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軍營旁邊的一座宅院裡。
孤城四十年死了不少人，尤其是城中從軍的青壯年男子，更是幾乎死絕，可謂十不存一。
城中只剩半城老幼婦孺，空屋自然也有不少。
因喬木每日講解《須彌山王經》，這一處軍營旁邊閒置的空宅，則是由喬木暫住。
這一日，宅院之中。
喬木獨自站在院子裡，微笑著不斷接近牆角的小花貓。
“小貓咪，別裝了，你就是喜歡跟主人貼貼。”
“平時老是躲在我的身體裡裝高冷，結果我臨死關頭還不是忍不住跑出來跟我貼貼了？”
妖貓無常縮在牆角，一臉驚恐。
“別裝了，快到我懷裡來。”
喬木一邊獰笑的同時，身子往前一個飛撲。
只是這一撲卻是竟然撲了個空。
在須臾之間，妖貓無常竟然靈巧地縱身高高躍起，速度竟然不比喬木慢多少。
“躲？躲是沒有用的。”
喬木在院子裡不斷飛撲抓貓，但卻屢屢撲了個空。
這肥貓，肚皮都快貼到地面了，臉頰也圓圓鼓鼓的，卻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靈活。
喬木一邊與無常玩耍，心中也一奇。
此時的喬木，有一百多年的練武經驗，而且他這一百多年的武功都是外掛練上去的，所以面面俱到根基紮實無比。
以他的眼光自然不難看出，這貓咪躲閃的動作頗有章法規律，而非純粹的速度快。
“怎麼，你也是練武的？”
“既然你也練武，那我就要動真格的了。”喬木邪魅一笑：
“天魔解體·瞬息！”
喬木練天魔解體練了許多年，已經臻至圓滿，幾乎將天魔解體練成了本能，一念之間便能激發。
而這一次他只運轉天魔解體一瞬，雖然本質上依然是透支身體潛力，對氣血有所虧損，但是問題不大，也能算是一種實戰練習。
瞬息之間，喬木雙足踏地，腳下被踏出一個淺坑，身形如風一掠而過，在風中帶起一道飄帶般的血色氣勁。
“抓到你咯。”
喬木獰笑著將躲閃不及的貓貓抓在手裡，一邊對它上下其手一頓狂擼，同時一張老臉緩緩靠近瞳孔不斷縮小的貓貓。
然後.....
手中的貓貓像是忽然變成了一條摸不著的影子，突然就“淡”了下來，讓原本擒住貓咪的喬木無從施力，被它一下掙脫。
這花貓三步兩步竄上庭院圍牆，站在高處一臉驚疑不定地看向喬木。
它有點想跑，但是又捨不得喬木身上那股味....這數個月以來算是被喬木養叼了，整隻貓都比當初河陽府城初見時大了一圈....尤其是小肚皮。
正在此時。
宅院之外的大門被敲響。
“喬老，我是聽潮樓的說書人，‘千里眼’，有事前來拜訪。”
喬木應聲之後，千里眼才推門而入，只是稍稍有點拘謹。
畢竟他比較熟悉的是喬雙森，而並非眼前這個喬雙森之父喬叒森。
“何事？”喬木問。
千里眼目光卻瞥向圍牆上的妖貓無常。
“喬老身邊這頭妖貓，可著實不凡哪。”千里眼讚歎道：
“我聽說這世上曾有一類以死氣為食糧的妖物，號稱是冥府使者，如黑白無常一般的妖類，向來只會出現在將死之人的身邊，這種性子親人的倒是極少數...”
“你是為這隻貓而來？它是我們喬家某位家族長輩豢養的，與我們喬家人都很親近。”喬木隨口扯了個謊。
“原來如此。不過我此行過來，其實是想提醒一下喬老...”
千里眼目光瞥了一下妖貓無常那幾乎垂到地面的肚皮，認真道：
“這妖貓以死氣為食糧，但死氣若太多，倒也未必是好事。”
“死氣對妖貓來說自然是極大的裨益，甚至是可以脫胎換骨。但這積累的本錢如果過於雄厚，將來到化生人形這道門檻時，反倒會徒增障礙。”
“化生人形做什麼？當貓不好嗎？”喬木心說我又不是福瑞控，要妖貓化形做什麼。
就像養一隻貓狗，就要趁它還小時好好地玩弄，否則長大了可能就長殘了。
“...這倒是我多慮了。”千里眼微笑：
“化生人形也只是妖獸的一種選擇而已，並非必走之路。”
他起身正要告辭，卻被喬木拉住。
他琢磨著這聽潮樓說書人見多識廣，既然來了就多套一些話。
“這妖貓‘無常’平日與我戲耍的時候，躲閃動作頗有章法，暗合某種韻律，你可知這是為何？”喬木問。
千里眼先是一怔，隨後頗為驚異地看了眼那妖貓，沉思良久，猜測道：
“喬老，我聽說...人有人的武學，仙有仙的仙法，而妖也有妖的妖術。”
“人族的武道功法，透過紙張記錄，書本傳承。”
“而妖物不一樣，妖物的傳承，並不是透過書籍，而是透過血脈。”
“也就是所謂，血脈傳承。”
“這是記錄在妖物血脈裡的本能傳承，是前代的妖王刻在血脈裡的訊息傳承，一般會隨著後代妖物的成長而逐步覺醒。”
“你的意思是，它的來頭很大？有一個很厲害的妖王祖宗？”喬木問。
“對，也不對。”千里眼說道：
“若要上溯血脈源頭，現存的妖物大多都可追溯到古之妖王。不僅如此，每一個九州人族也一樣是古之人皇，仙道道祖等大人物的血脈後裔，但是這又怎麼樣？”
異人與人族同源，本是一族，無非彼此。
只是這世上的糾葛，又豈是可以用簡單的血統種族區分的？
“能繼承祖先的傳承，發揚光大，推陳出新的，才是強者，無論妖物還是人族。”千里眼如此道。
喬木點點頭，只是目光不自覺落在了千里眼頭上的橫眼上。
“你對妖物，似乎知道得很多嘛...”
說起來，這千里眼剛剛與他相遇時，也簡單解釋了他的額頭上，長了一隻“三目神猿”的眼睛這回事。
“...只是聽潮樓見聞廣博而已。”千里眼說道：
“聽潮樓之中，聚集了不少奇人，我只是長了一隻妖物的眼睛而已，算不得什麼。”千里眼簡單搪塞，起身告辭。
見對方不願說，喬木也沒法強逼。
畢竟每個人都有秘密，刨根問底反倒可能會壞事。
就如同他自己，也如同困守此城中、行為怪異的劍謫仙。
破舊的道觀裡。
劍謫仙如往日一般，依舊坐在仙人像的頭頂上，手握著一把平刀雕石像。
他雕刻得挺認真，只是旁邊的陸燕北神色卻不怎麼好看，一直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著。
“雁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的你，是人世間最鋒銳的劍。”
“昨夜的事情，你做得不妥，這不像你...”陸燕北在旁邊叨叨叨。
“說夠了沒有？”劍謫仙停下手中刻刀，只是神色依然冷硬：
“我又不欠他們，有何不妥？”
“大炎朝廷是何模樣？你不知道？我等為何要替大炎朝廷而戰？”
“不欠嗎？”陸燕北皺眉：
“你自暴自棄是一回事，但縱使自暴自棄，也要知道是非對錯！”
“若你不在此城中，在九州任何一個山野之所避世，那還說得過去。”
“可你在這道觀裡雕石像的時候，是那殘軍老卒在外征戰，城中每一個倖存的婦孺，都欠他們。”
“無那些老卒死戰，這孤城早就死絕了，可還有一隅之地讓你在這雕石像？”
有人歲月靜好擺爛，就有人負重前行死戰。
陸燕北的意思是，劍謫仙若是在其他的地方擺爛，自然也沒人將他綁出來要求他抵抗異人，必須上戰場死戰。
但既然身在此城中，三十年從未拔劍過的劍謫仙，自然就要承老卒們的一份情。
“四十年風雨飄搖，此城青壯年十不存一，只剩半城婦孺殘老，結果你在這雕石像，說得過去麼？”
“城中婦孺殘老都比你有擔當！”陸燕北眉頭深皺，忍不住張口怒斥。
他也是一名江湖客，不是大炎的兵卒，沒有上戰場的職責。
為何他入了這座城一年，就與城中老卒並肩作戰一年？
其中雖然有被孤城老卒的抵抗意志觸動的原因。
但最大的原因，其實是因自家親弟弟擺爛而生的一種負疚感。
劍謫仙此時才終於轉過頭，看了一眼白髮蒼蒼、面有怒容的親兄長。
“既然你話都說到這份上，那我就跟你掰扯一下道理。”劍謫仙目光也稍稍有了波動。
被海都尉等老卒怒斥他不在意，但親兄長如此指責，顯然他還是有所觸動的。
曾經的他是天下武道至強者，他站得最高，也看得很遠，與異人屢次打過交道，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隱秘。
“你可知道，為何異人對此城只圍困，不殺盡此城軍民？”劍謫仙問。
“異人的心思，我們如何猜？無非貓戲老鼠罷了。”陸燕北迴道。
“那你可知道，在異人的口中，將這片百里大漠喚作什麼東西？”劍謫仙緩緩道：
“他們管這裡叫...”
“宗門秘境。”
“一個由門下弟子進入歷練、練習術法、獲取資源的地方。”
“戰死的兵卒，魂魄也不可超生，而是會落入異人的手中，被他們視為資糧。這座仙門大陣不只有迷蹤之能，還有拘魂之法。”
“越是英勇，越是頑強，兵卒的英魂會有越高的品質，異人反倒越是高興.....”
劍謫仙長身而立，冷眼俯視著呆若木雞的陸燕北：
“這就是這座‘百里大漠’的真相，這裡本就是仙門的一處養魂地。”
劍謫仙微眯著眼，舉起酒壺灌下一口：
“所以當夜我問那海都尉...”
“犧牲可有意義？還是自我感動？”
陸燕北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似乎被這個殘酷的事實所震撼住了。
孤城四十年血淚，四十年悲歌，居然反倒成為了異人手中的錢財資糧？
昔日殘軍頑強抵抗至今，居然還給異人帶來了某種好處？
“這....”陸燕北遲疑道：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你從哪裡得知的？”
“不對，既然你知道真相，為何不告訴海都尉他們？”
“告訴他們做什麼？”劍謫仙淡淡道：
“那些白頭老兵作戰意志極其頑強，恐怕外界偌大一個九州，都湊不出這樣一支僅有三百餘人的鐵軍。”
“但他們畢竟還是人，不是鐵打的，四十年血戰已是強弩之末。”
“真相告訴他們，首先於事無補，還很可能會打擊他們的意志。”
“一旦連那些白頭兵都意志崩潰了，這座城就不復存在了。”
陸燕北良久不語。
三十年不見，他忽然感覺自己有一點看不懂這個親弟弟了。
“既然你知道得這麼多...那麼這三十年來是不是早有準備？我就知道你還是當年的劍謫仙...”陸燕北不禁脫口而出。
不料，劍謫仙只是無奈一攤手。
“二哥。為何這麼久了，你還是對我心懷僥倖？”劍謫仙淡漠道：
“不論是四十年前還是四十年後的現在，我都沒在意過什麼蒼生死活，什麼天下大義。只是你當我是弟弟，對我另眼相看罷了。”
“我根本不在意城中婦孺老幼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是否還能活下去，還能活多久。”
“他們歸他們，我歸我。為何我要為他人拼上自己的命？”
“說起來，二十年前李長歌曾經來這道觀裡求過我。”劍謫仙搖頭道：
“他說自己傷重快死了，而且大漠之外自家妻子還在苦等，《靈犀訣》反倒成了阻礙。李長歌為了斷她念想，決定在下一次守城戰裡身先士卒，拼上自己的命。”
“所以李長歌希望由我擔當大任...”
劍謫仙頓了一頓，失笑道：
“這世上最可笑的事，就是用自己的性命來要挾別人...你說好笑不好笑？”
陸燕北怔怔看著自己的親弟弟，一時無言。
道觀之外。
喬木停頓住腳步，聽著道觀裡兩兄弟的對話。
他本來想要以喬叒森的身份拜訪一下劍謫仙，誰知卻是聽到了這樣的秘辛。
PS：說一下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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