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吹過。
此刻已無樹葉簌簌聲，也無千魂幡獵獵作響的聲音，更無武道強者們拳腳交擊，勁風激盪的聲音。
之前的樹林已經在剛才的激戰之中歸於塵土，此刻只餘一片狼藉，以及幾具屍體。
武奇正與武鏡二人怔怔看著這一幕，還沒從剛才的劇變之中回過神來。
“這事就這麼結束了嗎？武聖人、喬家人、還有這些昔日的武道至強者們，都死了？”武奇正略有些茫然地立在那。
而他身旁與他模樣有九分相似，宛如鏡中人的武鏡，關注點則在喬木的屍體上。
“他在做什麼？”武鏡眉頭蹙起：
“明明以斬天拔劍術取勝，也讀了饕餮吞天功，為何到了臨門一腳，卻又不動彈了？”
武鏡自然看的出來，之前的喬木雖然已經瀕臨油盡燈枯，但其實是有機會的。
既然已經手握《饕餮吞天功》，那麼便存在一個極好的恢復辦法。
只要他如武聖人一般，以一個勝者的姿態上前，將上代武林的至強者們的血肉盡皆吞噬...
那麼他便不會死，而且只要能渡過這一關，武功或許將達到一個匪夷所思的境界。
而人間，將出現一個姓喬的“武聖人”。
“你還沒聽明白麼？武鏡。”旁邊武奇正卻是搖搖頭：
“之前你對我一番拷問，實際上拷問的也是在武聖人股掌之中的你自己吧？”
“而這位喬前輩，其實也已經作出了他的選擇。”
“武聖人有武聖人的劇本，但喬家人有喬家人的想法。”武奇正目光幽深，淡淡道：
“他放棄了成為武聖人的機會，並不打算重演三十年前的十年論劍，將這場災禍延續下去。”
武鏡一時靜默無言，只是覺得有些莫名可惜。
只是這個時候。
食指峰上卻傳來一聲幽幽嘆息。
“你說得對，確實可惜。”
武奇正與武鏡二人頓時悚然而驚，第一時間看向武聖人幾乎被攔腰斬斷的身體..
“武聖人這老鬼果然在裝死...”
然而這又再次出乎他們的預料，武聖人的身體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動靜，發出聲音的，卻是後邊的一個老僧。
這老僧寶相莊嚴，身材卻枯瘦，看起來貌不驚人，但身上傷勢卻是最輕的。
斬天拔劍術的劍光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一米來長、深可見骨的可怖劍傷，只是並未將他像其餘人一般攔腰斬斷。
看清老僧的模樣之後，武鏡再次沉默了：
“該不會...武聖人與喬家人都死了，笑到最後的，是這個老僧？”
“這可不是什麼無名老僧..”武奇正卻搖頭。
他雖然認不出這些至強者們的面目，但作為處心積慮試圖殺死武聖人的人，上代武林至強者們的事蹟，其實他都研究過。
便如面前這看似枯瘦、貌不驚人的老僧。
在四十年前，其實是名震武林的少林神僧。
這神僧年輕時，是個腦子一根筋的江湖遊俠兒。
年輕時聽信了聽潮樓說書人嘴裡什麼“少林寺藏經閣裡最厲害的是掃地僧”這種荒誕不經的傳言，一時熱血沸騰...
然後硬是要拜入少林寺，學遍武藝之後天天闖藏經閣，然後逮著掃地的老僧們，硬說他們之中肯定有低調的絕世高手，然後將老僧們統統打了個遍....
掃地的老僧們哪見過這陣仗，被這一頓打得臥床不起三月.....
而聞訊而來的方丈勃然大怒，將這遊俠兒混僧擔起掃地老僧們的職責，關在藏經閣裡掃地，而後者也自知闖禍，拳打老僧這事兒實在羞恥，於是欣然答應。
然後心裡咬牙切齒，一定要跟聽潮樓那幫嘴巴上沒門的說書人算算賬。
這一掃，便是五十年。
五十年間，他不止在藏經閣裡掃地，也讀書，也給那些被他打傷的老僧們端屎送尿當親爹伺候。
五十年之後當他走出藏經閣之時，已經名登聽潮樓武林榜，成了說書人口中名震九州的“藏經閣掃地僧”。
枯葉神僧，以一己之力，將聽潮樓說書人編纂出來、博人耳目的掃地僧傳言，化為了現實。
一代武林傳說，實至名歸。
其人精通少林七十二絕技，最擅長的一項，則是九州第一硬功，金剛不壞神功。
上代武林之中，天下第一劍謫仙是武當棄徒，劍術與內功都是根正苗紅武當真傳，既是天下第一，也是九州技藝武道的頂點。
而這神僧，便是上代武林中出身少林寺的超品，氣血武道的頂點。
然而即便是這樣名震九州的一代武林傳說，也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亡者，與其他武林至強者們一同死在了武聖人的手中。
“武鏡，這枯葉神僧，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武奇正道：
“他們的名號與事蹟早已不被如今的世人記住，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是弱者，是無名小卒，只是他們生錯了時代。”
“這些上代武林的超品們，都是那個時代的當世人傑，是資質、心性、武道成就上最高的十人，若生在這個時代必定能大放光彩。”
“所以若是這精通金剛不壞神功的枯葉神僧活到最後，那也...”
武奇正話說到這。
卻見那枯葉神僧一步步走到了喬木屍體的面前。
他寶相莊嚴，雙手合十，淡淡道：
“斬天拔劍術，名不虛傳。”
“若三十餘年前，有劍謫仙的斬天拔劍術在，那日之後的武聖人是何模樣，或許還尚未可知吧？”
“盛名之下無虛士，喬施主不愧喬家名號。‘知其白，守其黑’，確實心性過人，能成武聖人而不成，坐地而死。”
武奇正聽得暗暗點頭，只不過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道理他懂。
但為什麼這個老僧，引用的不是佛經哲理，而是《道德經》？
卻見那老僧沉吟片刻，繼續道：
“只是施主有施主的堅持，老衲也有老衲的執念。”
“既然施主不願成武聖人....”說到這，老僧寶相莊嚴的面孔，一點點開始扭曲，逐漸變化成一張讓武奇正與武鏡二人都為之沉默的臉。
“那你的身體，我便笑納了。”
枯葉神僧踏前一步，手指穿入喬木屍體胸腹之間，乾枯的身軀裡血肉開始不斷蠕動。
武奇正與武鏡遠遠望著，心裡頭生出莫名涼意....
本次死亡評價：B-（力戰昔日武道至強者，力盡而亡）
死亡消耗壽命：500（5*100）年
本週剩餘復活次數：2/5
目前年齡歲
“B-？長生夢不算太長，倒也不壞。”
夢中的食指峰上，喬木手握記載著《饕餮吞天功》的書頁，有些入神。
5085歲的他，武道學識淵博無比，冠絕九州無人能企及。
所以更知道手裡《饕餮吞天功》的妙處。
正如《血肉百變》，不止是武聖人這個開創者的智慧，也有武奇正的完善。
這《饕餮吞天功》如此絕世奇功，也不是憑空變出來的，除了武聖人之外，也有麾下三千武道天才七十二賢的智慧凝聚。
它的前身《武聖靈犀訣》為武聖人所創。
若再繼續往上溯源，卻是昔日大炎軍中大將，死在百里大漠的第十一名超品武夫，李長詩手裡的《靈犀訣》。
到了《饕餮吞天功》這裡，已經是相當完善的一條饕餮武道了。
武聖人在饕餮武道上走得很深，以至於這部別出心裁的《饕餮吞天功》，讓5085歲的喬木看了也覺得艱深。
“道不同不相為謀。”
“但當做我的武庫積累，作為武道的資糧，卻是可以的。”
喬木也練過《武聖靈犀訣》。
他知道《武聖靈犀訣》與《饕餮吞天功》的精髓，其實並不是吞噬血肉，而是煉神之法。
武聖人仗之橫行至今，武道煉神修為堪稱前無古人。
但完整的《饕餮吞天功》，對於喬木而言，其實價值不是很高，不適合直接練。
在武林之中，有著一類進境飛快、遠超尋常功法的武功，這些通常被稱之為“邪功”、“魔功”。
邪功的習練者，固然進境極快，但這種超乎常規的進步速度背後，往往也隱藏著巨大的隱患與副作用。
往往走火入魔的風險會高上許多。
而饕餮吞天功的代價，也已經擺在喬木面前了。
急速膨脹的實力背後，需要極高的煉神修為來駕馭，否則便有心神失守、失控的風險。
武聖人靠著《武聖靈犀訣》，煉神修為堪稱前無古人，然而即便如此，在他開創《饕餮吞天功》短短兩年時間裡，也已經走到了如今這一步。
而喬木就不同了。
他直接開掛，所以武功根基紮實無比，沒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他心神俱疲，並不是因為武功，而是因為做了太久的長生夢。
但凡他不再作死，在人世間開始修苟道，這心病自然不藥自愈。
所以，饕餮吞天功於他，不算很有價值。
如今的他，試圖在這五百年間，做一件事。
那便是從《武聖靈犀訣》與《饕餮吞天功》之中，推演、提煉出其中的真正精華。
夢境中宣紙鋪開，喬木揮筆寫下五個大字。
《饕餮煉神法》
以鐵磨鐵，以神煉神！
轉眼百年時光流逝。
夢境世界的食指峰上。
咻！
尖銳音爆聲響起，武聖人身形穿梭在風中，喇叭狀的音爆雲匯聚在身後。
“化勁·斗轉星移！”
在即將臨近之時，喬木隨著風勢凝腰一轉，腿如戰斧般順勢一腳劈飛武聖人，將他身形擊飛出近百米遠。
“倒是在夢裡成功了。”喬木收拳而立，臉色有點奇妙。
這化勁功夫，又不是遊戲裡玩手柄，只要在反應時間內按下一個格擋鍵，然後一把劍就可以化盡萬物....
招架都不易招架的攻擊，又談何化解呢？
現實中的喬木對付武聖人的至人變極速，靠的是五千年真勁積累，直接以力壓人，全屏AOE克閃避怪。
但在幾百年之後的現在，他卻已經在夢裡成功了。
“成功一次，只是偶然。成功一百次，才算吃透武聖人的招式。”
與武聖人在戰鬥中不斷調整、進步不同。
大杯之姿的喬木，可以在夢中花費巨量的時間，不斷鑽研武聖人的攻略方式。
心中作戰千次萬次，將招式變化算盡，自然便可戰而勝之。
將一分勝率，在不斷的心中練習之後，提高到九成九。
當喬木走出五百年夢境的時候，至人變極速便在喬木的化勁範圍之內了。
當然，前提是敵人沒有藏著什麼沒施展開的壓箱底新花招，便如弦一郎藏在心中戰鬥的櫻舞一樣。
而閒暇的時間，喬木也將炎太祖贈予的一共十二部音波武功翻看鑽研，當做是飯後甜點，緩緩腦子。
當度過五百年長生夢歲的喬木再次走出之時。
正好看到化作武聖人面孔的枯瘦老僧背對著他，站在喬木的上一具屍體之前。
“果然，又一個喬家人來了。你們總是殺之不盡。”武聖人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就像這人間的九天仙門，殺了一個小的，來了一個老的，無窮無盡。”
“四十年前元嬰真人出手，能讓中州良土化為百里大漠，那時我以為是神仙手段。”武聖人緩緩道：
“誰知後邊又有化神期的掌教。”
“而在掌教的後邊，九天仙門的真正底蘊所在，洞天小世界之中，或許又有化神之上的仙門老祖。”
“無窮無盡。”
“然而人的能力卻是有極限的，人力終究有時而盡。”武聖人聲音低沉：
“前半生我為大炎一品武官，幾乎位極人臣，做到了人臣的極致。”
“後來棄官全心從武，雖然武功臻至超品，卻也難以百尺竿頭再進一步。”
武奇正目光落在老僧模樣的武聖人，以及地面上被攔腰斬斷的其餘武道至強者們身上。
誠如他所言，這些上代的至強者們武功其實也就剛剛踏出超品第一步，第二步內勁質變之道在當時也尚不明朗，只有劍謫仙等寥寥幾人邁出這一步。
這是時代的侷限，而不是他們天資、能力的侷限。
武聖人與上代的武道至強者們一樣，都是當世武道最頂點的人傑，然而終歸被時代所限，武功高而有限。
上一代中，唯獨有一個劍謫仙才華凌世，隱隱超越當時的時代，但武聖人不是。
武聖人繼續道：
“人力有時而盡，如果想要追求超出人力極限之外的力，自然就得付出額外的代價。”
“武功再高，心性再強，再怎麼厲害也終究是人。”
“既然是人，就有生、老、病、死！即將是人，終有極限，終究不能永遠強大、永遠高歌猛進。”老僧模樣的武聖人回過頭，遍佈皺紋的枯瘦老臉上，雙目宛如刀鋒直指喬木的眼睛：
“蒼天之下，人世之間，從無仙與神，你我皆凡人！”
“姓喬的，告訴我，你也會老麼？”
喬木閉口不語。
他沒有回應。
於是武聖人放聲長笑。
長笑聲中，老僧模樣的武聖人面上灰白色的長鬚隨著輕風揚起，模樣倒有幾分收斂不住的暮氣。
笑聲之中，武奇正不由微微地顫慄，身體都開始發抖。
他雖然一直以殺死武聖人為畢生目標，但作為武聖人的親子，這個男人在他的心目中一直如高山般浩瀚不可跨越。
然而此時他卻看到了武聖人的暮氣與老態，這與他心目之中、想象之中的武聖人有所區別。
長生拳鎖氣血不失、人道經更積土成山。
如喬木、武聖人這般的武道神話，早已經透過各自的方法，度過了“年老力衰”這一難關。
然而這一關，並不只是在武夫的肉身上，更在心中。
世上誰人能不老？
炎太祖三百年困守皇宮不出、只護皇室子孫基業，為皇族定海神針，卻不是大炎的定海神針。
而喬木、武聖人呢？
青年時的武道天才們年少得志，情緒穩定、心比天高，自以為可以力挽狂瀾，築基來了殺築基，元嬰來了殺元嬰，化神來了宰化神....
只要不斷苦練武功，練更多的武功、練更高深的武功，隨著歲月的積累，人就可以變得越來越強，有朝一日終有大願實現之日.....
只是他們真能不斷高歌猛進，一年比一年強大下去麼？
比身體的衰老更艱難的是心老，若是青年時的心氣失了，那便再難找回了。
“生老病死，既是凡人，便都避不過。”
老僧模樣的武聖人信手一指。
一道無形吸力驟然而生，拉扯著七八步外那具幾乎被攔腰斬斷的武聖人身體漂浮而來。
“身為凡人的武聖人，也避不開生老病死、終有極限。”
他一手高舉著自己的屍體，如同虔誠的信徒舉起貢品，給高空中無形的神明奉上。
“所以，我不做人了！”
扭曲的吸力驟然放大，恐怖的風壓讓地面都在拉扯中顫慄、又如海浪一般翻滾起伏。
“血肉烘爐·神人變！”
老僧模樣的武聖人身體以驚人的速度驟然膨脹變大。
陡然颳起的狂風之中，那八九具上代武道至強者們的身體、甚至連同喬木的也漂浮而起，而後沒入這陡然膨脹的血肉之中，化作一尊小山般的三頭六臂血肉巨人。
武奇正等人抬頭看去，卻見這血肉巨人的那三張巨大人臉，又似乎是由千百張常人大小的人臉組成，細細看去裡邊隱約有那枯葉神僧、白衣槍聖、八臂天龍等人的面孔。
三個人頭，千百張人臉，口唇開合之間共同發出同樣個音節，千百個聲音重重疊疊，讓風雲變色，迴盪在天地之間。
他們說：
“人力有時而盡。”
“能超凡脫俗，能人所不能者，自為神人。”
武奇正眉頭蹙成一團。
“這是《血肉百變》，或者說禁術《血肉烘爐》，開發出來的，有別於‘至人變’的作戰形態？似乎也不對。”
“至人變已經是最適合作戰的身體形態，再往前，至多是至人變的不同衍生而已，但這般模樣...”
武奇正是協助武聖人完善《血肉百變》，自己又開創《血肉千變》的人，自然精於此道。
此刻武聖人弄出的這番變化，卻讓他也完全摸不著頭腦，只覺得這已經超過了武聖人的所謂今法武道。
如果說當初的武聖人，是一把尖刀。
那麼西州出現在喬木面前的武聖人，便已經成了十把尖刀。
十把刀固然更驚人，但卻不能合二為一了。
但如今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三頭六臂的血肉巨人也不同。
“武聖人的饕餮吞天功，已經飽和到他的煉神意志極限了？”武奇正推測道：
“即便坐擁喬家兩位前輩的屍身這般大補之物，卻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消化’。”
“而面對又一位跨越千里趕來的喬家前輩，他的決定是....”
“摒棄凡人的身份？”武奇正微微沉默。
之前的武聖人是一，剛才是十，那麼現在便是....眾。
三十餘年前的那一次十年之約，勝者即為武聖。
雖然說最後生還的武聖人是合眾為一之人，是上代武林至強者們的集合體，但這只不過是一種修辭手法，真正活下來的自然是一個單獨的人。
然而現在....武奇正卻不確定了。
他飛身而起，在食指峰的峰巔，抬眼四顧。
果然看到這夸父山的九座仙城之中，都有不止一道人影各自施展輕功飛奔而來。
如乳燕歸巢，密密麻麻如蟻群般的人影，不斷湧向那具小山般的血肉巨人。
“西州、血蓮仙國的人魔之災，並不止一人，也不止十人，這數量何止千百人呢....”武奇正喟然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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