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菜市口，秦王曾下令全城封禁，並派遣銅皮將官，以及麾下士卒殺人滅口，用以防止訊息外洩。
但命令發出的時間尚短，屠城之事只是起了個頭，因而除了菜市口周邊街區死傷較多之外，這座府城的其餘地區，生還者還是不少的。
尤其是較為偏遠的城郊。
武庫老人是最早抵達大秦府的一批人，他是昔日將軍李長歌的弟弟，但四十年過去李家已經不復存在，只剩他孑然一身，無家可回。
喬木與海思遠等老卒抵達這座大秦府之後便分開行動，各行其道。
喬木試圖刺殺秦王，其他老卒則試圖遷走昔日婦孺。
不過讓喬木稍有些意外的是....
“他怎麼還在這？”喬木邁步走在城郊的路上，一眼就看到了手託石城的武庫老人。
在武庫老人的身旁，還有已成將軍的海思遠。
僅有他們二人，至於與海思遠形影不離的其他老卒，此刻卻不在這。
按道理來說，武庫老人理應早就帶著孤城婦孺離開大秦府這片是非之地才對？
“喬....喬淼先生。”
武庫老人與海思遠等老卒遙遙點頭，稍稍有點拘謹。
喬家人死得太快了，現在又是一個沒見過的新人...而且看模樣是個面上無皺紋的白髮中年人，年紀多大不太好說。
喬木特意留了秦王一命，用他來當舌頭，而秦王為了活命也是相當配合，自覺可以麻痺喬木。
因而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海思遠等人也知道了菜市口發生了何事，也知道了喬水喬沝兩個喬家人已經殞命。
“事情我曾聽族兄喬水說起過...海將軍你們為何還不走？”喬木直接說道。
現在的喬淼對於海思遠等人而言是陌生人，但喬木對他們雖然熟悉，但也沒有敘舊的念頭，直奔正題。
“昔日的孤城婦孺們我已經送走了，在這府城之外也有幾個老弟兄在接應。”武庫老人開口道：
“只是既然知道這座大秦府是是非之地，那麼我等也不好一走了之。”
“孤城婦孺是人，此地的其他婦孺百姓，也一樣是人。”
武庫老人僅剩的半張臉上露出些許疲態，他仗著那座劍謫仙留下的石城，在這大秦府城之中躲避道兵，不時收攝凡人，也算是有驚無險。
喬木沒說話，只是心中稍稍有點感慨。
之前在夢中過了一世，當喬木意識到自己心智蒙塵，已經不清醒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如海思遠、武庫老人這般的孤城老卒。
回憶老卒們的事蹟，雖然並沒有讓喬木心中得到苦苦追索的答案，但這並不影響他抱以敬意。
“海將軍，我有一件極重要的東西，希望你們能立即動身離開，轉交令尊。”
喬木說完，從身後取出匆匆寫就的《人道經》。
海思遠只是掃了一眼書籍封面，整個人當即就被震了一下。
“這.....”他眼睛瞪大。
“其實我喬家尚有一位天縱奇才的老祖，那位老祖是個天縱奇才。”喬木背過身去，負著雙手，白髮隨風輕揚，留給海思遠一個很裝逼的背影。
“這是我喬家老祖剛剛推演出來的一部武道功法，雖不完善，只有半部，但也還行。”
與練武一樣，裝逼也在數百年的人生中，逐漸成了喬木的肌肉記憶。
“喬家老祖...”海思遠當然知道自家父親海無涯追求的《人道經》是個什麼東西...
這位喬淼，可是連秦王都能輕鬆擊敗的超品武夫，連他都要口稱天縱奇才的老祖...真不知道會是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
這喬家老祖既然敢將功法用《人道經》這樣一個名字來取名，那麼是否說明這一部剛剛推演出的功法...
想到這他不禁渾身微微顫抖，下意識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海將軍，好好活著，出發吧。”喬木淡淡道。
此刻的他已入煉神一品，眼光格局早已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
以喬木的眼光看，包括海思遠在內的三百老卒，是在九州大地上最酷烈的戰場上堅守四十年的孤軍，都是煉神種子。
不，不只他們。
喬木目光瞥向旁邊不動聲色的武庫老人。
武庫老人本名李長詩，他的歲數與輩分其實比海思遠還要大一截，是跟李長歌、武聖人同一代的人物。
除了三百老卒之外，昔日的孤城之中尚有十餘名如李長詩這般輩分的殘老。
他們或者因為身體殘疾，或者因為過於蒼老氣血衰竭，早就上不了戰場。
如果說《須彌山王經》有望讓走出大漠的三百老卒，在膳食進補充足的前提下老當益壯。
那麼喬木的半部《人道經》，或許能讓武庫老人這些殘老.....
“他們，便是《人道經》的第一批修煉者...”
海思遠聽出了喬木的弦外之意：
“那喬淼先生你？”
“此事還未徹底了結，送佛送到西罷了。”喬木淡淡道。
這一次，就儘量活下來吧。
雖然之前說不後悔，但這與坐牢不坐牢是兩碼事。
笑死，不會真有人會喜歡上坐牢吧？
送完《人道經》，喬木轉身就走。
如今的“喬淼”對老卒們而言也是陌生人，沒有太多話聊。
況且秦王雖然被他廢了，只剩下一絲模糊意識，連操縱身體都很勉強。但也得盯著，萬一讓他走脫可就成笑話了。
七拐八拐走過幾條街，喬木信步走進菜市口路旁的一家小茶樓。
這茶樓就在菜市口，老闆已經被捲入之前的風波身亡，只剩下一座空茶樓，現在被喬木當做暫時的落腳點。
茶樓後院擺著兩具屍體，一具是喬木的，另一具也是喬木的。
“這兩具屍體毀壞太嚴重，是別想再利用了。”喬木檢查了一下屍體，放棄了這個念頭。
目光往下看去，只見喬水的屍體腳邊陰影裡，正有一隻雜色花貓躺在那，與往常一樣舌頭耷拉在嘴外邊，作痴漢狀。
“八十年不見了。”他隨手將這花貓抱起輕輕摸了幾把，心下稍安。
夢中的他雖然也可以幻想出無常，但那與真正的貓終究是無法等同的。
輕輕撫著無常綢緞一般日漸絲滑的毛髮，心中也莫名有種淡淡的安定感。
秦王屠城未遂，此事中途中止。
剛剛封鎖的城門再次洞開，奔逃而出的難民如海潮一樣向外湧出。
海思遠與武庫老人李長詩也順著人流往外走，快步奔向城外的一座農宅。
在這座新建的府城周圍，還有大大小小諸多村落小鎮星羅棋佈，相隔不算太遠。
孤城中走出的婦孺便被他們暫時安置在這，除海思遠以外的其餘老卒也都在這候著。
“老弟兄們，該動身了。”海思遠手裡捧著《人道經》，心中有一種莫名激動，恨不得立馬返回帝都。
只是當他與李長詩兩人走入門內時，屋內的老卒們卻並未起身，似乎沒有走的意思，神色也有些異樣。
“海都尉，回來了？”
門邊坐著的幾名老卒看了過來，暗暗朝海都尉使了個眼色。
海思遠微微色變，手剛剛按在腰間刀鞘上，便聽見一聲輕輕嘆息。
金光一閃，一座金鐘虛影自虛空中生出，滾滾音波盪漾開來，海思遠兩人頓時頭昏眼花，幾乎站立不住，更遑論拔刀。
屋內陰影中走出一個身穿道袍的年輕道人，看模樣隱約有一點點眼熟，面上表情平靜無波。
“怎麼會躲了個修仙者？”海思遠心中頓時一震。
倒是旁邊的李長詩目光落在年輕道人臉上，仔細辨認了一下，隱約有了猜測。
“你是...古真？”武庫老人試探著問道。
“我現在的道號是，道真。”道真低垂眼瞼，看著眼前的諸多老卒們。
海思遠與武庫老人對視一眼，一時沉默了。
大道宗弟子道真，俗家本名古真。
是數十年前，唯一一位走出百里大漠的孤城人。
準確說來，道真並不是走出孤城的，而是被大道宗的修士帶走的。
他生具天靈根，是頂尖的幾種靈根之一，哪怕是大道宗仙門也要高看一眼。
“當初家兄李長歌念著你既然資質不凡，若能拜入仙門也是好事。”李長詩深深道：
“孤城軍民被困百里大漠不得解脫，哪怕有一人能走出大漠，也算是好事....只是你...”
武庫老人沒有將話往下說。
當初的說書人千里眼，曾經對他們大略說過清一長老麾下弟子道真的事情。
走出大漠之後，他們也大略打探了一下....結果發現還不如不打探呢。
“你既入仙門，那麼便是仙凡兩隔。”武庫老人說道：
“仙道修行漫長，我們並未指望靠你一個人擔當重任，要將我們從大漠中救出來....可你今日來，又是為何？”
“只是想與你們談談。”道真平靜道。
“你這是談話的樣子嗎？”海思遠坐倒在地喘息，面上只有慍怒。
不論是他，還是這農舍之中的其餘老卒，都被這道真用某種法術制住，竟毫無還手之力。
“只是有備無患。”道真平靜道：
“如今的我，已成了你們口中的‘異人’。”
“你我雙方道不同，不這麼做，你們如何願意與我談？”
道真的表情一直很平靜。
故人多年未見，他面上並無激動，並無什麼激烈情緒，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
“你既然以異人自居，那我們還談什麼？”海思遠怒道。
“所謂異人之說，其實是無稽之談。”道真搖頭道：
“這世上哪有什麼異人？你我同出一族，本就同源。”
“所以....”道真低頭，看向武庫老人李長詩。
“李爺爺，其實幾十年前我就很想問....”道真的聲音之中，有淡淡的困惑。
“你們為什麼非要死守？非要反抗？”
“你-----”海思遠一時噎住，怒道：
“仙門高高在上，視凡人如豬狗..”
“先別急著反駁我，你們已經走出了大漠，這數月以來也親眼見過了九州如今的頹靡現狀。”道真繼續道：
“仙門高高在上，大炎朝廷何嘗又不是高高在上？”
“仙門只要香火，大炎朝廷卻橫徵暴斂，這兩者又有何區別？”
海思遠眼睛瞪大，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死死盯著道真的臉。
在見到道真之前，海思遠其實多多少少還是心懷僥倖的。
畢竟，武庫老人李長詩，也在退伍之後轉修仙道，所以他對修仙者並無偏見。
想著這道真既然是孤城走出來的子民，那多少得承他們這些死守孤城的老卒一點情。
也許道真明面上投奔仙門，實則心向孤城呢？
只是時隔數十年再見到道真之時，海思遠心中卻是逐漸有點發涼。
多年重逢，道真面上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波動，沒有懷念，沒有激動，沒有激烈的愛憎起伏，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
這個年輕的道人，像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童，眼睛裡有一種...純真？
但這純真卻讓海思遠有些毛骨悚然。
就如純真孩童逗弄螞蟻，此一時興致來了，會丟一片肉看螞蟻搬運。彼一時興致沒了，會燒一壺開水澆螞蟻窩。
凡人在修仙者的眼中，想來便與螞蟻無異吧。
“你們可知道，這座大秦府，是什麼地方？”道真淡淡道：
“是大道宗要建立的地上仙國。”
“這裡將是仙門傾力打造的人間樂土，有秦王這樣的熾火精金道兵坐鎮，可以鎮壓人災，也可以對付鬧事的凡俗武夫。”
“但凡進入大秦府的居民，只要信奉大道宗群仙，虔誠拜神奉上香火，便可得仙門庇護，無災無難。”
海思遠兩人只覺荒唐：
“人間樂土？”
李長詩哆哆嗦嗦直起腰，費力地伸起手指，指向那座大秦府城。
從這裡望去，可以看到洞開的城門口潮湧而出的難民，若再仔細望，還可以望見城門口裡的街道上，尚有還未來得及清洗的血水。
“這就是你說的人間樂土？”李長詩憤然道。
“這是因為凡人動手反抗。”道真淡淡道：
“在你們動手反抗之前，這大秦府城難道不是處處欣欣向榮，百姓安居樂業？”
“你既然說欣欣向榮，那這建設大秦府的錢財，又是從何處來？”李長詩皺眉道：
“錢糧從朝廷國庫裡出，又不是憑空多出來的。民眾是中州其他地域遷徙過來的。”
“既然有外地遷徙過來的難民，那麼中州的其他地域自然是水深火熱，飽受人災之苦。”
“不錯。”道真很坦然地承認了這一點，並沒有反駁。
“中州的其他地域水深火熱，我們大道宗沒那能力去全部管，也不會管。”
“其他地域水深火熱，大秦府人間仙國，這便可以了。”
“我們修仙者要的是香火，是持續、穩定的香火供應。”
“而不是要故意折磨凡人，凡人向來不入修仙者的法眼，何來故意折磨？”
“所以...仙門的利益，其實與凡人的利益並不是相悖的，修仙者要的是香火，為何要故意折磨凡人？”
海思遠只感覺有瑟瑟寒意湧起，幾乎滲進了他的骨頭裡。
“你入了大道宗仙門，人心就有這麼大的變化？”海思遠不可置信，微微有些茫然。
道真搖頭：“只是修了仙道，入了仙門，方知天地廣闊，視野格局與往日不同罷了。”
“老卒們為國捐軀，大炎又記得你們姓名麼？”
海思遠再次啞口無言。
“所以，這就是我們談不妥的地方。”道真微微嘆息：
“但凡凡人不作妖，不反抗，這大秦府終還是一片樂土，終將成地上仙國。又怎會落到如今這片田地？”
“你們念著仙門暴虐無道，視凡人為螻蟻，但可知道九大仙門何等強大，反抗才是死路一條，只會招致生靈塗炭，死更多人。”
在道真看來，大秦府順利成為地上仙國，自然是一個好的結果。
仙門可以得到香火，居住在此地的居民只要信奉群仙，就可以安居樂業，無災無難，可以說是雙贏。
修仙者雖然不會太在意凡人的性命，但道虛那樣率性妄為的其實還是少數，偶爾有幾例而已。
而今凡人揭穿了秦王的真面目，那麼大道宗也就裝不下去了。
反倒會招來災難，於大局穩定無益，造成更多的死傷。
“我...”海思遠只覺口乾舌燥。
他雖然當了三品散號將軍，按說地位也不低。
但他二十歲就進了百里大漠，大半輩子都在大漠戰場裡度過，面對道真這些話還真有點不知從哪裡反駁。
倒是身後的李長詩嘆了口氣，他年紀更大，看得更透徹一點。
“海都尉，跟他多費口舌是沒用的。”
“道真是天靈根，頂尖的資質，是萬中無一的仙道天才，人族的精英。”
“所以從他進入仙門開始，他的屁股已經不在我們這了。”
李長詩也有些心灰意冷。
當初讓道真拜入仙門，其實還是他兄長李長歌將軍力排眾議，念著好歹能送一個無辜孩童出大漠...
“既然談不妥，那就沒辦法了。”
道真伸出手，那金鐘虛影被他收入手中，在掌心蕩漾金光。
孤城是他生長的地方，這些昔日守護孤城的老卒跟他也是舊識。
繼續放任他們留在這，想來也是死路一條。
“橫豎都是死，不如跟了我吧。”道真微微一嘆：
“我已結成天道金丹，以我如今的地位，庇護百十凡人只是小事一樁。”
“隨我回大道宗仙門去吧。”
他道袍大袖一展，一道清光抖出，將這些老卒們隔空攝入袖口之中。
可正在此時。
門外卻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
“天道金丹？不知是何滋味。”
道真揮動大袖的動作忽然停頓，回頭一望。
在他的身後，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高大身影。
這道身影斜斜倚靠在門框上，只靜靜抱著雙臂站在那，他肩寬如山，一頭半黑半白的長髮隨意披肩，雙眼幽深如深淵，氣息淵渟嶽峙。
“是個武夫？”道真回過頭，頗有點訝異。
只是一轉眼的工夫，似有狂風一掠而過。
道真低頭一看，卻見自己連同道袍袖口都被巨力扯開撕碎，從中間一分為二。
他的身軀很快歪倒，最後化為兩截碎裂的薄紙，落在地面上。
“嘖，異人就是鬼精，又是個紙人。”高大男人冷淡道。
他轉身邁步走遠，並沒有停留的意思。
道袍袖口被撕開，剛剛被裝入其中的海思遠等人正好看到此人離去的背影。
李長詩看著這道背影，已到人生晚年的他此時心中莫名激動，心中不自覺砰砰直跳。
他下意識往前邁出一步，口中喊道：
“武....”
他只喊了一個字，便住了口，沒有再往下說。
異人戰爭四十年，早已物是人非。
他一時間不知道要喊的是“武將軍”，還是“武聖人”。
武聖人並未回應，也未回頭，背影很快消失在風中。
“義父，可下定決心了？”武乾坤將這一幕收在眼裡，目光也稍稍有點複雜：
“其實大道宗....並不是一個好的突破口。”
“九州一共有九大仙門，仙門之中孰強孰弱我等武夫雖然不知，但可從他們佔據的地域來判斷。”
“這大道宗看似與其他仙門實力相差不大，但既然能佔據中州，必有非凡之處。”
“義父...此次一出手，就是天翻地覆了。我還是以為，若從大局來看，或可先對齊州雲霄宗，或者南州玄天宗動手。”
齊州是貧瘠之地，多山寡民，人口不多，香火自然不旺盛。
所以在武極會的判斷中，佔據齊州的雲霄宗，應該是九大仙門之中最弱的。
而南州的玄天宗....主要是永和帝拜神一事之後，被其他八大仙門聯手挫敗了一把，想來也已傷筋斷骨。
“閉嘴。”武聖人漠然看向眼前的大秦府城城門：
“這幾十年，我已經聽夠了‘大局’這個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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