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是到了晌午才醒的。
外面陽光已經起來了, 風裡帶著花香的味道。朔望被陽光晃了眼,眼前一陣五顏六色的光彩,模模糊糊的。
看不清了, 朔望想。
房裡沒有人, 岑閒似乎出去了。
他撐起身下床, 不知是不是因為毒的原因, 也或許是因為他躺得太久,動身的時候眼前直接黑了, 差點摔下來。
好在他手快扶住了身邊的藤椅,勉強站穩了, 緊接著他聽見門吱呀一聲響,腳步聲本來不疾不徐, 卻在門聲停後著急了起來,快步朝他過來了。
“別動。”
是岑閒的聲音。
很快,岑閒扶住了朔望的手, 朔望茫然地看了前方一會兒,雙眼無神。
岑閒看了朔望一會兒, 看見他的眼神渙散,好像……看不見了。
江浸月的話如猶在耳:“你受過的,他也會受, 動不了內力,還有看不見,聽不見……嘔血,甚至於走不了路……”
岑閒喉結滾動,五指收緊, 青筋浮現在蒼白的手背上, 聲音乾澀得厲害, 問朔望:“阿朔……你……”
你還看得見嗎?
他話還沒出口,就聽見朔望小聲問:“你以前也是這樣的嗎?”
岑閒喉頭一哽,話說不出來了,只覺得心一陣一陣收著疼。
朔望抿著嘴等岑閒的回答,沒等到。他長眉入鬢,俊美的面容露出一點抱歉的神色:“對不住,當時我沒能在你身邊。”
岑閒閉了閉眼,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低聲道:“你先別說話,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朔望在岑閒面前向來是聽話的,聞言也就不再說話了,就著岑閒的手出門。
岑閒帶他走得很小心,他不多話,十分的剋制,但是又能體會到剋制裡面,溢位來的照顧。
朔望忽然慶楠‘楓幸起岑閒是個剋制的人,沒太多責難他,要是換做是朔望自己,一身毒被岑閒換走,估計要歇斯底里上好一陣。
也好在這毒換過來了,就不能換回原來的身體,不然以岑閒的脾性,非得把這毒再渡回去不可。
朔望在心中嘆口氣,要是指揮使大人真如民間傳說那般鬼憎人怕,心狠冰冷,只知道算計就好了,這樣是不是就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難過了。
走出了好長一段路,朔望的眼睛終於又能看見了,他轉頭看向岑閒,桃花眼重新有了神采,對著岑閒道:“我沒事了,能看見了。”
只是岑閒聽完還是沒有撒開扶著他的手。
朔望咳嗽一聲,頗有點不自在:“阿岑,不用扶了。”
岑閒的腳步頓了頓,隨即將手撤開了。
他們到的地方是岑府的一個小院,尚智帶著幾個錦衣衛在這守著,一見岑閒過來就抱拳行禮,恭敬道:“主子。”
進門去,很快就見一個風燭殘年,垂垂老矣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朔望正摸不著頭腦,岑閒的聲音適時傳了過來:“張婆婆,我此次請您過來,是想問問關於昭王妃柳蕙和她孩子的事情。”
朔望一愣,看向了那老人。
張婆婆渾濁的眼睛掃了岑閒一眼,又看了邊上坐著的朔望一眼,點了點頭:“好。”
“我家小姐……一生無子,”張婆婆嚼著字,慢慢道,“曾經養在她那裡的那個孩子,是當時長樂公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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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年前,柳蕙同魏長樂是閨中密友。
柳蕙,字蘭心,是當時朝中重臣柳太傅的女兒,自小便有上京第一才女的稱號,三歲吟詩,七歲作賦,十三歲時出對子,能把新科狀元給難倒,太祖嘆其女兒身,她還會言辭懇切有禮地駁回去,讓眾人都嘖嘖稱奇。
是以她早早就入宮,做了長公主魏長樂身邊的伴讀。
在國子監時,公主會和皇子一起授課,柳蕙在這裡認識了魏以誠,還有後來的先帝魏以韜。
四人少年時是至交好友,年少春衫,鮮衣怒馬,騎著紫騮過神武大街;趁著夫子睡著了翻牆跑走,先帝調皮些,還會拿著毛筆給夫子畫兩條黑漆漆的鬍子;若是逢著過年,他們還會自己鼓搗著做些酒來埋,這一罈那一罈,想著以後大了嫁兒子嫁女兒,再挖出來喝。
只是宮裡規矩太多,他們玩那麼兩下就會被司禮監的太監們追著跑,最後被逮回去趴在桌上苦哈哈地抄書。
抄著抄著就鬧起來,墨汁濺了一地,浸透雪白的宣紙。
那時魏長樂常同柳蕙說,若是沒有這幾個人,她會在宮中憋屈死。
那是他們一陣極快活的少年時光。
只是這些時候,一去不復返了。
後來魏長樂因為母親曹鳶毒殺了太祖的寵妃,她代母受過,不得不前往昭罪寺為那名死去的妃子誦經超度一年。
柳蕙每月都會去探望魏長樂。
她們仍是閨中密友,會靠在一塊說些知心體己話。
而那時,魏以誠已經和柳蕙成了婚。
他們少時就有婚約,後來又芳心暗許,成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是柳蕙一直沒有孩子。
她懷過一次,後來因病小產,身子受了損傷,太醫說難得再懷上,而魏以誠則是被柳蕙小產的景象嚇壞了,說什麼也不願柳蕙再懷孩子。
怕柳蕙疼。
反正魏以誠對有無子嗣不甚在意,在魏以誠看來,孩子是緣分的事情,強求不得,若是實在沒有,皇家那邊交代不過去,那在宗室那邊過繼一個便是。
而這時魏長樂那邊,她和昭罪寺中的一個和尚私定終身,還懷上了孩子。
震怒,先是殺了那個和尚,而後要魏長樂打掉這個孩子,可是最後魏長樂卻沒捨得,愣生生懷到了六月,吃了催產藥將孩子生了下來。
她以為太祖和皇室至少不會對一個孩子下手,可是她想得太好了。那孩子一出生就被當時的主持抱出昭罪寺扔掉。
皺巴巴不足月的嬰兒哭得聲嘶力竭,小臉紫紅紫紅,主持本應殺了他,最後卻沒有下手。興許是因為佛法不殺生,又或許是因為這是他弟子的血脈,總而言之,他最後將這孩子放在了河邊,任由這孩子自生自滅,卻不料柳蕙一路跟著,等主持走了之後,將這孩子小心翼翼抱回了昭王府。
抱他回去那天正好是初一,天上暗沉沉的,連個月亮都沒有,柳蕙就乾脆給他取名叫魏朔。
自此,昭王府多了個小世子。
誰也不知道,這個小世子,其實是公主和一個和尚私定終身生下來的孽種。
根本不容於世。
他在昭王府快快樂樂地過了十四年。
有疼愛的父母,有玩樂的好友,是上京城引人注目的天之驕子。
直到那一年,昭王私藏甲冑謀反一事被揭發,先帝親自下旨抄斬滿門,禁軍和錦衣衛一齊湧入昭王府。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鏡花水月一場,破碎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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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發時,我這老婆子早就不在柳府和昭王府了,”張婆婆說,“倒是逃過了一劫。”
說完,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儘管早有準備,知道自己並非昭王與昭王妃的親子,但是朔望聽完還是有一些恍惚。
他扯了扯嘴角,對岑閒輕聲道:“你說他們倆,怎麼就這麼好心呢?”
朔望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些:“幫著別人養孩子,最後還被別人倒打一耙了。”
“是不是有點傻?”
岑閒定定看著他,而後伸出了手。
帶著薄繭的指腹擦去臉上溫熱的水痕,朔望怔了怔,一時沒有動彈。
原來……自己哭了嗎?
“他們不傻,”岑閒道,“只是本心善良。”
且抵死不改。
魏以誠無怨無悔守著邊關,怕朝堂糧草不支,在朔漠那個荒蕪又鳥不拉屎的地方自己墾田補貼軍用。
柳蕙待在上京,江南荒災時當了王府值錢的物什布粥十里,給逃難的人供飯食與居所。
只可惜,終究是遇人不淑。
岑閒想到張久成之前千里迢迢,不惜掘墳挖出來的那些書信。
少年情誼,手足血脈,抵不過權勢富貴。
從小院子裡面出來,朔望有些頭疼,肺腑翻湧著,氣血有些不順。
他看起來好似並不是特別在意今天這一遭事情,仍是平日裡面那瀟瀟灑灑的江湖客樣子,實則心裡難過得很。
歸根結底,昭王與昭王妃什麼也沒有做錯,最後卻引來了殺身之禍。
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遇到過一個瞎了半隻眼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神神叨叨地扯住昭王妃的袖子,跟昭王妃說:“此子命中帶煞,累及旁人,孤獨一生,夫人趕緊扔了他吧。”
現在想來那半瞎說得也很有道理。
他生父淨心在他還沒出生時就被太祖下令亂棍打死;他生母魏長樂也不見得過得好;同他一起長大的岑閒,受盡磨難,差點丟了命;至於收養他的昭王與昭王妃,墳頭草都該兩人高了——雖然他們連墳都沒有……
就連他自己,現今也過得一副亂七八糟的樣子,連替昭王翻案都做不到。
天煞孤星啊,朔望在心中輕念。
當時孃親是怎麼回答那個算命先生的,朔望渾渾噩噩地想,她說了什麼?
昭王妃說:“帶煞之人,命中災劫眾多,既如此,我是他的母親,我在一日,就為他擋一日。”
“若我不在,也總有人會伴著他的。”
“他不會孤獨一生的。”
“阿朔?”
岑閒的聲音響在他耳邊,朔望被喚得回過神來,眼眸倒映著岑閒那張臉,他的手被岑閒蒼白的指節扣著,十指交握。
他沒有別人了,天大地大,伴在他身邊的,只剩岑閒了。
作者有話說:
說起來,朔望同學真的很非酋(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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