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汐候府。/
清寂的廂房外,依稀可以聽到外面此起彼伏的bào竹聲,這些聲響,代表著辭舊迎新,也代表著,一年,又過去了。
年復一年,對銀啻蒼來說,並沒有多大的不同。
只這過去的一年,卻是讓他人生的軌跡發生了徹底的轉圜。
此刻,他手持一把酒壺,翻身躍於軒窗的橫臺上,自飲為樂。
今晚,他沒有喚一名美姬陪伺。
一反常態,獨自一人,歇於房內。
既然,軒轅聿離京去了頤景行宮,少演一天的戲,那些探子,也不至於在這大年三十的,著急向軒轅聿彙報。
長夜裡,無心入眠,獨自飲酒,是唯一的樂事,然,這樁樂事,終被打斷。
“聖上。”
他沒有回身,繼續將壺內的瓊漿倒入喉中。
“我連續兩次沒有完成聖上jiāo代的任務,請聖上處置。”
嫵心站在那裡,這一次,她沒有著桃紅的紗衣,穿的,僅是普通民間女子的服飾。臉上的人皮面具,她換了一張,不再是那張‘蘅月’的臉,而是‘阿蘭’的臉。
今晚是除夕,亦該是她一生的終結。
夕顏自一月前不服赤魈丸開始,她已不能近身伺候,包括夕顏暫住天曌宮時,她都僅能留在冰冉宮。
如今夕顏去行宮都未帶她,縱夕顏不曾對她發落,她確是避不過的。
對聖上沒有價值,身份又曝露的人,只有死。
嫵心,阿蘭,蘅月,這三個名字,一路走來,都是這個男子賜給的,每一個名字,代表一種身份,也代表,他所希望她扮演的角色。
眼這個男子,應該不會再記得,她最初的名字,蕪瑕了罷。
初為蕪瑕時,她是孤女,靠在斟國行乞為生,因此被販子盯上,賣於一戲團,這戲團,正是斟國宮庭專職負責表演‘獸戲’的戲團。
所謂‘獸戲’,是將獅子與柔弱的女子同關與鐵籠中,演繹一出關於人獸的血腥殺戮,亦是斟帝最愛看的一種戲目。
也在那一年,她成為一場獸戲的十名女子之一。
她唯一能倚賴的武器是一柄短小的劍,看上去鋒利,之於獅子的利爪,根本無濟於事。
另外九名女子一個一個在她面前倒下,被撕扯成血ròu模糊的碎片,最後只剩下她,還在負隅頑抗。
她稍側的臉,僅看到一雙冰灰的狹長鳳眸,那冰灰的眸子彷彿帶著笑意凝向她,擁有最完美弧度的唇部微啟時,是一句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
“孤欣賞你的臨危不懼。”
斟國,能自稱‘孤’的,僅有一人,就是斟帝銀啻蒼。
她狼狽地被這最尊貴的男子攬在身側,樹下,卻進行著另一場人獸的相搏。
只是這場相搏的人,換成了斟宮的宮人,以及原本陪同斟帝賞戲的美姬。
在那些血腥氣息包圍中,她,從瀕臨死亡到安然無恙地坐於樹上,俯瞰著別人的垂死掙扎,全是他的一念之間。
他口中的‘欣賞’,亦讓她從那一天起,正式成為了他的美姬,一個帶著執行特殊任務的美姬。
這麼多年,他把她培養成了一個最優秀的殺手,可,卻沒有執行過一次任務。
直到旋龍洞那次,方被吩咐,守在洞xué的湖道出口,將一名女子營救,並帶那名女子步進設好的局中。
這名女子,後來,她才知道,叫夕顏。
也在那時,她所有的任務執行都是關於那名女子的。
包括現在,這失敗的兩次任務。
現在,她閉上眼睛,等待死亡將生命終止。
但,死亡沒有如期而至。
只有銀啻蒼的話,清楚地落進她的眼中:
“連我都猜錯了,何況是你呢。”
“聖上——”
什麼時候開始,素來冷血的聖上竟會心軟呢?
這份心軟,是因為,她於他,終究有一點點不同麼?
銀啻蒼將酒壺中的酒滿飲:
“就連火長老也沒有天香蠱了。”
他猜錯的,就是這一層,而這一層,讓他更擔憂夕顏的身子來。
縱然,這月餘,有神醫張仲照拂於夕顏,但,他並不認為,區區一名神醫,能研製出千機的解yào來。
一切,或許,不過是暫時的壓制。
可,沒有壞訊息傳出,就是好訊息。
這,是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話。
而他不能再去她身邊,她不願再見他,他知道的。
“純純,你速回宮裡去,天,快變了。
連日來發生的事,包括在廢墟上見到,火長老竟是納蘭王府的花匠時,讓他的不安愈濃起來。
能讓一名苗水族的長老,甘心於王府為花匠十多年,絲毫未得享叛族帶來的功利。
或許,只說明,火長老的叛族,不是那樣簡單。
這份不簡單,隨著那晚火長老的被殺,更牽扯出,幕後的黑手,開始不願蟄伏了。
“是。聖上。”
沒有主子的冰冉宮,何嘗不是另一處可以仔細觀察宮內動向,又不被人注意,最安全的地方呢?
他的手一揮,那酒壺就落於軒窗外,似擊到什麼物體上,旦見得,窗外樹叢間有黑影一閃,那壺竟是落地無聲的。
“離那麼遠,能看到什麼呢。”他嘆出這句話,從軒窗上躍下。
他和嫵心的jiāo談,看似在說話,其實,只是唇語。
軒窗後的床榻旁,放著一面合歡鏡。
這面鏡子的功效,不止是合歡時增添情趣。
更是,他無須回身,就能清楚看到嫵心要說的話。
除了,他荒yín無度時,軒轅聿的人不會緊盯著,其餘時間,他和傀儡,有什麼兩樣呢?
包括那日,進宮去見夕顏,他都得在廂房內做足全套的戲,再伺機離開。
現在,那遠遠盯著他的那人,看到的,該是他招了一名丫鬟進房,卻沒有說一句話,只默默飲著酒。
並且,因著他擲扔的酒壺,那人閃躲後,會發現,丫鬟不見了。
那人疑心自己的行蹤被發現,當然,會把這一片段隱去。否則,一個不能好好執行盯梢任務的奴才,對軒轅聿來說,應該是沒有留著的必要。
畢竟,僅是一個丫鬟,這一段,本身沒有任何可以彙報的價值。
平日裡,這位候爺不也常喚丫鬟入房,不說一句話麼?
嫵心安靜地退出房內。
彷彿,只是丫鬟進房,陪著主子飲了一會酒。
銀啻蒼閒散地躺回榻上,愈濃的不安攫住他閉上眼睛後,所有的思緒。
檀尋城內,自五日前御駕離開後,一些反常的跡象,讓他能嗅到空氣中,關於危險的味道。
此刻,軒轅聿並不在宮中,對於別有用心者來說,這不啻是一個關於yīn謀締結bào發的最好時機。
哪怕,如今的他,不過是亡國的敗候,這些yīn謀的中心不會是他,他卻還是擔心,會危及夕顏的周全。
但願,一切,僅是他的庸人自擾。
但願……
守歲鐘聲伴著纏綿的吻,在旖旎的花海中,他和她,迎接了天永十四年正月初一的到來。
軒轅聿抱著夕顏,臥於花海間的榻上,低聲道:
“辰時了。”
提燈的宮人早已退去,這裡,因著yào泉溫氣的縈繞,加上頤景特殊的氣候,四季都是不冷的。
“嗯。”她蜷在他的懷裡,低低應出這一聲。
“不起了?”
“起……抱……”她仿似夢囈地說出這句話,手仍環在他的腰際。
他有些啞然,她,真是愈來愈不遮掩了。
這,是她的本xìng吧。
“好,朕抱你。”
他將她的小手挪開,下榻,甫要將她打橫抱起,忽見她墨黑的眸子凝著他,臉頰不知是埋著睡太久的關係,此刻,青絲拂碎間,透出些許嫣紅來。
她略仰起臉,卻欠身避過他的相抱,低聲:
“背,可以麼?”
那一晚,夕顏山上,他是揹著她到那處山坳的。
但,如今,她畢竟七個月的身子了,雖然她本來就嬌小,可,隆起的腹部依舊是不能忽略的。
說出這一語後,她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些訕訕地低下臉去。
他昨晚就想揹她過來,畢竟,他和她的心,第一次離那麼近,該是從那一背開始的。
只是,她的身子,如今,根本是承不得這一背的。
這,亦成了昨晚看似完美中的遺憾。
原來,她也是記得的。
“再過三個月,朕揹你。”
他伸手抱起她,在她耳邊低語出這句話,複道:
“今日,還是朕抱你罷。”
他抱起她,緩緩往花海外行去,她的聲音很輕,但,依舊落進他的耳中:
“如果能住在這,該多好啊。”
他俊美的臉上,隨著她這一語,漾起淡淡的笑意。
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栽種出這些花已屬不易,本來,他也擬在這裡另建一處殿宇,可,新建的殿宇,無疑對她的身孕未必是好的。
於是,他本準備待她誕下子嗣後,再興建殿宇。
只是,如今,怕殿宇建完,他——
他止了念頭,不再想下去。
抱著她,走至外面,初一清晨的陽光,輝灑於行宮結掛著大紅宮紗的枯樹間,將人的心,都一併沾染得帶了新年第一天的喜慶。
他抱著她甫要邁上暖轎,突見李公公一溜煙地奔來,神色,是惶張的。
他把夕顏的身子側抱了,恰好,擋去她瞧見李公公的視線,而他越過她,以眼神,示意李公公噤聲。
“啟駕。”李公公自然識得主子的眼色。
“困的話,再睡一會,等睡醒了——”
“等睡醒了,您就在了。”她接過他的話,笑著說出這一句,只把臉埋進他的懷內。
他亦笑著輕撫她如瀑的髮絲。
不管李公公帶來的是什麼訊息。
他只願擁得最後的這份安寧。
暖轎起,沿著彎曲的甬道,一徑往天曌殿行去。
他把夕顏安置妥當後,旋即換上朝服,步出殿外。
一路往議政殿行去時,李公公在他身旁,清晰地,說出了方才yù待稟出的話。
那是一道將這原本喜慶的初一,沾染上yīn霾的訊息:
‘鳳夫人在慕方庵守靈時,同隨行蔡太醫,一同罹難於火中。’
他的步子,隨著這道訊息,稍滯了一滯。
軒轅顓這一月間,讓張仲遣去yào廬將封存三年的一瓶yào帶回京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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