呢。”店小二一指前邊大堂。
只見一個穿月白色長衫的俊朗說書人輕拍摺扇，卻是說起了一段故事：
“今日要講的，是那‘俠肝義膽羹’的故事。”
“那郭公子是個膽大包天的人物，當日取了少年百夫長喬木殘屍，命下人抬著棺材便往外城區趕......”
“你這俠肝義膽羹套餐，還帶說書啊？”喬木腹誹。
他也沒想到，這酒樓招牌菜，主打一個服務。
因為這俠肝義膽羹的故事，其實知情者甚少。
當日的郭公子，還有他麾下抬棺的家丁，早已經被他解決了。
知情者除他之外，只有喬殘雪，老黃二人，應再無第四人知。
當初的郭城主早已身亡，郭家樹倒猢猻散，也不必再擔憂有人報復。
這故事如今能夠傳播開，一來是因為這是有關喬家人的軼事，一來也是因那位知情人自己吐露。
“是老黃說出去的麼？”喬木低頭看了眼桌面上的豬肝羹湯。
他眯起眼睛，眼觀八方。
果然看到在這酒樓大堂的另外一個角落，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看來這酒樓裡頭，有俠肝義膽羹這一道菜，也不是偶然。”
此人正是老黃。
只是此刻老黃也未注意到喬木這邊，而是定定望向那大堂裡頭、穿月白色長衫的俊朗說書人。
這說書人不止模樣俊朗，身材也並不若常見的酒樓說書人那般羸弱，站如青松。
即便穿著寬大長衫，也掩蓋不住淡淡氣質，是有一股文弱書生難有的英武氣。
“你是.....”老黃指著那說書人，露出明顯的追憶之色，略有遲疑：
“你是當初郭公子搶的那個..美人？”
話語道出，酒樓裡頓時譁然鬨笑一片。
只是沒多久，角落裡卻有個女聲響起。
“江郎？”
這是個頭戴斗笠面紗的美婦，腰佩長劍，顯然又是一名身有武藝的武夫。
雖然面容被面紗遮蔽，但也隱約能見容貌端麗。
美婦聲音道出。
酒樓大堂裡的鬨笑聲也不知不覺安靜了下來。
喬木並未作聲，只是靜靜旁觀。
“看來故地重遊之人，遠不止我一人。”
臺上的說書人江辰倒是面色不動。
兩年半前他攜美同遊，在這雁城偶遇郭公子。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那一次事情後他雖然倖免於難，但也隨後寫下了一紙休書，後來江湖遊俠都不當了，趕去當了個說書人。
如此一來，時間剛好已經兩年半了。
“破境不可重圓，你來見我，又有何用？”
他沒再理會闊別重逢的美婦，只是對著酒樓中眾酒客歉然一笑：
“陳年往事，不值一提。”
“今日說的，卻不是我的事，而是俠肝義膽羹之事。”
“先生，這些我們都已聽過了，能不能講點更新鮮的？”有酒客開口。
“新鮮？那不如講喬圭力敵五大仙門掌教，成人間無敵者的那一役？”
“好！就講這個！”
酒客們自然興高采烈。
這是時下最火熱的江湖逸聞。
以往的人間武道魁首，雖然被稱作是天下第一，但總歸是有水分的。
若說他們這些武夫之中有一個天下第一，那修仙者是什麼？
是天？還是天外飛仙？
這也是昔日聽潮樓英雄榜沒落的原因：
以往只是傳說的修仙者現世之後，人間武林再排什麼第一第二，就顯得有些自娛自樂了。
而這一回則不然。
修仙者固然依舊高不可攀，然而喬家人的存在，卻是一步步打碎了修仙者身上那有若仙神一般的光環。
時至今日，這天下第一之名已經實至名歸。
而喬圭的名字也將隨著聽潮樓說書人的傳頌，成為史無前例的人間武道魁首。
江辰其實也喜歡說喬家人的事。
只是這回他說著說著，心中卻是不自覺有些不妥。
循著直覺掃視周圍，卻在酒樓靠窗的角落裡，看到了喬木，以及那一隻趴在桌子上的肥貓。
“可是喬圭前輩當面？”說書人江辰顫聲問道。
喬木剛舉起一個酒杯，聞言手中動作微頓。
“是。”他並未否認。
於是酒樓大堂之中頓時沸騰。
武道傳說已經不足以形容喬圭的這一事蹟。
所謂傳說，往往是傳誦一時的人間英傑，雖然傑出，但每一代武林都有膾炙人口的各種傳說。
而喬圭的事蹟，卻是武林人想都不敢想，只有最荒誕的夢裡才會出現的，堪稱締造人間武道神話之人。
若九州武道有史，喬圭這連敗五大仙門掌教的武道神話人物，也必將留名史書。
他的事蹟與名字，必將不會侷限在這一代的武林，而將傳諸後世。
所以大堂裡的江湖武夫們已經激動到話都說不利索。
此時一道道目光加身，倒是讓喬木沒了繼續喝酒吃飯的興致。
他隨手抄起桌上吃飽了直接癱在桌面上的肥貓，一步步走上樓梯。
“小二，開個二樓雅間。”
“是，喬前輩請!”在與喬木擦身而過的瞬間，店小二下意識腰桿挺直。
行到樓上時，喬木卻低頭掃了樓下幾眼。
“說書人江辰，來雅間喝一杯吧。”
“我？”江辰明顯有些受寵若驚。
“還有....”喬木目光落在人群后邊老黃的身上。
已經到嘴邊的老黃終究沒有說出口，他輕聲道：
“還有那白青絲的父親，也一併上來吧。”
老黃明顯怔了一怔。
若說聽潮樓說書人江辰或許因為聽潮樓的關係，能夠與這位活著的武道神話有點點交集的話....
那他呢？
“看來是我那入桃源山莊的女兒，讓喬圭前輩記住了。”
老黃老臉微紅，跟在喬木與江辰的後邊，也上了樓。
他走在最後，眼角餘光不時瞥向身後一同喝酒的酒友們，神色之間頗有得意之色。
入了二樓雅間，老黃身上剛才臉上的得色頓時收斂。
他本是個見人就咧著一口大黃牙笑的和善人，只是在喬圭這個武道神話的面前，終究不免有些拘謹。
說書人江辰也差不多。
“不必拘謹，只是路過此地，突發奇想想找你們問問事。”
喬木低頭看著杯中濁酒，淡淡道：
“我喬家之中，曾經有個名叫喬木的晚輩死在這雁城之中。”
“這回聽說書先生說起喬木的事，心裡總有點感慨，因而叫二位上來。”
“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聽二位說說、我那早夭的族中子弟在雁城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老黃頓時如釋重負。
他自認也沒多大本事能讓喬圭惦記，但說起過去與喬家人的故事，那卻是信手拈來。
在喬家人名聲逐漸傳遍九州的這兩三年裡，這些事情他早就從記憶裡翻出來八百遍了：
“當初喬木在雁城中任百夫長，而我便是頭兒手下的兵....”
喬木聽著老黃絮絮叨叨地說著。
他多數時候並不插話，只是默默聽，偶爾喝幾杯酒。
就像個真正的家族長輩，在聽自家孫兒年少時做過的趣事一般。
這一回他重返雁城，其實倒是很簡單。
初見江辰與老黃時，他的名字還是喬木。
重見過去時遇見的故人，那段時隔一萬多年的青蔥歲月卻也浮現心間，他也好像跟著重返少年時。
那時候雁城就是一座小江湖，他見過的最強之強敵只是一城之主郭巖。
崸那時他的世界還很小，仙門與異人還是當時的他雲裡霧裡望不見看不清的傳說。
而那時他行走在雁城這個純粹的小江湖裡，胸中盈滿了少年人的一腔意氣。
而現在，他叫喬圭。
在喬木與喬圭之間，他還有很多很多個名字，多到連他自己都快記不清了了。
這說書人江辰，與老黃二人，其實喬木在離開雁城之後，也見過幾回。
只是每一次相遇，都是另一張面孔，另一個名字，如今也一樣。
若以江辰或老黃的視角來看，回回與他們相遇的，都是另一位陌生的喬家人。
每一回見，都是人生中最後一面。
酒足飯飽，日已偏西。
夕陽染紅雲霞，橘紅色的晚霞落入視窗，被窗欞分割成大小數塊。
說書人江辰與老黃都臉色酡紅，已經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面見喬圭，這自然讓他們心中有難掩的興奮，自然而然喝高了。
喬木沒醉，他站起身來，看著窗外人潮來去。
“這一回，應該是他們與喬圭相見的最後一面。”
“只是不知道....這是否是我與他們的最後一面。”
人生中的很多人已經見過最後一面了，往後再無重逢，只是當時還未必能反應過來。
偶遇老黃與說書人江辰，那便喝上一杯，當做是最後一次相見吧。
接下來，他將啟程，繼續他的人間無敵路，如追逐太陽一般，追逐一切的終結。
“該開始了。”
喬木閉上眼睛。
於是九州各地，一尊尊假寐的血肉分身睜開了眼。
本尊之前油盡燈枯瀕死，血肉分身自然失去操縱，紛紛假寐。
而現在他已經恢復，那麼自然將繼續之前，他未曾做完的一件事。
“圍攻五大仙門吧。”
喬木睜開眼睛，看著桌面上的殘羹剩飯。
“讓我看看，哪個仙門尚有後手，能不能殺死我的一具血肉分身...”
喬木並不是做什麼四選一、或者五選一，那樣太慢了。
他準備平等地毆打所有仙門。
若有能夠幹掉他一尊血肉分身的仙門，必然另有後手，可以得到他本尊的垂青，親自登門致謝。
若是連殺掉他一尊血肉分身的能力都沒有....那這仙門不去也罷。
喬木心念一動。
遠在其他州地的血肉分身齊齊心動。
拔除境內道觀、攻打仙宗宗門，他要將在中州做過的事情，再做一遍兩遍三遍四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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