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鬚客倒是不如周圍武林人士那般委婉。
他眉頭一皺，直截了當將心裡疑問說出：
“我聽聞喬先生一人救城，那一日臨河府城中連當地一府之主都在搖尾乞憐，其餘軍民也無異樣聲音，無人質疑仙門長老，只求一個苟活而已。”
“你這也叫心生雜念，瞻前顧後？”
其餘武林人士們也紛紛點頭稱是。
本來呢，提到年紀大了，就開始瞻前顧後，他們還有點代入感。
畢竟他們這些無法無天的江湖人士，年輕時也不乏志存高遠、心懷天下之人。
只是武林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九天仙門橫壓九州，在修仙者的面前，武夫亦是凡俗中人，仙凡之別猶如天塹。
“怎麼就沒有瞻前顧後了？”
喬木卻是搖搖頭。
以前他碰見事，直接就上了。
現在呢？
現在年事已高的他，卻會經過慎重的思考。
稍加思索，冷靜分析，然後發現分析尼瑪，幹就完了。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吧。
喬木緩緩開口道：
“我等喬家族人自入九州以來，一路所知所見，無非八字而已。”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幾日他想起暴雨洪水之下的臨河府城軍民時，心中總有塊壘難消。
殺了一個仙門長老後，當地府主把他當一個新的仙門長老。
哪怕斬了仙門長老，這塊壘也消不去。
這一番他持劍斬浪，已經成了世人眼中的武道神話，但也不過斬了一重浪，而大海依然在那裡。
若浪去濤又來呢？
斬天上仙易，斬心中仙難。
喬木能殺掉雲霄上站著的仙長，但卻破除不了黎民百姓們心中的那一尊神像。
這並非單單靠蓋世武功，便能做到的事情。
“此世苦厄，並非喬某一人所能解，也非喬家一家所能治。”
“仙道修行，一要靈根資質，二要修行資源，三要香火願力，所以仙道註定只有少數身具靈根的天才人物能走。”
“民智未開，武道落後，那便開拓武道！”
喬木緩緩道：
“天下武道，並非喬某一人、又或者喬家一家所能扛鼎。”
“今日之桃源山莊，便是尋覓些志同道合的同道者，共同開拓武道。”
實際上，喬木事先也做好了無人參與的心理準備。
他並不指望武林人士有多高覺悟，只要喬木能夠透過喬家積累至今的名聲作為敲門磚，將武林人士們的武功騙過來，就不虧了。
足夠多的武功，足夠多的武功修煉者，足夠多的功法推演者，便可以成為他推演武功、開拓武道的基石。
眾人靜靜聽著，也算是頗有感慨。
有人感慨道：
“喬先生果然氣魄不凡。”
“是啊。”人群之中的中年文士感慨道：
“苦心孤詣建立桃源山莊，網羅天下英雄，但卻無心稱霸，非為建立一方武林勢力，而是所圖更大。”
“少年時有任俠氣，如今則是心懷天下，以挽救天下人，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為己任...”
只是中年文士的這個馬屁，顯然又拍在了馬腿上。
“以挽救天下人，解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為己任..”喬木卻不置可否：
“還是那句話，別急著給我戴高帽。”
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確實好聽，確實也可以騙兄弟...唯獨難騙自己。
對於度過千百年長生夢的喬木而言，每一次身死，都要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
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哪怕如今之大炎遍地阿諛奉承之徒，也依然有海無涯這般心懷天下的讀書人，也有李長詩、海思遠等孤軍奮戰四十年的軍士。
而喬木其實與他們不一樣。
“少年意氣一去不返，再難回到當初。”喬木淡淡道：
“這是人之常情，世間常事，強求不得。”
只是喬木卻咧嘴笑道：
“可我偏要強求，偏要求一個不！後！悔！”
“世間三千事，我只求一個順心意！”
話音落地，眾人面面相覷。
在來到桃源山莊之前，他們對喬鑫這位斬殺仙門長老的武道神話，自然都有各自的揣測。
在他們的想象中，喬家人如此行事，自然有一個更加光明正大、更加宏偉的理由。
比如解救萬民於水火這般。
只是喬鑫的回答，卻比他們想象之中，要更簡單許多，不像是他們想象之中，一個“武道神話”應有的回答。
格局小了？
也不對。
之前有些武夫將喬家人當聖人。
哪怕被喬木刻意打破光環了，但在他們眼中，喬家人也尚有“武道神話”這麼一層光環。
在今日之九州，喬家人簡直就像一群不知變通、卻也偉岸光明的異類，與大炎的武夫們格格不入，簡直就像是聖人與凡人的區別。
只是如今再看，卻分明是個磊落坦蕩的人間豪俠。
斬不斬仙，救不救城，無非心中一口不平氣。
萬事求個順心意，求個念頭通達，僅此而已。
少了幾分光環，多了幾分人氣。
“即便如此，喬先生也依然不凡便是了。”中年文士繼續道：
“年歲長了，多半不如年輕時衝動----”
中年文士準備換個角度，再努力迎合一下，卻被喬木擺擺手阻止。
喬木無意再聽這些馬屁，只是端起酒碗咕咚咕咚飲下。
酒水順著下巴淌落而下，滴落在泥土裡。
喬木喝完了酒，面上也微現紅意，顯然已有三分醉意。
以他的內功，若想不醉，自然千杯不倒，只是如今在山莊裡刻意放縱，求個一夜舒坦罷了。
虯鬚客站在旁邊盯著他看了許久。
他並未說話，沒有與眾人一般發表看法。
不過這一番慷慨陳詞，倒是將酒宴氣氛炒起來了。
海思遠與李長詩靜靜站在旁邊聽完，面上也不無思索之色。
“喬前輩倒是所言不差，不論是天下武道，還是伐仙大業，怎能讓一人、一家扛鼎？”海思遠道。
“不錯。”李長詩也點頭。
通天河決堤，行將淹沒臨河府城的時候，他們雖然不在。
但也在事後，瞭解到當日發生了什麼。
喬木說這西南州窮山惡水出刁民，可放眼九州其餘地域的民眾，愚昧短視之人又不知凡幾。
但他們卻知道，有一個地方除外。
那便是他們呆了四十年之久的大漠孤城。
“外頭九州的民眾苟且求生，但昔日與我等共處的孤城軍民，卻又不一樣。”
九州的民是民，孤城的軍民就不是民？
兩者之間，為何又有涇渭分明的差別？
“人心都是肉長的，無非以心換心而已。”李長詩目光深沉：
“我等十萬同袍堅守孤城四十年不退，民眾自然知道我等心中之信念。”
“不只差信念鬥志。”海思遠提出異議：
“若只有不屈之鬥志，我等可走不出那座百里大漠，註定會葬身其中，連殘魂都會被仙門所用。”
“只有鬥志，沒有蓋世武功，終究是人力有時而盡。”
若無喬家人攪局，空有鬥志的三百白頭兵或許就會湮沒在大漠之中，再無聲息。
“不錯，只是這外頭的九州，尚缺了些薪火而已。”李長詩看向這酒宴之中的數百江湖客。
在他看來，桃源山莊初建的這五百人，也如代代赴死的喬家人，都是薪火的一部分。
“一求磨鍊不屈鬥志，二求練就一身武藝。”李長詩道：
“便是不知道，這桃源山莊能走到哪一步了。”
虯鬚客靜靜一拱手：
“狄某心中困惑已解，謝喬先生解惑。”
他轉身要走，誰知卻被喬木揮手招呼：“留步。”
虯鬚客也只好停下步伐。
喬鑫地位聲望太高，作為一名平平無奇的山莊賓客，他也不好當眾忤逆。
“狄賢弟談吐不俗，想來也並非尋常人物。”喬木道：
“若認識什麼璞玉良才、英雄人傑，不妨為我桃源山莊引薦？”
喬木講課自然不是簡單的照本宣科。
作為神榜第一人，他的煉神直覺極其強大，在講課的同時，也在暗中注意山莊中的賓客聽眾。
誰聽得認真，誰聽得心頭茫然，誰不懂裝懂在那邊隨大眾點頭，誰認認真真記錄筆記....他心中其實都有數。
喬木無非便是想尋一下九州武林之中的璞玉良才。
而眼前這姓狄的虯鬚客，在喬木的直覺判斷之中，也是群雄之中少有的璞玉良才。
此人在喬木講解《神變訣》之時，屢屢點頭，頗有派頭。
要不是自身武道修為只有四品，喬木還真以為他對這超品內勁質變之法，也有鑽研。
此番見他轉身離開，知道此人已有去意，喬木不好挽留，於是才說了這麼一番話。
“喬前輩客氣了。”虯鬚客說道：
“桃源山莊如今人才濟濟，還缺什麼良才璞玉、英雄人傑麼？”
這話說出，卻聽喬木直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開口：
“如你這般的人傑，確實缺。”
虯鬚客目光與他對視。
忽然，天空中轟隆一響，驚雷劃破陰雲，電蛇在雲端蜿蜒。
“喬前輩謬讚了。”虯鬚客抬頭望了眼天，緩緩道：
“桃源山莊雖好，可狄某也有自家妻小，不能遠離，還望恕罪。”
說完，他邁步走出山莊，漸漸沒了身影。
山莊之外。
虯鬚客面無表情站在陰影中。
他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桃源山莊，似乎在自言自語：
“順己心，憫眾生，為天下....這哪是一口任俠氣啊，分明是敢向仙神舉屠刀的磊落英雄氣。”
“異人戰爭已過四十餘年，終於有了與我不同的武道種子....只是遲了點。”
他抬頭望天。
此時月光星光都被陰雲遮蔽，似乎又有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即將來臨。
“這般的武道種子，若是在此夭折，未免可惜。”
虯鬚客全身血肉飛快蠕動，全身體型不斷膨脹變大，後背中生出一排密集氣孔。
轟隆！
驚雷乍現，電蛇蜿蜒，在瞬息之間照亮夜空。
在這短暫的光亮之中，有一道龐大而模糊的黑影腳踩虛空，後背噴射氣流，沖天而起。
數百里外。
盤坐山中一座臨時洞府裡的雲河長老睜開了眼，眼中神色迷惑，相當不解。
“是誰殺了我？”
他原本打算派遣法身，隱秘行事，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桃源山莊....結果不知被何人偷襲，那具元嬰法身已經分崩離析了。
“不是喬鑫....似乎另有其人？山莊中其他的喬家半妖麼？”
“這些通曉遁地神通的半妖就是麻煩。”
“不過，終究還是我考慮周密，只用了法身，而非本尊前去探查。”想到這，雲河真人也有點後怕。
換個角度想，雖然損失了一具花費幾百年精力煉製的元嬰法身，但也不是毫無所獲。
雲河真人迅速掏出傳訊玉符：
“掌教師兄，桃源山莊不容小視，另有喬鑫之外的強大半妖坐鎮，折損了我一具法身。”
“不過，此人雖然危險，但毀了我的法身，自然也難逃我的手掌心。”
雲河真人冷笑。
在洞府的更深處，一頭體型雄壯、肌肉線條清晰的黑色大犬從中邁步走出，輕輕嗅了嗅雲河真人。
“這金剛獒獸，不止有撼動山嶽的巨力，嗅覺也相當驚人，能追蹤千里之外的氣息。”
“坐鎮桃源山莊的半妖，似乎是異種？顯然獸性不改，將我那具精氣煉製而成的元嬰法身給吞了，但可沒那麼好吞..”
手中的傳訊玉符一閃，雲霄宗掌教在詢問雲河真人的後續意見：
“能毀了你一具法身的半妖，的確不容小覷，看來這喬家的妖族血脈，著實不凡，莫非也已經返祖？”
“雲河你折損了一具法身，可要其餘長老相助？”
雲河長老開口道：
“那自然是要的。”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喬家人危險，儘早剷除，以免後患無窮。”
仙道修士越長壽越惜命，雲河長老既然折了一具法身，又怎麼還會冒死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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