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城郊，一處宅院的門口。
日光照耀而下，偶有微風吹拂，樹影婆娑，樹葉簌簌作響。
一個灰白長髮幾乎及腰的老人，躺倒在了樹下的躺椅上乘涼，老人手裡搖著一把蒲扇，半眯著眼，似乎有些犯困。
樹梢上一隻圓臉雜色花貓也在打瞌睡，只是這貓略微肥了點，稍稍呆久了點，便壓得樹枝變形下彎，直接從樹上掉下來，砸向那躺椅老人的臉上。
老人也不睜眼，彷彿未卜先知一般，信手往上一伸，便將那花貓一手穩穩當當地托住，攬入懷中，又輕輕撓了花貓的下巴，讓這小花貓也舒服得如這老人一般微眯著眼。
“偷得浮生半日閒，倒是難得清淨。”
喬木隨意窩在那躺椅上，半眯著的眼睛偶爾在過往行人身上掃過。
朝登天子堂，暮為田舍郎。
前幾天還在金鑾殿談笑風生，指著皇帝的鼻子叫罵，為孤城殘老求名。
完事了他也就拂袖而去，在帝都城郊買了座宅院，過起了養老生活。
喬木雖然自覺還年輕，但他年紀已經有足足210歲了，在古代是可以從王朝早年活到末年的人物。
整個人世間已經沒有比他更年長的人，哪怕年齡比得上他一半的，都相當稀少。
能夠與他比比年紀的，只剩下仙門的修仙者了。
“養老生活，倒也不差。”喬木搖了搖蒲扇，頗有幾分愜意。
他微微眯眼。
此時已經快到了黃昏，左鄰右舍都有炊煙升起，也有飯菜香味盈盈撲鼻，路旁玩耍的稚童被父母招呼回家，街道上行人漸漸少了。
武夫的耳目五感很敏銳，尤其是喬木這般在練勁之道突破常規，已經擁有兩百年深厚功力的武夫。
他能聽到左邊宅子裡夫婦招呼孩子吃飯的聲音，右邊一個宅子裡有儒生唸書，另一邊宅子裡婦人拿著雞毛撣子教訓貪玩晚歸誤了飯點的小孩，另外一間宅子裡又有夫婦爭吵，埋怨酒鬼丈夫白日飲酒....
萬家燈火生炊煙，柴米油鹽又一天。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倒是難得有這樣閒暇的時候。
往常他急著送死，哪裡危險往哪裡鑽，吃牢飯的時候比吃農家飯還多。
此番眼裡耳裡都是周圍萬家燈火，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眼看時候不早了，喬木也起了身，一手拎著貓咪回了自家宅院。
這座宅院是帝都常見的四合院，門廳佈局與喬木曾經短暫呆過的方家老宅有七八分相似，倒是讓他想起了昔日曾經在帝都短暫居住的生活。
看著空無一人的宅子，喬木也覺得略微有些寂寥。
他沒去廚房給自己整點飯菜，反倒是在廳堂裡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了半天
鏡子中的自己老態一如既往，在步入煉神，掌握了真正的血肉千變之後，喬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變自身的樣貌。
返老還童雖然不至於，但也能改善一下皺紋之類。
但喬木沒變，只是保持著如今的衰老樣貌。
“兩百年的人生，大半是在夢中練了兩百年的武功，小部分活在現實裡...但現實之中的生活吧，不是在送死，就是在送死的路上。都在為了別人的事兒火燒火燎地送死。”
“到頭來我都老了，卻無人識，沒有故交。萬家燈火入眼而我獨自蒼老...”
“你說這什麼破金手指，整什麼花活啊，來個簽到系統簡單愉快不香嗎？”
喬木有點忍不住發牢騷。
前幾天在金鑾殿，只是習慣性莽勇。
他其實至今還未從五年的隔離生活中走出。
夢中的他已經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如今回到現實中也一樣。
腳邊一團溫暖的毛茸茸小東西蹭了蹭他的褲腿，喬木低頭一望，卻見這小肥貓盯著他看。
“對對對，沒有故交，沒有舊識，但還有一隻貓作伴。”喬木低語：
“但貓是代替不了人的。”
貓咪瞳孔擴大，搖了搖尾巴，有些恍惚。
得知銜尾蛇長生鎖的真相之後，回頭再重新審視自己的這番人生，又是不同的心情了。
每一次死亡，喬木都會重生並衰老，並以不同的身份形象出現，冠以喬家長輩之名。
所以他是沒有什麼故交舊識的。
比如說，獄中與海無涯熟識的是喬鍾，但喬木再以喬雙林身份出現時，雖然在醫館裡可以找個理由將推演完善的《須彌山王經》重新教授給海無涯，雙方的相處就沒內味了。
再比如如今的喬水....對於海無涯、海都尉而言，只是一個昔日舊識的陌生家中長輩，僅此而已。
他不斷地死亡，不斷地更換身份，身邊是沒有熟人的，哪怕有，在下一次死亡之後，也就成陌生長輩了。
喬木沒再去看鏡子，只是獨自一人也沒了下廚做飯的興致。
他思索片刻，換上一身便於行動的便裝，走出了這座宅院。
數月之前他曾在帝都居住過，想來也有幾件事的尾巴還未處理乾淨，現在閒來無事，找點事做也行。
........
片刻之後，他來到了帝都的菜市口。
菜市口在即將入夜的時候也還很繁華，過往行人不斷。
數月之前這裡曾發生過人災，被捲入一場仙道修士之間的鬥法，只是如今痕跡已經被抹平，崩塌的茶樓也已經重建，熱熱鬧鬧的。
喬木到昔日自己曾經被處刑的刑場望了望，卻見木樁上掛著幾個陌生的腦袋....其中並沒有喬鍾。
對罪大惡極的死刑犯，處死之後也不能安生，人頭還得掛在菜市口示眾。
喬木也曾經是其中之一，只是這時候已經沒了。
“也是，都過了數月了，我的人頭哪怕經過防腐處理，也恐怕掛不了那麼久。”喬木忽然興趣有些索然。
當初他離開帝都之前，曾經前往菜市口，想要取回自己的腦袋，只是當時卻被大道宗弟子道真攔下，用陽謀讓他去了百里大漠之中的孤城。
他邁動腳步，沿著街道離開。
一刻鐘之後他再次駐足之時，已經身在方家老宅。
方家老宅是天牢獄卒方圓的居所，喬木也曾經暫住在他家中.....
此時已經入了夜，但老宅卻無燈火，寂靜一片，也無人聲。
喬木皺眉，以他現在的身份，其實並不太方便再接觸當初的獄卒方圓，只是他百無聊賴之下，想著遠遠望上一眼。
畢竟方圓的武功，也算是他傳授的，弟子稱不上，也多少算是舊識之一吧。
隔離五年之後，接觸一下以前認識的人，也算是解解悶。
喬木以為方圓發生了什麼不測，於是特意去找左鄰右舍打探了一下....才知道方圓已經在一月之前離開帝都，辭去獄卒的職務，連這老宅也不顧了。
“他不是挺看重他這家族老宅的麼...居然會主動離開帝都？”
喬木搖搖頭，轉身離開。
片刻之後，他來到了第三個地方。
萬府。
帝都鉅富，萬榮華的宅邸。
萬榮華已死，但萬家尚在。
當初喬木曾經夜探萬府，在這碰上了坐鎮天牢的一品武夫秦世青，並在萬家這裡丟了一條命。
之前喬木去得匆忙，是被秦世青身邊的羅漢追趕離開，後來又遠走高飛去了安息關外百里大漠。
這一次他故地重遊，其實也是有目的------
“這不是喬老嗎？”
喬木還沒入府，只是走到萬府的門口，便有一個管家模樣的陌生人，見了他之後滿臉堆笑，迎了上來。
“你認識老夫？”喬木疑惑。
管家熱情道：
“喬老前幾日入帝都，在金鑾殿前仗義執言，為孤城白頭兵立名，而當今陛下也虛懷若谷，不計較喬老的頂撞...此等大事，我萬府豈會不知？”
“我萬家家主也聽聞了喬老不畏強權的風範，已經敬仰已久。本想擇一吉日登門拜訪，不料喬老今日路過我萬府，不如入府中喝口茶吧。”
喬木微微訝異，他不知道這萬府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按道理來說，萬榮華是他殺的。
而“喬水”作為喬家長輩，也有一名家族後輩在萬府之中丟了一條命，雙方自然是結下了樑子，哪還有笑臉相迎的意思。
喬木低頭，眼睛注意到這位管家額角的細汗，砰砰作響的心跳聲，心中也大約升起某種猜測。
“那麼，老夫就叨擾了。”
喬木大馬金刀走入府中。
他行事向來百無禁忌，雖然跟這萬府算是仇家，但對方敢邀請他入府，他自然就敢入。
信步走入萬府的客廳裡，便見額角冒汗的管家匆匆離開。
沒多久，萬家的新家主匆匆走來。
新家主是個富態的中年人，圓臉小眼，只是臉上堆滿著笑。
他明顯是匆匆過來，鞋子都還沒穿好，很是匆忙。
“喬老大駕光臨，萬某有失遠迎....”萬家家主說著這話，額角卻與剛才那管家一樣，在冒著細汗，顯然頗有些緊張。
“我聽說你很敬仰我？還想要拜訪我？”喬木直接道。
“那是。喬家人的風骨，我萬家早已領教過了，所以很是敬仰....”萬家家主似乎覺得此話不妥，連忙改口：
“百里大漠之中的老卒為大炎堅守四十年，而喬家人也願為其而死，萬某相當欽佩此等敢於捨生入死之人....我聽說孤城中走出的軍民，有不少人已經無家可歸無處可去，我萬家願出白銀萬兩，相助他們老有所依。”
說完，吩咐身旁管家遞過來一張銀票，由萬家家主雙手奉上。
“你倒是有心了。”喬木斜了這胖子一眼，毫不客氣地一手拿過。
這是把他當做上門敲詐的來了？
也不怪這萬家家主多心眼，對喬木很客氣。
上一任萬家家主萬榮華也是一代大商，人脈廣闊，甚至與仙門都隱隱搭上了線。
在與喬家人結下樑子之後，連夜請了比喬木更強的武夫上門，讓當時的喬木也丟了一條命。
結果呢....結果萬榮華還是死了。
哪怕是一品武夫也沒保住他的命，當時的喬木在臨死之前用一枚石子作為暗器偷襲，縱然是死也收掉了萬榮華的命。
當時死在萬家之中的喬家老人，明顯是一個舍了自己性命，也要刺殺萬榮華的刺客、死士....這種死士，有誰不怕？
反正新任的萬家家主是怕得很。
哪怕如萬榮華一般，請出可以打死喬家人的高手，也未必能護住自己性命。
所以在“喬水”抵達帝都，在金鑾殿之中頂撞滿朝大臣與永和帝之後，他也就明白了....這個人與當初萬家接觸過的喬家人如出一轍，都是一個不怕死的人。
人的名，樹的影。
喬家人雖然不是一個人，但卻比一個人要可怕得多。
萬眾如一，捨生赴死，捨去自己一條命，也要將萬榮華拉下馬。
一個敢於赴死的人是孤單的勇士，是孤勇者，註定不會多。
但一群敢於赴死、並且前赴後繼源源不斷的喬家人....這特麼誰能頂得住？
大漠孤城老卒的事情，是一件相當離奇的奇聞，它足以留名青史，更在短時間內便傳遍了帝都。
不只是帝都...這樣足以載入青史奇聞，必然可以流傳得更廣，傳遍中州，乃至是九州的其他地域。
而與老卒們一起揚名的，自然也有金鑾殿前據理力爭的喬家人。
不得不說，喬家人如今聲勢已成，他們的名聲與人設，比喬家人的個人武力更加可怕得多。
所以萬家家主果斷放低姿態認慫。
眼見喬木伸手接過那萬兩銀票，萬家家主心下稍稍一鬆，繼續道：
“其實我萬家之中，還藏有一件蒙塵的寶物。”
“所謂德不配位，必有災殃。老家主萬榮華行事手段百無禁忌，終有報應...所以這件寶物依我看，還是應該交與喬老這樣的有德者手中。”
說完，他拍了拍掌，管家又忙不迭取出了一份事物。
這是一幅古畫，畫中隱約可見是一輪血紅色的太陽.....管家只是簡單展示，便匆忙將畫重新收起。
“血日圖啊...當初萬榮華從方家巧取豪奪奪走的東西。”喬木目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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