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都尉已經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他是經歷過異人戰爭的百戰精銳之一,四十年堅守孤城始終如一,哪怕面對異人也一直在努力挺直腰桿,自語孤城殘軍可死不可跪。
可如今的他卻茫然了,像一個普通的六旬老人一般眼光渾濁,腳步都有些不穩。
“我等經歷的異人戰爭,已經是四十年前的往事...”
“如今的九州偏遠地帶,甚至有人不知異人便是道觀中的仙人,還對他們頂禮膜拜....”他聽著自家親弟弟的述說,心頭如中重錘。
異人之強,是世人皆知的常識。
所以被困在百里大漠,不知外界九州事的海都尉,也不可能幻想外界的大炎皇帝在這四十年間能如何力挽狂瀾,上下一心對抗仙人。
敵強我弱,是不爭的事實。
打不打得過異人,是能力問題。
是否還有與異人為敵的勇氣,是態度問題。
面對異人,昔日大炎十萬軍士負隅抵抗,堅守至今。
同樣面對異人,當今之大炎朝廷....卻讓異人的道觀開遍了九州各大城?
初聽到這個訊息的海都尉只感覺一陣頭暈目眩,有一種難言的悲哀感。
海思遠的官並不算高,只是六品都尉。
雖然年齡已過六十,但他人生中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在大漠中守城,所以不太懂什麼朝堂大局謀劃。
所以他不懂永和帝是臥薪嚐膽,還是打從心裡已經臣服....他希望是前者,但是....
“大炎皇帝是不是臥薪嚐膽,又有區別嗎?”海都尉喟然長嘆。
大炎的皇帝,是九五之尊,是整個王朝的主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會被九州子民注視。
皇帝如果御駕親征,將軍如果親冒矢石,那麼士卒往往便會士氣大振。
孤城子民能四十年不崩潰,是因為他們面前尚有一支鐵血孤軍在抵抗。
這支孤軍能堅守至今,是因為以李長歌為首的前人壯烈赴死,於是海都尉這些後輩才有心氣接過重擔。
薪火相傳,如是而已。
那麼如果皇帝跑去臥薪嚐膽,給敵人當狗呢?
普通兵卒與百姓哪知道你是真有能力的越王勾踐,還是真的狗?
思來想去,海都尉也只能長嘆一聲。
“都怪那喬家人,都是喬家人的錯。”
喬木默默側目望去。
“怪那幾位喬家人太英勇太光芒萬丈,他們是以九州武夫、伐仙軍的身份造訪孤城,讓我等對外界的大炎有了不切實際的期待。”海都尉再度嘆息。
在喬家人以大炎伐仙軍身份造訪孤城之後。
老卒們本以為孤城堅守四十年薪火不滅,代代傳承。雖然孤懸大漠,與外界九州隔絕,但外界也有伐仙軍高舉火炬,遙遙呼應,守望相助。
外界的局勢,在他們想象中應該是仙門勢大威壓九州,而大炎朝廷暗中起事組建伐仙軍,默默積蓄力量....
如果說異人是九州子民頭頂上的漫漫長夜,那麼孤城殘軍與伐仙軍,就是夜幕之中的兩團薪火。
雖微弱,但也代代相傳,未曾熄滅。
但老卒們錯了。
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伐仙軍。
喬家人雖勇,但他們只是一個凡人家族,能有幾個人?
他們稱不上是薪火,更像是夜空中一閃而逝的煙火,雖然有絢爛與光明,但終究太過短暫,照不亮這片夜幕。
起初,海都尉只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但回過神之後,他只感覺到深深的疲憊。
他們累了,疲乏了。
“海都尉也不必太難過,這世上終究還是有與孤城老卒一般,對異人心存抵抗意志的人的。”
喬木在此時終於插嘴,也讓忘我交談著的海家兩兄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比如那《須彌山王經》的開創者,其實便是你家中父親,海無涯。”喬木直言道。
海無涯是創法的初代祖師,而喬木則是將1.0版本繼續往下迭代,推演到更高層境界、更完善版本的二代祖師。
海都尉明顯一怔。
海先生也看出了自家大哥的倦容,於是轉移話題:
“大哥,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回帝都見父親麼?”
“回帝都....”海都尉神色蕭索。
按常理來說,海都尉作為四十年前殘軍中碩果僅存的六品都尉,老卒們的統領,理應代表老卒們回帝都向朝廷覆命。
只是如今事態有點複雜。
安息關的守將白夫人已經將此事同時上報大炎朝廷與統轄此地的秦王,只是此時尚未有回應。
而海都尉,也對如今的大炎皇帝抱有一定的疑慮....特別是知道異人戰爭之後,自家父親海無涯在天牢裡呆了三十年,前不久才出獄這回事。
當初身在大漠之時,雖然環境艱苦,但其實沒有什麼虛頭巴腦的東西,局勢也不復雜。
而今出了大漠,當今九州的局勢卻讓他茫然無措。
因為大炎早在四十年前就與九大仙門停戰了,現在的九大仙門,已經是大炎皇帝的座上賓,更是大炎民間神壇上得享香火的群仙。
那麼他作為率領三百老卒負隅抵抗異人的軍隊統領,說不定回了朝廷,還得被扣上一個破壞仙凡兩方友好、引發仙凡矛盾的帽子。
“現在的永和帝是什麼樣的人?他會如何處置我等老卒,以及從城中走出的婦孺殘老們?”海都尉憂心忡忡,並不樂觀。
而這個問題,海先生也自然沒有答案,只是苦笑而已。
“我倒是真想問問當今皇帝,可還記不記得四十年前的徵西軍,為何我等死戰四十年,大炎朝廷卻跪了四十年.....”海都尉深深撥出一口氣。
“如今之大炎,早就不是四十年前的大炎了。”
“還是先在此地等候白夫人的訊息吧,她不是已經派遣使者上報了麼?”
聽潮樓的說書人千里眼默默走近,他聽著海都尉等人的交談,卻是忽然開口:
“海都尉,此時還不是歇息的時候。”
“若是在此地靜靜等待,指不定便是坐以待斃。”
海都尉露出疑惑之色,他沒聽懂千里眼的意思。
既然已經出了大漠,又何來坐以待斃一說?
“海都尉,此事關係到仙門,可沒有到此為止的說法。”千里眼微微搖頭。
千里眼對於仙門的路數,還是有點門兒清的。
仙門之中,可是有著不少的老怪物,所以打了一個小的,惹來一個老的,才是正常的事。
清濁長老已經被驚退,那麼按照千里眼的預估,大道宗想來也不會善罷甘休,多半還會有後續的手段。
孤城軍民走出了大漠,並不代表此事到此為止,已經了結。
還得看仙門接下來怎麼對付他們。
“百里大漠是大道宗的宗門秘境,此事可謂是一大丑聞,一旦洩露便會毀了大道宗清譽,所以....必須儘快洩露!儘快將此城的事蹟廣而告之。”
千里眼作出了判斷。
如果不能及時將訊息傳播出去,那麼接下來仙門恐怕會直接來滅口...到時停留在安息關的這些老卒與城中婦孺們,一樣得死!
所以在千里眼看來,儘快將訊息散播出去,反而是他們的生機。
海都尉也覺得有道理,畢竟喬木只是驚退了清濁長老,而並沒有將他殺死。
退一萬步講,哪怕能夠殺了清濁道人,只怕也未必是好事。
若是連仙門的長老都折在百里大漠之中,那麼必然會驚動大道宗的其餘高層,甚至是掌教。
“那麼,你覺得老夫應該如何做?”海都尉問。
“那自然是應該在仙門的追兵前來滅口之前,儘快將此事傳播開去。”
千里眼鄭重道:
“海都尉,我建議最好即刻動身前往帝都,向當今皇帝親口講述此事。”
在千里眼看來。
“百里大漠”是被仙門隱瞞了四十年的秘密。
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越多,事情鬧得越大,仙門就越難對孤城殘老們下手滅口。
“既然如此,那我今夜便動身吧。”海都尉立刻就站了起來。
一聽說此事可能會危及孤城軍民安危,他便果斷作出了決斷。
他們這支孤軍堅守了四十年,總不能在終於走出大漠的時候功虧一簣,讓庇護了四十年的城中民眾死於仙人之手吧?
只是海都尉剛要走,旁邊又傳來一個聲音。
“海都尉,你若是要入宮,不如由老夫陪你走上一趟吧。”喬木出聲道。
哪裡有危險,哪裡就有喬木。
他一聽說海都尉要連夜趕往帝都拜見永和帝,頓時興致就來了。
這麼刺激的事情,他怎麼能裝作沒聽見?
只是說完這話,他也微微一怔,反應過來自己在說什麼。
他現在是喬水,但做事也還依舊保留著以前的慣性,遇到危險就自告奮勇往前衝,將自己的腦袋提在褲腰帶上。
但他現在的處境,可是與以往不同了。
每一次死亡都伴隨著坐牢,他剛剛隔離了五年,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呢。
只是海都尉卻面上並無意外之色。
“喬水前輩果然是眼裡摻不進沙子的人,知道此次入宮是闖龍潭虎穴,可能會被仙門追殺,便主動請纓...”
他與喬水雖然是初次相見,但卻並不詫異。
前後數代喬家人的死,已經在他心中形成了強烈的刻板印象。
要是這個喬水是個貪生怕死的常人,他反而才會吃驚。
兩人也不多話,匆匆結了賬便抽身離去。
而千里眼則是停步在原地,伸手入懷中,拿出那部厚重的孤城史書,心中思緒起伏。
這部史書是武庫老人交給他的,是昔日城中小吏與殘老編纂的史。
既然他已走出大漠,那麼自當傳播一番孤城的故事。
這既是他這個奇聞派說書人的老本行,也算是符合他的心意。
作為聽潮樓的說書人,千里眼其實也並非常人,他眉心長有橫眼,其實身上有著一半的妖族血統,算是一個半妖。
他父親其實也是昔日十萬將士的其中一人,他冒險查探百里大漠,其實也算是尋根。
喬木與海都尉臨行之前,準備去找安息關的守將白夫人借兩匹快馬。
當他們二人找到白夫人時,白夫人正在安息關城牆之前,與武庫老人敘說往事,兩人相談正歡。
武庫老人是李長歌的胞弟,所以白夫人其實算是他的嫂子,兩個人本就是舊識,有一個共同的親人。
聽聞喬木與海都尉二人準備前往帝都,武庫老人卻是在臨行之前,將喬木叫住。
“若是要入宮面聖,不妨帶上這件東西。”
武庫老人手中一閃,多出了一個儲物囊。
“儲物囊是仙道修士的儲物法寶,幾乎都設有禁制,需要比原主人更強大的法力才能強行破開。”
“而這個儲物囊,是劍謫仙當初從庫房之中盜走的。其中禁制被他以未知手段破解,因而哪怕並非仙道修士也能使用,只是這個儲物囊內部空間略小了點。”
“我已有劍謫仙留下的石城,這個無禁制的儲物袋,不如就交給喬老吧。”武庫老人說道:
“儲物囊之中的事物,或許對你們入宮面聖有用。”
儲物袋對於仙道修士而言不算什麼稀罕東西,九大仙門的修士更是人手一個。
但無禁制、普通武夫也可使用的儲物袋,可就比較稀罕了。
但凡孤城軍民,都對喬家人心懷感激。
因而哪怕是初相識的喬水,武庫老人也願意將貴重之物相贈。
喬木微微一嘆:混了快兩百年了,可算有個能用的儲物袋了。
他掂量了一下手裡的儲物袋,卻見這個袋子滿滿當當的,似乎塞滿了東西。
武庫老人解釋道:“除了面聖述職需要的事物之外,儲物袋之中其實還有昔日孤城武庫裡諸多秘籍的手抄本,一共九部煉神功法,以及其他的一些武庫中收錄的秘籍,都在裡面了,算是贈給喬家的禮物。”
喬木微微愕然,這可確確實實是一份厚禮。
顯然不是贈予他“喬水”,而是贈給喬雙森等為孤城子民赴死的壯士。
不過武庫老人對他慷慨解囊,他自然也不會吝嗇,順手又從身上拿出一個儲物袋,交到了武庫老人手上。
“這是喬小明轉交給老夫的,是名叫道逆的修士身上之物。”
“我並不認識什麼仙道修士,這東西倒不如轉贈給你,也算是物盡其用。”
雙方行將分道揚鑣之時,喬木也順嘴問了兩句武庫老人的打算。
武庫老人所在的李家並不是什麼大家族,迴歸九州的其實已經無家可歸,無路可走,因而只是微微一嘆:
“守了半輩子的城,雖然現在上不了戰場了,但好歹也練了點仙道術法,手裡也有劍謫仙留下的石城,多少可以庇護一番孤城的子民。”
“我已無處可去,往後餘生若是為我自己、也為孤城中走出的婦孺殘老們尋一塊安居之所,也算是餘生無憾了。”
武庫老人頓了頓,又道:
“聽聞大秦府初建,正是百廢待興之時,而大秦府的秦王,據說更是一位扛起武道大旗的以武入道者,我倒是好奇何為以武入道...”
“大秦府或許也不失為一處養老安居之地。”
武庫老人已經轉修仙道,但他依舊對傳聞中有望對抗仙人的以武入道者頗感興趣。
來自大漠深處的三百老卒,以及婦孺殘老們數量不少,安息關憑空多出來烏央烏央這麼多人,自然是瞞不過別人的。
況且也沒人隱瞞。
聽潮樓想來是追逐時代浪潮的聽眾,當聽聞安息關外出現的老卒,又從奇聞派臺柱之一的千里眼口中聽聞了事情原委,整個聽潮樓都為此事而驚動。
“大漠中堅守四十年,要不是千里眼你親眼所見,我都不敢信。”
“此事或許比之前那'武聖人之死'更可能轟動九州...”馬上有人作出了判斷。
畢竟。
武聖人只是一介武夫。
他固然名氣極大,一人血洗武林三四十年,但他的名聲更多是侷限在武林之中。
而大漠孤城這一件事不然。
這件事關聯的是四十年前的那場異人戰爭,有十萬兵卒就有十萬個來自九州各地的家庭,再加上孤城中本來的居民....
此事兼具真實性與離奇性,讓聽潮樓說書人兩大派都為此聞風而動。
安息關的北邊有一座城,名叫鄲城。
數月之前,鄲城突發人災,上空電閃雷鳴不休,雷霆如雨,疑似仙道修士鬥法,半座城都毀於天雷,民眾死傷以十萬計。
這座城原本因此而元氣大傷,但自秦王崛起之後,大炎朝廷便將原先的鄲城改名,設立為新的“大秦府”。
大秦府只是初設,不過臨近的安息鎮、安息關也都算是在秦王的管轄範圍之內。
此時,大秦府城的秦王府之內。
聽完白夫人派來的安息關使者彙報的事情,秦王揮揮手讓他下去。
只是臉色有些不太愉快。
今日與安息關使者一同來到這座秦王府的,還有大道宗傳來的命令,據說是一位宗門長老要求他辦的事情。
“清濁長老要我給他處理尾巴?”
秦王略有些無奈。
他雖然當上了秦王,在民眾眼中是以武道對抗仙道的希望之一,名聲一時顯赫,但實際上卻是給大道宗處理世俗事務的白手套。
他的名聲好,其實還是大道宗的弟子甘當綠葉,親自給他造勢,所以他才有了秦王之名,以武稱王。
此事事關大道宗大計,有大道宗的修士出手,自然不難瞞過永和帝,偽裝出了一個有望以武伐仙的“秦王”。
以後永和帝或許會回過神來,只是到時候想必也已經木已成舟了。
“從大漠之中走出的人,可不少,這要我能怎麼處理?若是數人數十人偷跑出來,倒是可以輕易趕盡殺絕,但半城的婦孺,我還能屠城,將整個安息關的知情者都屠了不成?”
秦王皺眉,有些犯牢騷。
他不是婦人之仁的人,若屠城、屠殺一座關隘便能解決問題,他也不會猶豫。
只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聽潮樓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這一訊息,正在周邊地帶大肆傳播大漠孤城的往事。
所以,哪怕大秦府距離安息關不算遠,已經以武入道的秦王親自趕過去,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去屠城,也已經晚了。
“紙包不住火,這件事情只怕已經捂不住了,哪怕是仙門長老的要求,我也無能為力。”秦王自語:
“雖然如此,但清濁長老不是想要對付喬家人麼?此事並非沒有補救的手段....”
說到喬家人,秦王臉色也頓時一冷。
喬家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家族。
他昔日也曾經在喬家人的手上吃過虧,雖然因禍得福,成為了大道宗這邊第一個練成了“金身決”武道金身層次的以武入道者,但這並不代表他就要感謝喬家人。
“可惜當初與我交手的喬家老人已經死了,我如今金身大成卻不能親手復仇。”秦王自語:
“不過天理昭昭,喬家除他之外,尚有其餘族老在,倒也能讓我聊以慰藉。”
帝都。
晨光熹微之時,海府便迎來了幾名不速之客。
四十年未歸的海思遠海都尉,已經210歲的喬木,再加上只剩半張臉的武庫老人。
這三人無一例外都是老人,其中最年輕的海都尉也已經年過六旬,已經是花甲之年。
六十歲的海都尉長年身處大漠,連年征戰,外表並不比他的父親海無涯年輕多少。
兩人看上去不像是父子,倒更像是兄弟。
異人戰爭後,海無涯入了天牢,而海思遠則是困在大漠四十年,仙門的大陣隔絕內外,海無涯甚至根本不知自己的大兒尚存於世。
海都尉與海無涯父子重逢,四十年不見,自然又是涕淚交橫。
只是喬木此行時間緊迫,並不是來看他們父子重逢的,所以很不近人情地打斷了他們父子的對話。
“喬老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帶你們入宮,上朝面聖?”海無涯聽明白了喬木的意思。
“不錯。”喬木點頭。
這一次他們要做的,是由海都尉與武庫老人這兩個親歷者講述大漠孤城這四十年來的往事。
但是皇宮可不是什麼隨便就能進的地方。
如果他們走常規的規章流程,那得等安息關的白夫人層層上報,要等到訊息抵達皇宮,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而海無涯好歹也是一部尚書,當朝二品大員,位高權重。
以他的身份地位,帶上他們幾人上朝,並不是難事。
海無涯也知道事情輕重緩急,大略聽海都尉說起了一番孤城往事之後,頓時就一口答應下來。
只是等幾天到了皇宮之前,望見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這幾位老者都有所感慨。
海都尉與武庫老人是感慨四十年再入帝都物是人非,自己已經兩鬢蒼蒼。
而喬木則不然。
他想起的則是自己年少輕狂的往事。
當初他年輕的時候,整天謀劃著刺殺皇帝,六十多歲時在玄天宗道觀刺殺皇帝,一百多歲時離開帝都前想著夜間強闖皇宮自尋死路。
而現在他已經兩百一十歲了,現在的他已經是個和光同塵溫潤如玉的老者,這次入皇宮,卻是光明長大地從正門進,沒有想著幹強殺皇帝這種衝動的事情,這大約也就是所謂的成長了吧。
皇宮金鑾殿。
朝會如往常一般進行,波瀾不驚。
永和帝有點心不在焉地聽著朝臣們的議事,眼光偶爾瞥向金鑾殿前掛著的那柄人王劍上,有些走神。
人王劍已經不是凡物,代表著大炎王朝國運。
只是不知為何,從近來開始,人王劍上的光芒隱約暗淡了幾分,這似乎代表著國運有所衰減?
可近來似乎九州無什麼大事發生啊?
自從人王劍覺醒之後,包括中州大道宗在內的九大仙門都低調了不少,最近也無什麼動靜....難道國運的轉衰與仙門無關?
正思索之間,卻有一名朝臣從人群中出列,正是禮部尚書海無涯。
“陛下,臣海無涯有要事稟報。”
“說。”
“陛下可還記得,當初在朝會後跟老臣提起四十年前的異人戰爭一事?”
“海無涯,你又提這陳年舊事做什麼?”永和帝面上有點無光。
異人戰爭是大炎的恥辱,也是國運由盛轉衰的轉折點。
這種往事,自然不應該屢次提起,尤其還是在朝會之上,當著這文武百官的面前。
“陛下。若老臣說,四十年前的異人戰爭另有隱情,昔日十萬軍士並非全軍覆沒,而是足足堅守了四十年,至今尚在呢?”
這話說完。
朝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海無涯,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四十年前的異人戰爭早就是定局了。”永和帝蹙眉。
孤城軍民才剛剛走出大漠,這個訊息還侷限在安息關一帶,尚未傳入帝都,因而永和帝與朝堂群臣也還不知道這個訊息。
其餘朝臣也議論紛紛:
“海尚書,你說的是什麼天方夜譚?”
“異人戰爭的發生地已經從沃土化為百里大漠,荒蕪枯寂,寸草不生。哪還能有什麼堅守至今的軍士?”
海無涯道:“那座大漠已經成為生命禁區,誤入其中的人往往會迷失方向,這其實只是因為仙門在大漠之中設下的一座迷蹤大陣。”
“海尚書要不要聽一聽你在說什麼?這可是足足四十年,四十年就是一代人的時間,你的意思是十萬大軍在大漠中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被困四十年還在頑抗?”
有人小聲議論:“我聽說海尚書的愛子海思遠便參與了當初的異人戰爭...或許是海尚書愛子心切,或許是海尚書在天牢裡被關了太久,神智不太清醒了...”
並沒有人相信海無涯的胡言亂語,哪怕他是二品大員,一部尚書。
畢竟海無涯兩入天牢,足足呆了三十年,雖然官職很高,但在如今的朝堂之上並無多少熟人,算是一個先帝時期的孤臣。
而且這太荒唐了,說書人都不敢這麼編。
“陛下,我有兩名人證,正在殿外候著。”海無涯依舊語氣淡然,只是雙手手掌在微微發顫,暴露了他心中情緒的不住起伏。
與本以為陰陽兩隔的愛子重逢,他怎麼可能不激動?
知道愛子這四十年來一直被仙門困在百里大漠之中,他如何不心懷激憤?
永和帝蹙眉。
他知道海無涯並不是信口雌黃的人,只是此事實在過於荒誕.....
“那便讓你的人證入殿來。”永和帝開口。
“宣人證入殿!”傳話太監高聲呼喊,聲音迴盪在金鑾殿上。
海都尉與喬木兩人並肩行來,滿殿在文武百官的矚目之中,一步步走入殿中。
喬木還好說。
仙門的長老他都交手過了,雖然也是藉助劍謫仙之力...但他見了這朝堂金鑾殿心裡也不虛。
而海都尉海思遠則不然。
他呼吸微微急促,下巴的白鬚隨著發顫,腳步也有點僵硬。
他不是怕,不是見識少,不是畏懼皇帝的威嚴。
而是心中情緒起伏激盪,一時不能自已。
皇宮金鑾殿!
這是他腦子裡幻想了足足四十年的地方。
被困大漠孤城四十年,十萬袍澤戰至三百老卒...他自然無數次幻想過有朝一日出了大漠,能夠入皇宮金鑾殿面聖,向當今皇帝述說孤城四十年的血淚史!
只是當他終於出了城,聽聞了九州如今的頹靡局勢之後,心中的情緒與期待又不知不覺有了變化。
如今心中所想,並不是如何訴苦,如何道盡孤城殘軍四十年血淚,道盡昔日將士的英勇事蹟,將袍澤們的事蹟流傳下來,不被世人所忘,不被史家所輕。
而是想問問這永和帝.....是否還念著困守大漠的十萬軍士,想問問為何如今異人的道觀,已經開遍了九州?
我等孤軍死戰四十年堅守至今,大炎為何先跪?!!
只是話到臨頭,海都尉終究是忍住了,只是默默手指指甲掐進掌心肉裡,竭力剋制內心的衝動。
他早就不是當初毅然從軍的二十歲青年,而是一個花甲老人。
“臣海思遠,大炎徵西軍中都尉,拜見陛下。”
“草民喬水,拜見陛下。”喬木也跟著行禮,只是並未跪拜。
“大膽,見了陛下,為何不拜?”馬上有殿前侍衛呵斥。
“老朽年老體衰,難以屈伸,還望陛下見諒。”喬木輕咳一聲道。
這話倒也不算太過。
按大炎風俗,七八十歲的老者可以見官不拜,算是尊老。
而眼前的喬木嘛...他太蒼老了。
百歲老人已經可稱人瑞,而他今年已經足足210歲。
在他未曾施展武功的時候,外形上就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群臣們甚至分辨不出來,眼前的喬木到底有多少歲數,只能猜測必然在八九十歲往上。
“這是細枝末節,不必拘禮。”龍椅上的永和帝也被海無涯口中的事情勾起了興致,看著殿前的這兩個老者,再問:
“海思遠,你是海尚書的長子?真是倖存的徵西軍成員?”
海思遠胸口不住起伏,顫聲道:
“陛下,徵西軍並沒有全軍覆沒。我等四十年堅守至今,孤城尚存,軍民尚在,十萬軍士未曾向異人搖尾乞憐叩首,四十年間有戰死鬼,無俯首奴。不辱九州之脊樑,不負大炎皇恩!”
永和帝渾身微微一震。
雖然他此時還難以判斷海都尉話中真假,但已經從此人話中感覺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氣勢。
有戰死鬼,無俯首奴!
這話說完,金鑾殿之中先是短暫寂靜,文武百官一道道目光落在海思遠的身上。
海思遠的話語,隱隱約約讓他們有些介意....
什麼叫有戰死鬼,無俯首奴?
異人戰爭時期的文武百官與如今之文武百官已經不是一回事,已經換了一代。
世人都說,異人戰爭中十萬精銳覆滅,一代文臣武將捐軀之後,大炎已無文人風骨,已無武人脊樑。
而今這一代的文臣武將,生活在九大仙門高高在上威壓大炎的年代,自然沒有多少硬骨頭。
海思遠的這些話,隱約刺痛了他們,讓其中不少朝臣慍怒。
“海尚書這是從哪裡找的戲子,說話倒是像模像樣的。”
海思遠沒理他們,只是扭頭看向身旁喬木。
“喬老,還請拿出昔日徵西軍的虎符。”
喬木點頭,從武庫老人給予的儲物袋中掏了掏,將一枚虎符高高舉起。
這枚虎符是昔日武聖人統領徵西軍的虎符,後來武聖人孤身離開大漠時,虎符便留給了副將李長歌,後來傳到了武庫老人的手裡。
朝堂裡的議論聲安靜了下來。
殿前的太監接過喬木手中虎符,呈上給永和帝以及朝堂的大臣們仔細分辨了一番,頓時金鑾殿中氣氛已經有了變化。
“這虎符並非作偽。”永和帝腦袋中嗡地一聲響,看向海都尉的眼神已經明顯不一樣了。
“昔日的徵西軍,真在大漠之中堅守了四十年?”其餘文臣武將們也驚疑不定:
“孤懸大漠四十年,堅守至今,未曾臣服叩首?”
“此時若為真,當可留名青史!”
“這是何等的意志與氣節?為何能做到孤守四十年,頑抗至今?”
誰都知道異人有多強,尤其是這些位高權重的大炎朝臣。
所以當虎符被認定為真之後,他們態度陡轉。
永和帝整個人精神都是一振,不是他多疑,實在是這件事實在離奇。
如今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忠心的大炎軍士?
“你且細說一下,你們是如何堅守至今的,又是為何被困在那百里大漠之中的?”永和帝追問:
“昔日十萬大軍,如今僅剩三百老卒了。”海都尉眼光瞥向旁邊喬木:
“若無闖入大漠之中的喬家人喬雙森等人援助,我等如今已經是一抔黃土了。”
海思遠目光幽幽:
“四十年我等殘軍深陷大漠孤立無援,不知外界大炎興衰變化。”
“仙門大道宗在大漠之中設下一座大陣,有迷蹤拘魂之能,大陣內外隔絕,常人難以出入...”
“每隔十天半月,便有異人用術法攻城,四十年來守軍越來越少....後來我們才知道。”海思遠顫聲道;
“異人大道宗將此地稱作‘百里大漠’,是大道宗宗門掌握的一處宗門秘境!”
“這片百里大漠,只是大道宗眼中一個讓門中弟子歷練、練術法的場所啊..”
大道宗?
話說到大道宗,剛才朝堂上已經逐漸熱烈起來的氣氛陡然一冷。
文武百官臉色微微一僵。
甚至連本來紅光滿面的永和帝也笑容一滯。
異人戰爭已經是四十年前的往事。
誇兩句海都尉這樣的昔日老卒,豎豎大拇指,又不費事,無關痛癢。
但大道宗,可是至今還屹立在中州的龐然大物啊!
四十年後的現在,大炎朝廷已經與九大仙門達成了“和解”,奉仙門弟子為座上賓,傾盡大炎之物力,在九州各大城設立道觀,任憑百姓子民拜神崇仙。
現在海都尉卻在這朝堂之上指認大道宗將百里大漠設為宗門秘境,視十萬將士之英魂為資源財物....
“不可妄言....”有朝臣額角見汗,打了打圓場:
“此事關乎仙門清譽,事關重大......海思遠,即便你是海尚書之子,也應該知道此事之輕重...”
海思遠愕然看著這位朝臣朝他擠眉弄眼,有點沒明白他的意思。
難道他是在暗示....要他將這話吞回去,不能詆譭大道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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