劊子手手起刀落,一顆大好頭顱飛起,一腔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腳下黃土。
那一具無頭的屍體跌坐在地面上,並未倒下。
他的雙膝骨頭折斷,骨頭茬子已經被鮮血染紅,硬生生靠著這折斷的膝關節支撐,沒有倒地,依舊屹立在那。
這死狀著實駭人,哪怕是見慣了菜市口處刑的帝都人也一頓咋舌驚歎。
驚歎之後則是一頓哄搶,人群擁擠著朝前擠去,急著去蘸血。
人群之後的說書人江辰沉默看著這一幕,心中只有些許悲涼。
他是被喬家人救過的人,所以此時心緒翻湧起伏,有些難以自已。
而隱沒在人群之中的武夫們則是眼神黯淡,沉默著開始離開。
他們之中,有一些人是因為武聖人而來的。
有一些武夫,是將武聖人當做最後希望看待的,哪怕明知武聖人已經死於天雷之下,也依舊覺得那武聖人有什麼後手,或許便會落在喬鍾這個當時的親歷者上。
只是如今他們的希望也徹底落了空。
道真也將人群中眾多武夫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裡,他掃了一眼那具跌坐在地,靠著折斷的膝蓋支撐著不倒的屍體,心中也有所意動。
“本可以體面、不帶痛苦地死去,偏偏要掙扎一番嗎,何至於此?”
“不過也正是因此,正是弱小,正是苦痛,凡人的堅韌才得以顯露。”
道真坐在臨街的茶樓門口,看著這一幕,嘴裡也嘖嘖稱奇,下了評判;
“這一趟菜市口,我算是不虛此行了。”
“以個人而論,喬鍾此人臨死前的姿態,倒是與他的以往事蹟不差分毫,只可惜...”
道真掃了一眼周遭鬧哄哄地人群。
人群前方,那駝背老漢終於撿起了地面上的饅頭,他小心地將沾了髒汙鞋印的饅頭撕開表面的髒汙部分,又拿袖口擦了擦,看著上面沾惹的血跡,終於是鬆了口氣。
“只可惜他的死亡,於國於民都無裨益,所謂匹夫之勇,莫過於是。”
“砸爛了一個神像,就以為可以以凡弒仙了?”
“熱血上頭,激昂一刻,換得民眾茶餘飯後談資罷了。”
“甚至這談資也是一時的而已。”道真繼續品茶,自言自語間作出評判。
只是他這指點江山的態度,早就落在了旁人的耳中。
“若是以為一二義士的死,便能讓日月換了新天,那也太狂妄了。”
“但即便如此,他們的死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旁邊一個聲音響起。
道真扭頭看去,卻看到一個青衣劍客打扮的人士,正是說書人江辰。
他又一次見證了喬家人的死,此刻心情不免有些激盪。
他是被喬家人救過的人,這斗笠客的話讓他有點聽不下去,心中浮現千般思緒。
從古至今,歷朝歷代,每逢王朝更迭,必有起義軍。
而最早的起義者最多賺個身後名,最後都是個慘死的結局,他們面對的往往是整個王朝的全力傾軋,也就是一兩顆墊腳石而已。
所以在他看來,喬家人就是這麼幾顆墊腳的頑石。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壘土。”
“種子不會一下子就長成參天大樹,這需要經年的歲月澆灌才能生長,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憤然道:
“若看見一二破土的種子,便以參天大樹的期待來要求他,說這種子不能遮陰,那隻能說無知且狂妄。”
“哪怕渺小如一二枚墊腳石,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昔日的雁城之中,郭巖一家獨大,沒有敵手,而他更是心機深沉,手腕老到。
所以郭公子雖然跋扈,橫行逆施,卻也沒人敢拔他的虎鬚,因為實力的差距太懸殊了,這並不是江辰在內的普通武者可以對抗的目標。
於是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下來了,郭家日趨強盛,將雁城打造成了他郭家的地盤,漸漸無人說話,至多隻敢說郭巖溺愛幼子無度。
直到一顆頑石,死在了郭巖的手下。
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
對於親眼見證了昔日城主郭巖高樓崩塌的江辰而言,此時自是感同身受,心情激盪。
因為他就是一個,因為目睹喬家人的慘死,而有所觸動的人。
“你的意思是...喬鍾是一枚凡人攀上雲端、與仙人為敵的墊腳石?”道真眯起雙眼,卻並未生氣。
凡人的鋒利言辭,在他看來就像是沖人吠叫的奶兇幼犬,他一點都不覺得生氣,反倒覺得有點有趣。
“....”江辰張了張嘴,這回沒有接話。
“別說了,走吧。”旁邊的順風耳在此時卻臉色一變,拉著他就往外走。
剩下道真一個人繼續坐在茶樓門口品茶,看見那菜市口人群聚了又散,刑場只剩下些許血跡殘留在黃土上。
“江辰,這一次你做的不妥了。”
順風耳將江辰拉到了無人處,便板起面孔,訓斥起這個後輩來。
“你知道剛才那個斗笠客,是什麼人嗎?”他嚴肅問道。
“....他是什麼人?有大背景?”江辰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他心中尚有幾分熱血,所以剛才心情激盪,口不擇言,現在回想起來,在菜市口跟路人爭辯這種事,確實不妥當。
這裡可是帝都啊,路旁的吃瓜群眾的確有可能是什麼王公貴族。
看那人說話的口氣,的確是高高在上,很有肉食者內味。
“我哪知道?”順風耳理直氣壯地一攤手。
江辰:?
他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以為得罪了什麼大人物,你說你不知道?
“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你就敢這麼說話?”順風耳臉色一沉:
“剛才那名斗笠客,說話的確有幾分不凡。”
“那樣的說話口吻,一般而言只有兩種可能。”
“其一,便是仙門的修仙者。”他說道:
“他們在面對凡人之時,有一種骨子裡的傲慢,而剛才那人的說話口吻,的確很像。”
他江辰剛到帝都,就當街跟一個疑似修仙者的人吵起來了?
江辰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那麼,另外一種可能呢?”他再問。
“另外一種可能嘛,便是指點江山的歪屁股罷了。”這順風耳嗤笑:
“他笑民眾愚笨只知饅頭蘸血,笑那喬鍾蚍蜉撼樹,殊不知他自己也是萬民之一,偏偏喜歡站在高處指點江山。”
“這種人,在這帝都之中可不少。你又理他作甚?”
江辰:....
“總之,此事你做得魯莽了,日後不要再犯。”順風耳看著這個後輩。
他是江辰進入聽潮樓的引路人,但其實兩者在聽潮樓內,也並不是同一個派系。
“實事”與“奇聞”說書人,不說水火不容,但理念的差別也是雲泥之別了。
而今他也算是看清了兩者的分別。
最起碼的,在帝都菜市口與疑似修仙者的路人爭辯,這種事他順風耳是絕對不會做的。
月明星稀,淡淡的月光籠罩在菜市口。
此時菜市口已經沒有什麼行人了,地面上殘留的一點血跡也被官兵用黃土蓋住了,只在土上呈現出深沉的黑紅色。
喬鐘的無頭屍體早就被收斂了,畢竟他橫豎也是個四品武者,屍體若是不處理掉,可能會招惹嗜血的妖物。
月光之下,喬木的頭顱被掛在了削尖的木樁上,流出的鮮血將木樁染紅。
菜市口斬首示眾,是為了以儆效尤。
這可不是一刀的事,窮兇極惡的罪犯腦袋還得就這麼掛在木樁上,任由民眾圍觀。
一個體形魁梧的高個武者遠望著這木樁上的人頭,拿起腰間的酒壺,咕咚咕咚往嘴裡灌。
他是之前給駝背老漢讓道的高個武者。
像他這樣喬裝打扮,暗中旁觀處刑的武者,其實還有不少,他也只是其中之一。
只是從早上行刑等到如今,還是沒有他想象中的轉機,這讓他只能借酒澆愁。
“什麼喬鍾,什麼武聖人,都是一抔黃土咯...”
他歪歪斜斜地在街道上走著,忽然停住腳步。
他的面前多了一具籠罩在長袍中的身影。
“昔日的煉神高手劍鬼,而今成了個酒鬼。怎麼,真把武聖人看做是我輩武夫最後希望了,現在武道心念崩塌了?”長袍人口中譏諷之意十足。
“與你何干?與我何干?”劍鬼醉眼婆娑,打了個酒嗝。
“武聖人雖死,但數百年來,以那武當祖師張真人為首,世間猶然有以武入道的傳說。”那長袍人說道。
如果說武聖人是某些武人心中的最後希望,那麼以武入道便是某些武人心中的夢想。
“醒醒吧,武極會從來都不能挑大樑,而我輩武道盟,則是以以武入道為追求!”
“以武入道,練成武道金身,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一力破萬法,不懼異人!”
“.....”
夜幕之中。
全身罩在黑色夜行衣裡的韋恩站在陰影中,遠眺著這對話的長袍人。
“武聖人一死,什麼妖魔鬼怪都跳出來了...”他身形一縱,隱沒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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