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玄使張因果身形愈發枯槁，形如枯木。
他卻渾不在意，只是定定注視著苦海輕舟之中的那個少女。
苦海輕舟是半透明的，籠罩在一層淡淡薄霧裡，只能看出裡頭的少女身材曼妙，卻看不清具體的面目細節。
“慢著，既然你說這第一賢，是第二類人，是有別於‘天才’的‘人才’。”喬木忽然問道：
“那她又是從何處誕生的呢？”
“喬圭先生想來不會不知。”日玄使張因果緩緩道：
“我聽說桃源山莊裡頭，連當代的血家家主血長河也在。”
“那血長河，還有整個血家，依我看來，都可以算是第二類‘人才’。”
“這世上本沒有血家，以特殊的灌頂法傳功，千年不絕......這血家千古唯有此一家，他們體質特異，與普通人有所區別。”
“那麼，這血家又從何而來，因何而誕生呢？”
日玄使張因果說到這，事情的真相已經昭然若揭了。
“長生門。”喬木緩緩道。
“不錯。”日玄使張因果繼續道：
“仙道修士的壽命很長，而長生門又是一群鑽研凡人武道的異類。”
“千百年過去了，這麼漫長的時間裡難道長生門的手上，只誕生了一個血家，一個河陽喬家麼？”
“長生門在背後做的動作，你我所見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
“他們一直在鑽研凡人武道....而不是武功、武技。”
說到這，日玄使再度凝視著苦海輕舟之中的沉睡少女，緩聲道：
“而這第一賢，便是長生門之中的‘武道之子’，相當於仙門道子，可以算是長生門萬千年以來，對武道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太祖是天生的藥靈之體，人間武夫中頂尖的體質。而這第一賢，便是長生門造就的頂尖體質。”
“至於武聖人如何從長生門的手中盜走這‘第一賢’，又是一個漫長的故事了。”
“她是天生的武夫，當她甦醒之後，或可成下一代的人間武道扛鼎者。”
日玄使直視著喬木的眼睛，認真問道：
“所以，喬圭先生可決定了？”
“這苦海輕舟一旦開啟，便會徹底損毀。”
“我修為已到金丹期，壽元尚有數百年，可以繼續躲藏到數百年之後。這苦海輕舟若是動了，可就回不了頭了，再無後悔餘地。”
“喬圭先生雖然天下無敵，但可要如武聖人生前所想那般，留一個最後的保險？”
“開吧。”喬木平靜道：
“繼續等下去，就能穿越苦海，直達彼岸嗎？”
“當下，已是最好的時機。”喬木頓了頓，鄭重道：
“我喬家的武道，便是人間武道之極致。”
“便是你苦熬到幾百年之後，也不會有後人超越。”
這一番話說的堂皇大氣，倒是讓旁邊炎太祖等人側目。
這話雖銳氣十足，但也讓眾人心中感慨之後歎服。
這話只有喬木能說，畢竟他半年前已經是實至名歸的人間至強者。
而他背後的喬家，更是讓九天仙門也只覺深不可測。
只是他們也不知道...這所謂的喬家神功，都是從哪裡來，喬木的自信又從哪來？
《人道經》《神變訣》《血元功》《天魔鍛體術》.....
一門門世人眼中喬家神功，都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一部部武功的出現，都來自一萬多年長生夢裡的千百次嘗試與走火入魔。
外界武夫開創新的武功，要摸著石頭過河，以防冒進走火入魔。
而夢中的喬木走火入魔而死的次數，可比現實裡死亡的次數還要多上許多倍。
單單半部海無涯畢生求而不得的《人道經》，若是九州武夫自行推演下去，真不知道要幾百年上千年才會有《人道經》的出現。
更遑論讓煉神武夫質變的《神變訣》，以及《血元功》之類....
這是喬木的自信。
他的自信來自一萬多年的積累。
“區區數百年後的未來武道，又能比我的武道進步多少？”
“張因果，動手吧。”
喬木邁步向前，在那苦海輕舟之前停下。
日玄使點了點頭，也上前一步。
他手掐法訣，口中唸唸有詞，於是這地下密室之中，那氤氳的寒氣不斷朝他湧去，空氣中的寒意漸去。
信手一指間，一道銀線自那苦海輕舟上徐徐浮現。
而後，若冰霜一般的苦海輕舟以銀線為中心，裂紋向外飛快蔓延。
隨著咔嚓輕響之中。
這苦海輕舟終於從中一分為二，氤氳的霧氣漸去，裡頭的曼妙少女真容這才出現在喬木的眼前。
他往裡邊望了一眼，心頭頓時一震。
這竟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像是從古畫中走出來的美人，不似人間有。
喬木瞳孔微微一縮，心中記憶浮現。
苦海輕舟之中的少女“武飛仙”，樣貌竟然與當初的喬殘雪一模一樣，只是年輕了些許，略帶青澀稚氣。
心中狐疑的時候，少女眼皮輕輕顫動，已經睜開了眼睛。
她的雙眼，是頗為奇異的全黑色，一眼望去如同幽深的深淵，讓人不禁深陷其中。
“武飛仙...”日玄使張因果喃喃念道：
“不，或許應該叫你...喬飛仙了。”
日玄使張因果吐出一口濁氣。
“張叔，這是哪一年了？你老了。”醒來的少女望向張因果。
此時日玄使的鬚髮已經白如雪，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乾枯下去。
喬木壓下心頭的疑慮，扭頭看他：
“何至於此？”
“喬圭先生何必挽留？”張因果淡淡笑道：
“我當初為躲避九天仙門修士追捕，數十年前與那武聖人結盟，成了武極會的日玄使。”
他瞥了眼李功德，繼續道：“李功德不同，他是中州月玄使，專司一州之情報，尚可算置身事外。”
“但我身為日玄使，是武聖人的耳與目，縱使許多人非我親手所殺，但我助紂為虐，也自然造業無數。”
“昨日之因，今日之果。今日得以從重擔中解脫，自然也當死了。”
張因果扭頭看向剛剛甦醒的少女，繼續道：
“武聖人已經死了，從今以後，你就姓喬吧。”
少女點了點頭，向著喬木緩緩下跪：
“義父。從今以後，喬飛仙便是你的手中刀，若有吩咐，任憑驅使。”
喬木眯了眯眼，沒說話，只是將她從地上扶起。
而此時漸漸乾枯的日玄使張因果忽然放聲長笑：
“太祖，你將這人間不得多得的良才璞玉拱手讓人，大炎皇室青黃不接，而她本可以姓炎的...你這下心裡頭可後悔了？”
炎太祖盯著喬飛仙看了幾眼，只冷哼一聲：
“張因果，你的遺言便是最後擠兌我一下麼？”
“真是笑話，天下英雄皆是我彀中之物，何惜之有？”
他又仔細盯著喬飛仙，忽然幽幽一嘆：
“多精緻的小姑娘，全讓武聖人給教壞了，當什麼他人手中刀？這九州雖亂，可還不到要這小姑娘上戰場扛大旗的時候。”
日玄使沉默，他此時頭髮霜白，肌膚乾枯皮肉萎縮，嘴角卻微微勾起上揚，只輕聲道：
“看來，我也不算下錯了注。”
話說完。
他乾枯的身體在這地下密室之中自燃，漸漸成灰。
“喬飛仙，你真的對我言聽計從嗎？”
“不管什麼要求，你都答應？”喬木一臉玩味地打量著眼前的喬飛仙精緻的臉蛋。
“義父有命，自然不敢不從。”喬飛仙瞳孔劇震，但最終還是平靜答道。
“那麼我就說了。”喬木開口道：
“你去南州桃源山莊，找一個名叫武明空的人，跟她比一比長短高下，最好壓一壓她的氣焰。”
喬飛仙愕然，但自然是一口答應。
很快，她已經緊隨武鏡與李功德二人，轉身而去。
這皇宮御花園裡頭，只剩下喬木與炎太祖二人。
“你這人，真是油鹽不進啊。”炎太祖嘆口氣。
隨後，又將幾部秘籍擺上了桌面。
《大衍訣》《因果溯回拳》....
這是日玄使張因果從武庫之中帶走的一些七十二賢所創的新法。
這些新法，並不一定威力巨大，喬木習練的《純陽無極功》《如來神掌》雖然是古武舊法，但威力放到如今武道之中也很驚人。
如武傲天的《傲天神拳》一般，這些新法多半都別具巧思，可以作為喬木的武學資糧，觸類旁通。
“又有回禮？”喬木並沒有客氣，一一翻開速讀一遍。
嚴格說來他們這二人之間，其實不算是以物易物的交易，雙方並無約定，只是一種默契。
喬木三番五次給功法如《靈犀傳音術》《神變訣》之類，也不是專門給炎太祖一人，而是整個桃源山莊都對外公開傳授。
只是如血長河、龍山空這些人，自覺拿人手短，會有回禮相贈而已。
絕大多數武夫，都是拿不出秘籍回禮，或者沒有回禮的。
而炎太祖這三番五次不斷回贈的，倒也算是獨一份。
喬木心裡估摸著炎太祖是不是跟他槓上了，比誰禮更重呢....
喬木先翻開這《大衍訣》，覺得頗有意思。
這是一種另類的武道禁術，甚至不太算是武學，可以稱之為玄學。
這九州武功，一些中下品武功，尤其是硬功，往往有所謂罩門、弱點的說法。
什麼全身硬功，唯獨腳後跟是罩門，肚臍眼是罩門，觸之便破功。
但如果到了天下第一硬功《金剛不壞神功》這類頂尖的武功，其實已經沒有罩門，可謂完美無缺。
這大衍訣的開創者武玄，卻不這麼想。
大衍之數五十，天衍四十九，留一線與人爭。
他認為這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功法，沒有“不可能被攻破”的防禦。
而這大衍訣，爭的便是那一線機會。
“這是一門燃燒武夫的神，化不可能為一線機會的奇門禁術？只是終究過於玄學了，哪怕用了，也不一定有用。”
喬木陷入沉思。
大衍訣的開創者武玄，在七十二賢之中排名第五，還在開創《傲天神拳》的武傲天之上。
這個排名相當高，代表著武聖人的肯定。
而其他的秘籍之中，還有一部《因果溯回拳》喬木感覺有點意思。
這門拳術，其實是一種反擊拳術，講的是先招架，再借力打力，以彼之力還施彼身。
從這一點來看，倒是與武明空的化勁之道，頗有幾分相通之處。
其他武學秘籍，喬木只是粗略瀏覽，隨後合上，站起身來。
“你要走了？”炎太祖道：
“要去何處？”
“去大道宗。”喬木平靜道：
“半年已經足夠久，既然尋不到其餘仙門的蹤跡，那也該做個了斷了。”
“此事，宜早不宜遲。”
倒不如說....喬飛仙的出現，反倒讓喬木對消失的長生門更加警覺，因而準備儘早了結。
“看來你是真的油鹽不進。”炎太祖說著，又給喬木倒了一杯踐行酒，緩緩道：
“不論是義女，還是武功秘籍，都也沒能動搖你一點決心。”
他還記掛著上一次對話時，喬木顯露出來的向死之心，以及將餘生每日當做最後一天的奇異心態。
喬木看著石桌上的酒杯，酒液裡倒映出他自己的模樣，忽然道：
“我有一個姓馬的朋友，名叫馬拉松，他很喜歡奔跑的滋味。”
“每一回他奔跑，往往會跑上足足三四個時辰才罷休，差不多是從南州的雁城跑到河陽府城。”
“你這朋友的這癖好倒是....很特別。”炎太祖不明所以。
喬木繼續往下說：
“他告訴我說，剛開始跑時狀態正好，身強力壯，所以步履輕快。”
“跑到後邊，自然也就疲累了。官道沿途會有客棧，可以飲水吃食暫作休整，這些能讓他跑得更遠。”
“但這世上沒有仙神也沒有聖人，而凡人終有極限，休息再多，也不可能無限得跑下去。”
“若我那姓馬的朋友，終點不是河陽府城，而是像夸父逐日一樣，追逐永遠也趕不上的太陽呢？”喬木看著炎太祖的眼睛，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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