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烈日高懸。
喬木與化形成人的妖貓無常並肩走在山路上，眼前迷霧漸漸在陽光下散開，顯露出遠處半山腰上的那座山村。
“西山村快到了。”
“記住，我現在叫周木，別亂喊，知道了麼？”喬木對旁邊的無常叮囑道。
喬家人的名聲在江湖客之間十分響亮，所以他能輕易打聽到西山村的事。
但他名聲也太響，槍聖若是再世，都算是他的晚輩，所以他這次並不打算打著喬家人的旗號。
無常張了張嘴，睜著大眼睛，頂著一張少女的面孔，小聲念道：“周...周..”
“我什麼時候教過你疊詞詞了？”喬木嘆了口氣，有點難頂。
他不太清楚這妖貓年紀究竟多大，但化形之後好歹稱得上是豆蔻少女，卻偏偏說話還沒說利索。
如果是本體的貓形態還好說，畢竟貓咪憨一點，反倒更顯得憨態可掬。
但無常頂著這張少女面孔，加上一臉睿智的表情，話都沒說利索，就有一種難掩的憨批氣質。
“算了，你今天安靜點，少說話，少說少錯，知道吧？”喬木道。
“我懂。”無常裝模作樣地點點腦袋，只是大而圓的眼睛裡依舊透出幾分睿智。
此時前方山村已經近了。
這座西山村周邊平日裡終日都有濃霧籠罩，此刻雖然是正午時分，濃霧已經散去了，但山路旁綠草上仍有露珠。
西山村背靠西山，屋舍錯落有致，看起來足足有千來戶人家。
只是此時村口位置，已經有足足百來號人聚集了，這些人多是短打勁裝打扮，明顯是聞訊而來的江湖武夫。
當喬木與無常兩人走入村口的一刻，人群之中頓時便有數道目光投來，與喬木短暫對視，而又分開。
“嗯？還真有高手覬覦這《百鳥朝鳳槍》？”武乾坤與喬木只是短暫目光交匯，便心照不宣地錯開目光，只是心中稍稍有些詫異。
如他們這般的煉神超品武夫，直覺相當之敏銳，哪怕雙方都用血肉百變換了張臉，隱藏身份，但也隱隱對彼此有所感應。
“此人實力不俗，雙目神光內斂，如一柄未出鞘的利劍，雖未露鋒芒，但已有三分氣勢。”武乾坤若有所思：
“由此看來，此人的煉神武道修為，當不在我之下。”
“槍聖的招牌，有這麼響亮麼？除我之外，竟然還有煉神超品武夫趕來這窮鄉僻野？”
武乾坤雖然有些詫異，但也僅此而已。
煉神修為強大，只代表心智堅定，直覺敏銳，不代表實戰就強。
在掌握饕餮吞天功、接連獵殺了諸多修仙者之後，武乾坤武道修為進境堪稱一日千里，進步極快。
在武聖人創出武聖靈犀訣之後的大內卷時代，由此誕生的高品武夫數量與質量，已然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時代。
而饕餮吞天功這種奇門功法，對於舊日武林而言，更堪稱是劃時代的功法。
從饕餮吞天功現世那一天開始，武乾坤便知道，從今以後，天下武林再也難逢敵手了。
饕餮吞的是天，他們的敵人早已不是地上的武夫，而是天上的仙。
如今的武乾坤，早已今非昔比，哪怕槍聖這個昔日武道魁首再世，想來也不是他對手。
畢竟，槍聖的槍術造詣再強，哪怕高到了昔日武林第一的程度，但畢竟練的也是古法武道，武乾坤終究可以以勢壓人，一力降十會！
天下武林之中，能夠與武乾坤一較長短的，想來只有炎神機這種長生三百歲的異數等寥寥幾人而已...
炎神機是一個並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異數，按常理來說，可一不可二。
畢竟，天底下哪可能石頭縫裡蹦出來一堆連他武乾坤都一無所知的絕世高手？
練古法武道的隱世強者，再強也不可能比昔日槍聖、八臂天龍更強。
而練今法武道的強者，都與武極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武乾坤絕不會一無所知。
所以四捨五入一下，武乾坤在當今武林之中，堪稱是四絕之下，萬人之上的武道巔峰強者。
但心中剛想到這，武乾坤忽然想起了曾經與他對過一掌的喬家人喬雙沝，心裡忽然有點發虛。
按常理來說....
隱世強者至多一兩人。
因為武功不是在深山老林裡練出來的，未曾入世，未曾敗盡當代英傑，未經生死廝殺，怎配稱強者？
但喬家人又他媽是怎麼回事？
炎神機是三百年武道神話，結果居然能敗給一個此前毫無名氣的喬家族老？
“思緒亂了。”武乾坤蹙眉。
不知為何，從剛剛開始，他心裡思緒就有點亂...
“或許是最近修仙者殺得太多，心神不夠澄澈，偶爾心生雜念....”
“今日雖然是要奪功法，但多少還是要給槍聖一點體面，畢竟是義父那一代的武林前輩。”
“槍聖後人要講規矩，那就先按規矩來。”
武乾坤目光落在身側一名持槍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的黑髮青年身上。
“如龍。今日之事，全靠你手中槍了。”武乾坤輕聲道。
“那是自然。”黑髮青年長髮如瀑，表情淡漠：
“槍聖後人既然要尋槍術傳人，那麼放眼整個九州，都難找到與我比肩者。”
他名武如龍，是武聖人三千武道天才弟子中，倖存至今的七十二賢之一，排名第五十。
在轉修饕餮吞天功的如今，已入煉神一品，只差時間與廝殺的積累，便超品在望。
作為七十二賢，他是武聖人麾下弟子之中，槍術資質最高的一人，自然也相當符合槍聖後人的選拔標準。
江湖客們各自三五成群，沒多少人交談，只是靜靜等候。
不多時，一名蓄有短鬚的清瘦老者從人群中走出。
“在下趙虎，乃是當今趙家的族長。”老者拱手道。
這名老者，賣相不怎麼好，眼窩深陷，頭髮稀疏，臉色蒼白，額前的皺紋有好幾層，看起來是氣血已衰、步入晚年的武夫。
只有一雙眼睛尚算明亮，他掃視周圍一圈，最後落在喬裝打扮的喬木、武乾坤等人身上，臉色明顯微微一僵。
“嗯？”喬木倒是有點訝異。
這名叫趙虎的老人，應該是煉神一品，只是直覺分外敏銳，隱約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但敏銳歸敏銳，此人臉色蒼白，面有病容，明擺著氣血衰退厲害，真動起手來，估計沒剩下幾分實力。
在場的趙氏族人並不止趙虎一人，喬木環視周圍一圈，大略打量了一下，發現並無什麼值得注意的強者。
甚至煉神一品武神，也僅有趙虎一人。
想想也是，在練古法武道的舊日武林之中，超品尚且是鳳毛麟角的武道傳說人物。
別說槍聖。
哪怕強如炎太祖，三百年以來，也沒能在自家皇族子孫中，培養出一名超品武夫。
只能透過朝廷，在整個九州範圍之內廣納外姓的人才，尋找其中的出類拔萃者，一一點撥開小灶，這才有御林軍統帥楚天明的出現。
病態老人趙虎輕咳一聲，眼珠子在喬木等人身上打轉：
“其實老夫只是想找一位有心平亂的青年才俊，繼承我父槍聖的《百鳥朝鳳槍》，繼承他的遺願。”
“諸位都是外頭九州武林中的一方名宿，想來也不是來與小輩下場爭奪的。”
“其實老夫也年紀不小，老眼昏花了，若能由諸位名宿觀戰，指導一下小輩們的武藝，助我趙家選出一位人傑，倒也解了我西山村燃眉之急。”
“老夫其實備有一份薄禮，乃是家父生前遺留的武術心得，願與諸位共享。”
這一番話說出來，眾江湖客們稍稍安靜，並沒有因為所謂的“槍聖武道心得”，就放棄了爭鬥之念。
畢竟這武林秘籍，向來是強者居之。
你趙家有趙家的規矩，槍聖名聲雖響亮，但早就死了，如今趙家只剩下這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還何必跟你講規矩？
這些江湖客們沒當場一擁而上，直接動手逼迫趙虎交出秘籍，都算是槍聖餘威尚在了。
最後則是武乾坤第一個站了出來發聲。
“此言，有理。”他朗聲道：
“槍聖乃是昔日英雄人物，能繼承他槍術的，也必然是少年英雄，絕非臉皮厚如城牆的老不死。”
“哦？說誰老不死？”人群中一名白髮老怪冷笑一聲，剛要站出來，卻見眼前一花，眼前忽然多出了一道魁梧如鐵塔的身影。
但聽一聲慘叫，這名白髮老怪被武乾坤撕扯成兩半，鮮血飛濺，血肉模糊。
“這樣一個高手，居然給槍聖後人站臺？”眾江湖客詫異：
“有這實力，他直接下手搶不行嗎？非要講規矩？”
在武乾坤的威懾之下，眾人雖心有疑慮，但也無人再出聲。
武乾坤這明顯是在給趙虎站臺。
一來，是他對武如龍有極高的信心。
畢竟，這是武聖人認定的九州第一槍術天才。
二來，則是他對槍聖尚有敬意。
以槍聖為首的超品武夫們，是死在武聖人手上的第一批超品武夫。
三十年前，他們以九人之力，合眾為一，勝者生敗者死，成就了一個修為空前強悍的武聖人。
除了臨陣逃脫的劍謫仙之外，對與武聖人同時代的超品武夫們，武乾坤都是心存敬意的。
所以眼前的趙虎等人，雖然實力不算很強，沒資格入武乾坤的法眼，但他也願意出手發聲，為槍聖後人維持一點最後的體面。
“說得不錯，年輕人才是九州之棟樑。”喬木輕咳一聲，也站了出來。
他並未出手，只是雙目視線掃過眾人，眼神瞬間凜冽。
剎那間眾人心神一震，明明只是被看了一眼，卻如同刀劍加身，身上肌膚都生出刀割一般的痛楚。
“這是兩個非常可怕的武道高人，是與昔日槍聖有舊麼？”
眾江湖客雖然心有不甘，但自然不敢當面造次。
“多謝二位高手相助...不知二位如何稱呼？”趙虎問道。
“我姓狄。”武乾坤隨口說道，站在一旁閉目養神，也不與趙虎多話。
他也不好報出真實身份，畢竟武聖人殺了趙虎的親爹。
真要自報姓名，說不定西山村就有哪個二愣子，會自不量力來拔刀報仇。
“我姓周，周木。”喬木開口道。
“周木？”武乾坤倒是眉頭一皺：
“這世上，姓周的，還有像你這樣的高手？石頭縫裡又蹦出來一個？”
“藏頭露尾的，敢不敢說真話？”武乾坤睜眼冷聲道。
“只是你孤陋寡聞而已。”喬木正色道：
“我周木，乃是前朝大周王朝皇室。”
“大周王朝？要編也編得像一點。”武乾坤冷哼一聲：
“大周王朝的皇族，就姓周？”
喬木這回倒是怔了一下，心說那炎太祖害他出了醜。
原來是炎太祖粗鄙武夫沒文化，直接用自己的姓當國名。
他還以為這是這個世界王朝慣例呢？
“此周非彼周，這不說你孤陋寡聞？”喬木一本正經道：
“我說的不是三百年前的大周王朝，而是三千年前的大jo王朝。”
我大jo王朝皇族，姓Jo很合理吧？
趙虎見兩人都快吵起來了，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這是家父生前遺留的武術心得...”
不得不說趙虎眼光還是毒辣的，這一本小冊子一掏出來，兩個人的注意力都被轉移了，沒再多話。
而此時他重新扭頭看向其他江湖客們：
“諸位。”
“咱們這要選出一位武夫中的人傑，那規矩自然是很簡單，靠拳頭來決勝負。”
“我身後這座西山，山頂是昔日槍聖的練功之所。”
“我西山村會在山路中留有守關人。能闖過三關登上山巔，並在山巔彼此廝殺中獲勝的勝者，自然當為《百鳥朝鳳槍》傳人。”
“不過各位都是武林好漢，若是在此傷殘未免可惜。這一次並非生死廝殺，希望都手下留情，點到為止。”
在趙虎的身後，也有一名名西山村村民走上前來。
畢竟是出過槍聖的家族，這個家族當然不弱，不乏虎背熊腰的魁梧武夫。
“那就這樣吧，無常，就決定是你了。”喬木拍了拍身旁妖貓無常的肩膀。
他在之前與聽潮樓說書人千里眼那邊，大略瞭解了一下妖族的常識。
世人口中的大妖，其實便是指武夫無法對抗的大妖怪。
九州武夫體系，一品已經是終點。
一品與超品，就像是博士與博士後的區別。
前者是朝廷認可的最高階，但並不代表著在這條道路上已經走到了終點。
而所謂大妖，便是泛指那些遠強於一品煉神武夫的妖類。
妖族雖然也與修仙者一樣沒落了，但畢竟也是一度與修仙者爭鋒的強大生靈族群。
凡間武夫之中，只有鳳毛麟角的超品武夫可以與之抗衡。
所以喬木對無常，這隻吸食了不盡其數死氣的妖貓，也挺有信心的。
“我懂。”無常揚起腦袋，裝模作樣地點點頭，隨後小聲問道：
“不過，點到為止，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讓你留一手，不要打死人的意思，這點你可得記好了。”喬木無奈扶額：
“還有，記得說話有禮貌一點，這趙家好歹是槍聖後人，名聲不差。”
雖然山莊中獸奴陳黑虎說這趙虎另懷鬼胎，但喬木自然也不會聽信片面之詞。
此時明日高懸，江湖客們已經隨著趙氏族人的指引，開始登上後邊的山路。
而包括喬木、武乾坤等少數年紀較大的高手，則是被趙虎奉為了嘉賓，隨著他走上另外一條山路，遠遠望著這一頭的爭鬥。
人頭攢動，多名趙家武夫立在山路之前，攔住眼前的江湖客們。
“諸位，這一關，考驗的是各位的槍術造詣。”
“單打獨鬥，在槍術上勝過我等任何一人，便算過關。”
趙家武夫指了指旁邊，那邊的兵器欄上，有提前備好的各種長槍。
“果然要考驗槍術....”喬木摸了摸下巴，有點犯難。
他雖然在七日時間裡讓無常跟著他學了點槍，但說到底七天時間夠練個什麼？也就三腳貓功夫....嗯？
喬木這下卻是看到無常在那挑了兩把鐵槍，拿在手裡。
雙槍？喬木可沒教過，連他都覺得有點奇怪。
“練雙槍的？”眾人也注意到這一幕，有些奇怪：
“雖說雙槍也是槍術，但槍聖的《百鳥朝鳳槍》可是單槍的槍術，慢著，她在做什麼？”
在眾人詫異目光之中，無常將手中鐵槍一彎一扭，鋼鐵製成的鐵槍被他扭成了一圈鐵箍，纏在她的右手臂和腰上，將手臂在腰上固定住。
“好大的力氣...不對，你這是在做什麼？”守關魁梧中年人眉頭一皺：
“你覺得單手就能打贏我？未免過於狂傲。”
“你這是故意的？”
只聽無常挺了挺胸膛，無辜道：“留一手啊，不能打死人的。”
“這就叫留一手？”守關中年人眼角抽搐了一下，深吸一口氣。
如果對方是一個尋常武夫，那他多半會因為這是在故意挑釁他。
但他面前的小姑娘，有一種莫名的憨憨氣質，長相也還怪漂亮的。
所謂顏值即正義，守關中年人開始反思，是不是族長剛才的解釋有問題，於是他溫聲細語道：
“小姑娘呀，有沒有可能是你想岔了...”
無常站在原地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
於是她用剩下的一隻手，將另一根鐵槍也給掰彎，將自己的雙腿也用這一根彎折的鋼槍綁縛住。
“這樣行了嗎？”她睜著大眼睛，問道。
“我....”守關中年人腦門上青筋暴起，不自覺倒吸一口氣咬牙切齒。
這哪裡是不小心的？這分明就是故意的！
是他自己這山溝裡的武夫太淳樸，把這外頭來的小姑娘想得太單純了...
這小姑娘分明人面獸心！
此時，另外一條山路上，趙虎面無表情看了一眼喬木。
喬木只好笑著解釋：
“小孩子不懂事，說著玩的，她不是那個意思。”
說完便聽見無常喊道：
“可以開始了嗎？”
“我現在雙腳不能動，能請你過來嗎？”
一直面容冷肅站在旁邊的武乾坤都有點繃不住臉色了，忍不住開口：
“喲，還挺有禮貌。”
喬木張了張嘴，這回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實際上他心裡直呼臥槽。
也不知道這小貓咪是真的壞心眼，還是純純的憨批。
不知道是從哪學來的裝逼手段，無師自通啊....
守關中年人臉色已經青了。
守關的人有那麼多，不少江湖客都在同時闖關，其中甚至不乏已經打贏了守關人的高手。
第一個過關的高手，是一個頭發紮成利落馬尾的黑髮青年，他沉默寡言不說話，手腳動作卻極快。
一瞬之間，已經打贏了守關人，身形如電衝向身後山路，雙腿幾乎模糊成虛影，在身後揚起一道煙塵。
很顯然此人輕功極好。
第二個過關的，則是武如龍，一個簡單的挺槍直刺，卻竟然後發先至，精準點中了守關人的槍尖，將守關人打得橫飛出去。
然而不論這兩個人再耀眼，再強大，但都不如無常一張嘴那麼損。
現在幾乎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無常與他面前的守關人身上，連快速闖關的前兩人，都無人關注。
這讓守關中年人臉色更加難看，低吼一聲：
“呵，那我就領教足下高招了！”
他一個箭步，手中長槍如龍，直刺向站立原地不動的無常。
下一刻。
他直覺槍上傳來不可抗衡的莫大巨力，整個人都被一把掀翻，一陣天搖地動之後自己已經躺倒在了地上。
“我...輸了？”
守關中年人怔了怔。
他並未看清對方動作，只知道這小姑娘動作極快，力氣又極大。
至於槍法如何，他反倒不是很清楚....因為他輸得太快了。
他有點茫然地重新站起來，看著那個小姑娘將手上掰彎的鐵槍重新掰直，邁向走向他身後的山路。
他現在心裡全是後悔。
可惡，讓她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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