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森然殺機如浪潮般從後院直逼而來，顧小野感覺體內氣息一滯，然後又不可控制地翻滾湧動起來，他暗提真氣將體內燥動的氣息強行壓制下來，待稍微平復後，動容地問道：“師姐，後院——”
談無期道：“鬼道。”
顧小野完全沒明白過來，怔怔地望著談無期。
談無期道：“魔君韓若樗，鬼王囚廉貞。鬼王就在後院，但剛才的殺機不是鬼王。”她嘆息一聲，繼續道：“紅先生不求正途行鬼道，韓君，你當如何應對呢？”
顧小野似乎聽出了些什麼來，但還是不完全明白，問道：“鬼王囚廉貞？那個奇怪老頭是鬼王？”
談無期道：“是的。”
顧小野道：“魔君，鬼王那都是傳說中的人物，怎麼就這般輕易齊聚一堂呢？韓先生與鬼王是敵還是友？”
談無期道：“敵人，死對頭。”
顧小野驚駭道：“是不是打起來了？我們要不要過去？”
談無期道：“放心吧，我們就在此安心等待，韓君能輕鬆應對。”
顧小野又問道：“既然是死對頭，韓先生為什麼還要來此呢？”
談無期道：“因為承諾。”
顧小野道：“什麼承諾？”
談無期道：“金家棄園而去，韓君兌諾而來。”
顧小野越聽越迷糊，問道：“韓先生許諾金家千年財富，可與鬼王又有什麼關係呢？”
談無期道：“因為當年韓君選址將金家大院建在冥府財位之上，又設子夜聚財陣竊取冥府財富，所以金家才能財源滾滾，富可敵國。”
顧小野後背一涼，道：“竊取冥府財富？難道鬼王真是從冥府而來？”
談無期道：“是的。”她的思緒似乎又回到了六百年前與韓若樗等人遊歷武道的時候，那時的韓君隨心所欲，好惡而為，與現在的韓君簡直判若兩人。但不管是何等模樣的韓君，她都願意跟隨在他的身旁。
正是自金家大院建成之後，武道中陸續出現了神秘的力量與韓若樗抗衡。不管是被四宗門鎮壓殺戮的世家強族，或是被韓若樗血腥屠戮的宗門悍匪，其僥倖存活的後人、門徒得神秘力量相助後，皆尋向韓君討還血債。
武道有劍宗、拳道、刀坊、神槍四宗門橫空出世，雄居四城，更有天機樓從中協調，結束了武道紛亂的局面。可暗中卻有鬼道作祟，伺機而動，屢次三番或伏擊或暗殺韓若樗，尤有斷金鬼曹十、荼毒鬼朱光、經方鬼汪仁、風痕鬼李九、磐石鬼張四為最甚。
韓若樗本不將鬼道五鬼放在心上，因風珠簾不甚煩擾，經不懈打探查問，終於得知五鬼背後的幕後指使者就是鬼王。於是韓若樗決定在不歸路約戰五鬼及鬼王。沒有人知道當時對戰的情況，只知道韓若樗隻身提長刀千秋雪和短刀六百歲從不歸路出來，武道中再無鬼道五鬼現世，亦無鬼王囚廉貞的蹤影。
談無期也是從韓若樗口中得知，不歸路一戰，鬼王敗，五鬼盡死。再後來韓若樗撤除金家大院中的子夜聚財陣，改設五鬼運財陣，鬼王遵照戰敗承諾督促五鬼運財千年，直至韓若樗再臨而終結。
韓若樗凝視著在九幽冥火中掙扎嘶吼的紅廿二，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三分痛苦七分憐惜。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嬌妻失去丈夫，稚兒失去慈父。歷歷往事湧上心來，我行我素的狂傲行徑，殺伐果決的不世狂魔，縱使前行是不歸路，縱使腳下是罪業深淵，何曾思量，何曾退縮？莫歎絕路無退路，其實絕路也是人生一條路，儘管已是千辛萬苦，不歸路中尋歸途，只因良心讓愛堅固。
韓若樗揚手翻掌，一道柔和掌風虛空拍向痛苦掙扎的紅廿二。噠地一下敲擊聲，掌風在半途被無形的勁道擋了下來。韓若樗知道那道暗勁是鬼王所發，再次翻掌拍出，又再次被擋下。
鬼王陰冷地道：“你這是害怕了？堂堂魔君竟然暗算偷襲小輩，韓疏流，你真的——真的就是個臭屁。”
韓若樗道：“囚老鬼，當年若不是你認輸得快，我就能象殺五鬼那般殺了你。”他腳踏奇妙步法，飄然向前，鬼王就象是從夜色中走出來那般堪堪擋住其前路。鬼王道：“是嗎？可惜你已不是當年的韓疏流，今日的你根本就殺不了紅家後人，更殺不了本王。”
韓若樗換步移形，一掌擊向擋路的鬼王，一掌仍虛空拍向紅廿二，道：“金家棄園而去，我為兌諾而來。囚老鬼，你縱使練成了九幽冥火，仍非我敵手。”鬼王並不去招架擊向自己的勁掌，身形一閃，手中火鐮揮下已然擋下虛空拍向紅廿二的掌風，嘖嘖稀奇道：“一掌斷生機，一掌化虛無，可惜魔君風采神韻尤在，武道修為十去八九，怎可敵擋天上地下九死一生呢？”
韓若樗擊向鬼王的掌勁落空，前步貼身，一手化掌為爪，扣向鬼王握火鐮的手腕寸脈，一手屈指連彈，數道指勁射向紅廿二，道：“天上地下仙魔鬼，九死一生凡塵人。囚老鬼，你別急著擋我，五鬼化身，九幽冥火非常人可承受，若我記得沒錯，待五芒圖騰完全顯現出來，紅先生必死無疑，到時你的如意算盤就要落空了。”鬼王手中的火鐮輕挑，火鐮再次張開又合上，噠地一聲敲擊，火星飛濺化成數點火芒亦直射向紅廿二，火鐮合上的瞬間堪堪點向韓若樗抓過來的手腕寸脈處。火芒與指勁在空中陡然相撞，指勁消，火芒散，如絢麗煙火飛散飄落，道：“紅家後人身負數百怨靈，又經數百年日積月累，是劫難亦是劫數，豈可能輕易認輸放棄？只要度過難關，復仇消恨指日可待。”
兩人看似閒庭信步，談笑風生，卻步步殺機，招招要命，稍有不慎就會被對方洞察破綻，輕則傷，重則亡。
似乎更危機重重的反而是紅廿二，五鬼化身，九幽冥火，體內有六道氣勁在經脈間流竄，紅廿二剛開始時還勉強運使真氣能壓制其一，當第二道黑氣入體，經脈似寸斷，真氣如抽絲。再其後，如受千刀亂剮，如受萬蟲咬齧，如受冰封火焚，萬般痛苦比死亡更讓人感到絕望。九幽冥火入體後，五道氣勁似驚弓之鳥，更是亂竄無章。紅廿二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焚燒，骨骼肌膚都在崩裂，似乎接下來一刻，就是其煙消雲散隕命之時。
談笑間韓若樗已與鬼王交手數十回合，韓若樗意在化解紅廿二鬼道危機，鬼王卻在提防韓若樗阻止紅廿二入鬼道。
紅廿二仍在痛苦掙扎，忽地扭曲的身體如冰封般僵硬住了，一股黑氣從眉心竄出來，緊接著又有四股黑色從眼鼻口中竄出，五道黑色糾纏在一起，在紅廿二的面上顯現出一個詭異的五芒圖騰出來，殷紅的血水從眉心、眼鼻、嘴角滲流出來，迅速地融入五芒圖騰中，將五芒圖騰染成血紅，更是猙獰可怖。
韓若樗道：“囚老鬼，五芒圖騰已成血色，再晚就來不及了。”
鬼王道：“韓疏流，你也有著急的時候？要不你哀求本王？當然你是不會的，因為你是韓疏流，你是魔君。你就是個臭屁。”
兩人再次見招拆招，一觸即分。韓若樗嘆息一聲，飛身後退。
鬼王似乎沒想到如此關鍵時刻，韓若樗竟然不進反退，略感詫異地道：“你這就放棄了？不像是你韓疏流的行事風格？”他口中雖屢屢言語挑釁，心中卻暗自疑惑，此時韓若樗較之彼時，修為不及其三，差點讓他錯認為是他人偽裝。
韓若樗淡淡地道：“眼見非所見，所見非眼見。囚老鬼，數百年過去了，你還是這般驕傲德行，還是這般淺薄自負。”
就在鬼王遲疑的剎那間，紅廿二的四周泛起流轉氣機，一座奇妙法陣陡然顯現出來，法陣中散發出來的氣芒與紅廿二面上五芒圖騰中竄出的黑氣如絲如縷般纏繞在一起，黑氣被法陣氣芒牽引著慢慢地鑽入法陣之中，血色的五芒圖騰亦緩緩變淡。
鬼王道：“歸藏化法陣！韓疏流，我要殺了你。”原來韓若樗先前以化虛掌勁攻向紅廿二，只是故意引鬼王出手阻攔，一觸即分的見招拆招，巧身騰挪間，已然藉助借鬼王的三分氣機設下歸藏化法陣。
韓若樗望向憤怒撲向自己的鬼王，微笑道：“冥府法陣，你囚老鬼自然知曉箇中玄機，沒有紅家後人相助，你根本就非我敵手，更別妄言殺我。”
鬼王撲出去的身形陡然停下，略微冷靜了些，歸藏化法陣本是冥府法陣，鬼王自然知曉此法陣的玄妙，一陣三法，歸法將陣中之物送歸故里，可謂是哪裡來哪裡去。藏法則將陣中之物或隱匿或禁錮，藏在陣中之物永不得出。化法又分兩法，殺伐之法與化解之法。此陣精妙絕倫，設陣之人不同則同陣不同法，設陣之地不同皆如是。鬼王已然看出法陣玄機，不解地問道：“在冥府陣脈上設歸藏化法陣，亦可不歸不藏主化法，你卻將紅家後人送歸冥府，難道真不擔心紅家後人練成五鬼化身？難道真不怕紅家後人殺了你？”
韓若樗道：“莫歎絕路無退路，其實絕路也是人生一條路。紅家後人積怨太深，本是仇敵，既不擔心，也不害怕。既然不能阻止，相助其練成五鬼化身，豈不是更有趣。”
鬼王道：“好個不擔心，不害怕。大仇得報，心願得償，確實有趣得很。”
韓若樗道：“但望鬼王能應允韓某兩個條件。”
鬼王道：“本王若不答應呢？”
韓若樗道：“你會答應的，因為你是鬼王，因為你是囚廉貞。”
鬼王冷笑，道：“你不妨先說，答不答應乃是後話。”
韓若樗道：“我給五次紅家後人殺我的機會，若成功，你囚老鬼自然歡喜，不成功，則解除其五鬼化身，讓其返回北陵城。”
鬼王見韓若樗停頓下來，良久，問道：“此為其一？可應。”
韓若樗微笑，道：“其二，今日之後你囚老鬼不得再入世興風作浪。”
鬼王搖頭道：“此事不可應，此事絕不可應！六百多年，本王白等了？六百多年的委屈，也白瞎了？不應該是委屈，是屈辱，是侮辱。世上只有你韓疏流，再無本王，不可應，絕不可應。”
韓若樗似乎早已意料鬼王不會輕易答應，仍心有成竹地微笑著道：“一陣三法，當心藏法。你會答應的，一定會答應的。”
鬼王似乎想起了什麼，嘴角不覺地抽動了數下，仍堅定地道：“韓疏流你就是個臭屁，竟然跟本王玩陰的？”
韓若樗道：“玩陰的誰又能玩過你囚老鬼呢？我只不過學以致用而已。若答應，則藏法可解，不答應，你就在冥府慢慢琢磨去吧。”
鬼王恨得牙癢癢，但又無可奈何，只好退步，道：“魔君什麼時候變得害怕本王了呢？”
韓若樗道：“怕你作甚，你就是個臭屁。是怕你死了，冥府就無主了。”
鬼王冷笑不已。
韓若樗道：“魔王臺，祭血胤，黃泉盡頭是歸墟。”
鬼王陡地一驚，道：“九儐娥就要來了？”
韓若樗點頭道：“是的。你若再入世興風作浪阻魔君歸途，九儐娥一定會殺了你。”
鬼王憤憤地罵道：“韓疏流，你無賴，你卑鄙，你無恥。你就是個臭屁，你拿一個女人來作擋箭牌。本王不甘心——”
韓若樗道：“罵得好。心有不甘，心積怨恨，看在你我的半分薄情上，我給你個機會。”
鬼王嗤笑道：“你我竟然還有半分薄情？”旋即他又問道：“什麼機會？”
韓若樗道：“允你與紅家後人一起挑戰我五次。不管成敗，之後斷不可入世。此是忠告，亦是警告！”
鬼王似乎沒想到韓若樗會提出如此建議，爽快應道：“好！君子一言——”
韓若樗道：“駟馬難追。”
鬼王轉身慢慢地走進歸藏化法陣，微眯著雙眼頗有意味地凝視著韓若樗，低聲自語道：“古來聖賢皆盡死，唯有韓君留其名。韓疏流你確實變了，但不管你如何變化，你還是魔君，你還是個臭屁。”
韓若樗回到前院房間，談無期見韓若樗面有疲倦之色，不覺又想起當年夔在劍池所說的話，那份沉澱許久的擔心再次浮出水面。於是她快步走過來關心地問道：“可已處理妥當？”韓若樗微微頷首，道：“還有近一個時辰才天亮，你再去歇息一會吧。”
談無期道：“韓君請歇息吧。”
韓若樗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顧小野，笑著道：“你想知道什麼？不妨直問，還有一個時辰我想應該能解釋清楚了吧。”
顧小野急切問道：“紅——紅先生呢？”他心裡很想直呼紅廿二其名，又覺不妥，只好勉強稱呼紅先生。
韓若樗坐了下來，答道：“走了。”
顧小野道：“走了？怎麼走了呢？他不是要跟隨韓先生好報滅族之仇的嗎？”
韓若樗道：“跟著鬼王去冥府了。”
顧小野驚異道：“冥府？韓先生殺了紅先生？還——還殺了那個鬼王？”
韓若樗道：“只是走了。”
顧小野不明白，道：“為什麼？”
韓若樗道：“因為鬼王需要紅先生去繼承鬼道。”
顧小野似乎明白了，道：“所以紅先生就跟鬼王走了？一起去冥府了？”
韓若樗道：“是的。”
顧小野道：“武道中少有鬼道的相關傳聞，聽師姐所講當年鬼道可與四宗門分庭抗禮？另有五鬼詭譎莫測，四宗門皆有好手被其所伏殺，又不歸路與韓先生一戰，如此不世高人，為何武道中少有傳聞？”
韓若樗道：“至於武道中為什麼很少有關鬼道的傳聞，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但當年鬼道確實有與四宗門分庭抗禮的實力。四宗門亦不時有精英弟子被鬼道五鬼所殺，所幸鬼道的目標是我，而非四宗門。不歸路一役之後，武道中就再無鬼道了。”
顧小野道：“紅先生被鬼王選擇中繼承鬼道，豈不是消聲匿跡數百年的鬼道又即將重現武道？”
韓若樗道：“是的。”
顧小野道：“當年韓先生憑一己之力消滅鬼道，今日為何卻放虎歸山，讓鬼道再次為禍武道呢？”
韓若樗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今日武道已然淪落，四宗門固步自封，是敵非友，屢屢為一己私利，而荼毒生靈。你忘記了你的家鄉離江小鎮是如何被毀滅的嗎？你又知道有多少個如離江小鎮的地方被掠奪的戰火所蹂躪？難道這就是你期望的武道？”
顧小野沒法回答，韓若樗所說的是大武道，非他力所能及的大武道。如果可以，他願意放下手中的刀劍利器，快樂地陪伴著家人平凡生活。可那一切都回不去了，這是他心中的痛與遙不可及的奢望。
韓若樗道：“現在的武道，不是我想要的武道，也不是天下武者想要的武道。”
顧小野問道：“什麼樣的武道才是真正的武道呢？”
韓若樗用手指心，道：“用心去思考，用心去探索，用心去體會，你就會找到真正的武道。百家爭鳴，永珍更新，那才是真正的武道。”
談無期靜靜地望著，靜靜地傾聽。在那個混亂的時代，她親眼見證了韓君創造的大武道。在這個淪落的時代，韓君是否能再次創造全新的真正的武道呢？她知道真正的武道一定會到來，因為她堅信韓君一定能做到。
顧小野心中陡地亮起一盞明燈，在漫漫長途的盡頭，他似乎能感覺到真正武道的來臨，他無比憧憬。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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