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尷尬的氣氛並未持續多久,就被開宴的樂聲所緩和。/
觥籌jiāo錯間,夕顏才稍稍抬眸,發現位於上進的這個水榭並不算小。
除了他們所坐的一側外,另一側,是觀景的凸臺。而凸臺的一旁,另用屏風隔了一間雅閣。
此時,亭臺四周的紗幔悉數被放下,間或隨著han風吹拂,飄揚開來,能看到,下進水榭內,諸臣,依舊正襟危坐著,即便開席,仍是紋絲不動。
今日的餞行宴,他們不過是陪襯,一如,鳳儀臨水汀上,一班樂人所奏的賀曲,也不過是陪襯一般。
真正的主角,僅是上進水榭內的四人。
隨著宴開,有宮女躬身入榭奉上珍饈佳釀。
夕顏看到,她身後的宮女,也手持一柄玉壺款款上前,在她面前的琉璃盞內倒滿瓊yè,這些yè體微微帶著點琥珀的光澤,而一旁軒轅聿已舉起手中的琉璃盞,朝百里南和慕湮說著一些禮節xìng的賀詞。
百里南笑著回敬,惟獨慕湮,她的臉隱在紅色珠遮後,夕顏瞧不清楚她臉上的神態,但,從她握住琉璃盞的手在舉盞時,顫了一下,夕顏知道,她的心,做不到淡然。
不過剎那,慕湮將琉璃盞移進珠遮後,仰起螓首,一飲而盡。
夕顏的手也舉起自己面前的琉璃盞,輕輕掀開面紗,唇甫觸到盞裡的酒時,陡然發現,這,哪裡是酒,分明是一杯濃茶罷了。
她只沾了一下唇,便將琉璃盞放下,身後的宮女隨著她這一放,俯身於她耳邊輕聲稟道:
“娘娘,您茹素期間,是不能飲酒的。”
這一語很輕,輕到,惟有她能聽到,她莞爾淺笑,復舉起琉璃盞,飲盡盞內的濃茶。
入口苦澀,收口,卻能品到一絲甘甜。
是的,甘甜。
她喜歡,一切甜的東西。
倘若人生,註定要承受一些苦難,那麼,少許的甜意,會讓她覺得,即便熬下去,也不會太辛苦。
甫放下盞,慕湮的聲音已在水榭內響起:
“謝皇上賜酒,慕湮願撫琴一曲,以表謝意。”
她這一聲,說得極輕,縱然輕,夕顏的心,還是滯跳了一拍。
與慕湮相識這麼多年,她聽得懂這句話裡的意味,是謝意,也是心意。
慕湮,精通各種樂器,尤其擅彈琵琶,一曲《鳳徊心》更是譽滿四海。
夕顏的眸華凝嚮慕湮,卻見她對著自己,淡淡一笑,一笑間,惟有一種悽美。
百里南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聿,朕聽聞,有一曲《鳳徊心》,一曲起時,萬籟皆寂,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聆?”
是的,這一曲的聲名,早就遠揚在外。
但,他們不知道,配這一曲的,還有一舞,舞的名字叫:
夕舞。
簡單的兩個字,以夕顏的‘夕’字來命名,因為,這本就是她自創之舞,一如,《鳳徊心》是慕湮自創的曲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聽過《鳳徊心》的人,很多,所以,《鳳徊心》被無數伶人傳之四海。
而,見過夕舞之人,惟有慕湮一人。
所以,外人都只知道《鳳徊心》,卻不知,它本是有舞來配的。
但,今日過後,恐怕,這一曲一舞再難相和,所以,她想最後跳這一舞。
為了慕湮,亦為了自己。
因為,這本就是她們懷著對未來最美好的綺夢所譜的曲,所編的舞。
“皇上,臣妾願以舞相和鳳翔公主之曲。”
說出這句話,夕顏低垂下眸子,這樣的舉止,無疑,是失儀的。
可,她想跳。
對於夕顏這個失儀的請求,軒轅聿竟是恩准的。
他望著,面前這個嬌小的女子,緩緩站起。
他望著,慕湮懷抱白玉琵琶坐於凸臺的臨軒處。
一紅,一白,如此鮮明的色彩,仿同最明媚的春花一樣,綻放在眼前,讓他沒有辦法將目光移開。
而,百里南,自然也沒有將目光移開。
或者說,他的視線,更多的,是凝在夕顏的身上,他微微眯起眸子,唇邊的笑意,在倦懶外,更添了一分玩味。
帝王的心思,如浩瀚的滄海。
做為嬪妃的心思,或許,終究不過是滄海中的一小隅剪影。
慕湮的眸華若水,望著夕顏,淡淡一笑,隨後,她略低螓首,按弦彈撥,一曲《鳳徊心》緩緩地響起。
臨水,冬han。
景緻很美,人很美,曲音更美。
那音恰是訴不盡的幽咽,吟不完的命途多舛。
她並沒有用義甲,但,精準的振弦,無分毫偏移的轉音,足夠讓人震驚。
誰,能想到,名聞四海的《鳳徊心》原本最初就出自她的手呢?
一如,誰又能想到,上元節的那場yīn差陽錯,皆是無心而起,無心而錯呢?
不過是一場讓她想起,鬱結於心的錯。
此刻,是她第一次為那人彈這一曲,源於彼時的承諾。
也是最後一次。
縱然,他和她的承諾,因著這錯,已儼然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再繁複的曲調,在她的纖纖玉指下也處理得乾淨利落,她一手按琴絃,一手撥五絃,螓首始終低著,不願抬起。
這弦,她早默熟於心,可,她不能抬首。
她是怕的。
她怕看到那人。
怕,所有的心思,在那人的凝注下,會無所遁形。
時至今日,一切都來不及了,無法挽回,無可挽回!
她曾離那幸福,很近,很近。
卻,還是蹉跎了。
微微閉上眼眸,她的心,能品到一種,叫做蒼涼的味道。
婉轉幽咽的樂音流出她的指間,她希望那人,能聽懂,然,又希望他不要懂。
而此刻的夕顏,隨著曲間一個小回拍,玉臂輕舒,微轉小旋,盈柔的舞姿一如飄雪迴風。
舞因動而美。
心因舞而翔。
她旋轉的步子和著略帶哀豔的曲音,奏拍絲絲入扣。
心應弦,手應心,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這樣的意境,隨著一詭譎調高的曲調,驟然反轉。
霎那,樂境大變。
她一絲不苟地奏出這些繁複的轉折點,雖是整曲《鳳徊心》的gāocháo處,但,這一次轉得極其緊繃,緊繃處,每一個折點過得既急又頻。
做為舞者的夕顏聽得出不對,可,她的舞必須要和著曲,況且,她也舞了‘夕舞’的gāocháo,那是二十八個輪旋,足尖掂地,舞至一朵夕顏花姿態的輪旋。
一般的舞者,頂多十個輪旋就是極限,而夕舞的精髓,就在於這輪旋的緊和密。
惟有這樣的緊和密,方能綻成一朵旖旎的夕顏花。
可,慕湮的曲調驟變,二十八個輪旋,根本踏不完拍子。
夕顏的足尖一滯,然,卻僅能隨著曲聲。
她本來風han初愈,旋到第二十五個時,已覺得力不從心,但,慕湮的曲子並未有所緩和,反是更為切切錚錚。
慕湮的手心黏溼,無弦裂帛bào出一個絕音,她的xiōng口突然一悶,指尖,卻是停不住。
此時,突然一聲悠遠縹緲的笛音傳來,融進這急進的樂聲,以最柔的力度,撥去先前的嘯音,猶如煦風細雨,潤澤世間,輕輕地,打動人心底最róuruǎn的部分。
溫情敦纏的笛音,沒有任何阻礙地化去一切,只讓每個人的心裡,都品到春暖花開的明豔絢麗。
慕湮的眼底,隨著笛音,終是一顆清淚墜落,緩指慢捻,旋律愈慢、漸輕,終歸寂廖。
而,夕顏旋完第三十五個輪旋,足尖一軟,就勢想化為花蕊綻開的姿勢,卻,收不住,身子徑直傾倒下去。
她,還是沒有跳得圓滿。
慕湮的這首曲,雖出了岔子,得笛音相助,終究是圓滿的。
她呢?
她真的不該去逞強,不該去拼三十五個輪旋。
可,為什麼,突然間,她想跳出一分圓滿呢?
身子沒有如預期觸到地面,卻隨即墜入一溫暖的懷抱。
很溫暖,很溫暖。
夕顏的小腹,陡然洇出一絲疼痛,這種痛,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她的手下意識地捂住那裡,眼前因輪旋導致的目眩倒稍稍好轉,這一好轉,她方看清,扶住她的這個溫暖懷抱,竟來自軒轅聿。
這一刻,她的臉上,並沒有一般後宮女子在此刻該有的受寵若驚、羞怯婉拒、甚至yù語還休的嬌媚。
因為,軒轅聿對她的意義,只是一個帝王,而她,是他眾多嬪妃中的一個。
她不過需要倚賴他,繼續維繫王府的一切。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她更知道,慕湮剛剛撫琴的失常,是與軒轅聿有關。
所以,哪怕,她是他名義的后妃,她也不願意,在慕湮的面前,安然於他的懷中。
她微微縮了一下身子,舞者的柔韌,讓她輕易地從軒轅聿臂彎裡退了下去,略鬆了一口氣,她方要躬身行禮緩去這份尷尬時,足尖一個騰空,人已被軒轅聿打橫抱起。
他的手心很燙,即便隔著不算薄的禮衣,她仍能覺到那種灼熱,一分一分地沁進肌膚中。
軒轅聿抱著她,朝百里南歉意一笑,道:
“醉妃大病初癒,勉強起舞,讓阿南見笑了。”
百里南淡淡一笑:
“適才醉妃之舞確實精妙絕lún,朕甚開眼界。”
“失陪一下。”
軒轅聿抱緊她,徑直往屏風後的雅閣步去。
他走得那麼急,急到連一個眼神都吝嗇再給予其他人。
這當中,也包括慕湮,她懷抱著白玉琵琶,有一根琴絃,上面滲著幾顆血珠,盈盈yù墜地掛在弦上。
在笛聲相和時,這根弦就斷了,也惟有她的琴技,能在斷絃的情況下,依舊把這首曲子彈完。
但,那笛聲,化去她琴音裡的鬱氣,惟獨化不去,她心底的鬱結。
是的,鬱結。
當夕顏跳起那支舞時,她一點都不開心。
縱然,以前,她們常常琴舞相和,也一直都那麼開心。
可,今天確是不同的。
因為,她清晰地看到,軒轅聿的眸光,深深地凝注於舞至一團白光的夕顏,那樣的夕顏,第一次,讓她覺到嫉妒。
她不相信,一見鍾情,所以,她不願意相信,上元夜的信口承諾。
只是,當她再次見到他,她才發現,到底還是她錯了。
心,很酸。
這首《鳳徊心》的曲子,原來,從她開始譜的那天起,就註定了,她的感情一如曲中所傾訴的那樣。
徊的,不過是悲涼之心。
指尖,很疼。
隨著軒轅聿抱起夕顏,消逝於屏風後,她的心,一併的疼起來。
這份疼,讓她連百里南緩緩行至身旁,都沒有察覺。
直到,他帶著磁xìng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才回過神來。
“曲很好,可,你的心境,並不適合再彈。”
他也看穿她了吧。
是啊,那麼直白地將感情蘊於曲中,略通音律的人,都聽得出,更何況,是他呢?
一曲笛音,能化去她漸入心魔的絃音,他的音律造詣遠遠高於她之上,又怎會聽不出呢。
她收回一直按著斷絃的手指,甫要啟唇時,她聽到,屏風後的雅閣傳來沒有抑制住的一聲女子嚶嚀之聲,還有男子,略重的喘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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