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城門之前的沙地戰場上。
劍謫仙停留在染血的沙丘之前，看著那一具被十幾道兵刃撕開，四分五裂的老者屍體，良久不語。
海都尉等一應老卒們度過了最初的吃驚之後，也目光頗為複雜地看向劍謫仙的背影。
劍謫仙的想法，連他的親哥哥陸燕北都未能瞭解，更何況是他們。
不過論跡不論心，不論劍謫仙心中是什麼想法，既然他出手參戰，那麼海都尉自然會代表戰場上倖存的其餘老卒，對劍謫仙致以謝意。
至於“若是劍謫仙你早點出手，老卒們或許不會有死傷...”這種帶著幾分道德綁架味道的話，老卒們都不是毛頭小子了，自然也不會說出口。
雖然口中不會這麼說，但心中也偶爾會閃過這種念頭....這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劍謫仙展露出來的實力，的確讓他們這些老卒們都意外，意外之餘，也讓他們心中忍不住生出類似的念頭。
劍謫仙的名聲還是很響亮的，特別是這座孤城的軍民們耳中。
異人戰爭四十年，九州風雲鉅變，聽潮樓英雄榜的武林英雄們集體銷聲匿跡，自此榜單撤銷。四十年後的九州只有武聖人之名流傳，並無劍謫仙與其他十人之名。
但這座孤城中的軍民們，可都是活在四十年前的遺老。在他們的那個年代，身為武道魁首的劍謫仙，名氣可是還要壓過當時還是朝堂一品大員的武聖人一頭的。
身為凡俗武夫，在九大仙門臨世的年代，被世間武夫稱作劍謫仙，自然非凡，自然被凡人寄予厚望。
“劍謫仙前輩。”說書人千里眼這時候也走上了戰場，他此時對劍謫仙的語氣中也帶上了幾分敬意。
“異人的豆兵雖然已經殺盡，但應該尚有至少一名異人躲在暗處，此事尚未了結......”千里眼在思索，他要怎麼開口，說動劍謫仙動手，去追殺異人。
千里眼現在與老卒們都在同一條船上，自然要關心自己與眾人的安危。
他原本透過傳音入密，將道逆的位置告知喬叒森之後，本以為喬叒森會奮力突圍，脫離戰場去襲擊道逆。
卻沒想到，喬叒森也已經是強弩之末，在他傳音之後不久，便力竭而死了。
喬叒森死後，戰局已經處於明顯的下風，說書人千里眼也自以為必死，哪還顧得上躲在暗處的道逆？
如果說這戰場上還有人有餘力追殺道逆的話，那麼顯然就只有劍謫仙一人了。
只是話音剛落，千里眼卻是目光一凝，忽有所覺，望向一個方向。
遠處沙丘之後，有一前一後兩道身影疾步奔來。
兩道身影都很蒼老，面目依稀相似，彷彿是親兄弟一般，隱隱又與之前的喬叒森有幾分相似。
“難道是喬家人？”
千里眼等人心中頓時劃過這個念頭。
這座百里大漠之中外來者很少，只有這幾個喬家人在近期之內陸續進入，似乎隱隱掌握了入陣的方法。
“我名喬叕森（zhuo,二聲）....喬叒森是我族中胞弟，操縱道兵的異人已經被我兄弟二人所殺，只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喬木看向沙丘上已經四分五裂的自己屍體，眼中是掩飾不住的遺憾之色。
千里眼露出驚訝之色，其實早就隱約猜測喬家人有類似類似仙道修士的傳訊玉簡一般，可以隔空聯絡的秘法。
如今又兩個喬家人出現，也算是印證了他的這個猜測。
此時，喬木背後的喬家老人也走了出來，手上提著一個染血的儲物袋。
道逆的屍體已經扭曲變形，沒帶過來，而儲物袋也足以證明道逆的死亡。
道逆既然已死，那麼便代表著此事就此了結。
戰場上眾人稍稍鬆了口氣，海都尉則是迎了上來。
“喬叕森老先生嗎...那不知道這一位又如何稱呼？”海都尉看向喬木身後的喬家老人。
這話一出，眾人也不由側目。
之前有喬雙森、喬叒森，如今又來了個喬叕森兩兄弟。
這兩個人外貌相似，而且還是兄弟關係，兄長名叫喬叕森，那麼問題來了，弟弟該叫什麼名字？
“喬小明。”喬家老人認真道。
雙方簡單交流了一下兩邊戰局的情況。
不過讓喬木有些意外的是，海都尉等人並沒有刨根問底，問太多事情，比如喬木兩人是如何進來，又為什麼是兩個人...這些細枝末節。
因為他們的注意力，其實都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
劍謫仙。
劍謫仙今日所作所為確實出乎他們意料，以至於兩個喬家老人的出現，也未能奪走他們太多的注意力。
而在此時，劍謫仙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走了過來。
“又雙叒叕是喬家人？”劍謫仙走了過來，目光落在喬木兩人臉上，明顯眼前一亮：
“你們是不是也會鐵襠功？”
“那是自然。”喬木應道。
鐵襠功其實只是一門普通的硬功，流傳也比較廣，並非什麼上檔次的稀罕功法。
如果說長生拳是上流拳術，那麼鐵襠功只能算下流硬功。
但不一般的是，喬家人將這門下流硬功硬生生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層次。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厲害的並不是鐵襠功，而是能將鐵襠功練到登峰造極的喬家人。
劍謫仙一聽這話，又狠狠地心動了：
“原來如此，我與二位一見如故，如蒙不棄，願與二位結成異姓兄弟，互傳武功...”
“燕南，你有完沒完，現在是耍嘴皮子的時候嗎？”陸燕北走了過來，又擺起了兄長的架子。
“長幼有序，我跟三哥四哥說話，五哥你別打岔。”劍謫仙話說到一半，卻是臉色有點泛白，喘息聲稍稍粗重了一點。
“你受傷了？”陸燕北一怔。
他剛才只見自家親弟弟橫掃一片，有無敵之姿，完全超乎他的預料，也並未注意到自家弟弟什麼時候受了傷。
“那些雜魚豈能傷我？”劍謫仙淡然道：
“我只是內勁消耗過多而已。”
“幾十年沒練功，內勁不荒廢得太厲害就不錯了。”
“內勁消耗過多？”陸燕北愣了好一會。
劍謫仙剛才殺兩百多名豆將，可是相當輕鬆寫意，連劍也未拔，只是手指虛戳，手下便無一合之敵。
讓他這個兄長，都以為自家弟弟實力遠超想象，卻不想實際上消耗甚大。
不過想想也是。
他們兩兄弟一母同胞，年齡都是八十七歲。
劍謫仙雖然練的是武當鎮派絕學純陽無極功，但他元陽早失，並不是當童子功練的，所以自然功力不算太深厚。
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在這座城裡擺爛了三十年。
功力深厚程度，與武道境界是兩個不一樣的概念。
功力深厚程度，或者說內勁的多寡，一看功法，二看長年累月的積累與堅持。
劍謫仙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經是天下第一，但那已經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練武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擺爛了三十年，就得承擔功力倒退的代價。
“早叫你好好練功....否則何至於此？”陸燕北無奈。
“這叫英雄氣短。”劍謫仙理直氣壯道：
“不氣短能叫英雄嗎？”
“況且我等本就也沒有練功的時間了。”劍謫仙平靜道：
“大道宗的清濁長老大約已經在路上了，這座孤城的覆滅就在今日，還練什麼功？”
劍謫仙似乎知道得很多，但平日裡並不對外透露。
只是在此刻戰後眾人難得放鬆休息的時候突然抖出來，讓海都尉等人都是心神一震。
“劍謫仙，你這話又是何意？”海都尉皺眉問道。
勉強從血戰中倖存，卻又得知又有強敵將來，還一下子跳到了仙門長老這個層次？
“大道宗的宗門內部情況，我作為一介武夫其實也是一知半解。”劍謫仙解釋道：
“這清濁長老，據說是與大道宗掌教一個輩分的修士，作為宗門長老，其地位應是僅在掌教以及幾名排名靠前的長老之下。”
一個九大仙門之中頂層的長老....
海都尉心中苦澀，心絃再一次繃緊。
他心中疑慮越來越多，看著行為異樣的劍謫仙，卻是一句話都問不出來。
“你似乎對仙門知道得很多？”喬木也開口問道。
劍謫仙此時已經一步步往城門的方向走，聽到喬木問話之後反問道：
“三哥以為我是為何來到這座孤城的？”
“不是因為躲武聖人嗎？”陸燕北脫口而出。
喬木是被大道宗弟子道真用陽謀騙進來，而陸燕北也差不多。
而劍謫仙？顯然另有原因。
“武聖人？我的確在躲他。”劍謫仙大大方方地一口承認：
“四十年前的武聖人還沒有資格挑戰我。”
“而三十年前嘛，我也並不想與武聖人分出生死。”
兩者相爭，必有一死，勝者即為武聖，將擔負起十一名武道巔峰強者的責任。
劍謫仙並不想擔責。
他雖然自忖當時實力尚在武聖人之上，但三十年前的他已經開始擺爛了。
頂尖煉神武夫的交手，早就不是單純的比拼招式，更是心神上的交鋒。
劍謫仙既然不想擔責，也就是沒有了與武聖人的爭鋒之心。
一個沒有了爭鋒之心的劍客，即便功力境界尚在，也未必能發揮出來。
與武聖人那樣的人物拼生死，若失了爭鋒之心，便是極大的弱點。
“但這是兩碼事。我若要躲武聖人，何必特地來這孤城？”
劍謫仙入了城門，一步步往著舊道觀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說話，渾然不在意其餘人的目光。
“你們可還記得，這座孤城其實不是無人走出去過的。”
“曾經有一個名叫古真的城中孩子，是罕見的天靈根，因而被大道宗清一長老破格收為弟子，帶離這座囚籠。”
“而我則是三十年前，被那清濁道人抓入這裡的一個囚徒而已。”
“三十年前，清濁那老東西跟我說，我是天生的劍仙種子，要我斬斷塵緣，皈依仙門。”
“那你當時怎麼回答的？”陸燕北心中一緊，連忙問道。
他知道自家弟弟天性涼薄，如果要真去修仙了，估計能成為九州大地的一大災殃。
而且什麼斬斷塵緣....他這個兄長，不就是劍謫仙塵緣的一部分？
“我當時對清濁那老東西說，你才劍種，你全家都是劍種。”
“然後我就被關進這座城了。”劍謫仙繼續道：
“那老東西自言自語說，要我親眼看看仙凡兩別，看清凡人之弱小，繼而斬斷塵緣，將來皈依仙門。”
“清濁在我體內留下了一道禁制，若我出手協助此城老卒，那麼他便會親至，將這此城軍民殺盡。”
海都尉聽得心中一寒。
如果劍謫仙是個善人，那麼只怕就會因此投鼠忌器，三十年親眼見證十萬殘軍陸續戰死，而他作為名震天下卻不曾上陣過的劍謫仙，必將被全城人非議。
三十年歲月過去，見慣了凡人生死犧牲愛憎的劍謫仙，是否就會如清濁長老所想，斬斷塵緣，皈依仙門？
“難道你是因此才三十年不拔劍，默默承受全城的非議...”陸燕北忍不住問。
旁邊的海都尉雖然依舊不喜劍謫仙為人，但也在靜靜聽著，心中情緒有所起伏。
“別急著自我感動。”劍謫仙淡淡道：
“用他人的性命來要挾我，這種蠢事我聽了只覺得好笑。”
只要他沒有道德，就沒有人能綁架他。
劍謫仙旁觀了三十年城中殘軍的犧牲，他只感到疑惑與不解，並不理解他們的行為。
只是他也沒有如清濁長老一般倒向仙門，而是作出了第三種選擇。
他直接開擺了。
劍謫仙並不幫城中老卒作戰，也不試圖逃離這座孤城，而是就這麼呆在道觀裡刻石像，一晃三十年就過去了。
“今日既然我出手了，那麼清濁那老東西想來也快來了。”
“所以，今日的確是你們的最後一戰，因為從此之後，這座城就將成為歷史了。”劍謫仙平靜道。
海都尉等人心中發寒，只有陸燕北還對劍謫仙有所期待。
他對自家弟弟，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這三十年擺爛歸擺爛。
但既然今日他出手，那麼想必是心中已經存了某種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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