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疊樹蔭將光影打得支離破碎,長髮青年坐在嶄新的樹樁上,雙手向後撐在樹樁邊緣,低頭看著男人在他身前單膝著地。
長了薄繭的手託著他的右腳腳腕,將沾了些許泥土的黑色長靴脫了下來。
譚栩陽倒過長靴,向旁邊抖著倒了倒。
幾粒細沙被倒了出來,落在地上。
“好了。”
幫岑初重新穿回靴子後,譚栩陽抬起頭,問:“剩下的路程我揹你吧,走慢一點大概半小時就能到達山底下。”
作為長久居住在艦艇內的人,岑初這還是第一次經歷鞋子沾泥進沙的事情。
走路對他現在來說只是一件體驗上的事,剛才磨磨蹭蹭慢慢悠悠堅持走了十多分鐘,現在側頭望去依舊能夠清楚地見到進入林子的那條道。
而這一會兒鞋子進沙的經歷一下打消了他對自己走路的興趣。
“嗯。”
譚栩陽在他身前蹲下,笑著:“那上來。”
岑初沒經驗,猶豫了下,將兩隻手搭了上去:“這樣?”
“人也過來,貼在背上。”譚栩陽指導道。
岑初照著貼近他。
“腿分開點……唔,對,這樣就好,我要起來了。”
譚栩陽輕鬆地將岑初背了起來。起身過程他擔心太快會嚇到岑初,便把動作放得極慢。
“不難受吧?”
“還行。”
岑初趴在譚栩陽背上,穩穩當當,他只需要用一隻手環著譚栩陽的脖子來穩定身形,另一隻手可以自由地向外伸出嘗試觸控森林裡的樹木與藤蔓。
譚栩陽作為合格優秀的交通工具,司令指哪就走哪,不過每當岑初想要伸手摸摸什麼的時候,他都會騰出一隻手,先一步測測毒性並自己上手摸一下。
“我一直以為模擬空間都是全觸實感的,沒想到和真實星球還是會有些差別。”譚栩陽說。
“畢竟它們構造出來都是為了對戰模擬,一些沒必要無影響的細節當然就不會被保留。”岑初說。
譚栩陽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
烏黑長順的髮絲漫不經心地從他頸邊落下,帶著淺淡的清香飄入鼻中。
“你們也會跟我們一樣構建各種模擬地圖嗎?”譚栩陽嘗試問道。
“嗯。”
岑初的下巴搭在譚栩陽腦後,微硬的短髮扎得他下巴有點疼。
“對三艦的事情很好奇?”他伸手向外摸上一片至少四十公分寬的大葉面,平靜地問道。
譚栩陽的小心思被直接戳破,他努力想從岑初平淡的語氣間分辨出岑初的偏向來,卻沒能成功。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我就不問了。”譚栩陽低下眼。
“給我摘一片下來。”
岑初沒有回答,而是指著面前的寬大葉面說道。
譚栩陽一怔,“好。”
他將岑初的重量轉移到一隻手上,騰出另一隻手將岑初剛剛摸著的那片大葉子輕輕一掰,折斷的葉莖斷面上黏連著未斷的淺綠色牽絲。
譚栩陽將它拉斷,測過毒性確認無毒之後,將它遞到岑初的手上。
岑初接過葉片,有點沉。
“繼續走。”
“好。”
岑初垂眼玩弄著寬大葉片,漫不經心般回答了剛剛的話語:“既然都跟你出來了,想問什麼問吧。僅限今天一天。”
譚栩陽被岑初這樣一說,反倒忘記了自己原本想說的話。他喉結微動,側著抬頭看向岑初,頭髮戳著岑初,引得一聲不滿的“嗯?”。
他這次十分明顯地感覺到,岑初相比之前確實有哪裡不一樣了。
岑初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問題,眉毛微挑,問:“不問?”
“問,當然問,”譚栩陽怕岑初收回話語,解釋了一句,“我只是在想該問什麼。什麼都可以問嗎?”
“不想回答的我會直說。”岑初說。
譚栩陽笑了笑,目視前方穩穩地揹著他向前走。
“確實有個問題想問很久了。主旋體裡的那位智慧它會說話嗎?”
岑初低頭看他一眼,“這又不是什麼難事。”
“可我試著叫了它很多次,它都沒有理過我。”譚栩陽有些不滿地控訴。
岑初:“……”
“擬人模組沒有開,它當然不可能理你。”
“為什麼不開?”
“節省能量。”
“噢,”譚栩陽騰出一隻手,隨手撥開面前的樹枝,“這麼節省能量是因為……大黑暗嗎?”
環在男人脖子上的手臂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下意識地一緊。
果然。
譚栩陽想。
問題應該就出在相簿主人最後一頁上提到的“大黑暗”上。
但手臂慢慢又鬆了下去。清冷的聲音在腦後響起:“是。你怎麼知道的?”
“之前跟你去主旋體的時候,我見到過一本……相簿。抱歉,因為上面有你,我就忍不住拿出來翻了翻。”譚栩陽解釋道。
男人揹著他一步步穿過林子,岑初也嫌手上的寬大葉片太重,早早就將它扔到一旁,“啪”地一聲壓彎了一叢小灌木。
他問:“邡彌的相簿?”
“我不知道相簿主人叫什麼名字,但看起來是三艦艦長。”
“那就是他了。沒關係,他做那本相簿的用意本來就是為了讓別人去看。”
“那就好……到山腳了。我們走上去?想要快一點我也可以穿裝甲帶你直接飛上去。”
“反正不急,走上去吧。”岑初說。
“行。”譚栩陽笑笑。
土石隆起而成的山體地勢雖然在模擬地圖中有見過,但真正上腳爬山還是譚栩陽第一次。畢竟在模擬中這都只是裝甲動力一噴的事情,誰會閒得自己去爬呢。
他的雙手穩穩在身後託著岑初,抬腳試著落在石上。
一步,兩步。
不行,有點陡。
譚栩陽想了兩秒,索性腳尖用力,直接將落腳處的土石一腳踏平。
嗯,很輕鬆,很好。就這樣爬吧。
岑初貼靠在譚栩陽背後,稍稍直起了點身子回頭向著腳下看去。譚栩陽每走一步,就會有一個非常明顯的腳印坑被留在上面。
一步一步踩上去,身後便留下一個個足跡的坑。
“再問個問題,前幾天……就是你最近昏迷的那段時間內,發生了什麼事嗎?”譚栩陽問道。
“為什麼這麼問?”岑初被拉回了注意力。
“感覺你醒來之後精神狀態比之前好了很多,身體也沒再繼續惡化下去了。”譚栩陽說。
岑初沉默了下。
“嗯……算是跟過去好好道了個別吧。”他輕聲答道。
譚栩陽輕鬆地向上爬去,穩穩當當。
岑初趴在身後,不需要用一點力氣,更是輕鬆。
山林間的泥土氣息夾雜著男人髮絲間散發出的昨晚所用洗髮露的淺淡甘菊味一齊撲入鼻中。岑初目光高抬,天空一片蘊藍,寧靜祥和,也不知道曾經在祖星生活的先輩們是不是也有這樣仰望天空憧憬宇宙的一天。
可惜,天空之外並無美好。那裡擁有的只是一片黑暗罷了。
譚栩陽就這樣隨口問著,一點點觸碰岑初的過去。岑初也正如他剛才所說的那樣,並沒有做多少隱瞞,不論是現在的事還是三艦的事,他都會輕描淡寫地予以回答。
岑初漸漸有些睏倦,便閉眼趴在譚栩陽肩上淺淺地睡了一覺。
迷迷糊糊再睜眼時,他們已經到了山頂。
譚栩陽不知道從哪變出了一席地毯,岑初此時就睡在上面,身上蓋著一條毛毯,頭枕在精實的大腿上。
“醒得正好,那顆恆星快落山了。先吃點東西嗎?”
聞聲,岑初抬眼望去。
譚栩陽此時也正低頭看著躺在腿上的青年。他睡眼朦朧,烏黑髮絲隨意地散落身邊,白皙而細瘦的頸部沒有一點兒防護,肌膚底下能夠清楚地見到青色血管蜿蜒而上,顯得格外精緻且脆弱。
見到岑初抬眼看來,男人勾起嘴角,衝他笑了一下。
“嗯。”岑初充滿倦意地應道。
譚栩陽將他扶起身。
這裡沒有其他東西可靠,譚栩陽便坐到了他的身後,讓他靠著自己的胸膛。岑初這會兒睡眼惺忪,也沒有在意這個姿勢。
他靠坐著沒有動,譚栩陽便自主從身後拿出粥,開啟蓋子舀了一勺,吹溫之後遞到了岑初的嘴前。
“嗯?哪兒來的?”
“讓醫療部幫忙送上來的。”
“……”
岑初吃了幾口,意識逐漸清醒。
在他正坐對著的面前,大而圓的恆星燒遍了地平線上的所有云朵,厚的薄的凝實的透明的全都被染成了金黃的顏色。
恆星漸落,慢慢匯入地平線。
岑初看著這一幕,這是他在星空之間那麼多年都沒有見過的景色。
他沉默地小口喝著粥,忽然出聲說道:“既然我剛才允許讓你問了,那你就不用再那麼小心試探。想問什麼直問就行。”
譚栩陽在這瞬間忽然意識到,隊長他其實只是想說了。
他見岑初也不想吃了,索性將粥放到一旁,從身後輕摟上岑初,“那我可就真的直接問了。我想知道你第一次帶我進主旋體的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他到現在都沒辦法忘記那天晚上自己進入主控室內找到岑初時他的樣子。
像是疲倦到了極致,平靜底下藏了整個深淵的悲傷。
“那天晚上,我找到了我以前的同伴們。”
“他們在哪?”譚栩陽配合地問道。
“他們不在了。”岑初說著,聲音淡極。
雖然這是自己曾經猜測過的答案,但聽岑初親口說出,譚栩陽還是不免心臟一陣揪痛。
男人抿唇抱緊岑初,哪怕知道這樣並不能幫他減輕半分苦痛。
岑初抱著膝蓋,看著恆星漸沉,燃燒的金黃與地平線交相融匯,灼遍天際。他的聲音彷彿就從地平線那麼遠的地方幽幽地傳來。
“譚栩陽,你知道嗎,我和他們一起生活了兩千多年。我們跨越星河,抵禦外敵,每天都在為了如何生存得更久而努力。”
“前輩們將我們的艦隊努力守護了六七千多年,然後將它交到我的手上。”
“可它卻在我的手上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岑初平靜地說著,好像在述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但譚栩陽卻知道,這些天隱藏在岑初身體惡化之下的痛苦與悲傷究竟讓他多麼難過。
譚栩陽張了張嘴,低聲說道:“並不是所有問題與意外都能解決,這不能怪你,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岑初搖了搖頭,說:“但你也知道,這並不能成為藉口。”
“我們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在為了抵禦‘意外’。但凡有一個問題與意外無法解決,所面臨的很大可能就是滅艦。”
“……這並不能成為藉口。”
“我是總指揮,本來應該是我來保護他們的,我才是那個需要對戰爭結果負責的人。”
“可現在呢?”
“該被保護的人一個都沒活下來,唯一剩下的竟然是我這個最該負責的人。”他輕聲說。
譚栩陽將他緊緊圈住。
“可你的存活是正確的,也是有意義的。”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岑初對此沒有答覆。
譚栩陽見不得這時的沉默。
岑初沒有表現出悲傷,他卻反而像被扼住了呼吸。他低聲打破了這平靜:“難怪你後來每一次回到主旋體,出來的狀態都很差。”
“不,那是因為一件更可笑的事。”
岑初沉默半晌。
“我的零維出了問題,所以我的身體才被連帶著成為現在的樣子。”
“我找到了修復零維的希望。”
“……可這希望,竟然是建立在他們的死亡之上誕生的。”
岑初輕聲說道:“我需要一遍一遍回顧他們的死亡細節與記錄報告,從他們零維凋亡的全過程記錄裡推測出我的零維所受的問題,推算出敵人的攻擊原理和技術手段,再用它來進一步推導修復方案。”
譚栩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這……”
光亮的圓盤整個沉入,只剩下金黃的火焰仍舊不熄地燒著天邊。
岑初望著地平線交接處連綿燃著的雲朵,落寞地斂了眼。
“譚栩陽。”他叫了一聲。
譚栩陽還沉浸在岑初剛剛最後說的那件事裡,心疼得手腳發寒。
“……我在。”他啞聲應道。
“坐累了。起來,揹我走。”岑初自然地命令道。
譚栩陽沉默半晌。
“好,揹你走。我穿個裝甲,帶你換個地方。”
譚栩陽穿上裝甲,在岑初面前蹲下。岑初的手觸碰到它,有點涼,有點硬。
“開個軟化和加熱。”
予兮讀家“好。”
岑初滿意地爬了上去。
“要帶我去哪?”岑初趴在背上問道。
譚栩陽降下面罩,話語清晰地說:“帶你去星球另一頭看日出。”
岑初笑了笑。
“譚栩陽。”他又叫道。
“嗯,隊長你說。”譚栩陽柔下聲線,應道。
“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該做的事情最後能不能做完,所以我的很大一部分精力都需要花在這些事上。我沒有多餘的精力,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你想要的、我能做到的可能很少很少。”
岑初低下頭,輕聲笑問:“就算這樣,你也想堅持留在我身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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