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燕北看起來精神有些萎靡。
人死不能復生，哪怕是仙道修士也不能例外。
仙道修士雖然有拘魂手段，但那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完整死而復生，最多隻是玩弄魂魄的伎倆。
所以在陸燕北看來，身為凡人的劍謫仙的確已經死了。
如果他未來以另外一種方式在仙門之中“活著”，以清濁長老的手段風格來看，恐怕也未必是好事。
“或許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宣揚戰死的英魂們的光輝事蹟...”陸燕北站在劍謫仙的墳前，神色蕭索。
“安息鎮裡來了很多人，有江湖武夫，有說書人，他們嘴裡都在歌頌戰死的十萬英烈，以及死於最後一役的喬家人與我弟弟。”
“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他們心目中的劍謫仙，太光芒萬丈了，其實與真正的他是不同的...”
陸燕北緩緩道。
劍謫仙在四十年前一度名揚天下，在異人戰爭之後雖然銷聲匿跡，但如今已經重新揚名，他青壯年時的事蹟也被有心人翻出來述說。
於是一個藏劍三十年，一朝斬天的凡世劍仙形象，已經深深根植於世人的想象之中。
在世人看來，劍謫仙是一個心有猛虎的劍俠，蟄伏只是偽裝，只待一朝一鳴驚人。
這恰恰符合江湖武夫與民間百姓的期待。
天下苦異人久矣，這樣的一個人物，的確符合他們的願憬，所以很快便成了近來傳遍中州的幾個名字之一。
另外幾個名字，則是喬雙森、喬叒森、喬叕森.....當然還有率領白頭兵的海都尉海思遠。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給戰死的英烈造人設？”喬木嘀咕。
造人設是個很危險的事，因為人設是會崩塌的。
“不錯，他們都快把我弟弟吹成聖人了...”陸燕北一攤手，苦笑：
“不只是我弟弟，喬老你們喬家人，其實如今在眾人的心目中，也有差不多的形象。”
平心而論，他弟弟戰死之後能夠揚名，他當然是高興的。
但世人將劍謫仙當成聖人去崇拜，這讓知道自家弟弟是個什麼人的陸燕北，聽了這些吹捧，心裡總有一股彆扭感。
兩人說話的工夫，遠處又緩步走來一撥人，依舊是年輕江湖遊俠打扮，身上佩著刀劍。
“這便是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劍謫仙的墳墓啊？”有人驚歎。
“藏劍三十年的武道魁首，劍道魁首，若這世上有多幾個劍謫仙，何愁仙門猖狂？”有人嘆氣。
他們這幾個人的議論，與剛才的那撥人如出一轍。
陸燕北本來只是靜靜聽，但他最後還是沒忍住，如方才一般開口反駁：
“劍謫仙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別給他戴高帽，他沒那麼了不起。”
這一次眾人可沒認出陸燕北的一代名宿身份，這幾個年輕遊俠兒看到眼前這個老頭子在劍謫仙的墳前詆譭他們尊敬的先輩，差點將劍都拔了出來，鬧得臉紅脖子粗。
而此時，遠處烏央烏央來了一群人。
這些都是身穿官府的大炎官差，為首一人正是禮部尚書海無涯，顯然是被這邊的動靜所吸引。
海無涯雖然武道品級不高，但作為二品大員，自然頗有幾分威儀。
當他到來之時，兩邊的人都默默停止爭吵。
年輕遊俠更是遠遠退避，如避蛇蠍-----江湖武夫向來對大炎朝廷的高官暗存敵意。
“不問蒼生，先問己心。順心所意，為所欲為...這是陸燕北陸先生親手寫的墓誌銘吧？”海無涯一語道破陸燕北的身份，頓時爭吵一下歇了，那些遊俠們也面露尷尬之色。
吵了半天，原來是在跟劍謫仙的兄長吵？
只是雖然尷尬，他們心中卻又更疑惑了。
當兄長的，為什麼要在弟弟的墳前詆譭他的為人？
劍謫仙命喪孤城，以身化劍斬出一片天，顯然是義舉，為什麼陸燕北反而是這個態度呢？
不只是這些年輕遊俠不明白，在這碑林之前的其他諸多武夫、民眾也不明白。
最近這些天裡，慕名而來的中州武夫數不勝數，而劍謫仙作為上一代的武道魁首，名聲在外，所以抵達安息鎮的江湖武夫們，自然要來他的墳前打個卡，悼念一下英烈。
而陸燕北這些天也一直在安息鎮守靈。
這段時間他不知驅趕了多少波人，要不是他頗有名望，又是劍謫仙的兄長，早被人戳脊梁骨了。
饒是如此，也在世人的心目之中，留下了一個“劍謫仙兄弟不睦，兄長在弟弟墳前搗亂”的印象。
“大炎的老兵有捐軀赴難之志，但劍謫仙可不是大炎的兵。”海無涯緩緩道：
“世人渴望的是一個以身化劍、斬出一片天的英雄，至於英雄具體是誰，其實沒那麼重要。”
“而陸先生一直在做的，其實也只是想讓諸位，將劍謫仙當做一個人、而並非一個英雄吧。”
陸燕北眨巴了一下眼睛，微嘆了口氣，表示認可。
“我弟弟可從未談過什麼以武伐仙的大業啊...”
大炎的老兵們心懷大義，可以捐軀赴難，但劍謫仙不同。
蒼生黎民、家國大義對於身世孤苦的劍謫仙而言，是一個大而空的概念。
所以在足足三十年間，他一直未能理解三十年間犧牲的老兵。
劍謫仙從不記掛什麼家國大義，他關愛的是具體的人，是與他相互扶持到老年的兄長，而不是籠統的蒼生黎民這個大而空的概念。
不愛己，何以愛人？
先愛具體的人，再提蒼生大義，否則難免失之空泛。
海無涯點頭讚許，看著眼前的茫茫碑林，心有慼慼：
“堅守孤城四十年的先烈確實可敬，但即便是戰死的這十萬之眾裡，也並非所有人都有崇高的品格私德。”
“我等前來祭奠亡者，可不是要將戰死的英烈都捧上神壇，將他們都神化為一個象徵，奉他們為英雄、聖人。”
海無涯目光看著這些目露疑惑的江湖武夫，心裡也有些許疲累。
給自己造一個神壇上的偶像，其實就是自己給自己劃出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
神壇上的是高潔的英雄，是沒有缺點的聖人。
而造了神的人，則是普通人，是等待天降英雄挽救的“蒼生黎民”。
“英雄在成為英雄之前，首先是與你我一般的常人啊。”海無涯說道。
他在嘗試勸說這些有些熱血上頭的江湖武夫。
這幾日的祭禮頗為熱鬧，吸引了中州諸多民眾與江湖武夫前來觀禮。
但問題也接踵而來。
這些人太多了，似乎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有人在給劍謫仙、喬家人這些孤城往事中出現的人物包裝人設。
而海無涯想說的，其實是試圖讓這些江湖武夫不要將這些戰死的英烈當做神壇上遙不可及的聖人，而是將他們當做活生生的人。
就比如說，有人告訴劍謫仙，要他為了天下蒼生而戰，要他承擔起天下第一武夫的責任，去以武伐仙，與九大仙門為敵。
劍謫仙只會把對方當做傻子，然後擺爛。
但如果有人告訴劍謫仙，你的兄長就要死了，死在仙道修士的手裡，那麼劍謫仙也不會無動於衷。
而海無涯試圖告訴這些江湖武夫的，也是這樣的道理。
沒多少人能當捨己為人、為天下蒼生而戰的高潔英雄，但若是在危難來臨之時，為親友挺身而出，想來還是有不少武夫是可以做到的。
將英雄當做人去看待，而不是崇拜並敬而遠之。
喬木在旁邊靜靜聽著，心中不禁升起一個想法：
“海無涯此人，所圖甚大啊。”
“永和帝讓他作為朝廷的代表祭奠亡者，肯定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志向。”
海無涯在做的，是試圖喚醒這些江湖武夫的抵抗意志，讓他們先愛己再愛人，再談所謂的蒼生黎民，伐仙大業，而不是停留在崇敬英雄的地步。
不過身旁的陸燕北，關注點則是與喬木不太一樣。
“海大人，你的意思是...我的弟弟算是英雄？”陸燕北略有點茫然。
“那是自然。”海無涯斬釘截鐵：
“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他在生命最後的抉擇，的確與喬家人一同為孤城殘老開闢了一條生路，這自然是當之無愧的英雄之舉。”
陸燕北張了張嘴，最後卻沒說話，只是喟然一嘆。
海無涯是禮部尚書，更代表著大炎朝廷。
這樣的評價，確實讓陸燕北心中有所慰藉。
他走了兩步，忽然拔出腰間挎著的那把木劍，兩指夾著那柄木劍，暗運內勁，將木劍折為兩截。
喬木頗有些驚疑地看著他。
陸燕北在江湖上的稱號是木劍散人，他在中年之後劍術已經蔚然有大家之風，不滯於外物，所以拋棄利劍不用，改用木劍。
只是此時他卻親手摺了用了數十年的木劍？
“木劍，尚不夠利，不足以誅仙。”陸燕北淡淡道。
“我想要的，是足以誅仙之劍。”
“我的手中劍，我的劍術都還不足夠，都尚缺磨鍊，所以還用這木劍裝樣子作甚？”
喬木微微動容，在這時他只覺這陸燕北的氣質神態與當初的劍謫仙依稀相似。
“你還想誅仙？”喬木出聲問道。
他其實心裡想問的是，你這年紀是不是....有點晚了。
陸燕北已經是個八十七歲的老頭子了，氣血已經有所下滑，不復巔峰，所以晚年只靠精妙劍術聞名。
陸燕北似乎知道喬木在想什麼，回道：
“老夫雖然已經八十七歲了，但與我一母同胞的‘劍謫仙’，可也是八十七歲啊。”
“我這輩子其實本就沒多少年好活動了，而我那蠢弟弟卻拼命給我續了一段命，那麼我生死相報，以求從大道宗仙門中帶回他的劍軀，也很合理吧？”
陸燕北與劍謫仙兩者在武道上的造詣雖然相差懸殊，但這並不影響陸燕北立下志向。
“倒是老當益壯。”喬木讚道。
心中莫名有些豔羨的同時，嘴上卻說道：
“陸燕北，你那弟弟與我喬家的後輩兄弟相稱，那麼此事我作為長輩，也不能置之不理。”
“未來有朝一日，無論劍謫仙是死是活，我喬家都會代你將它從大道宗宗門帶回來。”
陸燕北神色一怔，然後面上露出異彩，心中暗道：
“這喬家，可果真不凡，真不知喬家的先祖是何等風範，定了如此多的家訓，能讓子孫後輩代代如一。”
“想來...也是個以身作則的先烈吧。”
在兩人對話的時候，海無涯則是領著朝廷的官差，在安息關碑林祭奠亡者。
夜幕降臨，星垂四野。
三百白頭老兵立在碑林之前，灰白色的發須隨風而動，唱起昔日出徵時軍中歌謠。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一盞盞孔明燈在夜空之中冉冉升起，在夜空之中連成一片，宛如燦爛繁星。
中州，新設的大秦府城。
秦王府內。
“帝都的萬家家主，說那喬家老人喬水身在帝都，而且還弄清楚了他的住所？”
秦王目光陰沉，一提到帝都萬家，讓他又想起了一段往事。
“只可惜現在時間緊迫，分身乏力，還要在府城中主持大局，安置來自大漠孤城的難民。”
之前大道宗仙門傳訊讓他幹髒活，但那時時間已經來不及，大漠孤城的事情已經在中州附近傳播開，所以他也沒轍。
雖然沒轍，但卻能暗中運作一下，比如說主動請纓，對朝廷表示大秦府城百廢待興，正是接收難民的好地方...
“羅漢，你去一趟帝都，摸摸那喬家老人喬水的底？不要輕敵。”秦王說道。
喬家的老人已經年過百歲，而“喬水”更是210歲高齡。
世人可以模糊判斷出八十歲老人的樣貌，九十歲老人的樣貌，但一百歲、兩百歲老人長什麼樣？
還真沒見過。
所以在世人看來，喬家的“喬水”與之前的“喬雙林”“喬森林”一般，都是很老的老人，但卻難以判斷他們的具體歲數。
而喬水與當初在帝都的“喬雙林”都是喬家老人，孰強孰弱還不好說，讓曾經擊退過“喬森林”的護道人羅漢去把把關，也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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