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明。
晨光穿透隱約薄霧，陽光下的碧蓮仙城依舊大氣而堂皇，說不盡的仙家氣象。
當，當，當------
悠揚的鐘聲響徹雲間，
“來來來，都跟上，隨我來。”
飛魚衛陳鋒走在前邊的人群裡，引領著換上一身雜役衣物的喬木等人，在這仙城街道上行走，最後步入一座道觀模樣的殿宇之中。
說是道觀，但入了院牆，裡頭卻是分割成一個個空空闊闊的大房間，房間內只見面前一排神像，以及數之不盡的蒲團排布成列。
神像前的房間空地上，有數百信眾邁步走來，自己尋了蒲團坐下，在那閉目祈禱。
喃喃祈禱聲迴盪在四周，淡淡的靈光在院牆周圍迴盪開，看上去倒是蔚為壯觀。
仔細看去，裡邊有些信眾衣衫襤褸，甚至還沾著黃黑汙點，但卻渾然不覺，只是靜靜坐在蒲團上。
“一定是信念虔誠無比的信眾。”苦行者老漢等人初看時還覺驚奇，但看久了也就覺得無趣了。
“陳兄弟，他們這是得祈禱到什麼時候？”苦行者中有人忍不住催促道。
“哪有什麼時候。睡醒就開禱，就這樣唄。”飛魚衛陳鋒淡淡道：
“你看這些信眾，是不是多是些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青年人？”
老漢等人定睛看去，才發現果然如此。
他們這批苦行者，年齡有高有低，多的甚至有六十來歲，頭髮已經花白的。
可眼前這大靜室裡祈禱的信眾，卻明顯要年輕許多，幾乎沒有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
“因為，這是最近四十年，仙城裡出生的人。”
“最近四十年？”武奇正倒是格外敏銳：
“從異人戰爭剛結束的時候，這座仙城便已經存在了？”
“不錯。”陳鋒扭頭看了眼武奇正，淡淡道：
“血蓮宗修士行事風格與其他仙門迥異，要簡單直接許多。”
“最近數十年出生的這一兩代人，畢生都在這仙城裡頭，終日只知焚香禱告，根本不知外界王朝是大周是大炎，猶坐井中。從生到死都在血蓮宗的指掌之中。”
武奇正微微沉默。
此時，飛魚衛陳鋒領著他們繼續走，走入隔壁一間空空蕩蕩的靜室。
這間靜室裡與方才如出一轍，除卻神像與蒲團之外幾乎空空蕩蕩，陳列相當簡單。
只是地面上有些殘羹剩飯，看起來不太整潔，靜室中混雜著汗臭味、飯菜香味，一時間有些酸爽。
“雜役雜役，乾的不就是雜活嗎？”飛魚衛陳鋒指揮著苦行者老漢等人行動起來：
“你們既要在這仙城裡頭長居，那就得按這裡的規則走。”
“只要心思虔誠，他日也可成為與他們一般的信眾，衣食住都有人伺候。‘行’就免了，這仙城裡頭信眾不得外出，日日都要禱告呢...”
老漢等人一愣，稍稍有點幻滅。
說實話，乾點雜役工作，對於他們這些幾乎快徒步走過半個西州的苦行者遭受過的苦難來說，簡直就是不值一提。
但這裡偏偏是他們心裡朝思暮想的血蓮仙國....而不是苦難遍地的凡世間。
苦行者一路經歷艱難險阻，不就是有朝一日入了仙城，得享人世間沒有的太平安樂日子麼？
“上仙們法力通天，可以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麾下也確實有許多道兵......為何這仙城裡頭，這些雜役活兒，還要我等來做？”老漢不禁問道。
這回回答的倒不是陳鋒，而是喬木。
親身到南州青冥藥谷裡頭走過一遭之後，他心裡自己也早就知道答案了。
喬木冷冷道：“是不是將自己看得太重了？區區凡夫俗子，值得雲端上的仙長們耗費法力，施展法術、操縱道兵，方便你們麼？”
南州的青冥藥谷裡頭，其實也有大量的道兵可用。
然而信眾的人力不值錢，道兵還要修仙者耗費法力精力分心，有誰願意去做如此的事情？
哪怕是煉氣期修仙者，也是凡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上仙”。
修士壽命長而有盡，誰願意為提供香火的凡人勞心費力？
“怎麼，不願意？”飛魚衛陳鋒似乎也樂於打破這些苦行者心中的幻想。
“放心，這些靜室裡圈養的信眾，多是當地出生的平民。”
“如你們這般的苦行者，是經歷艱難險阻之後，才抵達這血蓮仙國的。”
“你們大多虔誠無比，一人能抵得上數十信眾，自然不至於淪落到如此地步。”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陳鋒領著這批雜役打掃完了靜室，便領著眾人繼續往後山走。
“這回啊，咱們澆花。”
陳鋒領著眾人來到山中一處靈池邊，可見池水碧波盪漾，湖邊有繁複法陣閃爍淡色光芒，更有淡淡靈光籠罩水面，顯然並非凡水。
淡淡清風揚起，吹皺一池水波，岸旁白色的幡旗如林，也隨風獵獵作響。
而在靈池邊上的一個寬敞屋子裡頭，則是整齊擺放著數百個細頸花瓶。
“小心摔碎了，要摔碎了可真要命咯。”陳鋒叮囑。
澆花倒是簡單許多，直接取那靈池裡頭的靈水朝裡邊淋便是。
這個活兒倒是不難，簡單且枯燥，只是讓眾人心頭起疑的是，這屋子裡頭並無日光，不知是種的哪門子花？
老漢心中起疑，便湊近了花瓶頸口往裡邊小心張望。
冷不丁卻看到裡邊一張泛白的枯瘦面孔，緊閉著雙眼，短鬚被水濡溼，頭顱也漂浮在水面之中。
“啊？！”老漢嚇得一個踉蹌，差點沒把這花瓶給踢翻。
還是飛魚衛陳鋒早有預料，早過來輕輕一接，扶住傾倒的細頸花瓶，似笑非笑道：
“早說了別摔碎，要摔碎了，可真要命了。”
“這是何物？”老漢心中又驚又懼，心臟狂跳，可當他稍稍平復之後，又忍不住朝裡邊張望。
“果然沒看錯，那是老陳？”老漢不禁叫道。
眾苦行者也頓時色變。
老漢口中的老陳，其實便是他們這支苦行者隊伍之中的一員，剛入仙城的時候，便是他在巷子口出聲，最後被那紙人道兵擄了去。
卻不想昨日一別，今日卻是在此相見。
“原來是故交見面。”飛魚衛陳鋒冷聲道：
“不過倒也別擔心，他還未死呢。”
“只是在夢裡頭，進入了血蓮仙國之中，從人間苦厄中得解脫，得享永世安樂太平。”
“這----”
老漢等人心中駭然又迷茫，看著這滿屋子的長頸花瓶只覺一陣莫名恐懼。
他冷不丁推開屋門拔腿便跑，一直跑到那靈池邊上，扶著那一面面白色幡旗喘息不已。
只是在這時候，那白色幡旗上竟隱約扭曲，透出數十上百張張牙舞爪的扭曲面孔。
“這又是什麼鬼東西？”老漢嚇得歪倒在地，雙腿像是灌滿了鉛，已經走不動道了。
“那不一樣，這玩意裡邊的，是真死了。”飛魚衛陳鋒跟了上來，依舊波瀾不驚道。
“這是千魂幡。”他抬起頭，看向這靈池邊上，一面面幡旗如林隨風而動。
“裡頭有一千個虔誠信眾的神魂，不得解脫。”
“這是最虔誠、最堅定的信眾才能享受的待遇。”陳鋒面無表情繼續道：
“這些最虔誠的人，會將苦難當做上仙的考驗，因而對苦難甘之若飴。”
“即便沒有了肉身，被煉製成了千魂幡裡頭的神魂，他們依舊將這看做是考驗，執迷不改。”
說到這，陳鋒也不理會這些苦行者們慘淡的臉色，而是抬頭遠望。
“血蓮仙國之中，如此的仙城，一共有九座。”
“從香火神符出現之後的這四十多年以來，血蓮宗早就摸索出瞭如何從信眾身上儘可能榨取香火願力的辦法。”
“有時是救苦救難。”
“有時是天降劫難。”
“有時是二者兼備，他們設立不同的九座仙城，尋找最有效率的方法。”
“九蓮仙城，便是九座凡人礦場啊。”他幽幽一嘆。
而此時，老漢等苦行者們已經心神失守，無力地跌坐在地。
畢生信奉、追逐的仙國已是夢幻空花泡影，他們自然幾近崩潰。
“接受現實吧。”武奇正淡淡道：
“這人間從來沒有仙，也沒有神，更沒有聖人。”
“活在人世間裡的，自然是人！”
“哪來那麼多人間仙國呢？”
飛魚衛陳鋒則扭過頭，看向他身後的喬木與武奇正二人，道：
“這便是我試圖對外傳出的訊息，只是可惜當我走到這腹地的仙城裡，也就深陷其中，出不去了。”
喬木正要回話，卻忽然心神一動，看向遠方。
只見在這座仙城的後山山頂中，有一人迎風而立，雙手提著數個長頸花瓶，面色冷漠俯視而下，將花瓶拋下。
正是入城時所見的絡腮鬍刀客老胡。
澎湃吸力浮現，那花瓶受力扭曲，隨著咔嚓響聲，花瓶應聲而碎，裡頭淡淡靈液與血液腦漿流了一地，剩下一個乾癟而枯瘦的腦袋。
“匹夫安敢？！”
幾道虹光自雲霄之中破出，化作幾名血蓮宗修士，與刀客老胡在後山山頂交戰。
老胡模樣的武聖人顯然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已經引來了鎮守仙城的修仙者。
“武聖人？為何變成這般模樣，又在搞什麼詭計...”
喬木雙腿微微彎曲，身形如箭騰空而起，腳下天龍八步，隨著一聲聲尖利音嘯聲飛快遠去。
按飛魚衛陳鋒的說法，那人魔不止一人....最好活捉一個，探一探其中底細。
武奇正正要跟上，此時身旁的飛魚衛陳鋒卻忽然走了上來。
“且慢，我還有話說。”陳鋒說道。
“你？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話？”武奇正蹙眉。
“方才我領你們，看過了這碧蓮仙城裡，修仙者操縱凡人信眾的幾種方法。”陳鋒繼續道：
“這些凡人從生到死，都脫不開異人的掌控。”
“不知武奇正先生，覺得這裡頭的信眾，是哪些最可悲？”
“是仙城裡出生長大，一輩子坐在井中只知焚香禱告的信眾嗎？”
“還是知外界人間之大，卻沉湎夢中太平世界的虔信者？”
“又或者，是被異人教義洗腦，將苦難視為考驗的虔信者？”
武奇正皺了皺眉，道：
“我聽說大炎的飛魚衛，是皇帝的耳目與鷹犬。”
“他們是給皇帝解謎解惑的，而不是讓人猜謎的。”
這個節骨眼上，陳鋒忽然給他來一頓猜謎，想必是有所蹊蹺。
陳鋒微微一笑，自顧自往下說：
“在我個人看來，最可悲的還是第三類，千魂幡裡的信眾。”
“他們是最虔誠、最堅定的信眾，視苦難為磨礪，心智堅定如鐵。”
“然而即使心智堅定，看似擁有自由意志，實則是被異人教義洗腦，其實還在異人的手掌裡翻覆。”
“武奇正，你呢？”
陳鋒面色逐漸肅穆，他直視著武奇正的眼睛，緩緩道：
“武奇正，你天生就是一個聖人。”
“與生俱來的正義感與慈悲之心，不過是被塑造的產物。”
“武聖人給你取名叫‘奇正’，名字既是期待，亦是暗示。”
“所以你明明心中厭惡武聖人，卻也願意在南州玄天宗道觀裡代武聖人而死。”
“因為當時的你心知肚明，武聖人便是人間武道最大的希望。”
“若說九天仙門是籠罩在九州上空的寒冬，那麼武聖人便是酷烈的太陽。”
“雖酷烈灼人，但卻是僅有的光。”
“以大局為重，你能拋棄個人的性命，成為武聖人的替死鬼。”
“只是後來你明明向死而生，已經跳出了武聖人的手掌心，為何今日卻要重新回到原路呢？”
武奇正眯了眯眼：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到這裡他自然也就明白，這個陳鋒的身份，只怕不是大炎飛魚衛這麼簡單。
他扭頭，望了一眼遠處飛奔出去的喬木，搖了搖頭。
看來他這波落單，也不是巧合。
“你說重歸原路，真是笑話。”
武奇正搖頭道：
“我早已脫離武聖人的掌控，早已經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這數年間我行走九州，早就不受武聖人的桎梏，一切行為發乎內心。”
“因而我如今，來到了這裡。”
武奇正說到這，忽覺輕風拂過。
傳林而過的輕風吹動靈池邊上的千魂幡獵獵作響，幡上浮現一張張面孔，在風中傳來輕輕的嗚咽聲。
這千魂幡裡頭的虔誠信眾，正如陳鋒剛才所言。
看似心思虔誠，心堅如鐵，但卻早被教義洗腦，一輩子都在異人的手掌上起舞，脫不開異人的掌控。
而這陳鋒的意思是...
“我不一樣。”武奇正冷靜道：
“你說我是被塑造的‘天生聖人’。”
“所以以前我會為武聖人替死；而如今的我，則會送武聖人去死。”
“而今日引領喬家人來西州，謀求殺死武聖人這件事，也在武聖人的預料之中？”
武奇正緊蹙眉頭。
他以殺死武聖人為目標而行動，已有數年。這並非一時衝動。
在西南州時，他曾見過心神失守的武乾坤引發的饕餮之災。
在南州桃源山莊時，又見到了七十二賢中排名第二的武道種子武明空，於是心裡猜測武聖人已有託孤之心...
所以他來到了這裡。
那麼，如果這是武聖人故意安排好的呢？
他的性情，是人為塑造的，看似死中求活脫離了武聖人掌控，卻又因為這樣的天生聖人心，重新回到了武聖人規劃的原路？
武奇正看向靈池旁邊心神失守坐倒在地的苦行者們，再看看那一面面白魂幡，只覺毛髮悚然。
看似心堅如鐵，實則連性情人格都是被人為塑造，畢生都在武聖人的手裡起舞嗎...
“好好想想吧。”陳鋒淡淡開口道：
“武奇正，你的名字，便是你的道路。”
“異人如籠罩九州的寒冬，武聖人是酷烈的太陽。”
“那麼，你是要遵從你的‘個人性情’，選擇既定的道路，謀求殺死武聖人呢？”
“還是掙脫武聖人給你設下的桎梏，尋求更多的可能？”
武奇正靜靜聽著陳鋒說完。
他心裡也很在意，陳鋒此人的身份是誰...但如今這已經不重要了。
起初他有片刻的迷惘，面上明顯露出遲疑、猶豫之色。
但後來這些表情統統斂去，恢復如平時的鎮靜與堅定。
“不論你如何說，不論我的心智情緒是否受他人左右....”
“謀求殺死武聖人這條道路，都是我個人的選擇，是我認為對的事。”
“這邊足夠了！”
武奇正扭動了兩下脖子，骨節發出咔嚓咔嚓的清脆響聲。
“花言巧語，休想亂我心智！”
“不過話說到這，我倒是對一件事很好奇....”武奇正道。
“怎麼？想問我的事？想問究竟是誰？”陳鋒抬眼看向武奇正。
“誰問你了？藏頭露尾的鼠輩。”武奇正淡淡道：
“按你的意思，我引領喬七金來到這，謀求殺死武聖人這件事，其實也在武聖人的預料之中。”
“那麼，武聖人為何要這麼做呢？”
陳鋒一時沒回應。
山林之間輕風拂過，吹皺一池水波，湖水岸旁幡動如林，隱約的哭嚎聲傳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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