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戰爭的前二十年，尚有異人死在城中軍民手裡。
可自從昔日武聖人的副將李長歌在二十年前那一役中戰死之後，便再沒有異人戰死了。
非但如此，在往後的二十年，海都尉等人連異人的真容都很少能見到，大部分的時候與他們作戰的，只是如潮水一般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的紙人之類的道兵。
四十年以來，折損在孤城殘軍手裡的異人，只有築基前期的修士，所以劍謫仙偷走的仙術傳承自然也很有限。
所以劍謫仙的仙道其實也走得不太通暢，這只是當初他試圖逃離這座囚籠時，嘗試的一種手段。
他空有境界，但論仙道手段其實是不如同境界的九大仙門修士的，更不用說是與清濁道人相比較。
這是一條劍謫仙放棄的路，唯二的成果，就是在喬木等人的面前吹一波牛逼，以及此刻他手中這座石城了。
石城是劍謫仙用偷學自九大仙門的煉器手段煉製的法寶，唯二的兩種功能，便是放大縮小，以及如儲物袋一般內蘊空間。
而這，便是他拿出這座城的原因。
石城在劍謫仙掌心滴溜溜旋轉，隨著他的心念懸浮到空中。
“清濁那老東西要來了，而五哥你太弱了，弱得不忍直視。”劍謫仙直言不諱：
“我們兩大強者交戰，動輒山崩地裂飛沙走石，大道都要被磨滅了。而五哥你太弱了，連在旁邊震驚的資格都沒有，怕是餘波都承受不住。”
陸燕北：....
“所以，你就進來吧，別給我添亂。”劍謫仙伸手一指，一道無形力量將陸燕北隔空抓攝住，往著他掌心之中懸浮的石頭城飛去。
“慢著...”陸燕北這時才意識到劍謫仙想要做什麼，他不假思索道：
“燕南，這城中尚有半城殘老，保我一個人也是保，保他們也是保，不如也讓他們進來吧？”
劍謫仙微微蹙眉，有些不耐煩。
他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但想起之前陸燕北在戰場上與老卒們死戰的模樣，還是心中一軟。
他沒有反駁，只是微微點頭。
“這城中，可還有暗中修仙的人？”他提高聲音問道。
“有。”
人群中果然有人應聲。
走出人群的，是一個身形佝僂，半張臉有著燒傷痕跡的老人。
書庫老人只剩下半張臉，但此刻獨眼上卻炯炯有神：
“我實力不算強，煉氣巔峰，尚未築基。劍謫仙，你可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
書庫老人是李長歌的弟弟，他的一張臉是毀在蝕骨離火符之上，只是及時壯士斷腕，自己剜去了自己的半張臉，逃得一條性命。
他比海都尉等老卒還要大上一輩，是昔日的軍中諸將之一，只是早就上不了戰場了，平時只看守武庫養老，卻不想他也在暗中修仙。
“抓攝孤城殘老的這種麻煩事就交給你了。”劍謫仙淡淡道：
“法力雖弱，但只是簡單操縱這座石城，想來還是可以的。”
他手中的石頭城懸浮而起，飄飛到書庫老人的手上。
書庫老人鞠了一躬，道謝離去。
“那麼現在...”他回過頭，看向依舊站在院子裡的喬木、海都尉等人。
“那麼現在，你該說真話了吧？劍謫仙。”一直默默旁聽的喬木突然出聲。
“真話？三哥這是何意？”劍謫仙露出訝色。
海都尉也一臉莫名其妙，他雖然與現在的喬叕森也是初相識，但本著前幾位喬家人建立的良好印象，他下意識以為劍謫仙在暗地裡動什麼手腳，招呼身邊幾位老卒悄悄圍住劍謫仙。
“你的那些話，騙騙你親哥還行。”喬木沉吟道：
“三十年前你不是大道宗清濁道人的對手，被他抓入這座孤城裡。”
“既然你擺爛了四十年，人到晚年氣血有所虧損，內勁功力更是倒退，你在武道上的實力，可真能比三十年前強？”
“至於仙道修為，你自己也是親口說的，依靠仙道手段與清濁道人爭鋒，無異於班門弄斧，沒有獲勝的可能。”
“三十年過去，你的仙道手段不足以與之對抗，武道功力也有所下滑，那麼你方才所說的兩成把握從何而來？”
劍謫仙沉默，略微詫異地看了一眼喬木。
“三哥倒是慧眼如炬....”
他剛才那副姿態，自己吹自己的牛逼，其實是在做給陸燕北看的。
不說得有把握一點，他怎麼將陸燕北盡力送出城？
要不是怕牛逼吹得太大，他剛才就會直接說八成把握，而不是兩成。
不過陸燕北也不是笨人，畢竟他也是八十七歲的武林名宿，閱歷不淺。
只是他作為劍謫仙的兄長，一直對劍謫仙抱有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說什麼就信什麼。
“我說的兩成把握，其實是我兄長活命的把握。”
劍謫仙直直看向喬木的眼睛，彷彿要從這個老者的眼睛裡看見他最細微的情緒波動：
“三哥，若我說，想要多一分成功的把握，需要你的命，你怎麼辦？”
“還有這種好事？”喬木脫口而出，眼睛裡竟然浮現出一種劍謫仙完全看不懂的欣喜之色。
悍不畏死的人，他這三十年已經見過很多了。
但已經看到了活命的希望，又毅然選擇了死路，還這麼欣喜的....確實又讓他看不懂了。
“劍謫仙，你與我雖是初相識，但也應該知道...我喬家全無貪生怕死之人。”喬木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脖頸，豪邁道：
“若要我這大好頭顱來祭劍，但取無妨！”
劍謫仙默默注視著喬木的表情，臉上神色也有些微的起伏。
他與喬叕森其實是初相識。
與他朝夕相處一個多月的，是最初進入孤城的喬雙森。
因為喬叕森不是喬雙森，所以他有此一問。
因為喬叕森也是喬家人，所以他才有此一問。
而現在他的心中也有了答案。
“三十年未出九州武林，江湖中竟然多出了這麼一個喬家？看來這三四十年來，武林也終於有了一番過去未有之變化。”劍謫仙點了點頭：
“三哥多慮了，不是用你的命來祭劍。”
“我練的是劍道，不是魔道。”
說到這，劍謫仙心中也生出幾分蕭索。
這三十年，說到底也還是荒廢了。
功力停滯不前甚至倒退，自然有他擺爛的原因。
“可是需要我助戰？”喬木再問。
除去一個劍謫仙之外，他早已經是這座孤城之中武功最高的人。
雖然不是仙門長老的對手，但或許也能略盡綿薄之力。
見劍謫仙點頭，喬木更是主動提議：
“既如此，那麼不如就這樣吧。”
“你與我留在此城中迎戰，哪怕不敵，也能充當誘餌。”
“而我的族中胞弟...”喬木看向他身後默默不發言的自己屍體，想了半天才想起剛才隨口取的名字：
“喬小明他的輕功也相當不俗，可由他帶著這座石城在暗中躲藏，伺機出陣。”
說到這，喬木又想起了什麼，一手拎起那隻正在對他一頓狂吸的小花貓：
“這隻妖貓的名字叫無常，他能夠潛藏在我的陰影之中，哪怕是仙道高人也未必能發現。若由它口中含著石城，躲進我的陰影之中，想來陸燕北的活命把握，也能再提高几分。”
喬木準備兵分兩路。
一路是他，另一路也是他。
說話之間，道觀之外的街道已經變得安靜了下來。
書庫老人手中懸浮著石城，將城中的殘老婦孺盡皆送入手心石城之中。
若是由劍謫仙來做這種事，必然不會得城中殘老信任，想來還要多費一番口舌。
而對於李長歌的弟弟，這位從戰場走下的半臉老人，城中殘老自然是信任的。
此時清濁道人將至，可謂爭分奪秒的，並無太多時間解釋，但也沒什麼質疑，進入石城的速度飛快。
很快，這座孤城迅速安靜了下來，大街上也不見人聲。
周圍這一帶，更是隻剩下了喬木、劍謫仙，以及海都尉等一干老卒在。
“劍謫仙...”海都尉此時也開口：
“可有什麼事是我等能做的？”
“你們？”劍謫仙斜了他一眼：
“就你們？”
他與海都尉向來都不怎麼看對眼，如今只是雙方恰好站在同一邊而已。
“哦，清濁那老東西的目標雖然是我，但若是全城空無一人，他或許也會心生懷疑。”
“這樣吧。”劍謫仙指向道觀裡這數十具石像。
“你們這些老卒，把自己的精血滴在石像上，這些石像是我仿照仙門手段煉製的道兵，雖然粗劣不堪，難以投入戰場，但若有你們的武夫氣血，或許可以偽裝成兵卒。”
“.....這行得通嗎？”
海都尉有點懷疑，但他對仙道瞭解不深，也只能點點頭。
畢竟他們這些老卒在剛才的戰場上幾乎人人帶傷，其實已經沒有多少再戰之力了，如今用一點血能起作用，也算是盡力了。
只是當海都尉仔細去看那些石像時，卻是神色逐漸尷尬。
這些石像無一例外全是女子，而且還極盡嫵媚動人，尤其是劍謫仙指給他的一具雕像，更是一個身段姣好，胸懷寬廣的熟婦...
海都尉懷疑劍謫仙在針對他，但他沒有證據。
只是此時畢竟是緊要關頭，海都尉也沒有時間矯情，舉刀在手腕上割開細小傷口，讓鮮血滴落在石像上。
做完之後，手託石城的書庫老人也已經回來了，讓這些老卒紛紛進入石城。
到此時。
偌大一座孤城，已經沒有了人聲，全城空空，寂靜一片。
只剩下這道觀之內，還留了幾個人在。
“仙道煉製的法寶倒是奇異...”喬木小心拿起石城，只覺這石城分量頗為沉重，但也沒到他舉不起的程度。
他隨手將石城壓在妖貓無常的頭頂，而這妖貓頭頂那等重物，竟然也渾若不覺，依舊吐著舌頭，躺倒在喬木的腳邊。
“礙事的人都不在了。”
“那麼，便在清濁他抵達之前，說一說與他對抗的大計。”劍謫仙信手拿起角落裡斜斜插著的一柄石劍。
“四十年前，我已成天下第一，人世間的人物我皆可殺。”
“只是即便如此，也還不夠。”
“我的劍可以殺盡世間人傑，但若要斬仙，那便不足夠了。”
劍謫仙提著手裡的石劍，神色恍如隔世。
手中這把劍是石質的，但依然可以算是一把劍。
這算是三十年以來，他這個劍謫仙第一次提劍。
三十年歲月恍然而過。
在兄長陸燕北將死之際，他終於看清心中的迷惘，大略懂得了此城老卒為何要為他人而死....
但是晚了。
劍謫仙今年八十七歲。
四十年前的他已是人間武道至強者，於人世稱謫仙，堪稱九州大地無數武夫篩選出來的天縱奇才，橫壓一個時代的武林。
但他荒廢的歲月，也足足有三十年。
在當時的劍謫仙心目中，擺爛雖然是自暴自棄，但從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反抗。
劍謫仙雖然不在乎軍民性命，但這座百里大漠可是有仙門的拘魂大陣的，若他出手，並死在聞訊而來的清濁道人手裡，想來亡魂也會落入清濁道人手中。
他並不死戰，因為好死不如賴活著，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擺爛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習武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老了，功力更是有所退步，雖然境界還在，但終究是退步了。
如果他還有時間，或許可以重新練武修行，想來花費些時間重新振作不會太難，畢竟底子還在。
但他沒有時間了。
劍謫仙舉著手中石劍，看向身旁喬木。
“人間武夫之劍，不足以斬仙。”
“非常時刻，當行非常手段。只是不知道三哥有多大覺悟？”他問道。
“說吧，你要我怎麼死？”喬木非常乾脆，甚至有點躍躍欲試。
“你可聽說過...斬天拔劍術？”劍謫仙抬頭望天。
孤城的天永遠是灰濛濛的，被大陣籠罩，抬頭只見一輪烈日，與茫茫無邊無際的黃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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