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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13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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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瞄到自己的手, 指縫裡都是幹了的血跡,絲絲縷縷的紫紅色。看得她一驚。

這時才回過味兒來,剛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太監鉗著動彈不得, 那片刻磨著她的心。扭頭看一眼窗戶,睿親王府年久失修, 窗紙將朽了,薄得透明。仍跟剛剛一樣, 正正方方的一塊亮, 只是剛剛她只能看到這塊亮,看不到他。她扭頭扎到福臨胸上。

福臨自然不知道她剛剛看了什麼,她醒了一直從從容容,可他忖著那是多大的驚嚇, 他的三魂七魄尚且回不轉, 何況她的, 所以一直等著她。

這會兒她一撲, 他慌忙張著兩條胳膊抱住她,手揉著她的背,聽她在懷裡咕噥:“要不是有你,我就不回來了。”說著淚盈於睫,“現在渾身不舒服,手疼、臉也疼,肚子餓又吃不下, 皇額娘虎視眈眈,你又病著,還這麼醜……”福臨聽著, 她越說越不像樣, 連嫌他醜的話都說出來了。

不過他現在顧不上這些, 聽她說手疼,鬆開一隻胳膊去找她的手,一眼看到手上血跡斑斑,給他唬了一跳,翻來覆去地看,手上沒有傷,他想起來,這血都是他手上痘泡破了沾的。再細看,往日細白纖纖的手,最近總在水裡泡著,泡得指肚發脹,指甲邊緣磨得泛白,手背也不似往日光滑,細密的粗糙,剌得他心裡顫巍巍地心疼。

手握著她的手,他用拇指捏一下,柔聲問:“疼?”

她在懷裡搖頭。一早梳的頭,現在搓出一頭細碎的絨,毛茸茸地在他懷裡拱,拱得他滿身滿心沒著沒落,要去找她的臉,又怕自己丑嚇著她。只能默默用下巴去蹭她的頭頂,幸而下巴上沒有痘泡兒。可惜身上滿身瘡,他摟著她,心上是疼惜,身上另有極大的痛和癢,她一動他渾身不自在。

她挪開頭,抬臉露出一對明亮的眼睛,直愣愣對著他。他眼神一低,看到她蒼白的額角,忙挪了眼睛,抻著脖子扭頭,說:“別看朕,朕醜。”

“哎,我手疼。”金花輕輕嘆了一句。

福臨聽了,忙低頭去看她的手:“哪兒?剛朕看沒有破,這群奴才……”嘮嘮叨叨去看她的臉,才發覺中了計,她壞笑著看他。兩人面對面,他的臉,都赤果果呈在她眼下,兩人的鼻息一碰,互相的心跳都“噗通噗通”地熱鬧。

“你又沒照鏡子,怎麼知道醜?”她媚得像春水的桃花眼盯得他心裡慌。

“不是你說的?”他不敢看她,歪著眼睛看著別處,手卻牢牢攥著她的,拇指在粗剌剌的手背上摩梭。

“要是我哄你呢?也有可能並不醜,只是我哄你。”她反手攥住他逡巡的拇指,捏著他指節上的痘兒,抬眼找寶音。寶音早悄無聲息退出去,只留他們兩人在屋裡。

金花找了一圈不見寶音,又開始作怪,揉著福臨手上的痘泡,那滋味,又疼又癢,她一捻,福臨就一哆嗦。

“剛你見朕就閉眼睛,大約……是醜的。”他忍著疼,顫著聲兒說。英俊慣了的人,要他承認自己丑陋,也是件難事。

“那又如何?難道以後你看到我就扭臉?那日子還怎麼過……再或者如果哪天我老了、胖了、醜了,你要我見你也轉過臉去嚒?”她把手指從他指縫裡穿過去,兩個掌心對著掌心,握成個拳,“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對著我。只要你還是你,就算醜了,你也照舊是你,我也依舊跟以前那麼對你。”

一席話還沒說完,福臨把眼睛轉回來,小心看著她的臉,說:“剛說臉也疼?”

她扭著脖子,把右臉轉到亮裡,說:“這邊疼,裡頭牙把腮磕破了,外頭也淤青了吧?一說話就疼。”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他的臉色好多了,可她仍怕他跟上次一樣,說著說著就昏過去,死了一樣,簡直心理陰影。

他順著她的臉看,細細瞅了,白膩細滑的肌膚,羊脂白玉一般,清清楚楚的三根手指印,說:“好像是紫了。這些該死的奴才。身上還哪兒不舒坦?”抬著一隻手想摸摸她的臉,可看到自己手上的痘兒,他又猶豫了,只弓著手指背輕輕颳了刮她的頰,“這兒疼?”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自顧自湊上去,眼睛瞅著他不松,可憐巴巴地把臉貼著他的掌心,小聲說:“你醒著我就都好了,你能離我近點兒嚒?”

他彎彎腰,挨近她一點兒:“這麼近?”

“再近點兒。”她閉了閉眼睛,小扇子一樣的眼睫在他臉前忽閃兩下,“這麼不夠近。”

他再縱過去一些:“這樣?”她身上的甜香氣灌了他滿身滿腔。

她鬆開手,把食指伸到他鼻下探了探,又摸著他的氣息往自己臉上走,笑著說:“要一呼一吸都能吹到我臉上才行。”說著眼眶裡盈起清露一樣的淚,又滿臉喜氣,笑嘻嘻地說,“讓我知道你一直好著呢,粗粗的氣兒……”說到這兒她說不下去了,眼角滑出一串淚珠兒,滾在福臨手上,殺得他皮疼。

心裡更疼。他知道她嚇壞了,生天花大約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死,才有一生,他母親都覺得他死定了,把他扔在這“廢園”裡不顧,只有她來守著他。

她大約也沒指望他還有生的那一日。所以他昏昏沉沉時,她對他說那些話,就算是說到歡喜時,說到他們的小娃娃,底色也是悲的,她時時刻刻怕他崩了,一晚上醒幾次來探他鼻下的氣兒,還說他有事她也不想活了。

他一個猛子不管不顧地湊到她臉前,眼睛盯著眼睛,鼻尖兒碰著鼻尖兒,啞著聲兒說:“這麼近?”

“嗯。”她的這一句被他直接嚥進肚裡,唇接著唇,他把他的氣兒送進她嘴裡,又把她胸上的氣兒吸了個淨,逗得她止不住地抬頭喘一口,覆被他拖回去溺住。

這次他佔盡了便宜。她總怕給他把痘泡嚼破了,三心二意地眯著眼睛偷偷看他唇邊的痘兒,過了片刻終於被他耗盡了所有的進退為難,潮水一樣的吻把她包了個密不透風,她也顧不得他身上的痘兒。遭不住了,她往他肩窩裡鑽,手指頭摳在他肩頭被她啃的疤上,嘆著氣告饒:“我知道你好著呢……”

“粗粗的氣兒……”她重說著前面三個字兒,把臉埋到他頸間,無限的嬌滴滴的甜香氣,一個勁兒往他脖子上吹。

躲著歇了半天,她氣兒喘勻了,拉著他的手摸到肚腹上,隔著衣裳,一個圓潤可喜的突,“你怎麼不問問它,從你醒了就對它不聞不問的……”

“朕怕你不喜歡它。你不是一直不想要……”他說著把鼻孔湊到她耳邊,重重地一呼一吸,鄭重說,“朕現在好著。朕親自喘的氣兒。”

金花撓撓耳朵,聽著他心裡“砰砰”的心跳:“以前咱倆是親戚,親戚生的孩子,多半活不了。我總疑心它呆不長,指不定哪天就……白白傷神,我一個人難過就結了,何苦拉你一起。現在既然沒有血緣關係,你不是表舅舅……怪不得它長得這麼結實,那麼多折騰都沒事兒。”說著她臉上飄上一片緋紅,他腰好……

穩了穩心神:“中間還見了一回紅,我以為它又不成了,結果卻坐住了,養到現在。”她從背後抓了把袍子,往前送送肚子,調皮地說,“嚇,這麼大個肚子。”

給福臨唬了一跳,放開肚子伸手去扶她的背,又去拉她抓袍子的手:“今兒這麼多事兒,剛還嚷肚子疼,寶音說你沒養好,怎麼敢這麼折騰……”把她虛虛抱在懷裡,湊到她耳邊問,“多久了?你再跟朕說說……”

“怪癢的,你別老對著我耳朵吹氣。”金花撓了撓耳朵,嗔怪地瞪著他。

他抿著嘴要笑不笑,薄唇往下彎,瞪著她一本正經說:“你不是要朕的呼吸都吹到你臉上?”

“你呀。”她伸手點他的額角,看他輪廓英俊的臉歪過去又彈回來。仍是滿身痘兒,可她安下心,都會對著她二皮臉了,大約是要好了。醜就醜吧,等七老八十長一臉皺紋,這痘坑痘疤就都瞧不出來了。活著便好。正想著,他又湊上來,說:“你說。說給朕聽聽。”

“照著你們的演算法應該是兩個月……”她又擔心,“剛姑姑是不是跟別人說了?不到三個月不該跟人說,不吉利。”牽扯到孩子,現代人也忍不住迷信,大概因為孩子來的同奇蹟一般,若干步驟,一個也沒有早一步或晚一步,全都剛剛好,才能孕出這個小娃娃,即使是明白科學原理的現代人,也忍不住視之為神蹟。

福臨的心思卻不在這兒,摟著她說:“兩個月……”他抻著頭看自己的手從金花背後伸出來,掰著手指頭算,“如今還沒交臘月,往前兩個月就是,九月?”喜得他摟著她搖,“豈不是心想事成,一個月也沒耽擱……朕的第一個孩子。”

“第一個孩子”聽得她心裡怪不是滋味。明明有福全,憨憨壯壯的,怎麼就都不作數了。不過他自己把所有的寵愛都給了她們娘倆,她又有說不出來的歡欣,是她想要的,是她想要她的孩子有的。若是在現代,他愛上她,娶了她,肚裡這個不就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嚒。

“大約比博果爾的孩子還早些。”他想了想又說。一句勾起她對他的“朕不服氣”的不痛快,手搭在他肩上,說:“表舅舅,你老說‘不服氣’,是不服氣什麼?”

作者有話說:

金花問完, 垂著眼睛等他的答,心裡貓兒撓似的鬧騰,生怕他說出自己不愛聽的話。烏雲珠, 從起頭就跟刺兒一樣紮在她心上,每次提起想起她都忍不住煩躁, 可情情愛愛都是扯不清道不明的亂麻,瀟灑快刀都無用武之地……往常她還能優遊悠哉, 今兒她受了驚, 又有孕,再加上他病了這幾天,她受了大委屈,心裡就突突冒火。

不想越心急, 越沒回聲, 福臨默著不吭聲, 她心裡煩, 扁著嘴看他的臉,下意識就伸手去摳他肩上的疤,鈍指甲摳疤,使不上勁兒,越使不上勁兒越火大。

福臨沒發覺她變了臉色,想到小娃娃,一心一意全是喜滋滋, 正編派孩兒的臉怎麼長:若是小公主,面貌就從她額娘臉上拓,最好眉毛眼睛鼻子, 全長得同金花一模一樣;文章只能在嘴唇上做一做, 他倆一厚一薄, 女兒小時候長一副孃親的厚嘴唇兒,嘟著可愛,長大了從兩人間折箇中,比他的厚些,比她的薄些,也長個飽滿的唇珠,跟她一樣……怎麼想著,都是個美人坯子,他滿意了,伸著鼻子去蹭她腫腫的紅唇。

若是個阿哥,長相還沒來得及在心裡描畫,就被她捧住了下巴,又“嗯?”了一聲。

他收回神思,問:“什麼?”她手指頭在他肩上摳得疼,他收了她的指尖送到唇邊,親親,又疼惜地說,“手粗了。”

“問你呢,上次說‘不服氣’。”她莫名地氣哼哼。

“什麼‘不服氣’?”他懵了,男人間奇怪的競爭心,就連生娃娃早晚也要比一比。尤其是他跟博穆博果爾,他長兩歲,而博果爾母親懿靖大貴妃的位份比太后高,兩位母親從年輕較勁,兩個兒子也暗中攢著勁兒,特別是後來福臨即位前,議政王大臣會議曾有私議,懿靖大貴妃地位尊貴,她的兒子豈不是更堪配大位。所以他跟博果爾的關係,遠比兄弟複雜。

那天博穆博果爾來報喜,他莫名地心裡堵,自己從小勝博果爾一籌,怎麼在子嗣的事兒上落了下風。要比小媳婦,金花明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他們夫妻多麼親厚緻密,哪是襄親王和福晉董鄂氏能比的。只因皇后不想產育,竟被襄親王和福晉搶了先。不過現在她已有了兩月的身孕,沒有落後的事,是他的娃娃先出生,他贏。

怪只怪在他隨口說的一句話,她居然還記得,這麼鄭重其事問他。

“男人嘛……”他憨笑一聲,隨口應了一句,不想把他跟博果爾的較勁告訴她,幼稚。

什麼男人嘛……男人都會犯的錯?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見一個愛一個?真應了她初見他後宮烏壓壓的美人兒時的斷言。金花聽了,心頭火“蹭蹭蹭”直冒,手幽幽摳回他肩上的疤。就咬過這一回,她後悔咬輕了。神色卻淡淡的,不動聲色問:“男人怎麼了?”

他囫圇抓她的手親,嘴唇在她攥成拳的手背上逡巡,一邊親,一邊抬眼睛看她。她反常。他倆沒好時,他每次拉她的手,總是拉到個攥著的拳。等他倆好了,她慣常露出柔軟的掌心,淡淡的粉紅色,手心裡淺淡的掌紋。這會兒她的手又捏成個拳。

“你不舒服?哪兒疼?”他伸手掰她的肩,湊到她眼下炯炯地盯著看她,“剛就嚷身上不好,現在好些了?“他想揉想抱,可總覺得她嬌弱,如今又有身子,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哪兒都不敢下手,只能溫柔看著她,細細檢視她的神色,眼見她撇著嘴歪著眼睛,一臉不高興,鼻孔裡的氣兒也透著不痛快。

“表舅舅,您倒是先說說男人怎麼?”她前後幾句,叫了兩回表舅舅,聽得他心慌。但凡她叫他表舅舅,鮮有好事,多半有事要不如他的意,又或者她故意刺撓他。

他伸手撓撓頭頂,一摸,一頭的痘泡,想了想,當機立斷決定實話實說,丟人幼稚也顧不得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朕是天子……朕大婚在先,博果爾娶親在後,若讓博果爾先生了兒子,朕怎麼能服氣,朕跟皇弟,從小要比的……”

聽得她一愣。“朕不服氣”,這麼解釋也說得通。她把他解釋的這幾句話在心裡過了兩個過兒,說:“當真?”

“朕什麼時候哄過你。朕現在又醜了,天花沒好,命還懸在一線,怎麼忍心對你說瞎話。”他可憐巴巴地說,“這麼丟人的真心也說給你聽了,你可不能笑話朕,仍要像以前那樣對朕,珍惜、愛護、拿朕當天子尊著敬著……”大約他也發覺她從不拿他當天子,從不流露對皇權的崇拜和屈服。

“油嘴。”她點點他的額角,臉上浮起一個紅潤的笑。

錯怪他了?烏雲珠像個陰影一樣亙在他倆中間,哪怕是最好的時候,她也要壓著心裡的不安定,才能確認大概也許她跟他不是臨時局。但疑心一旦種下便鏟不掉,她怕歷史總有一日要行回它自己的軌道,原來的軌道,福臨和烏雲珠才是一對。

不防備脫口而出:“還以為你對烏雲珠念念不忘……”

“這麼會瞎想。從第一回 秀女進宮,你就左也不樂意,右也不高興,偏還愛提她。”他把手從頭上收回來,摟著她說,“怪不得上回跟朕彆扭,也是為了她?早知如此,從第一回你不樂見她,賜死……”話還沒說完,被她一根手指覆在唇上,“天子莫妄言,您做個仁君,天下百姓才有好日子,我……肯定是因為肚兒裡這個,愛胡思亂想。”

“所以,伊,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他朝她的肚子努努嘴,“再跟朕說說,朕想聽。”

“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身子。姑姑進宮那會兒把過脈,落實了。”她狡黠一笑,一臉的伶俐,一直瞞得嚴嚴實實。

福臨轉著眼珠想寶音進宮的日子,忍不住滿臉笑,說:“那麼早你就知道,還不跟朕說,讓朕也高興高興!所以……”他湊到她耳邊,跟她咬耳朵,小聲兒咕噥咕噥,說完,又看她的臉。她眼睛不敢看他,臉上飛紅,皺著鼻子垂著眼睛,點點頭,把頭埋到他胸上,說:“你怎麼什麼都記著,還能說出來……真是的。”

“這麼長日子,朕還以為你起了其他心思,不鐘意朕了。”唉,他在心裡嘆口氣,多虧沒染了天花一命嗚呼。回想那天,下午兩人親近時她扭著頭垂淚,傍晚就往阿桂懷裡撲,他漚得慌。結果恰恰相反,是她寧願吃罪於他,也要護著他們的娃娃。這表裡差著十萬八千里,一下把他打進泥裡,一下讓他樂上天。

“還有朕給你做的戒指,喜歡嚒?怎麼也沒見你戴。”提起前後那些旖旎,她羞得不成,他也有點臉熱,伸手捏捏她的手指、手腕,又看她的頭頂禿禿,神色自若轉了話題,“說起來,這麼素,什麼都沒戴。朕不是把你愛用的首飾都送去永壽宮了?這做派可不像蒙古格格。”她平日總是金的銀的,一套一套戴。

“從永壽宮出來時,被姑姑打劫,連我身上穿的老紫色絲綿袍子都被她扒了去。更何況金的銀的鑽的。”她輕描淡寫說了一句。那夜為了讓靜妃放她出永壽宮,她吃了大委屈,再也不想回過頭去想,可是金剛鑽戒指還要,“鑽戒再給我做個,更大的。那個從頭到尾沒戴過,把盒子扔在床上就走了,誰稀罕似的。戒指沒人給戴自己可怎麼戴?”她手指頭又去摳他的肩,被他一把握住。

“靜妃難為你?說出來,朕給你做主。”

她從他懷裡翻出來,仰臉躺著,閉著眼睛,說:“噩夢一樣,根本不敢回頭想。她喜歡,給她便是,不過是些身外物。而且我也不是蒙古格格……”靜妃說她的話,她說不出來,從小就一個髒字兒都不願意吐。“當時我只想著別給她瞧出來……”她手摸在肚上,扭頭去看他,“還有趕緊來守著你,有了你倆,就夠了。”

一個軲轆翻回來,伸著手指頭送到他眼前:“鑽戒還要!這個萬萬不能省,要比靜妃短去那個更大更閃。”

她翻個身兒,他唬得伸手來接她,生怕她閃著腰,她看著他的胳膊,擰眉說:“你看看,有了它,你淨關護它。我呢?”

他展著長臂,把著她的腰,把她撈在懷裡,唇風拂在她耳上,柔聲說:“當然是最疼惜你,它不過是順手,怕它硌了你……天荒地老,你最緊要。”他把頭紮在她懷裡,對著那個突囑咐,“心疼心疼你爹孃,安安然然的……”

還沒說完,被她捧著下巴從懷裡推出來,嬌聲笑:“這滿頭包,長鬍茬兒,快離我娃娃遠點兒,給我們胎教醜了可愁煞。”他熱度全退了,現在的精神跟一日前簡直天差地別,她也放下心。

兩人住在廢園裡,屋子冷,陳設簡陋,一個染了急病,一個生著十個月的大病,前朝波詭雲譎,後宮情勢未定。兩人如身處風暴眼的中央,看似平靜,實際周圍一片狂風驟雨。只因他倆劫後餘生,有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情、訴不罄的衷腸,才暫時撇脫了國事家事身世,偷得這浮生半日的平靜閒適,喁喁說幾句體己話。

兩人摟著笑一場,金花抱著肚子,說:“笑得肚子疼。”見福臨細長的丹鳳眼往中間一湊,皺眉,知道他又緊張,忙說,“不礙事。哎,湯瑪法昨兒答應我今兒帶酸果子來,還要給我帶一壺咖啡,怎麼還沒到。”說著要起身。

被他拉住了,問:“酸果子,你喜歡吃酸的?酸兒辣女?是阿哥?”

“渾話。若是公主,你還不高興?”她是一直擔心,千百年來都重男輕女,若是生女兒,大約太后要笑她生不出兒子。她自己無所謂,閨女小子,都是他和她的娃娃,她都喜歡。甚至更想要女兒,畢竟養了福全那麼久,兒子淘氣,不若嬌嬌的女兒可人疼;生個兒子像三阿哥的塌鼻樑,她更不如意。

“高興。只是生了公主怕就要再生一胎,畢竟朕家裡委實有皇位要繼承。”他伸著指捋她的額頭,“怎麼還皺眉?朕的心你該知道,只要是你生的,我都疼還疼不過來,哪有心思不高興。以後朕……就算兒子不繼位,你有兒子,在宮裡就不受欺侮。”他病中,怕她忌諱生啊死的,所以說了個半截話。養兒防老。

一句說得她心疼,攥著他的手指頭:“你去哪兒我去哪兒,以後再別圈禁我了,我跟牢你……”

“太后圈禁你,朕該攔著。你不在坤寧宮,朕去走一圈身上心裡都不自在,朕習慣跟你在一處,離不開你。以後咱倆處處一塊兒。”他兜著唇親她,盡力吸她身上的甜香氣,“你性子柔,離了朕,人人欺負你,朕竟然疏忽了。”一個人愛另一個人,便覺得她單純弱小,需要護著捧著,也便想用自己的肩給她撐起一片天。

“嗯。鴿子蛋那麼大的金剛鑽。千萬別忘了。”她閃著寶光燦爛的桃花眼,跟他對視半晌,又低頭在他胸前拱,鑽戒終究要的,不光要,還得他親手給她戴。他還在病中,她念著給他套活下去的枷,能套一層是一層,她自己是一層,娃娃是一層,鑽戒也勉勉強強算一層。

福臨看她的翹鼻穠唇在眼前晃了晃,胸上就挨住她頭髮毛毛的腦袋,身上的痘泡又疼又癢,心上也是。肉身的疼無藥可醫,可他知道,心上的酸溜溜甜絲絲只要她願意就能解,弓著身子探到她耳邊吹口氣兒,雙臂往下挪一挪,大掌捂著她:“花花,你抬頭。”

作者有話說:

往前翻了翻覺得寫得真不錯。

在“垃圾”和“不賴”之間反覆橫跳。

突然發現樹葉都落了,從春天寫到冬天了喂。

毛茸茸的腦袋, 原本在他胸前蹭,聽到他喚,金花仍低著頭, 咕噥:“萬歲,我不敢。”

就算滿臉花, 紅的紫的,能把太監嚇鬆手, 醜得鬼見愁, 他也仍是他。眉毛是他,眼睛更是,還有高鼻樑、薄嘴唇。別提那把聲音,幾天高燒, 又沒說話, 啞了, 卻變成另一樣磁性聲線, 絲毫不遜於他初見她時說的那句“吐了吧”。

金花是個“顏狗”,務要英俊好看,可若是不好看?她以為要考她的真心,約莫天人交戰,猶豫半天,然後勉為其難,認命。在古代, 嫁了皇帝,再沒第二樣選擇。“下堂妻”靜妃都沒機會出宮再醮。

結果她想錯了,在她眼裡, 他仍舊是他, 她憂心他的病, 怕他感染、怕他疼、怕他吃苦,一心一意對他,根本沒一絲空暇心思嫌棄他醜。甚至沒在心裡惦量過,醜又如何?他還是他,她愛的是他這人,不是他的皮相。

這樣的真心,非到“毀容”的時候才試出來。太平的時候她一直以為她真心有限,貪慕的就是他的俊臉和滿身腱子肉。靈,非得有極好的肉才配得上;情意,也得有紅浪翻滾時他的花樣做襯。

結果真心一出,她驀然醒悟,她珍視的就是他這個人,靈與肉,重要又不重要,簡直說不清。

所以她更加不敢看他,她生怕她看到他眼裡的波光就把持不住,要把在坤寧宮之前他驟然停了的那場鬧鬧完,懷著自己猛醒的真心,再細細品他的靈和他的肉。她沒事,他也吃得消,只有這肚兒礙事兒。她不敢。

“嫌朕醜?”他從不是知難而退的人,知難而退治不了這麼大的天下,他甚至習慣了迎難而上。他想要的,從來沒有要不到的;倘使沒要到,大約是他拱手讓了。唇風在她耳邊爆開,“你該如何喚朕?朕病中聽著順耳,醒了你怎麼又變了。”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她把耳朵貼在他胸上,鼓鼓的胸,裹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跟他粗重的氣喘一樣讓人安心。手輕輕握上他的胸,“醜我也不在乎。只是……”

“只是什麼?”他一邊說著,架著她的臂窩把她朝上提了兩寸,本來趴在胸上,現在變作面對面。她先吃了一驚,又受了極大的蠱惑,硬撐著不敢看他,下巴搭在他肩上,側臉貼著側臉。

他用臉頰蹭蹭她的,笑著說:“這瘡,奇疼奇癢。”

她知道他不舒服,忙扭頭,把臉挪開,細細盯他臉側的痘泡,伸手揉了揉:“這顆快破了。當心,這一身痘泡兒,且有得熬……”

眼光一挪,就看到他笑意滿滿的眼睛,細長的丹鳳眼,半眯著,更修長,減了媚,添了英氣。

她重手在痘泡上摁一把:“哄我。”

“朕怎麼哄你,你再喚一聲朕的名字?” 他直入去親她的臉,冷涼的鼻尖兒先戳到她面上。她安心地想,熱度消了,連鼻尖兒都涼。轉念殿裡是不是冷,該再添個火盆?一走神,不自覺又自然而然陷進他唇裡。

兩人糾纏,他偷著氣喃喃喚她的名字,一次次把“花”吹到她舌尖上,聽得她心裡暖融融,心裡的防線漸漸將化了。心上暖,怯怯迎著他接了一息氣,若即若離的主動被他探著了,他睜眼瞄了瞄,她正闔著眼睛笑,紅豔豔的唇裹著細小的銀牙,舌尖兒在唇齒間一閃,腮面上是被他生勾撥起來的粉紅。他心一顫,起身打了個滾兒,捧著她兩人調了個個兒。

她耳邊生風,身子打旋,只能兩手緊緊把著他的肩,等再睜眼,自己躺牢在床上,他縱在身上,脈脈看著她:“你再喚朕一聲。”

她伸手去摸他的眉:“萬歲是天子,什麼都要爭個先的,我怎麼敢……不敢不敢。”濃眉仍重,星目照閃,她一摸,便覺得心裡狂跳,不安分的驚喜,屋子冷,可她身上細細密密的汗往外滲,腰肢也軟了。她觸電似的收了手,扭頭不看他。

這一扭,紅到尖兒的小耳朵和一片白膩的肌膚便呈在福臨眼前,薄薄的白皮兒下埋著暗紫色的筋,更襯得這皮又白又細,凝住的油脂一樣。他伸手小心撫了一下,也跟觸電似的,顫著收了手。老舊的白布單子,縱橫的經緯,線頭的結團成一個一個的繭,他怕她剌疼了,小心把手墊在她臉下捧著:“朕說了真心話,倒叫你攥住了燒餅把兒……”

話沒說完,他情不自禁飲上去,久不發作的惡趣味,所過之處便是一片細密的紅點子,火熱的氣息噴在她身上,幾乎把她這塊凝脂烤化了。她緊緊攥著他結實的手臂,嗓子裡的聲像蜿蜒的小水流,曲曲折折匯成一股映著粉色霞的溪,她把散在全身的意識聚了聚,終於捋成一聲“唔”,她轉而去抓他的手:“萬歲,福臨……”

“伊還在這兒,我們不成。”她快哭了,身動心動,裹在身子裡的心跳又開始往外鼓,肚皮上的肉又緊又疼,她拉著他的手捂著肚子,悠長地吸一口氣,“它又疼。”

終於沒遮沒攔,從知道有伊,他頭一次皮挨著皮摸上它,仍不敢實實在在摸,蜻蜓點水地輕撫一下,他立刻反手拉住她的手:“朕不敢摸。”

她疼地皺著眉,他拽著衣裳給她掩上,輕輕親她皺成個疙瘩的眉心,柔聲問:“還疼嚒?這是什麼症候?朕去叫寶音。”剛起身,就被她拽住了:“別,我們,我們三個靜靜躺會兒。”一會兒肯定還有很多人要來,風暴眼裡的安靜,她想跟他享一刻是一刻。

“這得到什麼時候?”他心疼地看著她。

“快了。”她對著他嚥了口口水,“等懷穩了。”她跟他說的不是一回事兒,她抓了把他的胸,彎著胳膊摟他的脖子,她莫名地饞他的身子,等他好利索,她大約也能了,把這一場一場沒鬧完的全鬧完。

她半睜著眼睛皺著鼻子看了眼福臨,他也正看她,他看她看自己的眼神莫名起了個慄。

*

寶音在殿外留心聽裡頭的動靜。皇后沒哭,她鬆一口氣。阿拉坦琪琪格從來身子不單弱,她只是性子柔,上頭有父親母親護著,下頭有寶音阿桂保著,任風雨如晦,她的天地裡永遠平寧,所以性子無可無不可,總讓人覺得她嬌。剛有孕時小波折了一次,後來她棄了那些荒唐想法,一心一意養著,胎相就穩固。

剛寶音在裡頭說“再看”,純是為了嚇唬皇帝,懷孕就是生一場十個月的大病,如何寶貴嬌養都不過分。且皇后受了那麼大驚嚇,寶音簡直不敢回頭想,就半個時辰前,寶音闖進去時,皇后綿綿倒著,一絲氣息也無……寶音想得心揪著,喘不上氣,若是皇后有事,寶音在世上就再無牽掛了。收了神思,她在廊下來回踱,日子淺,殿裡兩人都該小心著些,可是年少的夫妻,甜膩也是該當。若是過分,她要不要闖進去攔著?

皇帝醒了,天花的症算是好了一半,終究年輕,再過個十天半個月,就該全好了。只是這臉……寶音嘆口氣,本來極英俊瀟灑,這下醜了,連個普通人也及不上。

正想著,老遠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寶音心一沉,生怕蘇墨爾領著太后的懿旨殺個回馬槍,殿裡帝后正壓低了聲兒嘰嘰咯咯笑,劫後餘生的小夫妻,寶音不忍攪了他倆的蜜裡調油。

意外地,太監閃亮的藍袍子先從門洞閃出來,吳良輔身後跟著吳不服,二人領著一隊小太監小宮女抬著大小箱籠往這邊走。吳不服老遠看見寶音,撇開大隊,猛跑到寶音面前,“噗通”跪倒,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只管說:“姑姑,乾爹剛把奴才從坤寧宮放出來,不在娘娘身邊伺候,奴才心焦。”說著跪在地上磕頭,吳不服的大腦門磕在凍得硬邦邦的磚地上“咚咚”地響。他嘰裡咕嚕說一通漢話,寶音幾乎全沒聽懂。但是頭磕地的動靜造不得假,寶音不落忍,伸手拽了吳不服一把。

吳不服直起身,仍跪在地上,繼續說:“太后娘娘派人把坤寧宮圍了個水洩不通,奴才也知道主子缺人伺候,可是乾著急,只恨沒生一對翅膀……現在聽說萬歲爺醒了,乾爹拿著手牌放了奴才,奴才急忙讓烏蘭和呼和收拾了娘娘吃的穿的用的東西。只是,貓兒早送到永壽宮去了,奴才還沒來得及去找,所以沒帶來。”說著竟然開始用袖子抹眼淚。

在奴才隊裡找到烏蘭和呼和,寶音喚她倆一聲,叫她倆近前當翻譯。吳不服的話裡,寶音聽到“手牌”瞅了眼吳良輔,這個奴才不忠心,藏奸,還牆頭草。皇帝病重時,皇后叫他來伺候,他磨磨蹭蹭幾天不來;現在聽說皇帝醒了,他又是手牌又是人又是物,顛顛兒來了。

寶音讓烏蘭和呼和跟吳不服說,其他都不打緊,貓兒要趕緊去永壽宮接來,皇后得閒兒扭過脖兒肯定要問胖大橘。吳不服這個奴才倒是可以考考,興許靠得住。正是用人的時候,靠得住靠不住也先用著。

把太監宮女指到遠處廊下站著,開了箱籠。帝后不得空,寶音先捋捋東西齊不齊。皇帝生天花,三四十天不得挪窩兒,在睿親王府且還要住一段日子;正好皇后也需休養生息,廢園沒宮裡那麼多規矩,離是非旋渦遠,門一關自成天地,最好將養。以後這兒就是“養心殿”和“坤寧宮”了。

寶音細細點了東西,把要添的補的一樣一樣交代給吳不服,遣人回坤寧宮拿。忙活完,剛喘口氣,聽一個哭聲打老遠到近前。一個細身條宮女躥進院子看見寶音,捧著個小包袱撲倒在寶音腳下,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得抽抽,一邊問:“格格呢?剛去撿的。”撲稜著扔了包袱,爬起來往殿裡衝,“格格,你怎麼不等等奴才。烤白果!”

帝后還在殿裡……寶音一把撕住她:“都是你報的信兒!你還有臉來哭。”

作者有話說:

一些男女那些小動作就燒腦,卡死。

感謝你們的支援!感動比心。

金花躺著, 仍留心聽外頭的動靜。聽到烏斯的聲音,嘴裡泛起絲絲的甘苦,正饞著, 就聽說白果,忙起身找鞋, 山楂湯不能吃,烤白果總能吃。福臨拉著她的袍子角, 說:“忙什麼?”

“我想吃, 饞了。”提上鞋,一站,渾身疼,頭也發昏。她忙扶著床欄, 挨著床沿坐下, 想喚寶音, 張張嘴, 全身綿綿也不敢使勁兒。只能扭頭看床上歪著的福臨,“萬歲幫我叫她們一聲,渾身沒勁兒。”她嚇破膽,也終於能覺得累了。

福臨擎著身子,向窗戶喊了一聲:“寶音。”一邊伸手拉她,剛捱到袖子,就聽外頭“咚咚”響, 紛紛蹭蹭的腳步,撲簌簌的衣裳掃地,吳良輔領著人在外頭跪了一片, 吳良輔的亮嗓子, 聲音尖細中氣十足:“萬歲爺!奴才來遲了。”

金花扭身趴在福臨耳上, 小聲告狀:“他最奸,讓他來燒熱水,就不來,這些天就吳祿和寶音忙活。”把手塞進他手裡轉一圈,“還有我。擰了無數的手巾。”

福臨順勢握著她柔軟的手,拉回懷裡摟著,垂頭盯著皇后的鵝蛋小臉兒,嘴卻不含糊,對著外頭應了句,“朕知道。”想了想又說,“著人把院子看住了,沒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太監出入吳良輔管著,宮女出入寶音總領。”

皇帝最後這句是蒙語,吳良輔見寶音應聲,腆著臉趕上來問:“姑姑,萬歲爺另吩咐了什麼?”寶音不理他,徑直推門入殿,他鬧了個沒臉,轉頭看身後的小太監和小宮女都趴在地上,個個聽得清清楚楚,只得自己找個臺階下,裝作一拍頭,“我這榆木腦袋,寶音姑姑聽不懂漢話。”

寶音進殿,皇后問:“姑姑,萬歲的藥得了嚒?還有什麼吃的,萬歲別空著肚子吃藥。我也餓了,跟著吃一口。”

寶音應著要出去傳膳,皇后眨眨眼,繼續說:“我聽見烏斯的聲音,她又來了?”

寶音沉下臉:“她……”慈寧宮安插在睿親王府的眼線,想必太后聽她報信說皇帝萬中無一地好轉了,才著急忙慌來害皇后。一口一個“格格”,千恩萬謝阿拉坦琪琪格給她吃過飽飯,結果遇上事兒最靠不住,一刻不耽誤去太后跟前賣好,養不熟的狗。寶音想到這一層,恨不能撕了烏斯的嘴。

“姑姑,白果,拿進來我琢磨琢磨怎麼吃。”皇后嫣然一笑,太陽從厚雲朵裡透出來那麼金光燦爛,剛寶音罵烏斯的話她都聽見了,這中間的關竅,略想想就能明白,“烏斯,也別難為她,中間指不定有什麼緣故,我看她就是個傻丫頭,她要回去就回去,終究是蘇墨爾帶來的奴才。還跟……認識。”她看了福臨一眼,他人靠在引枕上,目不交睫盯著她,“阿桂”兩個字他怕是忌諱得緊,還是別提起的好。

正說著,烏斯直接闖進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格格!奴才在慈寧宮聽她們說娘娘殉了,奴才不信,忙跑來了。奴才發現慈寧花園有幾顆銀杏樹,在枯草叢的地皮上搜羅出這麼多白果,不用等明年,今年各個就能烤白果……”

“慈寧花園,不是二阿哥和四貞格格的避痘之處?你如何能進去?”皇后急忙問,烏斯種過痘,早已免疫,自然不怕,可是福全和四貞,一個幼童、一個妙齡女,萬一烏斯從睿親王府帶了痘疫去,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宮中避痘竟有這樣的紕漏,聽得她膽戰心驚,福全是皇帝唯一的兒子,獨苗苗龍裔。

“奴才跟守門的侍衛說去打掃庭院,侍衛就放奴才進去了。不過,奴才僅待了半個時辰,天寒地凍,並未碰上人,也沒跟慈寧花園裡的人說話。”烏斯見皇后問得急,忙答道。

“怕你會過人,就在睿親王府當差,先別回去。姑姑給烏斯安排個活計。再把膳傳來。”皇后怕嚇著烏斯,柔聲說。見小宮女覷著眼睛磨磨蹭蹭的,問,“是沒吃飽?一會兒跟姑姑要,格格做主,姑姑不難為你。”說著對著寶音搖搖頭。

一句問得烏斯拽著袖子揉眼睛:“格格……”烏斯以為皇后薨了,來了才見,仙女兒一樣的格格,好端端活著,鮮靈靈,活生生。人逢喜事的精氣神兒也爽利,想得也周到,還惦著她吃不飽。

“去吧。”金花把寶音和烏斯遣出去,扭頭對著福臨,“天花過人不是玩兒的,看看三阿哥……怎麼慈寧花園還能進進出出,四貞也在裡頭住著。”

“三阿哥怎麼了?”福臨摳著手上的痘,漫不經心問了一句。

她一愣,他病中,還不知道三阿哥的事兒。要不是他抱了三阿哥,寒冬臘月的,小嬰兒輕易不出門,就算宮裡疫病傳遍了,大約也染不上。不過究到根兒上,這事怨不著皇帝,是佟妃想用兒子爭寵,聽說皇后圈禁了,巴巴兒地去養心殿獻殷勤。結果兒子染了天花,皇帝的雨露卻沒承上,佟妃這一步棋賠了夫人又折兵。

等他好了再同他說罷,萬一他心裡難過,誤了病。想好了,她輕描淡寫地說:“聽說染了風寒,請太醫吃藥,那麼小的人兒,吃苦。”

“那夜朕抱過他,怕是過上‘喜’了。”他一拍手,捏著拳,“也是奇了,往常朕不愛親近阿哥公主,有道是抱孫不抱子,那夜看他在佟妃懷裡,露著張小臉兒,朕想你喜歡他們,鬼使神差接在手裡。等佟妃告退,朕的‘喜’就有點症候,那孩子……這高熱,一天一夜也經不住。”他這話帶著幾分宿命的禪意。

她揉著他的拳,給他寬心:“別想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現在想法子把二阿哥護好。”她盤腿兒坐著,舉著另一手的手指頭問,“還有人手嚒?撥去慈寧花園守著,不準人進出。御膳房的廚子派兩個進去,左不過就是預備四貞和二阿哥的膳,他倆能吃多少。”

順著他的子嗣想:“楊庶妃和端貴人處是不是也該派人守著?她倆病不得。唉,兵荒馬亂的,這幾天都沒遣人去問,楊庶妃的日子早過了,足月還不生,多半是個公主。多虧早預備了穩婆在她宮裡……”

三根手指頭被他攥進手裡,她才抬眼看他,背後是窗戶,逆光裡,他眼中晦暗不明的光也晶晶亮:“不是醋溜溜的時候了?不是不想給朕料理後宮的娃娃們?多虧這病,要不朕還不知道你原來忍著這些委屈。不願意管就罷了,費這些心。皇額娘閒著鬧心,正給她機會抱孫。”

她皺皺眉:“你聽見了?當時不理人家,這會兒找後賬。酸的醋的是你跟她們,那麼多小老婆……關娃娃們什麼事兒,福全多憨,要不是這病過人,我真想福全。”

他看她盤腿兒坐著,一尊菩薩似的。近午的光透過窗戶紙,曲曲折折照在她臉上,泛著白皙柔亮的光。她自己剛經了那麼大的事兒,自己宛如泥菩薩自顧不暇,偏偏還惦著旁人。小老婆們的醋也吃得也磊落,明明白白地不想他再在別的女人身上花心思。

伸手把她囫圇著端到身前,摟在懷裡:“咱們有自己的小娃娃!你老說福全的眼睛有幾分像朕,朕總想,要是有個小娃娃長得像朕也像你就好了,現在如願了。以後咱們家就朕跟你,還有咱們的娃娃。”心裡暖和和地想著這小娃娃的來處,再想她才十六,剛大婚就當後孃,金尊玉貴的蒙古格格,當了皇后,仍有這麼多躲不過的腌臢事兒。他不能再給她釀出醋來,得把忠心表明白。

她一抬頭看到他認真地望著自己,幽幽多想了些倆人的事兒,臉一紅:“別東拉西扯,現在說福全和她們。還能撥出人手來嚒?當務之急先把這幾個孩子護好,太后能這麼對我,我怕她想岔了,做出後悔的事兒……”想想,也許自己想錯了,太后對自己下死手,概因為自己不是博爾濟吉特氏,若是真的他的表外甥女兒,太后的表外孫女兒,也許太后就饒她了。福全和那些沒落地的孩子總是皇帝的血脈,太后大約不捨得。

福臨想想:“要幾個人?這兒少用幾個侍衛就是。朕要是早種過痘兒就好了,瞧瞧你,這麼厲害的症候,你也能如常進出。”

金花搜了搜阿拉坦琪琪格的記憶:“種痘疼,還留疤,多虧我種痘時……”她想說阿桂陪著她,看了眼福臨,垂著頭不說了。

“是大腿上那個疤嚒?那夜,朕頭回見,還想你從小嬌養的,怎麼傷到這蹊蹺處。”太液池那回,他把她全身細細摸個遍,曾摸到她腿上一個疤,後來處處留意,還趁她不注意專門拿燈照看,馥馥白的腿上一道粉色弧,蜿蜒突起,格外扎眼。

“姑姑的狠手,用刀剌破了埋痘痂進去。本來說給你種痘,我還猶豫誰敢損傷聖體,誰料想要這樣免疫……”她嘆口氣,摳著他手上的痘泡:“這倒提醒了,咱們把萬歲的痘痂收起來,留著給福全種痘,這可是‘聖痘’。還有南定,她從小在京里長大,肯定也沒種過。前朝的大臣,哪個立了功,便賜種‘聖痘’,榮耀堪比賜黃馬甲。”

這話聽得他語塞,他還沒好呢,她心思已經這麼悠遠,還預政前朝,結果她嬌嬌撲在懷裡,說:“所以你快好,就算為了我,我在這世上,再沒親人了。要不是為著你,我就選回去找媽媽了。”一句話他不甚懂,只說得他心也化了,這也是道不清的緣法,她問他要他的命他也願意給,更何況是為了她好好活著。

她不知道嚒?他是為了她才好轉了,也是為了救她才硬醒轉的,若是沒有她,他早兩天就死了。他也不知道,她差一點兒就穿回去,仍舊過優渥的現代人日子,還能跟心心念唸的媽媽一塊兒。

作者有話說:

本文才寫了一半時,搜到文評,說女主性格不夠鮮明。

看了今天的評論,我有點高興,我們女主夠鮮明啊,是個作精。

玩笑話,自嘲下。

感謝寬宏大量的讀者支援。

金花睡了長長的一覺, 閉眼睛的時候,福臨伸著手指頭,順著她的眉心摸到翹鼻尖兒, 寵溺地說:“你先睡,朕守著你。”她還嘟囔:“我沒事。”

結果沉進夢裡就看到一扇方方正正的窗戶, 糊著將朽的紙,她被人捂著, 喘不上氣, 眼淚撲簌簌往下滾……之後就驚醒了。睜眼看他側躺在身邊,倆人中間攤著本書,他手撐著頭正在看,她一有動靜, 他便伸手拍拍她。

反覆了幾次, 他終於忍不住心疼, 滾進她被窩裡, 伸胳膊把她整個摟在懷裡,親著她的發頂:“做噩夢?”

“我喘不上氣,也看不見你……”說著鼻頭髮酸,她把臉埋在他懷裡,鼻尖戳在他胸上,“我以為一定活不成了。想再看看你,他們縛著我, 我動彈不動。我還想跟你說,萬一……你別來找我。”

他手在她背上揉一揉:“不怕,再不會有那種時候了。 ”頓一頓, “你信朕嚒?你去哪兒, 朕都要去找你。”

“我……信。”她本來不太信男人, 吃多了男人的苦:他們慣常說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有求於人時候是一樣,意氣風發的時候是另一樣。可他,細細想了想這幾個月,她願意信他。

“我守著,你睡。”他嗓子不那麼啞了,她喜歡的好聽的聲音圍著她。長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一下,兩下……她困極了,正是該多睡的時候,她卻幾天都沒好好睡,這會兒臥在個溫暖厚實的懷裡,她撐不住睡過去。

等再驚起,他的手仍同睡前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背,他闔著眼睛側躺在她身邊,一手撐著頭,一手搭在她身上,一下,兩下……好像就要亙古不變地拍下去,她終於睡寧了。

這一覺睡到天都黑了,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她仍困得睜不開眼,滾著翻個身,朝裡趴在床上。還沒趴實,身子就被扶住了,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她:“金花。”身子被大手溫柔小心地掰回去,肚子“咕嚕”一聲,她知道,不壓住肚子,它就會一直叫,於是閉著眼睛又滾回去趴住。

“金花。”那個好聽地聲音又在耳邊響,一隻大手墊在肚上,輕輕捧起她的腰,“當心。”

“嗯,別鬧,我再睡會兒。”

一句給了那人提了醒,他越發鬧起來,“咻咻”的氣噴在耳後,她有個片刻以為胖大橘來了,伸著倒刺的小舌頭舔她,粉嫩的爪子在她頭臉脖頸上踩奶,要她存在罐子裡的乾製雞胸肉,或者混了魚和雞的御膳房貓罐頭,所過之處留下一條一條溼潤細膩的痕。

“別鬧。”她咕噥一聲,突然想起來,自己懷孕了,還要防著弓形蟲感染,懶洋洋伸手隔了那條溼糯一把。

這下手也遭殃,手心裡握著一把噓噓喘不休的氣,火熱的唇把手心裡的紋路展平了,又來嗅她身上的香,從後腦勺的頭髮一路嘬在耳上,聲音越來越大,起初只有鼻息,後來唇間的氣也噴著她,輕輕的“噗”,吸得她渾身癢,心裡得小火苗燎舔著身上心頭的肉,藏在衣裳裡的肥糯的兔兒,鼻子皺起來,縮成皺巴巴的豆兒,身上暖流滾湧,她“唔”了一聲,擰著眉啟開唇。

那聲“別鬧”還沒送出口,就被截住了,直愣愣被搶了去,舌尖上摻進藥氣,還有她魂牽夢縈的山楂湯的酸和香,這次換她飲他的味道,轉著舌頭,她刮盡他的齒根舌尖。

*

他本來忙著,膳桌擺在床腳當炕桌,她睡得安穩,他守著,順便看看這幾日壓下來的奏章。大病未愈,剛看幾頁就吃不消,看看停停,一尺高的奏章,一下午才看了一小半。

日頭西斜,天光漸漸暗下去,他頭昏眼花,剛想叫人來掌個燈,突然聽到旁邊人身上傳來一長聲“咕嚕咕嚕”。

她起初睡不寧,直到他跟她一起躺著,又伸胳膊攬著她有節律地拍拍,她才好些,沒再掙扎著蹬腿,把臉捂在被窩兒裡黑甜地睡過去。

睡了整個下午,想是餓了。他幽幽想起她幾次在他面前“咕嚕”,跟個孩子似的,肚子餓了就“咕嚕”,還會眼前發黑搖搖欲墜,立都立不住,被他抓住機會,一把摟在懷裡。

現在好了,她就躺在身邊,可以光明正大握著摟著,不像以前,兩人竟荒唐地商量還是不當真夫妻罷,只給太后演個樣子。非得她立不住、又或者扭了傷了,走不得行不得的時候,他才硬拗著摟摟抱抱。人在懷裡,她羞答答地不看他,鬧的他也羞,十四五歲就生了第一個兒子的他,竟然到十八歲時又對著女子臉紅。

想想以前的荒唐,他忍不住訕訕的,把臉置在她鼻息裡,吸著她撥出的氣兒,他心裡像飲了蜜似地甜,又像麥芽糖,黏糊糊的,兩個糖人兒,絲絲連連。

不防備她朝裡翻個身,他忙伸著長臂護她的肚子。有了娃娃,便譬如生病,除了平安生出來,再沒有更好的法子醫。

況且她也喜歡娃娃。回想起來,這兩月,她多少回尋著千奇百怪的由頭讓他摸她的肚子,他還曾摟著她的肚子對她說:“朕喜歡你,打起頭就喜歡你……”父母的情話都給尚是個胎兒的娃娃聽去了,層出不窮的花樣,都是父親對著母親表白。

這小機靈鬼。她年輕任性,他得好好掌著,護著她們娘倆。

他護著她的肚子,氣聲喚著她的名字,把她輕輕正過來,可是隻聽肚子“咕嚕”一聲,她又滾回去。還跟他說,別鬧。

身子一扭,露出耳後一片明晃晃白膩的肌膚,照得他眼前一亮。中午他留的印子還在,細密的一片紫紅色小點兒,遠看像一塊胎記,記號著她,他的她,趁著她□□嬌嫩的肌膚。

他心裡“轟”一聲響,像小時候初進京城,周圍一片禮炮的鳴,比過年更熱鬧,震耳欲聾地,他坐在馬車裡,暈暈沉沉中生出無限的喜歡。

還有跟著這記號一起生髮的她的吟,同廊下順著簷滴下的水一樣,又或者是林間最小的溪,沁著石頭縫,若有若無的水聲下是最驚心動魄的暗流,終於匯成一聲兒,把他倆都喚醒了,沒行下更大的荒唐,她畢竟正懷著孕。

只是,粉色的耳朵,圓潤的輪廓,小巧的耳垂兒,尖尖的眉毛,彎彎的眼縫,還有那粉白的面孔,常暈著紅,掛著晶瑩的汗珠子或者淚珠子,他忍不住又想起來,她那時候也愛哭,疼了哭,痛快了也哭,不高興的時候哭,歡喜了也哭,分不清是他猖狂逼出來的汗還是她歡喜過頭的淚……溼漉漉的身子,還有一張汗涔涔的臉。

多胡思亂想兩下,他撐不住了,一頭紮在她肩窩裡,細密的吻沒頭沒腦地親下去,輕慢的“噗”,聲聲敲打著他的心。她攔他跟攔貓兒似的,帶著淡淡的無可奈何和滿滿的溫柔繾綣,伸著柔軟的小手托住他遊走的唇,引得他愈發想給她看,他比貓兒的本事可大得多。

在病中,可他仍是他,而且他們多久沒親近了,一日好比三秋,兩人中間隔著許多個秋,秋中隔出個小別來,小別勝新婚,他已經火熱地沒頭腦,剛看奏章怎麼沒有這麼大精神頭兒。

臉被她捧在手心裡,他細細嘗她手心裡的味道,撩撥鹽水幫他洗傷口,她的手漬出淡淡的鹹味兒,想著她衣不解帶守著他,他忍不住粗粗地喘氣,要能喘到她身上,讓她安心。他好了,雖然滿臉滿身的痘泡,可他好了,她該知道。

手也不老實,她睡時只穿著貼身的衣裳,順著微微隆起的腹部往上,陷下去的是兩手能環住的腰,再往上呢?他心裡的炮越來越響,又像是鐘聲,青燈古佛,鍾罄齊鳴,越是清淨裡,一點子紅塵就顯得更熱鬧,無限的凡塵俗事。

兔兒隔著衣裳在手心兒裡蹦,溼漉漉的小鼻子,傲嬌地挺著。他用手一撥,鼻子便皺起來,兔兒也蜷。他用手掂,蜷了也比以前更肥糯,這是什麼樣兒的妙人兒!自他娶了她,她日漸更像顆桃,原本沒熟,現在熟極,薄皮兒裡是一水的甜,他忍不住拱開皮兒啜裡面的果。

她一張嘴,他慌慌張張堵上去,像是她嘴裡有靈丹妙藥。誰知他想岔了,是他嘴裡有她喜歡的,輕飲著他的唇,她細細品著他嘴裡的酸和甘,舌尖齒齦,“啵哆”有聲。他覺察出她少有的主動,更興頭起來,弓著身子,伸手去解她衣裳的紐子……

“嗯。”她晃著頭,甩開他的唇,手摁在頸下第一顆紐子上,“表舅舅。”一邊叫他一邊抽著身子往旁邊滾。這情形,太眼熟了,多少回她撩撥了他又不願意,一到關鍵時候就摁著衣裳不讓碰……

他痴痴看著她,怔怔地鼻頭髮酸,多少回了……她卻兩手環上他的臂,一雙桃花眼半睜半眯,歪著頭笑:“我們不成……”看他呆呆愣愣,她又緊著胳膊湊過來親他的唇角,紅豔豔的嘴唇滑到他耳上,小聲說,“等伊會動……”她綿綿倒在枕褥間,“剛你嘴裡的山楂湯可真酸啊,酸,還帶著橘子味道,姑姑給你加了什麼料?表舅舅,一會兒你喝藥,給我留半碗成嗎?姑姑說我不能喝,說活血化瘀,迷信,全是迷信,完全沒有科學道理,一碗山楂湯。”

他仍怔著不動,她嫣然一笑,歪頭對著他甜笑:“不是我想吃,是肚兒裡的想吃,你給我留半碗成嗎?”摸著他的胳膊,捏著臂上的肉疙瘩,“喝一口便給你親一下?”

福臨一伸腿,踢得膳桌“哐啷”響,他光著腳從床上蹦到地上,背對著她,他對她,沒有一點兒轍。

作者有話說:

今天有二更。啦啦啦。

寶音聽到動靜, 試探著在外頭敲門:“萬歲爺,用晚膳?膳後還要吃藥。”他不光吃藥,還要處理全身的痘泡, 而且他剛醒,看奏章、調兵遣將忙乎一下午, 寶音怕他吃不消。皇帝都在其次,皇帝是阿拉坦琪琪格的夫君, 寶音心疼的不是皇帝, 是自家奶姑娘的夫君。

金花滾到床沿,伸著一根手指勾住福臨的大帶:“萬歲,餓了,肚子咕嚕咕嚕叫。”下午趁著金花睡熟, 他略洗漱過換了常服, 為著生天花, 算是“見喜”, 舊俗要穿花衣,他一身墨藍色的袍子,配了一副正紅的大帶。她在後頭看他,挺拔的門板似的肩膀,矯健的一把腰,若不是頸後露著幾顆痘泡,絲毫看不出是個病人。

一轉身, 長腿在袍子下襬,她又咽口水,軟軟躺著, 只懶懶抬著一隻手:“萬歲拉我起來。”另一手扶著腰, “身子發懶。”

他嘆口氣, 對著外頭喊:“擺膳。”兩臂架著皇后的咯吱窩,把她從被窩裡撈起來,溫柔問,“寶音來伺候?”

“烏蘭和呼和不拘哪一個都成,姑姑管著這麼多人,進進出出都要她管,別累壞了。”她靠住他塞過來的引枕,小聲說一句。

“小宮女懂什麼,粗手笨腳;你現在跟以前不同了,寶音有經驗又老道,她伺候朕放心。”他木著臉說這句,她“噗嗤”笑了:“從小都是她倆伺候我,在宮裡也是她倆,那時候也沒見你說她們粗笨,現在……我就是沾肚兒裡龍嗣的光,才能得萬歲爺的細心照料,都管到邊邊角角了。”

皇帝被她刺這一句,才猛然發覺自己自從知道她有孕的喜信,不光管頭管腳,還對周圍伺候的人吹毛求疵。都是她用慣的人,在他看來仍不夠細緻周到,還是寶音這樣的奶孃,又是婦科聖手的,他才覺得勉強夠格伺候皇后。細想起來,大可不必,寧妃佟妃懷孕生產,他都未加著意理會,只在想起來時淡淡叮囑兩句,還不是順順利利孕生了福全和三阿哥?只是對皇后,他總覺怎麼關護都不嫌多。

他捧在手心裡的人,若是能以身代之,他寧可他替她吃產育的苦頭。想起月前傷風那段日子,他莫名嘔吐,滋味實在難受,明明什麼都沒吃,卻嘔個不住。如今聽說她頓頓吃了便不受用,他心疼壞了。怪不得餓得肚子“咕嚕”亂響,中午只吃了兩口,她便停箸,往常她喜歡的酸的、辣的,羊烏叉、爐鴨,他變著法兒配著給她吃,她都皺著眉看,卻吃不下。過後又捧著心坐在床邊,寶音便預備著盂怕她吐。以前多麼嘴壯的一個人,什麼都愛吃,只怕胖,現在這麼細食。

金花看福臨盯著自己神色寂寂,怕他身子不舒坦,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把頭伸過去貼他的額角,自言自語:“沒發燒吧?怎麼瞧著精神不好,下午守著我睡累著了?你還沒好呢,先好好養著,奏章以後看也不耽誤。”

他猛回過神來,伸手掐著她的腰,把她在被窩裡放穩了:“當心,別閃著。”想想又把她摟在懷裡,“你這麼吃苦,朕心疼,千盼萬盼讓你生娃娃,是不是朕錯了。”

“來都來了……”她手摸著他的頭,“姑姑教的避子的法子,我都試了,吃了那麼多苦藥。還逼著你用那勞什子,物理避子,怪不舒坦的,都沒攔住。這小東西,就想讓我們當爸媽。”是宿命,更是父母子女的緣法,更何況,“我也喜歡伊,長得像你又像我,多好,嬌嬌軟軟抱在懷裡,會哭還會笑。若是心疼,這回幫我穿衣裳。等以後,你幫我穿鞋。再下個旨意,準我穿平底靴,就不用穿花盆底兒……”

她東拉西扯,寬著他的心。靜靜坐著,由著他給她穿衣裳,想起來問:“福全和四貞妹妹那兒安排人了嚒?”

他手指頭頂兒上也生著痘泡兒,係扣子彆扭,一邊跟紐子鼻兒較勁,一邊沉聲說:“安排了。”

“楊庶妃和端貴人那兒?也不知道楊庶妃怎麼樣。咱們這衣裳都能過人的,不好出去。”她盯著他臉上的痂,痘泡癟了顏色變深,更花花麻麻,可他就是他,聽他淡淡說:“安排了。”細長的丹鳳眼斜斜覷她,有些心虛地說,“下午安排的人報說楊庶妃見紅,大約今天不生,明天也該生了。”早上聽她惦記,說了又怕她生醋,所以說得輕描淡寫,萬一她不高興,他馬上收住話頭。

她一拍大腿:“唉,姑姑在這兒不宜去,皇額娘著人去守著嚒?表舅舅也不在,她自己一個人,有母親陪產嗎?”無論如何,女人最懂女人的心,若是她自己同著幾個奴才生孩子,心裡不知多怕,有個山高水低,都沒人做主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這一問,福臨繼續幫她系紐子,說:“事多,實在忘了。”他怕她說到家人心裡難受,等皇后生產,也沒母親陪產,甚至她不知道母親是誰,“皇額娘肯定派人守著,你別擔心,好好養著。”經過這場鬧,若是生個阿哥,太后必要抱去養在膝下。

她穿好鞋,下去走了兩步,掐著腰站在他面前,說:“表舅舅,下午理了多少事兒……”她睡了一覺起來,他換了衣裳,辮子重新篦過,油光水滑,她睡前惦記的幾樣事兒,他都料理過。一樣是一下午,她不過睡醒了,少打兩個呵欠。這還只是她惦記的事兒,她不惦記的,還不知他圈閱了多少。等他好了,她仍窩在他翅膀底下罷,只要有他,就算是被太后廢后,想來也不打緊。

他嘆口氣:“醜了,再不能幹,如何還能有一席之地……”

她拉著他的手說:“不嫌你醜,不過隨口說一句,還記仇。一會兒你多問姑姑要一碗山楂湯,留著給我喝?”

他一扭頭:“剛還說只喝半碗,這會兒怎麼又變一碗?”

翹鼻子抽一抽,鼻樑皺成朵花兒,她說:“你聞聞,姑姑正熬呢,這味兒,真香。而且不過是個水果,哪有那些奇效。都是杜撰。姑姑就是小心太過。昨天她給你喝的時候,給我饞得……”她說著,口舌生津,忍不住咽口水。

雙手環著福臨的脖頸,她小心在他腿上坐下,嘟著豔紅的厚唇親他,“萬歲你張嘴給我聞聞,還有嚒?”粉紅色的小舌頭把弓形的唇沿嘴角細細嘬了一遍,咂咂舌,“是沒了,一點兒酸滋味兒都沒有。”

胳膊掛在他脖頸上打晃,胸脯就在他身前晃:“快傳膳,吃了膳姑姑就送山楂湯進來了。”

他“唔”了一聲,垂頭坐著,小聲說:“你先去旁邊坐著,朕……”他鬧個紅臉,眼神躲閃著不看她,頭扭到一旁瞪著地上的火盆。她仍把胳膊掛在他身上,跟著他的眼光扭到旁邊湊到她臉上盯著他看,“怎麼了?”

腿下猛彈一下,她突然懂了,坐直身子,自己解開胳膊,一手抓著他前襟坐穩了,靜靜順著他的眼光看地上的炭盆,兩人都不吭聲,默坐了一刻,等那勁兒過去,寶音領著膳進來,小夫妻被炭火撩紅的臉才消了些。

等到晚上,福臨偷偷摸摸給金花喝山楂湯,就扭扭捏捏地放不開。原本一顆酸梅子核兒都能在兩人嘴裡來回推,偏到關鍵時候他倒束手束腳。金花抱著他的頭一碰唇,他慌慌張張把含著的一小口湯給她,不過癮。後來還是她看他跟做賊似的,何苦呢,趁寶音一扭頭,自己端著碗一口喝乾,一下解了饞,福臨便再沒有給她抱著品滋味的好事兒。

*

“朕這麼大個活人, 醜是醜了些,給你當人質還不好?非要它?這麼小,這麼柔, 這麼弱。”福臨摟著她,掩飾不住地開懷, 因為欣喜,承認相貌醜陋似乎也不再難, 自然地調侃出來。萬乘之君的架子, 為著他的小媳婦兒和未出生的孩兒倒了個蹤跡全無。

怪不得明朝的皇帝有的沉迷後宮,多年不上朝,原來早上醒了卻不動窩,意中人抱個滿懷, 兩人喁喁閒說幾句悄悄話的滋味這麼好。他才過了片刻這種日子, 已經像喝醉了酒, 飄飄欲仙那麼上癮。

他從小當皇帝, 前面幾年未親政,可是不上朝就上書房,生活一直刻板,準時得像太和殿外的日晷一般。若不是這一場疫症,實在厲害,要避著人養,他大約只要能睜開眼便掙扎著去上朝, 不知人生還有這樣的風景,還有這樣的柔情蜜意。

“那人質摟著點兒,臉冷。睏, 醒得早, 我再睡個回籠覺, 這兩個月就沒睡醒過。”金花把臉往被窩兒裡藏一藏,起初睡不醒是他亂鼓搗累的,後來日子殊不平靜,她渴睡極了,卻有心事,睡不著。現在好了,每次一蹬腿兒醒了,她的“心事”都在身邊,摟著她捧著她,她終於能安心睡一覺。

“你先別睡。”他說著起身,下床找鞋,“喝口水再睡。”

“我不喝,你快回來,被窩剛暖和;還沒好呢,你下去凍著怎麼著。”她伸手拽他的明黃貼身衣裳,綢子滑不溜手,指頭沒捏緊,衣料就從她指縫裡穿滑而過。

“容朕喝一口,屋裡幹,醒了口感舌燥。”他聽說她不喝,自己去桌上斟了一碗茶,置了一夜,溫在暖套裡也半冷了,他一口氣飲盡了,忙回去滾在被窩裡,摸摸自己的手腳仍是暖的,才展胳膊把她抱回懷裡,“都是睡了一夜,你怎麼不渴。”

她渴,可是喝了馬上便去淨房,昨夜喝了碗山楂湯,睡前一趟一趟出去。現在喝碗茶,這回籠覺就睡不成了。才兩個多月就這麼累……她抬臉看他:“渴,可是現在總去淨房,煩。”

她眼神一閃,又開始摳他的胸。他看她垂著眼睛,手在他胸口來回劃,知道她不如意,只是她這次為了什麼?唇在她腦門上印一印,他小心問她:“去便去,值當煩。等朕好了,朕馱你去?”

她仰起小臉兒,問他:“隔夜茶的滋味好嚒?”她清減了,卻不減豐潤的嬌,一顰一笑,都引得他傾心不已。

他忘情一愣,過後老實說:“朕沒留意,咕咚嚥下去……”還沒說完,她手扒著他的肩湊上來,圓睜著寶石核一樣的黑眼睛,紅豔豔軟軟的厚唇,輕輕翕一翕,親過他的嘴角,又去探他的唇。

他心裡“轟”一聲,腦子裡像過年放炮,隆隆嗡嗡,大大小小的爆破聲疊著,響個不休,他不敢喘氣,也不敢動,眼睜睜看她粉白可親的臉貼過來,粉色的小舌頭一閃,他嘴角的水跡先被吮幹了,然後是他的牙關……

一動不動,胸也停了起伏,他石頭人一樣愣著,可她身上的甜香氣仍不止歇地往他鼻孔裡灌,思緒裡的轟隆越發熱鬧,他終於掌不住,忍不住地長吸一口氣,手上越抱越緊,修長的手腳像藤蔓一樣攀在她身上,把她緊緊鎖在胸裡,他輕輕摸著她的背,無休無止地吞著她齒間的氣。

身上的痘泡火辣辣地,又疼又癢,跟他心上的心動一樣,刺激。他緊緊追著她的唇,輕慢的“噗”間隙裡,他聽她輕哼著要喝茶。戀戀不捨放過她,他在她嬌俏翹翹的鼻尖上親了親,柔聲問:“朕給你端一碗?”

她喘著氣,雙臂一掙,把他的胳膊撐開,託著腰慢吞吞在他懷裡轉個身,背對著他,只露個後腦勺給他,說:“嗯。喝。”

他忙掀被窩下床,光著腳兩步並作三步,給她擎回一盞茶。

一手託著盞,一手扶著人,他看她像小雀兒似的低頭啄著盞裡的水,戲謔:“不是不喝?”

金花垂著眼皮,小扇子似的睫毛一動不動,專心飲了他手裡半冷的茶,頓一頓,抬起眼,忽閃著睫毛笑:“把持不住……”轉身去找帕子,掩著鼻孔,抬著眼睛盯著他不吭聲了。

“難受了?這茶不相宜吧?”他忙把手放到她背上,修長乾淨的手猶豫著,這是他該拍還是順?生了那麼多阿哥公主,可他從沒伺候過有孕的嬪妃,關注照顧都很有限,所以到他珍視的人有孕,他也只會扎煞手。

她輕輕推他的手臂:“哎,別碰我。容我緩緩。”她懨懨躺回去。他正躺回去也不是,光腳站著冷,聽外頭吳良輔尖細的嗓子報:“萬歲爺,太后娘娘來了。奴才不敢攔。”

“引到偏殿去,讓吳祿來次間兒伺候朕更衣。”福臨搖搖頭。吩咐吳良輔看牢了,不準人進出睿親王府,不過是想試試這個奴才,結果一試一個準,他果真不敢攔太后的駕。牆頭草,這會子還吃不準太后大還是皇帝大呢。難怪皇后告狀說他“奸”,皇帝病得不省人事時不來伺候。

他坐在床沿穿靴子,她悄悄起身,掀了被子要下地:“別讓吳祿來了,我伺候你穿衣裳,昨兒我睡著,今兒可巧醒著,正該我來。”說著又渾身不舒服,她趴在他扇面一樣的寬背上,下巴頦搭著他的肩,扭臉兒朝他耳旁呼一口氣。往常早上不舒服,可他病著,她顧不上;如今他見好,她終於有心思顧自己,早起來先覺得肚兒鼓著,一日更甚一日。伸手在他耳朵上捻了一下,“哎,心口堵著難受。”

他靴子穿到一半,聽她這麼說,停了手,腳踏地,一手探到身後摟著她的腰,半歪著身子倒回去,臉靠著她的小腹,說:“寶音怎麼說?”

她就勢摟著他的後腦勺,另一手在身後撐著,說:“姑姑說正該這樣。就是不受用,一會兒在皇額娘面前,可怎麼好……”

作者有話說:

這算是週日的,週一的另更。

本來週末去頤和園,為下一本準備,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也許下週去。

嘻嘻。上週讓我見到了自己的潛力唉!我也能埋頭純碼,不吃不喝。

福臨眼角瞥到她藏在衣裳裡的小丘, 厚緞子提暗紋,他穿明黃,非要她也穿黃, 她就挑了件淡淡黃的厚緞貼身衣兒,比雞蛋黃的顏色還淺些, 瞧著嫩生生。前陣子總覺得她圓潤,厚厚貼了一層秋膘, 腰還是那握細腰, 小肚子卻鼓著。眼麼前才知道她肚兒裡裹了個孩兒。再看她,就覺得她圓鼓鼓地可喜,現在腰處的衣料塌下去,一上一下都鼓突, 大約是衣裳撐著。他翻身伸手摸過去, 一把摁重了, “嘭”, 輕輕地響一聲:不是衣裳撐的,是真的肚腹鼓著。

他忙收了手,仰著臉看她:“這……朕還以為是衣裳!疼不疼?朕手重。這如何是好。叫寶音來?”慌亂里耳朵貼上去,眼睛看著金花,著急地說,“聽不見……朕去叫寶音來。朕冒失了……”

“哎。”金花“嘭”地心跳一下,把摟著他的手鬆了, 兩手都在身後撐著,小腹突在前面。不敢摸,只暗暗喘了喘, 悄悄緊了緊肚皮, 肚兒並沒有兩樣。以前聽人說, 懷得好的,摔一跤也不打緊,風吹草動都禁不住的,多半本來就有問題。

自己給自己寬過心,她定定神,那也不能由著他胡來,現在拍一巴掌沒事兒,以後呢?這麼大的人了,沒輕沒重。她瞄著他的頭,幾天沒剃,腦門上是一片短短的硬頭茬,剛長出來,若有若無,下巴的胡茬也是。心裡忍不住嘆“愣頭青”。小姐姐年紀不大,剛過而立,眼看他的病將好了,沒有其他的顧慮,這次得教他做人。

她從他處收了眼神,一手輕輕摸上肚子,擰起眉,長吸一口氣,咬著牙又擠出來一聲:“哎。”

他忙扶著她的背,喚她:”金花?“

她還不看他,低頭盯著肚子,嘴裡憋的那口氣仍屏著,眉頭越擰越緊,另一手抓著他的胳膊,慌亂地抬頭看他,哀求似的顫著聲說:“疼。”只說了一個字兒,抬頭再深吸一口氣,抓著他的手越抓越緊。

她看他大掌在頭上拍一下,急得眼睛直冒火……不愧是六歲就當了皇帝的,急歸急,對策卻嚴絲合縫。先手忙腳亂給她背後墊個引枕,又光著腳往地上躥,要不是她一把把他拉住,他早衝出去了,嘴裡說:“朕去叫寶音。”

她憋著笑,故意說:“唉,你別去,我怕。”

“別怕,放寬心,朕叫寶音,宣太醫,一定保你們無虞。”他摟摟她,梗著脖子對著窗戶。剛要開口說話,一根細柔的指頭貼住他的唇,一把嬌語送到耳中:“急了?”

何止是急了,他頭上沁出細密的汗霧,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心裡說不出的懊惱。他平日多有數,偏偏到他在意的人身上就沒輕沒重起來。這個肚兒摸過幾次,昨兒還是摸著它才睡著,明知道它不小,怎麼就覺得撐著的是衣裳,拍得它“嘭”那麼響。想到那是她和他的孩兒,他心疼地說不出話來。急了?他答不上來,他不光急了,他還惱,惱自己。

“以後別這麼沒輕沒重,嚇我們一跳。拍傻了怨你。”不緊不慢的話徐徐送到耳朵裡,“我現在有孕,還沒過頭三個月,你對我處處得加小心,時時想著千萬別碰著壓著肚子。像那天,你腰帶扣硌著我們,硌得肚皮發緊,嚇壞人。”

“朕也不知道是病糊塗了,還是高興糊塗了。那天朕不知道你這樣,若是知道,又怎麼會那麼不管不顧的……現在可怎麼辦?朕這胳膊,那一下……”他一身腱子肉,從小練出來的好身板,平日抱她跟抱貓兒似的,毫不費力,這一下拍在他的寶貝孩兒身上,還不知多厲害。他仍惦著叫人,可她緊緊攥著他的胳膊,彷彿不願意他去,他便不捨得起身;要喊人,她一句接一句,他顧著她,就騰不出功夫。

“那一下,可真響。這小東西,一天一天地長大,我吃不下睡不著,都瘦了,倒沒耽誤它。”她戲謔一句,鬆了手,輕輕揉揉肚子,說,“多虧我們瓷實,要不都叫親爹拍壞了。”說著伸著一根食指,重重戳了福臨額角一下。趁他還懵懂沒回過神來,趕忙自己找了臺階下,“疼過一陣,現在好了。萬歲以後別再對我們魯莽,啊。”最後這句像是叮囑又像是埋怨,福臨聽了卻心裡受用,好像一下卸了五成的自責,這次沒事,他以後千般小心,萬般留意,小心呵護著他們娘倆便是。

被她戳過,他一顆圓溜溜的腦袋彈回來,小心貼到她小腹上,輕聲說:“阿瑪以後當心,孩兒乖,也別鬧你額娘,她最近累了,再受不得一點兒苦。”抓著她的手揉兩下,心裡說不上的難受滋味,懊悔混著後怕,忍不住長嘆一口氣。

她看他這樣,心裡微微自責,他天花還沒好呢,她這麼教訓他,惹得他又急又悔,只怕激起心火,這症該好得慢了,他身上已經吃盡苦頭……手在他手裡揉著,像是心也被他搓了。

他們兩個人,一人難受,另一個只有更難受。何苦呢?互相陷得這麼深,千絲萬縷的情,纏纏繞繞,把兩個人裹得緊緊的,一個掙一下,另一個便渾身不自在;分也分不開,只有牢牢互相擁著。用情深至此,竟然只有心裡堵著,嘴上反而說不出來。

心裡的弦一動,她禁不住眼裡霧上滿眶的淚,不敢張嘴,只怕一張嘴,聲氣變了,淚珠子便同珠子一樣,整串滾下來。最近哭得太多,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於是只搖搖頭,張著細軟的手心摸著他腦袋頂的硬茬兒,縱著他捧著她的臉親她,另一手被他展平了,兩人十指交纏,隱進床帳的陰影裡。

頭挨著頭又歪了片刻,她杵杵他的胳膊彎兒:“皇額娘還等著,萬歲起吧。我伺候你穿衣裳?沒睡醒的,咱們過了午再睡一覺,仍是你摟著我睡。”把頭枕在他胸上,聽著他胸膛裡“撲通”有力的悶響,她的理智說該起了,跟太后還有一場鬧,身子卻綿軟地嵌進他懷裡一樣,倒著不想動。

“朕先去,你不舒服,過去略站一站,禮數到了就是。到時候朕護著你先出來,皇額娘那兒,朕應付。”他嗓子好了,一把好聲音,聽的她心都酥了,端著胳膊搭在他肩上,斜抱住他,她說:“皇額娘終歸是皇額娘,你別跟她置氣,有話好好說。萬般的不是,要不是她,我們還不認識呢。或者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是京裡哪個八旗侯爺爵爺的福晉了。”

“簡直不敢想,若是不認識你,朕的日子怎麼過……”

她也是,不敢想若不是他,她的日子能怎麼過;更不敢想,若是她跟哈斯琪琪格一樣嫁個貝勒貝子,其人除了喝酒打仗,別的都不會,她又是這樣的好顏色,她除了被縛住,纏在床上,便沒有另一樣的日子……她一哆嗦,把臉藏在他頸窩裡:“我也是。”輕輕喚他的名字,“福臨。”這次喚出來便輕鬆,她的。這個世上沒有一樣是她的,只有他,她的。

作者有話說:

愛你們。

這本算是自產糧,你們想看的也是我想看的。什麼生軟糯的小包包啦什麼的。嘿嘿。

兩人膩膩咕咕, 終於拾掇停當,臨出門,福臨遣了吳祿和寶音出去, 讓金花幫他擦臉上的痘泡,兩人一站一坐, 齊齊置身於上午的太陽光裡,明窗下兩個人都年輕、明快, 英氣的、美的, 像是自帶閃閃亮的光。

金花捏著白綿紙,輕手擠出痘泡裡的膿,吸乾了,又取帕子蘸了濃鹽水, 一點點洇傷口, 聽他在手裡“嘶啦”“嘶啦”地吸氣, 她嘴上說:“疼?我輕點兒。”手上卻不住, 麻利地給他洗淨,拉著他的手,“快些走,皇額娘等了好一會子,到時候又該說我拖著你,紅顏媚主。”

他就等著她說這話,聽她開了個頭, 一把把她抱在腿上,臉貼著臉,氣息在兩人間一遞一換:“你別怕, 現在朕好了, 朕護著你。”

“嗯。”她乾脆地應一聲, “我這個身世,皇后怕是當不成,萬一皇額娘要廢,就由著她,仍是咱倆一處就行。現在又有了這個小的……”她頓一頓,艱難地小聲說,“萬一,以後咱倆不一處了,你就唸著咱倆好過的舊情,別把娃娃交給別人養,讓我自己養著,日子也能過。”她老早想過,比起他,後位是虛的;比起娃娃,他的情又是虛的。若是形勢逼人,要一再後退,那就留著娃;他,今日好不代表一輩子好,日子長著呢,走一步瞧一步吧。太后來一趟,必定不會空手而歸,總要皇帝舍下點兒什麼,比起福臨的權柄,金花願意把後位拱手讓人。

“傻話。我們怎麼會不在一處。你放心。”捏著她的手,“朕你還不放心?”她看他,除了那一臉或飽或癟的痘泡,炯炯的眼睛,濃厚的眉,急切的神情。寬肩撐著大毛兒的斗篷,毛峰簇著脖子,趁得他毛茸茸的,瞧著就暖。心裡都是熱鬧的喜歡。

她立起身:“我都有數。走?皇額娘一壺茶都吃完了,兒子媳婦還沒到,能不起急?一會兒你千萬別動怒,身上還沒好利索,一切都等身子養好了再說。”小夫妻二人攜手從梢間兒往外走,走到門口,她隨手幫他把風兜招上,“小時候生水痘,奶奶說不能見風,把我關在房裡,正好我爸回家,我就騙我爸,讓他帶我出去坐鞦韆,結果臉上的痘兒破了,落個坑。”說著她在自己左頰上一指,“還是這麼顯眼的地方,遮瑕遮不住,醫美無計可施。唉。”她嘆一口。

他招著帽子往她臉上細看,手指指的地方,白膩得像羊脂,豐潤飽滿毫無瑕疵,說:“哪有?”人已經被她拉著出門,就撂下這事。

兩人一前一後亦步亦趨走到偏殿,本來她在前,幫他擋著風,等到殿門口,吳良輔還沒開門,皇后收住步子,靈巧地閃到皇帝身後,拉著他的手仍緊緊握著。福臨曉得她的心思,不想往太后槍口上撞,也不想給太后挑刺兒,於是手指頭安慰她似的緊了緊。

“吱呀”一聲,偏殿的門開啟,皇帝全身隱在斗篷裡,挺拔修長的身板撐著那件大毛兒斗篷。太后往他身後瞧了瞧,只看到皇后的袍子邊。等帝后到跟前行禮,太后才看清皇后穿了身白緞子的旗裝,掐著軟翠色的牙兒,打眼看還以為她穿著蒙古的衣裳,再細看,極好的厚緞子,提著細密的花,挺括、波光粼粼。軟翠更是說莊重不莊重,說跳脫不跳脫的顏色,妖冶。細細的牙兒掐在衣裳上,給白衣裳描了個邊兒,莫名地一副楚楚可憐氣。

回想最後一回見皇后,穿著件宮女的粗藍布棉袍子,在燈下黯淡無光、破破爛爛;皇帝才醒了多久,她又抖起來,換上這些綺羅衣裳。專門選一件蒙古色的衣裳,是在向自己示好?或者祈望自己念著都是科爾沁來的,手下留情?

皇帝一躬身,太后忙下座去扶他:“皇帝,我的兒,好些了?快給皇額娘看看。”太后伸手,長長的金護甲戳著他的斗篷,極輕的呲呲聲。聽得皇帝一哆嗦,剋制不住地往後抖了一下。可是斗篷風兜仍叫太后緩緩揭開了,一個花花麻麻的額露出來,看得太后一驚,手指頭一鬆,風兜的沿兒搭下來,險些打在皇帝眼上。

太后定了定神,重新幹脆地伸手掀了風兜,皇帝的臉現出來,她強忍著才沒喊出聲,倒吸的一口氣深得噎人,她給這口氣噎住,一時回不過魂。她兒子,原先那個帥皇帝,身高八尺態度風流的,現在簡直不人不鬼!

這是她兒子。她生了他,她又養大他,教導他,一手把他推上皇位!小皇帝登基,母子二人仍朝夕相處,同行同止。這次皇帝出花移駕睿親王府,似是母子兩人分開最久的一次。誰想這一分,在兩人間生出這麼多變化,原本母子間若有若無的裂痕,就在剛剛,她倒抽一口冷氣時,震裂成一道天塹。

太后在草原長大,小的時候射過狼,什麼風浪沒見過,但是這麼醜陋的人……再加上兒子翅膀硬了,屢次忤逆她,跟皇后合著夥兒跟她使心眼兒,她忍不住地生出嫌惡之情。

本來她當皇帝是個死人,連夜把他從養心殿挪出來,棄之於廢園,偏偏他又奇蹟般地向好,她想不出能怎麼待他,他又該怎麼待她。雖說是母子,可是在權力和皇權更迭面前,明明白白缺了些親情和母子羈絆。

還有格外刺心的,這兒曾是多爾袞的府邸。多爾袞亡故後,她心裡彆扭,才一直讓院子荒廢著,誰知派了避痘的用場。腳還沒踏進來,只是看見這院子,她已經氣悶得想掉頭回去。硬著頭皮進來,看見這麼醜怪的兒子,她寧可他駕崩,前朝的事不必重新料理,她不用來這滿是扎心回憶的院子,眼前母子的僵局也解了。

可皇帝就是活了,活生生的醜八怪。太后掩飾不住地恨恨瞅了皇后一眼。不知這小妮子用了什麼藥,竟然連天花都能救。皇帝從養心殿抬出來時,太后曾去瞧過,灰敗的一張臉,烏突突;高熱才燒了一天,已經燒得人事不省,叫著也不應;渾身的痘疹要起不起,瞧著是錫色,太醫報,這本就是最厲害的一種痘,再發不起來,更要命。眼看著越來越只有出的氣兒,治不得了。而且過人,三阿哥過上,不足一日就夭折了。三阿哥是多麼健壯、哭聲洪亮的一個孩子,逃不過。皇帝可以一閉眼不理事,太后要保著先帝和皇帝的天下,還要穩著自己的地位,為著科爾沁,為著蒙古四十九旗。

皇帝抬走,養心殿空落落的。太后慟糊塗了,心裡最懊惱的,不是沒給皇帝種痘,也不是自己叫蘇墨爾拘了阿桂來京,引出這一場禍事,竟然是怨孟古青。靜妃這個沒用的,若是做皇后時生養一位嫡子,現在繼位,蒙古四十九旗的血統仍把著愛新覺羅的天下。

“額娘嚇著了?朕也沒想到……”皇帝沒想到,他醒過來時置身廢園,地上噗突噗突的土,窗戶紙薄的“吹彈可破”,身邊只有寥寥幾個奴才。皇后,只有個皇后的虛名,穿著一身宮女的衣裳,乾的也是宮女的活兒,擰手巾板兒,擦身子,他想不出來她那副小身板,還懷著孕,如何照料他這個膀大腰圓的男人,為著退熱,防著生瘡,一天幾次全身給他擦一遍。他醒幾回,她眼睛都是腫的,約略今兒才消。

他母親反而平靜如常,一絲不亂的頭髮,華麗貴重的衣裳,保養得宜的臉,薄薄的眼皮,深刻的褶兒,眼下沒有鐵青,只有唇邊的兩道紋兒彷彿深了,顯得她嚴厲莊重,還有些……刻薄。平靜歸平靜,看到他嚇得手抖。呵,他還沒看過他現在的樣子,伸手摸了摸臉,坑坑窪窪,大約不用看,極醜怪。可是他母親該怕他、嫌他?

他垂著眼睛盯著太后,若他駕崩,在他母親處,就是轟轟烈烈的君主亡故罷。太后沒空悲傷,太后要把合適的儲君推上皇位,太后自己要當太皇太后。

“既然朕醒了,立儲之事就暫擱著罷,議政王大臣會議和幾個大將也仍到朕處議事。”皇帝等著太后緩緩神,可她愣著,他沉默片刻,用威嚴的聲音說一句,“後宮不得預政,以後皇額娘也該遵這個祖宗的老例!”

皇后乖巧跟在皇帝身後,垂著頭,生怕太后留意到她似的。聽著母子二人稀落的對談,她忍不住腹誹,這是親生的?話裡套話,既不坦白,也不親近。可是讓她想象太后抱著萬歲哭,她又想不出來,太后和皇帝都不是那樣人。知道聽到不得預政這句……

太后管家管兒子管孫子,一路管頭管腳,管到康熙帝成年。現在她正當盛年,順治帝便要她不得預政。她如何甘心。前次福臨把太后架空,掃清她在養心殿、坤寧宮中安插的耳目,把太后的權柄剝了七八成。可是皇帝病重,太后立馬張羅移駕、立儲、接軍權,一二分權她用出十成功力,殤子喪孫,毫不損她神采,甚至愈加有精神。皇后瞧太后,完全沒有中年人的疲倦、遲鈍。只怕比病中的福臨,孕中的自己更神氣。

金花後背汗涔涔的,福臨還沒好利索,就要跟太后鬥一場,他肯定贏,她不怕。她只是怕他勞神,更怕他傷心。皇家的母子,親情擺在最末。她來了半年,已經看清了。他自小浸淫,該更有數兒罷。若不,該多感傷。

作者有話說:

看完故宮大展,發現弘曆好會玩。

下一本選他真沒錯!幽幽發覺他的若干魅力點。

當然啦,追妻他肯定要追,被渣的宿命也難逃。

太后聽到“後宮不得預政”, 又刺耳又熟悉。略一沉吟,想起來,初夏時候, 有個悶燥的雨天,她跟皇叔濟爾哈朗勸皇帝斬陳名夏, 福臨不知可否,沒給個準話。事後她命皇后去養心殿吹“枕頭風”, 皇后曾怯生生柔柔地絞著帕子說“後宮不得預政”。

好個“後宮不得預政”, 他們倒是夫妻一心。一句話,隔了半年仍說得一模一樣,商量好的一般,堵得她老人家心裡憋悶。

這不是他小時候了, 六歲大的孩子, 扔在紫禁城裡就跟小蝦米入了大江大海一樣, 對著自己的叔叔哥哥們, 只會忽閃著那雙細長的丹鳳眼,用天真無邪的眼神向母親求助。當真翅膀硬了,又找上這枕邊貼心人,小兩口同心,專找老太婆的晦氣,說她不愛聽的。

太后嘆口氣。悠悠想果真沒有最不好,永遠有更不好。頭婚還能湊和, 那時候皇帝年輕,孟古青也嬌氣矯情,兩個人總不對付, 男男女女, 隔三岔五的就要到母親面前唸叨唸叨。有時是皇帝抱怨皇后不乖巧, 有時又是皇后埋怨皇帝不體貼,總要她這個母親居中調停,寬慰或是勸解。

她也樂意擔這些干係,兒子氣急了摔帽蹬靴,媳婦委屈了哭天抹淚,聒噪是聒噪,可她一個盛年的婦人,閒著也是閒著,勸勸兒子,哄哄媳婦,算是有點兒事兒做,不至於平白坐著看日頭,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只是,她說和小夫妻,有幾分用處,她自己心裡有數。細細論起來,皇帝廢后,其中還有太后的功勞。太后想著若是兩人好得像一個人,她這個皇額娘還有立足之地?總要壞時說和,好時挑唆——也正是經了太后“提點”,帝后二人好不過三日。皇帝總抱怨皇后不溫柔和順,夫妻若兩日沒吵架,第三日皇后指定作妖,而且是自慈寧宮回去便開始彆扭。

小夫妻不太平,太后在慈寧宮坐收漁人之利,兒子媳婦都來得勤,紛紛來求她支招,捎帶著陪吃陪玩。她動動嘴皮子,便是兒子媳婦繞膝的老壽星,間或說幾句前朝的事,兒子也都跟後宮事一樣,照單辦理。所以太后三日裡有兩日調理兒子和媳婦的關係,一日大調一日小調,還有一日在挑唆。

自從換了二婚的阿拉坦琪琪格,太后才知道什麼叫“有了媳婦忘了娘”。除了頭兩日皇后來身邊趴在膝上哭,兩人之後就好得……兒子有臉做,娘卻沒臉說。

兒子是她從小捧著長大的,一個眼神她就知道他想什麼,從兩人婚後拜母親和先帝大妃那時起,皇帝對新後就滿意到說不清道不明。新後脖子上叫他啃得那一片紅暫且不提,明明就是自己房中人,可是每次見到她都跟蜜蜂見了糖似的,嗡嗡嚶嚶,繞著捧著。

皇后也是,起初瞧著跟只乖順的小貓兒似的,伏在自己膝頭哭得氣都順不上來,她以為就是個傻孩子,空長一副好相貌。誰知她越來越有主意,後來就敢忤逆自己,霸著皇帝專房寵,跟靜妃、謹貴人這幾個親戚也處不和睦,針尖對麥芒的,一點也不像自己和哲哲,姑侄二人把皇太極的後宮攏絡地和和順順。倒有點像宸妃海蘭珠。

太后要找皇后的錯處,可皇后又滴水不漏,行事周到大方,敬老愛幼,對長輩對小輩都沒得說。逼得太后往草原去尋毛病,這一下,就挖出皇后青梅竹馬的阿桂和身世。

母親跟媳婦爭兒子,天然處在劣勢,這次她又算計差了,先棄了福臨;皇后隻身犯險,帶著一個老奴伺候一場,竟硬生生把皇帝從鬼門關搶回來。相貌是醜了些,可是大清的天下還在,再醜,也是天命所鐘的萬乘之君,廣有四海,加之身板風度氣質,醜了也是這世上最有威勢之人……生死大事當前,做母親的押錯寶,輸了個一敗塗地。

恨只恨她下手遲,早把皇后料理了,就不會掐到半路又給皇帝喝住,寶音一頓操作,竟把她救回來。

不光打傷了太后的臂膀蘇墨爾,還說什麼,有身孕?!太后抬眼看了眼皇帝身後的皇后,嫩生生的臉,嬌滴滴的身子,華服美飾,被皇帝好好地護在身後,旗裝寬大這肚子想是還顯不出來……有孕還愈加貌美,難道懷的是個阿哥?

太后忍不住想起三阿哥,她最看好的孫孫,母親也尊貴,可惜不幸夭折;二阿哥年紀雖小,明擺著,憨厚遲鈍;若是皇后生個阿哥,以皇后的得寵,多半生下來就要立為太子,簡直跟海蘭珠的八阿哥一模一樣。

海蘭珠和八阿哥,一直像刺一樣紮在太后心上。人已作古,但當初宸妃專寵,又懷了身孕,太后的焦慮憂心,每每想起,無比深刻鮮活。太后午夜夢迴,想起自己那時的處境,便是一陣心悸。多虧她爭氣,生了九阿哥,在先帝后宮才有一錐之地。現在,兒子和媳婦,親生的兒子和親手挑的媳婦竟然又讓她置身在同當時一樣的尷尬窘境中。

養兒還不如種棵蘿蔔,蘿蔔尚有開花結果、反哺之日;養個兒,活著,給人添堵,去了,留下身後一個爛攤子,十八了,連個可堪社稷的繼承人都沒生出來。

反過頭來說她“不得預政”,太后越想越覺濁氣上湧,喉頭生憋出一股血腥氣。看他身長八尺,垂頭立在面前,恨不得上手給他一個耳光,皇帝,醒醒,若不是老太太預政,大清的帝位早被叔伯兄弟奪了,愛新覺羅·福臨不知是個懷才不遇的貝子貝勒,還是個不明不白英年早逝的魂鬼。

太后當真刷得抬手,結果胳膊還沒向下,只見皇帝迅疾伸手,看似風輕雲淡,實際箍住太后手腕的手像鐵鉗一樣。混著掌心的薄繭、出天花的痘泡,這一握攥破了幾個痘,微微的腥臊氣,還有面板上粘了膿瘡的不適。

太后彷彿在這個瞬間才意識到兒子長大了。之前他納庶妃、大婚、生孩子,太后始終覺得他是她兒子;直到這個片刻,太后被身前的人擋住門口的光,手臂被吊著一動不動,他沉悶地哼一聲,千鈞一髮之際,她才驟然意識到他成人了。

之前跟兒子爭權柄的敗績也實實在在起來,上一次,她輸了。甚至連這個兒媳婦,來歷不明不白,她想除去一了百了。結果拖拖拉拉一直沒動手,拖到後來就沒有動手的機會,也可說是上次敗績的餘波。

太后每每起心要動皇后,忍不住想起兒子打死打殘的那幾個小太監小宮女,誰可靠誰不足信,他了然於胸,“殉”了皇后不難,萬中無一的,皇帝痊癒,追究起來,沒人擔得起干係時才難。

只是這次,勝敗還沒揭曉。太后突然覺得自己來得草率,還沒盤清雙方力量,就這麼貿然打上門,結果討了個沒趣兒,“後宮不得預政”!

太后心裡鳴金收兵,外頭就收束了威勢。反正他還養著,這病十天半個月且好不了,回去慢慢盤算這一場該怎麼鬥。更何況,他還有軟肋,皇后,他的心尖尖兒,還懷著孕。

後宮不得預政,原太后本心,她當然不想管。可是想想蒙古四十九旗,再想想自己這一生,她怎麼能不管,她得管。

就著皇帝的勢,她收了手,掏出絲帕擦了擦手腕。正要拉過皇帝的掌,皇后從皇帝身邊閃出來,結結巴巴喚了聲:“皇額娘……”

太后停了,皇后怯怯說,“他這傷,還是讓奴才料理。”他用的水,都煮沸再晾涼,還只是缺人手的臨時局,皇后唸叨著給他用蒸餾水;他用的紙,都蒸燻過。全身密密麻麻可怖的痘泡,一點差池,他的命就懸了。看他現在精神爽利,之後尚有多少關卡。

福臨抽回手,接過金花遞過來的紙,解恨似的緊緊攥在手裡,慢悠悠說:“朕醒的時候,正見蘇墨爾領著幾個太監來……”想到他們掐著金花的脖子,他恨得聲音發顫。自己千般寵萬般護的皇后,竟然給他們生生在臉上攥出三個手指印,緩了口氣,他又說,“這事兒,皇額娘預備怎麼料理?”

“蘇墨爾擅做主張,這事錯全在她,要殺要剮,全憑皇帝處置。”太后一句話,把自己擇得乾乾淨淨。想到蘇墨爾是從小跟著她的,三十多年了,終究不捨,“只是她傷著,躺在床上吐血,看在她照看你這麼多年的份上,等她下地再發落吧。人就在慈寧宮,皇帝自去綁人便了。”

皇帝一聽,在慈寧宮,他派什麼官銜的侍衛能從慈寧宮綁出人來?知道太后不誠心,也不吭聲,只把攥在手裡的白綿紙扔在地上。剛金花說要把後位讓出來,這萬萬不行。若是換個人站在他身邊,佔他的妻位,他光想想先覺得難受。剛一路從正殿走過來,急中生智,才先發制人,向太后興師問罪。

只要這次先把皇后的身世遮掩過去,等他前朝的老臣和兵權握牢,便有轉圜餘地。

從小到大,只有這個可心的人。無論她怎麼嗔他怪他怨他,他都美滋滋,是這一生,活到現在,第一次全心全意愛的人,也是長這麼大,身邊第一個視他是活人的活人。奪她的後位,簡直像奪他的皇位一樣讓人不能忍。

太后起身,若無其事說:“皇帝養著,予去看看楊庶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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