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本守在殿門外,見皇上身形微動間,從殿內疾步而出,忙屁顛顛地跟上,這一跟,才發現,正殿的一側的殿窗,不停往外冒著白煙。
“參見皇上。”值夜的蜜恬見皇上匆匆前往,忙躬身請安。
“蜜恬啊,你怎麼不在殿裡伺候著?”李公公知道主子的心思,問道。
“皇貴妃娘娘安置時,是不讓奴婢近前伺候的。”
軒轅聿步到殿前時,那懸著的心早鬆了下來,除了一些淡淡的煙味外,並無走水的火光。
而他沒有喚禁軍,亦是有著計較,現在,臨近夜半,萬一夕顏安置的時候,讓禁軍進去,實是不妥的。
那晚的情形,他猶記著,她只著中衣縮在雪色的紗幔下,幸好有雪色紗幔相遮,否則,他心裡難免,不有所計較。
一念至此,他的眉心蹙得更緊。
時至今日了,軒轅聿,你計較這個,還有何用呢?
“蜜恬,這煙,是哪裡來的?”李公公復問道。
“奴婢不知,要麼奴婢這就問下娘娘,看娘娘是否——”蜜恬的話說得很滯頓,不是李公公問起,她除了聞到些許的碳味,實是沒有發現兩側殿窗冒出的白煙。
恰此時,突聽得殿內,發出‘哐當’一聲響,軒轅聿再按捺不住,徑直推開殿門,只見,夕顏蹲坐於榻前的氈毯上,她的跟前,是置於榻前的一盆銀碳,那些白煙就是銀碳盆內散出的。
她瞧到他,神情有些窘迫,身子往後挪了一挪,赤著的足尖,微微露出白色的裙裾,她的手裡,正拿著一把平日裡,宮妃用來遮面的紈扇。
而,那一聲‘哐當’,恰是扇扇時,碰翻了碳盆上擱放的香爐。
坐月子期間,她所能活動的地方,不過是榻上的一小隅。
僅這一小隅,今晚,卻是足夠了。
“皇貴妃娘娘,您這是做什麼呀?”
李公公看著滿殿的白煙,那皇貴妃蹲在這白煙裡,如若不是披散著髮絲,臉露窘迫之狀,倒真真象個仙女般好看。
‘失去記憶’,她不會再用那些虛禮規矩束著自己,譬如,不再自稱‘本宮’。
“我,我——”她吞吞吐吐的收了扇子,起身,囁嚅道,“這裡太冷了,連碳火都燒不旺,夜又深了,我不想麻煩別人,就學著以前府裡嬤嬤燒火的樣子,添了些織物進盆裡,該是能讓碳火燃得旺一點罷。”
銀碳是宮裡才有的東西,銀碳和普通碳火的區別,就是它不會有太多的白煙,看上去就象沒有燃著一般。如果她嫌殿裡不溫暖,是由於銀碳看上去,好象沒燃著一樣,也是無可厚非的。
織物易燃,加上扇風,再好的銀碳都能扇出白煙來。而她要的,就是這些白煙。
倘若他留意著她,一定會第一時間發現。
她這般說著,配合臉上的神情,與以往矜持、穩重的夕顏該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要的,就是‘失憶後’的不一樣。只用這份不一樣,才能讓她不至於陷進疏冷的僵局裡。
畢竟,之前的夕顏,哀聲求過他,都換來他絕情的話語。這,始終是橫在彼時心裡的障礙。
而,失去記憶,有些事,可以不清楚,不明白。
但,心裡,想要知道的事情能弄清楚,明白就行了。
人,只能活一輩子,她不相信,還有下輩子的許諾。
長生殿的盟約如是,不過是後人完美的想象。
這一輩子,有些事一旦錯過,就真的錯過了。
她,不要!
從初八那晚後,整整五日,即便,她額上有傷,臉頰有傷,又剛剛早產,不曾恢復,但,除了張仲每日按時請脈換yào外,他都好象忘了她這個人一般。
縱是太后也只來瞧了她一次,但,太后和他,對她來說,終究是兩樣的意味。
雖然,海兒每日,都會在固定的時間由張仲抱來陪她,可越是這樣,她越是無法做到不去計較。
好吧,她無所謂,現在的她,不是有記憶的納蘭夕顏,再怎樣,都無所謂啊。
如果,這是他演的戲,她偏要將這戲,還原成本來的真實。
於是,才有了今晚這一幕,如她所預料的,他來,可,只是來了。
他還是這麼地淡漠,看著她這樣可笑的舉止,都這般的淡漠,彷彿和他無關一樣
“你,”她顰了一下眉心,輕聲問,“聽她們說,你是我的夫君,是當朝的皇上,是麼?”
‘夫君’這兩個字說出,她本想在他的深黝的眼底,再辨到些什麼,只是,那裡,平靜如一潭深池,一絲的瀾意,都是沒有的。
她蹲坐於榻前的氈毯上,即便是不冷的,按著他以前,也會把她抱起來送回榻上。
現在,他只是隨著她問出這一句話,稍稍走近她幾步,近到,她伸手就可觸及的地方,但,這些距離,卻不會再縮近。
他冷冷掃了一眼地上被她打翻的擱在碳盆上的香爐,裡面,有些蘇合香的香灰散落出來,順著香灰望去,她瑩白若玉瓷的足尖,微微的探了出來,有著貝殼一樣的光澤。
貝殼,記起旋龍谷的海邊,他曾予她的貝殼,於現在,於將來,只會成為一種憑弔。
“扶娘娘回去休息。另外,把銀碳換成六盆普通的碳火。”他並不回答她問的話,僅是吩咐完這句,返身,就要離去。
普通的碳火,會有夕顏所要的白煙,加上六盆的數量,白煙很多,也會很暖和。
但,誰都知道,那樣的白煙是傷身的。
“皇上,這使不得吧,娘娘的身子如今受得起這普通的碳火麼?”李公公不怕死地稟道。
萬一,皇貴妃被這碳火薰出什麼事來,這皇上可不會怪是自己下的這道吩咐,第一個怪的,一定是他沒當好差。
即便,皇上和皇貴妃的關係看上去現在很是微妙,不過,有一點,李公公是確定的,那就是,皇上心裡,記掛著皇貴妃,只這層記掛,就夠讓李公公識眼色地說出這句話的。
未待軒轅聿再開口,夕顏在他身後,囁嚅道:
“我知道錯了,但,銀碳真的不暖和,您——”她有些猶豫,低下頭,然後,鼓足勇氣般復抬起臉來,道,“我可以去您的殿安置麼?您是皇上,您的殿裡應該是最暖和的吧。”
軒轅聿的心被她這句話,重重震了一下,果然,失憶的人,連說話都無畏了。
李公公的嘴隨著夕顏說出的這句話,也來不及闔上,皇貴妃娘娘的話,真是夠大膽的。
“我保證,我不會打擾到您的。我可以安置在小鋪上的。”
她伸出手,想去夠他的手,卻被他的袍袖一拂,唇邊含了冷笑地道:
“皇貴妃失憶失得連規矩都忘了不成?這話,可是身為貴妃該說的?”
這句話,說得真是刺人心啊,差一點,她的臉上就要動容,她若一旦動容,該會讓他立刻就瞧出,她是裝的。
不過,她一定不會在他之前,露出自己的底限。
“皇上恕罪。”
她失望地站起身,想自個回到榻上。
只這一站,蜜恬來不及發出驚呼時,她的裙裾恰被碳盆內被她生起的火星子燎到。
棉質的中衣,很快就被火星吞噬,她驚嚇得想要拍滅那火,鼻端聞到龍涎香近時,他用自己的袍袖迅速地把被燎到的火星子拍滅。
她略略回眸,驚惶的眸子對上的,仍是他淡漠的眸底。
這麼演,他不累麼?
明明是在乎她的,卻偏是要這樣?
難道,疏遠她,讓她死心,最後,送她出宮就是好的?
倘若餘生必須要這麼活著,對她真是好的嗎?
其實,從她願意隨他返回宮裡的那一日開始,她就放棄了自由。
自由,是珍貴的,可,這世上,終有什麼是值得一個人去放棄這份珍貴。
一如,陪在他身邊,對於她來說,就是最珍貴的事。
旋龍洞的欺瞞,本來,讓她覺到是無法接受的殘忍。
可,他不做任何解釋,也不做任何的挽留,一反常態地選擇更為殘忍的拒絕,終是讓她心裡,早就有了疑惑。
因為,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
她心底,知道孩子是他的時候,其實,何嘗不該是欣喜的呢?
畢竟,她並不是真的失貞,哪怕,他曾對她說出絕情的話語,可,她仍想要他一個解釋時,她就知道,她是信他的。
或者,應該說,她一直不敢愛,但,一旦愛上的那刻開始,則,不會容許自己後悔。
哪怕,現在,他再冷漠,她偏是不會放棄的。
這當中,她能覺到,並不是如他所說的那麼簡單。
隱隱,那日旋龍洞中的情形,是有些什麼不對的,可,一時,又摸不到,究竟,是那裡不對。
現在,她對上他淡漠的眸子,看到,他玄黑的袖邊被火灼得連手腕都有些許的痕跡。
“皇上,您的手,沒事吧?”她繼續囁嚅地道。
他沒有回答她這句話,眸光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小李子,將娘娘的用度之物移到偏殿。”
“諾。”
這殿內,本就被她薰得煙急火燎,加上方才的火星子濺出,萬一這些濺到哪裡的死灰燃著織物,復燃的話,他終究做不到定心。
於是,讓他不得不做出讓步。
不過,是一點讓步罷了。
李公公傳來肩輦,蜜恬替她取來厚厚的披風暫裹於身,並取來錦履替她穿上。
做這一切的時候,軒轅聿早出殿而去。
這種肩輦可以徑直抬進殿內,這樣,她就不用移動任何步子。
而待到肩輦將她抬至偏殿時,驀地發現,那裡,空無一人。
殿內建了三個銀碳盆,其中一個盆緊靠在榻旁。
榻上,鋪了兩床的錦褥。
只有這些,卻,不見他的人。
她由蜜恬扶著,坐到榻旁,蜜恬碎碎地道:
“皇上對娘娘真好,把這讓給娘娘,自己還是歇於書房。”
真的很好。
是啊,讓她覺到一點希望時,不過是隨之而來的疏離。
還要堅持麼?
她的手撫住腿,深深吸進一口氣,抬眸凝向蜜恬,道:
“下去罷。”
“娘娘,奴婢伺候您換下髒了的中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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