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們的奮戰換來什麼?”海思遠搖了搖頭:
“哪有這麼多為什麼?只是求生存罷了。”
“這座孤城之中尚有婦孺存活至今,這便值得。”
他並未在說書人千里眼這個陌生人面前說什麼大道理。
他是兵,擅長的是沙場廝殺,而不是應付面前這個說書人。
只是千里眼卻並不太滿足。
作為聽潮樓的說書人,他敏銳地意識到眼前這支孤軍的故事若是流傳出去,必將震動整個九州。
哪怕是武聖人之前短暫現世而又身死的訊息,只怕也未必能夠比得上這個訊息的震撼性。
他思索片刻,再度問道:“海都尉可知道,這異人並不是會將九州人抽筋剝皮的蠻夷異族。若是海都尉為大局著想,為這座孤城民眾性命著想,是否早日向仙門投降更合適?”
“那樣的話,或許城中居民還能活多一些。”
這話一出,周邊幾名軍士臉色頓時就變了。
“他奶奶的,這個弔人在說什麼逼話?”
“老子守城守了四十年,好不容易等來一個人穿過大漠,劈頭就問老子為什麼不早點投降?”
要不是喬木就站在旁邊,還出手相助了他們的戰鬥,讓這支殘軍少死了一些兄弟,他們估計會忍不住抽刀了。
就是為首的都尉海思遠也眉頭一皺,目光在喬木與千里眼之間徘徊了一下。
他察覺到,這兩個人似乎不是一夥的。
“喬雙森老先生是一名昔日的大炎老兵,而你又是什麼人?”他轉頭問千里眼。
“他是聽潮樓的說書人,跟我只是偶遇。”喬木也果斷站遠一點。
這個千里眼的一張嘴太碎了,而且還哪壺不開提哪壺,讓喬木這個莽夫聽了都有點頭大。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實際上倒是喬木等人錯怪了他。
他的名號叫千里眼,不叫缺心眼。
說話這麼嘴賤,也是有原因的。
聽潮樓耳目滿天下,而想要得到最真實、最靠譜的情報,就得用非常的話術。
大家都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了。
都有城府,都有心防,交淺言深的的道理自然懂,哪可能你一個說書人過來,就掏心掏肺地跟你說心底話。
而千里眼擅長的,就是這一套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扎心話術。
一眼低情商,實則是故意為之。
這些沙場老兵困守孤城四十年,心防自然很重。
而千里眼想要刺破他們的心防,所以故意用這種激怒人心的話術。
這些老卒越是破防,越是怒火沖天,感覺一腔熱心錯付,就越有可能因為情緒起伏,而暴露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
當然,這種話術也是有利有弊的。
最大的弊端就是....很容易被人打死。
“聽潮樓的說書人.....以前似乎聽說過。”海思遠仔細思索片刻,才想了起來。
海無涯四十年前就是禮部尚書,而且是江湖武夫出身,所以海思遠的見識可不淺。
“我聽說聽潮樓之中,有‘實事’與‘奇聞’兩派,你是哪派?”海思遠別有深意地看向千里眼。
“自然是實事派。”千里眼不假思索道:
“奇聞再奇,也不如真實之事動人心。”
此乃謊言!
聽潮樓的千里眼順風耳兩個人,都是身居異能的說書人,是“奇聞”一派的兩大頂樑柱,同穿一條褲子。
聽潮樓並不是尋常的武林勢力,說書人中的頂樑柱並不意味著他們的武功多高,只代表他們在“說書人”這項本職上幹得出色。
其實也就是口才與話術更高明,甚至是想象力比尋常說書人更強,可以編造出更離奇的奇聞等等。
千里眼說自己是實事派,其實也是因為奇聞派的說書人名聲不太好。
畢竟老是搞什麼“十大爛褲襠”之類的奇聞,名聲能好才怪。
“作為實事派的說書人,我這趟出走大漠,為的便是探訪安西城遺址,挖掘當初異人戰爭的真實事蹟。”千里眼作激動狀:
“海都尉,你們的回答對我非常重要。”
“若我有朝一日能走出這片大漠,定會將大炎殘軍的故事訴諸外界,經由聽潮樓的耳目傳遍九州。”
這話說得千里眼自己都差點信了。
他來這裡的目的可沒那麼偉光正,原本他只是猜測這片大漠之中隱藏著異人戰爭的秘密,而且疑似與仙門有關...要是他知道秘密這麼大,與仙門牽扯這麼深,打死他都不會來。
聽潮樓能活到現在,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強,而是因為他們秉持著不惹事的原則,只高坐樓上聽潮起潮伏,而不是親自下場,去當什麼弄潮兒。
不過看這些老卒們這麼激動,千里眼也不敢將話說得太過分。
畢竟喬木也不是跟他一夥的,事實上就在剛才他還是喬木的俘虜呢。
要是真激怒了這些老卒,拔刀給他砍了,這裡或許無人會保他。
“我斗膽問一句,軍爺們不要生氣.....外頭的九州只怕已無人知你們的蹤跡,無人知道你們仍在奮戰,甚至包括如今的皇帝..那麼你們為何還在堅守這座孤城?為何不向異人投降?”千里眼再問:
“若你們投降了,這座孤城之中會有更多的軍民可以活下來,總比全城人葬身大漠更好。”
海思遠下意識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稍稍冷靜,按捺住抽刀的衝動,沉聲道:
“四十年以來,這座孤城之中的確有少數逃兵,也有外逃的民眾...他們最後消失在了這片大漠之中,是生是死,結局如何我們也不知。”
“若你要問的是我們這三百殘軍為何不降...”
海思遠目光看向自己身後同樣白髮已蒼蒼的老卒們。
“趙大勇,你為何不降?”
這名老卒年紀看著已經六七十歲了,年紀比海思遠還大些。他回道:
“都尉,我是南州雁城人士,妻兒都在那,若連大炎最後的十萬精銳都投降了,九州人豈還有鬥志?”
“國若不國,何以為家?又豈有我一家之安寧?”
海思遠點頭,看向另外一名老卒:
“陳志,你為何不降?”
“異人若得勢,必視凡人如草芥。投降容易,但之後恐怕便成了異人的牛馬,還不如戰死沙場呢。”
“陳安?”
“我等已經是大炎最精銳的伐仙大軍,我們可以死,但不能降!”
“郭懷忠,你呢?”
“哪有這麼多理由?”
“投降的理由我可以編出一百個一千個,水太涼行不行?”
“不投降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我是兵!大炎的兵!九州的兵!這個理由夠不夠?”
這幾名老卒言語漸漸激動。
這些年裡,來到這座孤城的外來者是極少的,在喬木與說書人千里眼的面前,他們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
“他們說了很多。那麼,我說說我的想法吧。”海思遠目光幽深,看向眼前林立的諸多將士墓碑:
“四十年前,我才二十歲,在十萬大軍之中,也算是最年輕的一批士官。”
“喬老先生,你們知道為何是我能活到現在,而官職在我之上的幾位將軍卻都死絕了麼?”
“是因為我是禮部尚書之子?是因為我資質上佳,武道修為高,所以才活到現在?”
他輕輕笑了笑,搖頭。
“我父親的面子可沒那麼大,當初的十萬大炎精銳非同小可,其中不乏比我父親權勢地位更高的人物。”
“但他們都死了。”
“我能活下來,是那幾位將軍都身先士卒,對我說我還年輕,別急著赴死....”如今已過花甲之年的海都尉雙鬢蒼蒼矣,他看著這滿山墓碑,老淚縱橫:
“昔日軍中老卒老將為我而死!”
“而今我為老卒,也當為孤城婦孺、為九州子孫後代而死!”
有人念著家鄉妻兒,有人心懷九州,有人只是不服異人高高再上,有人則是薪火相傳繼承老卒意志。
這支孤軍的兵卒們各有各的念頭,各有各的理由。
但最終卻都站在了這座孤城之中,或者躺在了這大漠孤城之外的墳頭裡。
這些老卒老將們說完。
喬木與千里眼都看著這靜默的大漠碑林與激憤的老卒們,一時無言。
尤其是身為說書人的千里眼。
作為聽潮樓的奇聞派,他聽說過很多離奇荒誕的故事,也編過許多觸動人心的故事。
但那些都是虛構的故事,或者是加以誇張,或者是添油加醋,並非真實。
此刻擺在他面前的,卻是事實,是史實。
滿城盡白髮,死不丟戰刀。獨抗四十載,怎敢忘大炎?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真實的故事,有再高明的說書人也編不出來的力量。”喬木瞥了眼身旁的說書人,緩緩道。
說書人千里眼一時愣住,而後緩緩點頭。
在這些敢於慷慨赴死的大炎殘軍面前,他想到自己方才刻意使用了刺穿老卒心防的話術...這讓他有些自慚形穢。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不論在哪一個年代,敢於慷慨赴死的人,敢於直面這大恐怖的人,都是極少數。
極少,但從未死絕。
泱泱九州,從古至今,都有這樣一群心有信念、慷慨赴死的真英雄。
戍邊的將士、守疆計程車卒。
抬棺死諫的文臣,戰死沙場的武將。
青史昭昭,這樣的人物從古至今薪火相傳,貫徹於九州的一整部古史之中。
這是真實的力量,是千里眼這樣的說書人傾盡才思也編不出來的浩蕩史詩!
“聽潮樓的說書人,我們的回答,你可滿意?”海思遠再問,聲音迴盪在這大漠之間。
“我已經無話可說。”這位說書人閉口不談,只是朝著海思遠長身作揖,深深一拜。
他服了。
“海都尉,他無話可說,我卻還有事想問。”喬木在此時卻開口了。
“我想問一問武聖人...昔日的武將軍,為什麼可以活著,而你們只能在這座孤城中等死?”喬木目光炯炯。
他是親眼見過並挑戰過武聖人的人,此刻遇見這昔日大炎殘軍之後,只為他們感到不值。
“武聖人是四十年前大炎征伐仙門的十萬大軍之中,唯一一個走出這片大漠的倖存者,甚至還得到了李長歌將軍的《靈犀訣》。為什麼是他活著出去?而不是你們?”
這話一出。
老卒們眼光也變了變,變得相當之複雜。
安西城之中不是沒有外來者,只是極其稀少。
而那位昔日的武將軍,今日的武聖人幹出的事,他們也不是沒有聽聞過。
他們對外界九州知之甚少,但不是一無所知。
尤其是關於武聖人的事情。
“武將軍當然不是逃兵....”海都尉目光幽幽,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至今他為什麼會李將軍的《靈犀訣》,恰好我也知道其中原因。”
“當年我這個六品都尉雖然在軍中不算大官,但畢竟是禮部尚書之子,有些事情我也是知道的。”
...........
四十年前的這片大漠之中,孤城之外。
大帳之中,兩位將軍爆發了一陣激烈的爭吵。
“李長歌,你未免小覷了我武某人!我武某人豈是貪生怕死之輩,你們能死,我就不能死麼?這世上豈有士卒死戰,元帥孤身逃離的道理?”
正當壯年的武聖人體型高大魁梧如鐵塔,雙目如冷電,有一種驚人的威勢。
與之相較,李長歌就更顯得斯文些,星目劍眉,面白短鬚,是一位有書卷氣的儒將,但氣勢卻不弱武聖人分毫。
“武兄,別在這矯情了,趕緊走!死在這異人手中,有何意義?你是十萬大軍中的最強者,你的希望最大!”
“你怎麼不走?李長歌,你家中尚有嬌妻在候著吧?”
“你以為我不想走?要不是你的武道資質悟性在我之上,有更大的希望,還輪得到你逃?到時候我肯定跑得比你快!”
李長歌吹鬍子直瞪眼,讓武聖人一時啞然。
“武兄!還望武兄為九州計,為天下計。”李長歌又拱手道:
“一死了之簡單。而忍辱偷生,默默蟄伏下去,才是更難的....”
“在異人的面前,我等的兵法韜略意義不大,在我看來九州的希望在於武道....不是今日之武道,而是未來之武道。”
“你四十五歲已經是天下第十一的武夫,要不是分心做官,學兵法韜略,武道成就必定不止於此!在這一點上,我不如你。”
“大炎需要的是一個武道的開拓者,而不是一個死在異人手上的將軍。十萬大軍之中,無人能比你更適合去當武道的開拓者。”
武聖人沉默良久。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拋棄十萬袍澤...”他遲疑道。
李長歌沒有說話,只是走到大帳之前,一把將帳篷門簾掀開。
門簾之外,是密密麻麻站在帳篷候著的的軍中士官,足足有近百人,當時尚年輕的軍中都尉海思遠也在其中。
“請武將軍逃吧。”一名士官開口:
“將軍若留在此地,想來是十死無生。以將軍的資質,若將軍逃了,潛心推演武道,或許多年後,人間武道或有希望,九州或有生機!”
“這裡有九州十萬精銳,不缺一個為國捐軀的將軍!”其他將士也紛紛開口,大帳之前頓時嘈雜一片:
“武將軍但走無妨,請武將軍為我等十萬袍澤,活下去!”
“請武將軍逃命!”
“請武將軍逃命!”
上百道目光落在武聖人的臉上,將士們的話語先是嘈雜,而後匯成一股,漸漸整齊。
大帳之中的李長歌也動了,他拿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包裹,塞到武聖人手裡。
“連包裹行囊也準備好了?你們瞞著我這個主帥?”
“這包裹裡面....《靈犀訣》?”
李長歌給他的包裹之中,並非什麼水囊乾糧,而是以《靈犀訣》為首的一本本武道秘籍。
“這是將士們湊出來的...事情緊急,來不及蒐集多少。而且也沒人在出徵的時候將秘籍帶在身上,這些都是剛剛默寫出來的部分,不太完整...”
“這是何意?”
“這是給武道開拓者的一點資糧。仙道強而武道弱,若我輩武夫要進步,就不能敝帚自珍!”
武聖人沒再說話,只是默默提起行囊,翻身上馬,在一眾將士的目送之下,縱馬遠去。
他從不是婆婆媽媽的人物,既然看到了將士們的赴死之意,自然不會辜負。
未出大營門,西邊的天空上陰雲密佈,有電光如蛇穿梭雲間,有縹緲威嚴的聲音自雲端之上傳出,響徹雲霄。
九大仙門的異人們來了!
“異人殺來了...”李長歌翻身上馬,率領諸多士卒,劍指天空上的道道虹光:
“大炎的兒郎們隨我殺,為武將軍踐行!”
“武將軍,保重!”
武聖人一人縱馬馳騁,身後天雷轟鳴,喊殺震天。
他沒有回頭,只是默默摘下頭上的將軍盔,扔在沙地上。
“別再喊我將軍了。”
“從今以後,世上沒有武將軍,只有武聖人。”他喃喃自語,立下誓言:
“將士們,我再歸來時,應已是武聖人。”
“不為聖人,便為禽獸!”
一閃而逝的電光照亮天空,也照亮了武聖人凝重沉痛的臉色。
“若溫良謙恭可以對付異人,我也可以為聖人。”
“只是這世間鐵則,終是弱肉強食,強權凌駕禮法。”
“弱肉強食,並非聖人之道,而是禽獸之道啊!”
羊吃草,狼吃羊,虎吃狼。
弱者只能為食糧,強者才能吃香喝辣,高高在上!
從今以後。
他武聖人要成為九州大地上最野蠻的禽獸,視弱者為食糧,踏上一條遍佈著鮮血的荊棘之路。
聽完關於武聖人的往事,喬木也沉吟。
千里眼慨嘆道:
“倒是沒想到,武聖人尚有如此一段往事...世人只怕以為他武聖人生下來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邪魔呢。”
“壯年的武將軍,與晚年之武聖人幾乎判若兩人。”
“四十年太長,也不知道是他執念過深,還是在漫長的歲月裡因絕望而瘋魔了...”
千里眼絲毫不避諱對武聖人的厭惡。
對眼前這支鎮守孤城四十年的孤軍,他的心中有敬意,但對武聖人則迥異。
四十年血腥鎮殺武林,獻祭整整一代武林英傑,這是一條洗不白的鮮血之路。
別的不說,直接或者間接死在武聖人手上的,必然有大炎十萬精銳將士的親友家人。
大炎的江湖和廟堂並不是完全對立的,十萬將士之中也有不少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出身,而名門大派早已被武聖人端了個乾淨。
海思遠沉默,他沒有評價武聖人,只是述說一段往事。
“事情說完了。”海思遠看著這城外碑林,目光悠悠。
“喬老先生,接下來,我想請你幫一個忙。”海思遠說道。
他不帶著喬木兩人入城,而是帶著他來城下碑林拜祭英靈,述說往事,滿足喬木兩人的好奇心,自然是有理由的。
此時喬木還未入城,但海思遠已經將這支孤軍的狀況,差不多說乾淨了。
“幫什麼忙?你但說無妨。”喬木說道。
“我想請喬老先生,演一場戲。”海思遠沉吟片刻,說道:
“我希望喬老先生,假扮當朝大炎武官,代表大炎入城,並對城中居民謊稱大炎援軍將至,而你是先鋒。”
喬木先是一怔,而後愕然看向海思遠。
“對這座孤城的民眾散播謊言?你這是要望梅止渴?”
海思遠默然。
之前他問喬木,大炎皇帝猶念困守此城的軍民否,得到的答案卻是沉默。
他心中已對大炎朝廷不抱希望。
但這座孤城不能沒有希望。
越是艱難歲月,越是孤立無援,希望就越彌足珍貴。
當初的十萬精銳能堅守至今,其中的一個希望,便是武聖人給的。
“十萬精銳,如今只剩三百老卒,這座城我們守了四十年,但人力終究有時而盡,區區三百老卒,還能守多久?”海都尉沉聲道:
“四十年孤立無援,我等已無生路。”
“既然一定要死,且死期已近。那麼在全城淪陷之前,不如讓城中軍民,再多懷點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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