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時間。
喬木已經被人群團團圍住，簇擁在其中。
無數雙手拉著他的褲腳衣袖，不讓他就這麼走，周圍也滿是嘈雜的哭求聲。
“老人家，您宅心仁厚，總不能對我們視而不見吧？”
“五十兩銀子對於你而言只是隨手就可以施捨的善款，但對於我們而言，可是救命錢哪。”
喬木之前慷慨解囊，見之前的瘦削儒生手頭上困難，沒錢給小孩看病，便隨手取了五十兩銀子。
要知道，當時的醫師已經主動降價，將五十兩的診金降低到了五兩，而喬木卻是慷慨地出了五十兩。
這一幕畫面落在當時診所其他病患眼中，無疑是出手闊綽的難得大善人。
而今大半天過去，醫館的門口竟是人山人海，不知有多少聽見了訊息的民眾趕了過來，要來趕著見一見這位姓喬的大善人。
“果真走到了這步田地麼...”
在喬木的身後，那名之前提醒過喬木的中年醫師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這董杏林的醫館，當年也是做過義診這種善舉的。
只是後來被迫中止，與如今這一幕相關的情況，他們也不是沒經歷過。
只是這中年醫師也沒想到，這些民眾們會來得這麼快，這麼多。
半天的工夫，居然來了這麼多人，簡直是將這醫館門口，弄得跟鬧市一般熱鬧。
“這喬雙林老先生，這會兒可難辦了吧？”他微嘆口氣。
好心可能會辦壞事。
之前喬木慷慨解囊的時候，他就提醒過他。
當然，他也沒預料到，來的人會有這麼多。
“你們都是急需救命錢的災民？”喬木面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只是平靜看向這些民眾們。
他被扯著褲腳衣袖不讓走，被人群團團圍住，也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並無明顯的怒容。
“是啊，喬老爺。”一名面黃肌瘦，頭頂生瘡的男人高聲喊道：
“我是鄲城人士，忽有一日天空電閃雷鳴，半座城都毀於一旦，我的家宅也就此崩塌..而我也只能背井離鄉從此漂泊至今。”
“不求喬老爺救命，只求喬老爺給點看病錢，我這趕來帝都一路風霜落下了病根...”
“我也是鄲城人士...”另外一人是個斷臂瘦老漢，他擠過人群來到喬木身前：
“那一日天雷如雨，半座城就此崩塌，而老漢我比較倒黴，被壓在了崩塌的城牆下，雖然僥倖生還，但手臂也被壓斷了....”
“我也是....”
眾人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圍住喬木說起了自己的悲苦往事。
喬木倒沒插話，只是細細聽著，他作為四品武者五感敏銳，哪怕此時周圍聲音嘈雜，也能耐著性子仔細將這些呼喊聲聽在耳中。
聽他們的話語，倒不像是作偽。
只是喬木畢竟不是醫生，這麼多人都在說話，他也不確定是否有人魚目混珠。
於是他思索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張千兩銀票，遞給了那櫃檯後的杏林館醫師。
“這千兩銀票，只作治病用。”他叮囑道：
“這幾名災民的治病費用，算在我頭上。若是錢用完了....”
“再找你要？”醫師瞪大眼睛，他也有點激動。
“若是用完了，就沒了。”喬木一攤手。
喬木手頭上的錢，其實也就之前方圓給他的兩百兩，以及從劍鬼身上搜刮的千兩銀票。
作為經常暴斃的人，喬木並沒有將錢財這種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事物看得太重，因為有可能下一次死亡，他的金幣就全爆光了。
算上之前給瘦削儒生的那五十兩，現在喬木渾身上下，只留了一百五十兩。
這些年喬木自然是用作自己、或者死後的自己在帝都的日常開銷，並沒有盡數給出。
“喬雙林老先生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感恩涕零，來日若有重逢必有所報。”
前排幾名災民說著感謝的話，然後匆忙離開，朝著那杏林館醫師走去。
畢竟喬木給出的善款有一千兩，但也是有限的。
這裡這麼多病患，要是不趕緊衝，說不定會被別人搶了先。
一溜煙的工夫，圍在喬木身邊的人群散了小半。
只是剩下的人群又蜂擁過來，再一次將喬木團團圍住，不讓他離開。
這群人看起來比剛才的災民要健康一些，沒有缺胳膊少腿的，臉色也還算好看，似乎並非重症病患。
“嗯？你們又是怎麼回事？”喬木神色微冷。
按道理來說，急需治病錢的人，應該都跑去看病了，那麼眼前這群人呢。
“喬老爺，您宅心仁厚，咱也是譚縣災民，雖然沒患上重病，但這會兒卻是隻能當個小小乞丐，朝不保夕，希望喬老爺施捨點錢財...”說話的是一個衣衫襤褸、乞丐模樣的年輕男人。
“老先生，這世上可不是隻有重病之人啊，我也很慘的，妻離子散，家財兩空...”
“喬老爺，您看看我，我懷有身孕之後慘遭紈絝拋棄，又被父母逐出家門....”
聽著這些嘈雜的聲音，喬木也算是聽明白了。
剛才那一波人，是無力支付治病錢的底層平民，而現在這波人成分就更復雜一點。
是否身患重病，杏林館的醫師自然可以看出來。
但是這些人的病症輕一點，或者乾脆沒病，口中說些什麼身世淒涼的問題，這就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出來的事情了。
“我沒錢了，你們找我也沒用。”喬木一攤手。
他隨意地一攤手，說完就想要走。
可是緊接著，褲腳與衣袖卻被七八雙手扯住，讓他邁不動腳步。
“喬老爺行行好啊。”
“小人是真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喬老爺能眼睛都不眨地施捨千兩白銀，必然是家財萬貫吧，我也不求多，只希望喬老爺給個百八十兩...”
“可憐我家中那剛剛誕下、嗷嗷待哺的幼子啊...”
似乎是怕喬木要走，周圍這些人一下激動了起來，有人拉著喬木不讓走，有人開始哭嚎，更有甚至直接以頭搶地，跪倒在地邦邦磕起了頭。
“孩子又不是我的，找我作甚？去找那拋棄你的紈絝子啊。”喬木直言，拂袖要去。
這麼一句話，讓那少婦模樣的女人一怔，隨後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周圍的嘈雜議論聲先是一滯，隨後越來越吵嚷，聲音更加嘈雜了。
“不是我說，喬老爺家財萬貫，幫一幫這民婦又怎麼了？這對於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吧？”
“這婦人我確實認識，她是真的慘啊，這喬老爺這也太過分了。”
“剛才一千兩都願意出，到這裡就一毛不拔了，怎麼地，超預算了？”
“說到底所謂一心求道義的喬家人，還有這位喬雙林老爺子，也都是偽善而已。心情好了給點，心情不好了就拂袖要走。”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喬雙林歲數這麼大了，還不懂得這種道理麼？”
“你們怎麼能這麼說，好歹喬老爺之前是真的給了千兩白銀...”
“那是他求名，想要一個好名聲罷了....他要名聲，我們要錢，雙方互惠互利，不是很合算嗎？”
“你以為他真的心善嗎？我們只是他求名望的工具人罷了，你看現在事情鬧大了，他就不捨得兜裡那點錢財了，方才那千兩白銀，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罷了。”
“剛才能出千兩，他家中財產至少有萬兩，數萬兩。治病救人這點錢財想來也只是九牛一毛，只是現在事情鬧大了他難以收場，捨不得那點錢了。”
人群之中，竊竊私語越來越多。
起初只是一兩人，而這議論聲也逐漸點燃了民眾心中的失望情緒，漸漸地他們看向喬木的眼神也變了，從之前的卑微與恭敬，轉為失望與憤怒。
不過片刻時間，風向陡轉。
方才他們眼中的大善人喬雙林，儼然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富不仁的代表。
遠處一座小閣樓上。
帝都鉅富萬榮華摟著小妾方芳，透過視窗看向這醫館門口的這一場鬧劇，笑而不語。
喬木的舉動，也沒他們看在眼中。
這醫館聚集的人群，一半是他們暗中挑撥拱火，其中還有好幾個群眾演員，不然也不可能一下子醫館就門庭若市。
“喬雙林實力高強，不能與之正面為敵...但很可惜，這裡是帝都，帝都自然有帝都的規矩。”
“就算是喬家人這樣的過江龍，來到這也得盤著。”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如今這世道，心善可是一個巨大的弱點。”萬榮華微笑：
“名聲好的人，必將為名聲所累。”
他不會與喬木正面為敵，那樣的損失或者說風險他難以承受。
但他能讓喬木身敗名裂，一步步掉進他的陷阱裡。
“身敗名裂怎麼夠？”方芳憂心忡忡道：
“他畢竟是個強大的武夫，若是惱羞成怒找上門來，替那方圓出手，咱們萬家的其餘供奉，可未必能時時護住我們的周全啊。”
“呵呵，殺他的事，何須我們動手？”萬榮華摟著小妾的纖腰，淡淡道：
“這喬雙林如此高調，想要對付他的人和勢力，必然不只是我一個。”
“待到他身敗名裂，淪為這帝都的過街老鼠，想趁勢殺他的人，估計能從城門口排到皇宮門口。”
......
街道拐角。
一個虯髯中年人收回望向閣樓的目光，嘴角不自然瘋狂上揚，不顧形象地坐在了地上，與一個小乞丐並排坐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虯髯中年人咧嘴大笑出聲，這笑聲有點張狂，惹來旁人皺眉注目，只當是乞丐發瘋。
“喏。”他用腳輕輕踢了踢身旁的小乞丐：
“你說那些人，是不是腦子不好使啊？”
這虯髯中年人大笑道：“昔日那武聖人自稱聖人，屠戮了半個武林，手上血腥無數。”
“結果反而有許多武夫視他為武夫的最後希望，崇拜他，把他當做神壇上的一尊偶像，人族武夫的象徵。”
“世人對武聖人只有恐懼，沒多少人敢亂嚼舌根。哪怕如今武聖人死了，但武極會尚在啊。”
“而這喬家人行善舉，對病患慷慨解囊，而今反倒是被千夫所指，指責他是偽善者。”
“好人，反倒會被他們用完美聖人的標準去要求，不散盡家財，不將他們送佛送到西，就是偽善。”
“武聖人自稱聖人，卻沒有人敢這麼要求他，反而對他敬畏有加，甚至還有崇敬他、認可他的信徒。”
“武聖人但凡少殺個一兩人，他們不得立地造個神壇，將他當神來拜咯。”
旁邊的小乞丐老神自在地聽著。
這小乞丐倒也怪，就這麼懶洋洋躺在那曬著夕陽，也不動彈，面前就擺個破碗，哪怕聽說了醫館來了個大善人也不動彈，像是屁股在地上生了根。
旁邊虯髯客說了這麼些話，這小乞丐也不答腔，老神自在的。
“這倒是應了那句古話。”虯髯客咧嘴笑道：
“為眾人抱薪者，必將為眾人批死倒臭！”
“你這人別吵吵嚷嚷的。”小乞丐嘴裡叼著一株草，雙手枕在腦後躺倒在地上，不耐煩道：
“關你何事？關我何事？”
虯髯中年人一怔，隨後又咧嘴大笑。
他對這小乞丐，似乎特別有耐心，被小乞丐這麼一懟，也不動怒，反而咧嘴大笑。
“這倒是妙，你的說對。”他目光望向那吵吵嚷嚷的人群：
“關你何事，又關我何事？”虯髯中年人微笑自語：
“喬家人若是不多管閒事，出那五十兩診金，又怎麼生出這許多事來？”
.........
醫館門口。
喬木聽著周圍許多指責聲音，心裡也是好笑。
在進醫館內堂之前，他還是別人口中的大善人，喬老爺。
進了醫館內堂，他和海無涯高談闊論，大談所謂武道本質，救亡圖存，人道昌隆之未來遠景。
結果一走出門，他倒是被這些大炎民眾千夫所指，飽受責備。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不是做了善舉代人出診金，而是刨了眼前這些人祖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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