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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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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就在眼前,能輕易劃破脆弱的面板,云為衫眼裡沒有絲毫畏懼。

“我不是清風派的人。”她否認道。

金繁的刀刃又近一寸:“清風派嫡傳弟子頂多精通三四式,能夠掌握全部九式劍法的人屈指可數,你說你不是清風派的,一派胡言!”

宮紫商同樣憂思深重,戒備地看著云為衫。

云為衫垂眸:“我母親只是尋常婦人,父親一生經商……”

刀鋒再近一寸,云為衫被迫揚起臉,金繁厲聲道:“別來這套!你放河燈的時候已經用過一次了!”

她要進後山,就必須顯露武功,同樣,也需要一套令人信服的說辭。

這一點,云為衫早有準備,她臨危不亂地抬起眼:“……父親一生經商,走南闖北。十四年前,他走水路運貨,發現一位女俠藏身於船下暗倉,她就是清風派一直追捕的叛逃之徒,被譽為五十年難遇的劍術天才拙梅……拙梅跟隨父親回到家中,隱姓埋名。為了報答救命恩情,拙梅認我為義女,傳授我清風九式……”

拙梅叛逃多年,早已在江湖銷聲匿跡,若說她是藏身在普通人之家,隱姓埋名,所以才能躲過追殺,也有幾分可信之處。

金繁的心中依然存有疑慮,畢竟這件事鮮為人知,難以求證,只是他指著云為衫的刀鋒後退了幾分。

他疑惑道:“救她一命,她就授你清風九式?”

“義母傳我劍法其實也有私心,她希望我為她復仇……當年拙梅對一名年輕男子動情,觸犯門派戒律,被當時的掌門、她的同輩師姐點竹嚴刑懲戒……這件事情在當年震動江湖,你們應該也知道吧?”

前半段自然是騙他的,但後半段摻雜了真事,已讓人難辨真偽。

宮紫商聽罷,有些動容。這個傳言,她聽說過,於是眼神裡竟然有了些同情:“知道,聽母親講起過……好像拙梅的那位愛人被斬了手腳、封了喉舌,奄奄一息地放到拙梅面前……後來聽說是拙梅受不了那個刺激,發瘋了一樣殺了十幾個人,渾身帶血,逃出了清風派……”

金繁心中動搖,已有八九分信了她的話,只因她擰著的眉目之間焦急無措,似乎真的一直心繫宮子羽的安危。她態度坦然,尋不到絲毫說謊的跡象。

於是他緩緩收回了手裡的刀:“原來從江湖上消失的拙梅一直藏在你家……你嫁入宮門,是為了利用宮門向清風派報仇?”

云為衫搖了搖頭,眼裡氤氳了一些熱淚:“不是……義母前幾年就去世了……這些年她一直心緒鬱結,死前她對父親說,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安寧之地,那就是宮門……”

拙梅竟然已死,聽到這裡,宮紫商沒由來有些感慨,她心軟了,扶云為衫起來:“好了好了……快站起來吧。”

云為衫踉蹌著站好,但目光堅定:“可以讓我去後山了嗎?”

宮紫商猶豫著問:“金繁……如果試煉真的有你所說那麼危險,那宮子羽身邊有個人照顧,總歸更好吧?”

見金繁舉棋不定,云為衫又開口道:“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她言語為難,欲言又止,下意識避開兩人的視線。

宮紫商急了:“哎呀,都是一家人了,還有什麼該不該說的,你快說吧。”

“我聽上官淺說,角公子和徵公子聽說執刃已經入山,很是高興,然後商量著要做一件事情……具體是何事,不太清楚,但他們說羽公子一時半會兒很難闖過第一關試煉,他們有足夠的事情完成……”云為衫意有所指,臉上籠著長睫的陰影,神態宛如陰謀籠罩的假象。

宮紫商心下震驚:“天哪!那準沒什麼好事兒!”

金繁臉色也突變,這樣一來,宮子羽不僅試煉有危險,還會因此腹背受敵,他的臉色凝重起來:“此話當真?”

云為衫點頭。

宮紫商:“看來我們要抓緊了,晚上我們碰面合計合計,然後想辦法,明天一早,就把云為衫送進去找宮子羽吧。”

云為衫脫口而出:“不行!”

她打算利用香術追蹤,然而上官淺也提醒過她:“不過香術追蹤可是最難的一種……而且,最持久的留香也就十二個時辰,時間越久,氣味越淡,越難追尋,你可得抓緊哦……

話一出口,宮紫商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云為衫自知說漏了嘴,正在想著如何回答,就聽見身後金繁說了一句:“不行!”

宮紫商轉向金繁:“為何不行?”

“要進後山找執刃,就必須今晚連夜進去……明天一早,就很難再見到執刃了……”金繁轉瞬而逝的恐慌,讓人難以捕捉。

不知為何,云為衫的心有些收緊。

密道的風不是流動的,陰暗潮溼,只有腳步聲擦過宮子羽的耳畔,在空靈的迴音裡透著一股混沌之感。

宮子羽呼吸沉重,在密道中走了一小段之後,眼前突然亮起了一個光點。他發現前方有人在等,明滅的火苗破開了幽寂,他隱約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子羽。”

宮子羽走近,發現提著燈等待自己的是一臉和善的月長老。

他很是意外,親切地喊道:“月長老,你為何在此?”

月長老揹著手,長袍威嚴,但他對宮子羽露出了慈眉善目的笑容:“我擔心你初次闖關會有些緊張不安,所以特意來帶你走一段。子羽,按照規矩,你得把眼睛蒙上。”

說完,月長老伸出手,用一塊黑色的布圍繞矇住他的眼睛,他眼前很快陷入徹底的黑暗中。

空氣的窒悶和腳下彷彿無止境的通道,讓人惶惶不安,但宮子羽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伸了過來,他握住了月長老的手,被帶領著往前走。

羽宮裡,風中飄來一陣幽微的蘭香,縹緲怡人,霧姬夫人手裡拿著一個花籃,在一個侍女的陪同下,款款走進庭院。

老執刃出事後,她便清瘦了不少,在冬寒裡,衣裙扶風,溫婉眉間一抹憔悴。

她打眼看去,就見云為衫剛好轉身離開,庭院裡只剩金繁和宮紫商二人。

霧姬夫人走上前:“這麼熱鬧,你們三個聊什麼呢?”

金繁行禮:“見過霧姬夫人。剛剛送執刃進入後山,我們有些緊張和擔心。”

“不用擔心,子羽一定會成功的。”霧姬夫人看著方才云為衫背影消失的方向,又問,“云為衫姑娘怎麼走了?”

宮紫商嘴快:“她去準備晚上——”

差點就露餡了,金繁立即打斷她:“她去準備晚飯了,剛聊到她的故鄉,雲姑娘說晚上做幾道她老家的菜餚給我們吃。”

宮紫商連忙轉了話題:“霧姬夫人,你在做什麼啊?”

霧姬夫人指了指自己手上的花籃:“摘了些蘭花。”

她素來清閒,平日也多與花草為伴,最喜愛蘭花。

金繁拱手:“那就不打擾霧姬夫人了,屬下告退。”

見他走,宮紫商連行禮都顧不上,立馬“哎哎哎”地喊著金繁的名字,追了上去。

霧姬夫人看著兩人的背影,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然後目光裡露出一種很複雜的神情,羨慕,傷懷,失落……逝水難追的韶華倒映在她不再年輕的眼睛裡。

金繁快步走著,宮紫商的聲音在他身後追來。

“金繁,你喜歡紅色還是金色?”

聲未落人先至,她從身後探頭過來,映入金繁眼簾,一張充滿活力的笑臉。

“金色、紅色,我都不喜歡,我只喜歡我黑色的侍衛服。”金繁又加快了腳步,“宮紫商大小姐,我有任務在身,沒時間陪你了。”

他身姿挺拔,武功高強,走路速度飛快。

宮紫商吭哧吭哧地追著,一點都不抱怨。

“任務?你常年守著宮子羽寸步不離,他現在去後山了,這就是你的假期啊,假期就應該花在美好的事情和美好的人身上。”說著,指了指自己。

金繁總算停下,眼神中有逃避和無奈:“執刃臨走之前,讓我盯緊宮尚角和宮遠徵。”

宮紫商嘟囔:“他們這麼重要嗎?”

“他們不重要,但執刃重要。”

“那我和宮子羽誰重要?”她不知氣餒為何物,眼睛重新亮了起來,在腦海裡翹首期盼,說完還認真拉起金繁的袖子晃了晃。

她本該是高不可攀的大小姐,金繁不知如何自處,也就不露心底百結的思緒,他後退一步,低頭正經行禮,斬釘截鐵地說:“宮子羽重要。”

宮紫商愣住了。風裡又徒留他一人,連他一片衣袖都握不到。她望著金繁離開的背影,許是風裡還夾著細沙,眼睛有些酸澀,紅了。

密道里,宮子羽牽著月長老的手,跟著他徐徐前行。

走了一段路,宮子羽察覺到不了不對勁,遲疑道:“月長老,你可是在繞路?”

月長老慈祥地問他:“子羽何出此言?”

“我們已經連續三次左轉了,每一次行進的步數都差不多,所以,我們應該是回到了原地……”從不久之前開始,他心中就已有計算,他驗證了這一點才開口。

月長老幽幽一笑:“子羽的確聰穎,但還是錯了。”

“哦?不對嗎?”

“前一半對了,後一半不對。我們並沒有回到原地,我也沒有刻意帶你繞路。”

宮子羽有些不明:“是嗎……”

“如果密道高度一致,確實如你所言,連續三次左轉或者右轉,就會回到原地……”月長老耐心地解釋,“但是你有沒有發現,地面並非平直,而是一直往上嗎?……你應該看過沿著井壁一圈一圈盤旋而上的石梯吧……”

宮子羽恍然大悟:“長老,我有些明白了。”

因為蒙著眼,他看不見月長老的表情,只察覺他的聲音彷彿變得有些感傷。

“子羽啊,他們都說你頑劣、叛逆,但我一直都覺得你天資聰慧、心地善良、平易近人,你能夠叫出宮門裡所有下人的名字,他們也都偏袒你、疼愛你。但你太過年輕,有時難免因為過於自信而做出輕率的判斷。身為執刃,這種輕率有時候是致命的。”

月長老的教誨,宮子羽認真聽著,他雖然沒有說話,但銘記於心。

除了他,再也沒有人會這樣循循勸誡自己,他感覺到牽引著自己的手已然蒼老了,可還是如同父親的一樣,寬大,堅定,溫暖而有力量。

“在你往後的人生裡,像此刻這樣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經歷會有很多,而且可能那時已經沒有領路之人了。孤身於黑暗之中,即使再艱難,你也必須做出正確的決斷,因為你肩負的不是自己的命運,而是整個宮門、全族人的未來……”

宮子羽暗暗用勁:“子羽一定謹記在心。”

月長老又重新笑了起來,黑暗裡,他的聲音和煦:“你一定可以透過三域試煉,我期待看到你真正當上執刃那一天,那時,我來幫你把執刃袍披上……”

宮紫商坐在石凳上發呆,她的眼睛看起來溼漉漉的,一向神采飛揚的臉也垮著。

她絲毫沒有聽到身後靠近的腳步聲,一朵新鮮的蘭花被一隻手捏著,輕輕地別在她耳邊的頭髮裡。

宮紫商欣喜地回過頭:“金——”

然後她的目光暗淡下去,在她面前,是拎著花籃的霧姬夫人,她手中的花籃已經裝滿了蘭花。

霧姬夫人在她身邊坐下來:“堂堂的宮家大小姐、商宮宮主,卻成天追著一個綠玉侍衛跑,像什麼樣子。”聽起來像埋怨,但她臉上溫柔笑著,滿目的心疼、憐惜。

宮紫商用手撐著下巴:“他說他有任務,不能陪我……”

堂堂大小姐又如何,商宮宮主又如何,還不是換不來一個人的青睞?

“他說有任務,那必然不是兒戲,你若總是妨礙他,只會讓他心生厭惡,對你更加疏遠、客氣。”

霧姬夫人拿起剪刀,開始剪蘭花,枝葉折斷,香氣變得馥郁,可蘭香傷懷。

宮紫商鮮活的眉眼低垂著:“我懂……我只是想陪他……”

“你有沒有聽過宮門下人之間流傳的一個笑話,說,商宮之主每日三事——吃飯、睡覺、找金繁。”霧姬夫人漫不經心地提起,卻是有意敲打。

宮紫商的眼睛又紅了一圈,滿是委屈:“我也想擔起作為一宮之主的職責,但沒人搭理我呀……而且父親……父親只是在等年幼的弟弟長大,我這個商宮宮主,大家都知道只是暫時的……”

都是徒勞。宮紫商眼睛暗淡下去,神情比剛才還要灰心。

霧姬夫人嘆了口氣,摸了摸宮紫商的頭。

宮紫商突然很認真地詢問她:“你說金繁為什麼就不喜歡我呢?……”

在她眼裡,霧姬夫人溫柔,玲瓏,心細如髮,一定知道答案。

“天下之大,幾乎所有事物都能理出個因果,辨出個前後,唯有感情啊,說不清道不明,強求不來的。”

竟然連霧姬夫人都無法告訴她,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眼底有像她一樣的悲慼。宮紫商咬咬牙,不肯放棄:“那我偏要強求,偏要金繁喜歡我呢?”

她賭氣地拿起花籃裡的剪刀,開始胡亂修剪花枝,花葉零落,馨香亂竄,霧姬夫人沒有阻止她,竟一下子有些出神。

她的回憶裡,同樣是一室蘭香。

一抹藍裳身影坐在窗前,她身懷六甲,眼裡卻沒有任何為人母的喜悅。倩影如蘭如玉,眼神卻茫然、空洞。

冬雪摧折蘭花,也折磨著她。

於是霧姬朝那人影走去,手裡捧著一大簇新鮮蘭花,放到桌上:“蘭夫人,你看,這已經是今年第三次開花了,執刃真有心啊!”

蘭夫人卻連眼眸也沒有抬起,淡淡的,沒有理會。

“我去拿剪刀來修剪一下,插到花瓶裡。”

“不用了,丟掉吧。”蘭夫人不近人情地說。

“夫人不是向來最喜歡蘭花嗎?”

“用盡手段,有心為難,勉強開出來的花,聞著也是苦的。”

有一瞬間,霧姬看著同樣紛亂的花瓣,分不清今夕何夕。

“啊!”

一聲尖叫,宮紫商不小心剪到了手,破了個小口,指尖汩汩地冒出了血。

霧姬夫人回過神來,有些嗔怪地皺眉,拉起宮紫商的手指,從身上掏出一塊絹紗把她的傷口纏起來。

宮紫商疼得齜牙咧嘴。

霧姬夫人說:“偏要強求也沒什麼,就怕你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宮紫商舉著自己手,聳拉著臉:“強不強求,好像都挺傷人的。”

“傻孩子,有時候,以退為進比步步緊逼要管用。特別是在感情裡面,有一天,也許你不喜歡他了,他就開始喜歡你了。到時候,就是金繁天天追著你跑了。”

宮紫商似懂非懂地看著霧姬夫人。

出了密道,不知何時,天地間已經飄起了飛雪。

依然是峽谷飛瀑,卻白雪皚皚,所有樹木銀裝素裹,漫山遍野透著紛揚星屑般的雪光,彷彿已經換了天地。

宮子羽天生怕冷,他忍不住有些發抖,望著前方的入口,耳邊響起剛剛月長老的聲音。

“子羽,你可以摘下黑布睜開眼睛了,前面就是雪宮入口,也是你將面臨的第一域。你如果帶著厚衣,就在此處換上。霜葉飛雪,注意保暖。前方有人接應,我就不送了。子羽,保重。”

就剩下他自己了。宮子羽裹緊披風,獨自走進那個掛滿冰凌的門樓。

眼前出現一片將凍未凍的湖,湖水清澈見底,湖上有一塊巨石削成的石臺,只見石臺上放著一些茶具,平日裡似乎有人在這裡飲茶。

宮子羽一陣恍惚,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喃喃自語:“我怎麼感覺我來過這裡……”

石臺吹雪,松柏清香,竟是如此熟悉。

他再往前走,到了一個院落前庭。院中種植了很多松柏,枝丫上都壓著雪。松柏自然生長,完全沒有人工修剪的痕跡,渾然天成,庭院也生趣盎然,看起來像天然長成,但又似乎自成章法。

院落旁邊正生著火,鐵鍋在煮茶,旁邊還有一口敞口鍋在煮著一堆雪塊冰塊,爐火旁邊的石臺上放著各種茶葉、香料和器皿。

宮子羽幽幽感嘆:“新茶煮酒,棠梨煎雪……這裡的主人似乎很有詩意。”

雪越落越大,只聽得見呼嘯的風聲。

原來不遠處有一個少年僕人,他正低頭專心致志地煮水,似乎宮子羽的到來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煮水才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庭院正中有一張石桌,卻只有兩條石凳,看來平日裡沒什麼賓客到訪。

石桌上擺著一盤還沒有下完的圍棋,白子多,黑子少。下棋的是一個年輕優雅的男子,他正低著頭,指尖如瓷,把一枚黑子輕輕放進一列白棋中間。

聽見宮子羽的腳步聲,年輕男子抬起頭,色若琉璃的眼眸澄澈、精緻,白衣墨髮,氣質潤澤,眉間一點硃砂,彷彿冰雪世界裡唯一的顏色。

眼前棋局錯綜膠著,他卻神態慵懶,對宮子羽微微一笑:“羽公子請坐,哦,或者說,我應該稱呼你‘執刃大人’?”

宮子羽在另一條石凳前坐下來:“叫我宮子羽就行,過了你這關試煉,再叫我‘執刃’不遲。”

黑子繼續動,覆手之間,棋局瞬息而變,年輕俊雅的男子笑得更溫柔了:“只過我這一關可不行。”

宮子羽皺了皺眉:“怎麼稱呼你?”

“我姓雪,風花雪月的雪。執刃大人可以叫我‘雪公子’。”他拂過衣袖,人如其名,帶著霜雪清冽的氣息。

“你是雪長老的後人?”

“是。”

宮子羽暗暗稱奇:“過去從未聽雪長老提過。”

“宮門祖訓,後山雪氏族人除長老以外,不得踏出後山半步。我們長年居於此地,自是不用提及。”雪公子隱秘地一笑。

宮子羽環顧四周,見一片孤清,杳無人跡,說道:“那你的其他族人呢?為何就你們兩個在此?”

那少年僕人自始至終都未抬頭。

雪公子答道:“他們不用參與公子的試煉,自是無須出現。”

宮子羽對後山瞭解甚少,繼續打聽:“我從小在前山長大,竟不知宮門後山如此遼闊,你是第一關試煉的守關人,那是不是意味著,還有其他兩個家族,也深居在宮門後山之內?”

雪公子不置可否:“羽公子真是才思敏捷。待執刃大人闖關完成,後山全貌,你自會知曉。”

宮子羽輕笑:“看來這後山秘密還不少。”

“天色不早了,羽公子先去休息,明天一早,我們就正式開始。”

宮子羽搖搖頭:“不用等明天了,就今天吧,我也不累,不需要休息。”

雪公子瞭然,眉眼一動,額間殷紅硃砂破冰似的帶著些許生氣:“我聽說羽公子和人做了約定,要三個月內闖關完成……”

宮子羽抿了抿唇:“和那個無關。”

雪公子又笑:“羽公子還是先休息吧,不急於這一時。”

說完,他轉頭對著煮茶的少年喊道:“雪重子,麻煩你啦。”

煮茶的少年一言不發,星星點點的雪花落入他的火堆裡,輕煙消散,少年在白霧裡露出臉,年歲不大,一頭如銀灰髮,白色的髮帶閒閒束起。

他瞳仁靈動,色淡如水,同樣是眉間一點硃砂,看似僕人,但一舉一動皆風姿特秀。他走過來,遞給宮子羽一杯茶,然後隨手拿起宮子羽放在一旁的箱籠。

宮子羽看他年紀小,阻止道:“這箱籠很重……”

少年卻毫不費力,輕而易舉地背起箱籠,轉身朝院落的大門裡走去了。

宮子羽看著他輕盈流暢的背影,若有所思。

入夜,羽宮房門緊閉。

云為衫脫下衣衫,換好金繁送過來的黑色修身勁裝,紮好袖口,顯然行動自如了很多。

她拉開門,金繁和宮紫商正等在門口。

宮紫商之前愁眉苦臉的樣子已然不見,眼下多了分神神秘秘。

金繁問:“衣服還合身嗎?”

云為衫點點頭:“金侍衛費心了。”

三人按計劃行事,金繁已安排妥當:“我和宮紫商負責引開駐守通往後山密道門口的侍衛,你伺機進去。密道里面應該有機關,你自己小心。”

宮紫商拉起云為衫的手,顯得有些緊張地東張西望:“走吧走吧。”

剛走兩步,金繁在身後叫住云為衫:“等一下。”

他抬起手,手背那枚玉佩在月色下泛著光澤,那是代表他身份的綠玉。

“在進後山之前,有一樣東西,我要交給你。”

金繁鄭重其事,取下自己手上的綠玉佩,目光有些不捨,但還是交給了云為衫。

後山夜路難行,踩在崎嶇路面,枯枝落葉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石壁內嵌的高大銅門緊閉著,石門前站立的兩個侍衛巍然不動。

金繁很快走到門口,他先是交給其中一位侍衛一個包裹,又小聲對那個侍衛耳語了幾句。只見那侍衛猶豫了一下,轉身打開了密道的門,身影很快消失。

金繁在門口耐心地等著。

片刻後,萬籟俱寂的夜色下,突然傳來一聲怪叫。

不遠處的宮紫商不斷髮出叫聲:“救命啊……我的天哪……”

金繁故作大驚失色,對門口剩餘的那個侍衛說:“好像是大小姐的聲音。”

侍衛側耳傾聽,奇怪:“大小姐?”

金繁反問他:“大小姐的聲音你還不熟悉?”

侍衛越說越小聲:“我……怎麼可能……熟悉……”

遠處,宮紫商的聲音像是打配合似的,更加慘烈:“救命啊……我宮紫商今天不會要葬身此地了吧?”

侍衛臉色變了,果然是大小姐。

“還不快隨我去救大小姐!”金繁說完,連拉帶扯,把侍衛拉走了。

侍衛一離開,一個蒙著黑布面紗的身影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密道大門。

等金繁和侍衛趕到宮紫商所在之處,就發現她整個人站在假山上扭著腰,用手攏在嘴邊,對著天上明月引吭高歌:“救命啊……”

侍衛:“……”

金繁:“……”

侍衛不敢以下犯上,只能認真詢問:“大小姐是害怕月亮嗎?”

宮紫商看到金繁趕來,可見計劃成功,忍不住擠眉弄眼了一下,然後裝作驚慌地大聲說:“救命啊!好大的蜘蛛啊……”

密道昏暗而幽深,云為衫拉下了臉上蒙著的黑紗,空氣不流通,只有迴音震盪。

她深吸一口氣,聞了聞殘留在空氣裡的餘香,那是她給宮子羽的那個香包的味道,只是此刻已經十分幽微了。

云為衫低聲自語:“香味已經很淡了……”

餘下時間不多,云為衫一路前行,努力辨別著空氣裡微弱的氣息,然而越往裡走,周圍火把燃燒的焦油氣味越是強烈,幾乎完全掩蓋了香包的氣味。

“都是火把的焦油氣味……”云為衫緊緊皺眉。

沒辦法,她只好隨便選了一個方向。剛走兩步,她突然停了下來。她極其敏銳,所幸停得及時,她的眼前,一根幾乎細得看不見的銀絲線橫在她鼻樑前方一寸的地方。

於是云為衫小心翼翼地退回來,倒了一步。

她拿起了牆壁上的火把,蹲下來,朝著前方的通道照去,好幾根高低錯落、細如髮絲的陰線橫拉在通道里。她把火把往前丟,火把掉落在地,照出更遠的空間,絲線更多更密了。

沒想到還有這麼多暗藏的機關?

半晌,云為衫把長髮綰起,盤在後腦上,然後彎腰、低頭,身形柔軟輕盈地穿過絲線障礙。然而她的腳剛落地,腳下位置突然下陷,然後就聽見清晰的機關觸發的響動聲。

竟然還有機關?云為衫大駭,下一秒,眼前一片黑暗。

雪宮,雪未歇,夜裡風聲大作。

雪重子將宮子羽帶進一個房間,陳設樸素,但是很講究,雕花窗糊著明紙,屏風古樸,就連燭臺的老木都沉澱著歲月的痕跡,變得毫無光澤了。

雪重子將宮子羽的箱籠放下之後,默不作聲地等在原地,似乎在等他還有什麼吩咐。

宮子羽反應過來:“你可以下去了,我一個人就行。”

雪重子緊閉著唇,只比畫了一下手勢,竟是啞語。

這讓宮子羽一時間愣住了:“你不會說話?……可是,我看不懂手語……”

見他左右為難,雪重子走到房間角落裡。那裡有一隻小小的火爐,一口鍋正在燉煮著什麼。雪重子開啟蓋子,香氣四溢,鍋裡熬著粥,看得出粥有雞肉和菌菇。

雪重子轉身看向宮子羽,拿手在嘴面前做了個吃東西的手勢。

這下誰都看得懂了,宮子羽一笑:“這個我看得懂。”

應該是讓他吃東西。

雪重子頷首,行禮後轉身出去。

房門被關上,宮子羽四周打量著房間,沒有什麼異樣,除了房間的其中一面幾乎是整面粗糙的岩石。

看得出,這個房間似乎是依著山崖而建的。

此刻巖壁上有一扇石門,門扉上兩個圓形凹洞,其中一個凹洞裡有一個銅鏡一樣的東西,另一個洞則空著,宮子羽嘗試著推了一下,石門微絲不動。

一夜過去,大雪傾蓋。

清晨,天微微亮起,雪宮庭院裡還有些霧沒有散去。

雪公子蹲在院落外湖中的一塊石頭上,湖中央開著一朵一朵的白色蓮花,綠色的蓮葉上,積著新雪。他挑出一朵已經有些萎靡的雪蓮,連聲嘆氣:“今年的雪蓮越來越少……看來這後山的瘴氣越發重了。”

然後,他拿著剛摘下的雪蓮回到煮茶的地方,對正在專心煮茶的雪重子說:“我來吧。”

他親自動手,雪重子竟也沒客氣,轉身徑直走到石凳旁坐下來。雪蓮稀有、珍貴,外界難尋一株。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雪公子把剛剛摘下來的雪蓮整個丟進茶裡煮。

很快,茶香四溢,帶著雪水的甘冽以及矜貴雪蓮泡開的幽光。

煮好的茶被放到石桌上,雪公子拿起茶壺,倒了一杯,先遞給了雪重子。

雪公子:“這瘴氣不知何時才會減弱……若新執刃能早日繼位,希望他能有所作為……”

不會說話的雪重子突然開口,他的聲音竟然沙啞、低沉,有別於他的外貌,彷彿少年的身體裡住著一個蒼老的靈魂:“你對他抱有期待?”

雪公子問:“你不看好他嗎?”

抿了一口茶,雪重子音色老成地問:“當初宮尚角被困了十二天,出來時氣若游絲,元氣大傷。宮二尚且如此,你覺得宮子羽會怎樣?”

雪公子不懂:“讓他試試吧。”

“嗯,該叫醒他了。”

說完,雪重子從身上掏出一個圓形玉佩,遞給了雪公子。

房間裡,宮子羽起床,穿好衣服,把云為衫送的香囊別到新的外套腰帶上,香囊的幽香讓他打起了精神。

雪公子和雪重子推門而入。

“我準備好了,走吧。”宮子羽拍拍袖子。

“不用走,試煉就在這裡。”

雪公子拿出那個圓形玉佩,放進石門空缺的那個圓洞。

那是一把鑰匙,沉重的石門被緩緩開啟,洶湧的白色寒氣瞬間從裡面漫進房間。

裡面的構造和地形極為奇特、罕見,宮子羽跟著雪公子和雪重子往裡走,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個巨大的密閉石穴,洞穴裡簡單裝飾著一些日常起居用的東西,除此之外,原始,粗狂,渾然天成。

洞穴的盡頭是一個白霧瀰漫的水池,不知深淺,池中開著蓮花,此處的蓮花看起來似乎比院外湖泊中的更加晶瑩剔透,彷彿一碰就碎。

雪公子轉身介紹道:“羽公子,此處便是三域試煉第一關的所在地‘寒冰蓮池’。”

如名字描述般,此處透著惡寒,那白色的寒氣洶湧得幾乎鋪天蓋地。

宮子羽忍不住抱緊衣服,有些發抖:“寒池……”

好巧不巧,他最怕冷了。

“我聽前山的人說,羽公子好像從小體寒,天生怕冷。”雪公子看著他開始凍紅的面頰。

宮子羽自嘲地笑了笑:“沒錯,大家都知道我畏寒,你們這關是故意針對我的嗎?”

雪公子笑吟吟的:“執刃自我感覺這麼良好啊……”

宮子羽的臉更紅了。

“寒冰蓮池歷來是試煉者的第一關,百餘年來,一直如此。這裡的水冰冷刺骨,極寒無比,卻終年不凍。池底有一個玄鐵打造的匣子,裡面是雪氏家族的刀法秘籍‘拂雪三式’。只要潛入寒冰池,拿到秘籍,就算闖關成功。”

潛入寒冰池?他站在外面都覺通體發寒,空氣中的那些冰霜彷彿能透進人的骨髓裡,帶著刺痛,普通人掉進去,瞬間就能被凍結。然而宮子羽沒有說話,臉色極為難看。

雪公子看出了一切,淡淡道:“若執刃覺得自己不行,離開雪宮,放棄便是,不用為難,也不必受苦。”

角宮,比起往日的死寂一片,今日多了些熱鬧和生氣。

宮尚角和宮遠徵正準備出門,路過庭院時,看到上官淺正在院子裡和下人一起整理院落。除了修整,終年死氣沉沉的花壇還被翻了新。

上官淺的臉上沾了點泥土,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玉臂,笑容粲若明媚豔陽。

原本單調的庭院多了很多花苞,花圃裡種了不少新鮮的花草,氣味清香,顏色斑斕。

院子裡騰起陣陣塵土,宮尚角停下腳步,有些皺眉。

“這是在做什麼?”

下人們原本在專心忙活,突然聽見他的聲音,都嚇得停下了動作。

離得最近的一個下人趕緊行禮,緊張地回答:“種……種花。”

宮尚角臉色變得更難看:“種花?”

下人唯唯諾諾地答:“上官小姐說羽宮的蘭花開了,很是好看,所以張羅大夥兒一起種上了杜鵑,說等到春天,杜鵑開得定會比羽宮的蘭花更美更豔……”

不遠處的上官淺放下手裡的東西,向他跑來。她興致盎然,但還沒開口說話,宮尚角便厲聲質問:“你又在擅自揣測我的心意了?”

上官淺原本笑意盈盈的臉突然愣住了。見他神色不悅,眼神裡冰冷一片,連印在瞳孔裡的花彷彿都失了顏色,所有人都惶恐起來,紛紛跪下,大氣不敢出。

唯有上官淺還站著,垂在身側的手指有些無措,如瓷的指尖泥濘一片。

宮尚角問:“你為何不跪?”

上官淺咬著牙,委屈得低下了頭,忍了忍,還是屈膝跪了下去。

她剛跪到一半,就被宮尚角伸手扶住了,寬大的手掌穩穩地託著她的胳膊,她跪不下去,也站不起來,愣是僵著身子,很是難受。

好在宮尚角很快鬆開了手,她重新站直了身,到底沒有跪下去。

宮遠徵在一旁幸災樂禍,告訴她:“哥哥沒有叫你跪,只是問你為何不跪?”

上官淺心底酸楚,眼睛裡很快泛出些淚光:“遠徵弟弟善於讀懂宮二先生的心,而宮二先生卻擅長折磨人心,我跪也是錯,不跪也是錯。”

宮遠徵:“我從小和哥哥一起長大,我都不敢對哥哥的心意妄加揣測。”

本以為她抱怨那句,宮尚角會生氣,然而宮尚角喜怒不形於色,只是淡然地從懷裡掏出手帕,遞給上官淺。上官淺怔了怔,才用稍微乾淨的那隻手接住了手帕。

然後她聽見宮尚角說:“把臉擦乾淨,年輕姑娘最重要的就是乾淨——家世乾淨,面容乾淨,手腳乾淨。”

上官淺臉上的委屈早已消失,帶著少女般的俏麗,乖巧點頭:“角公子教訓的是。”

宮尚角面色如水般平靜,說完後轉身離開,背影遠遠拋來一句:“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拔了……只要白色的。”

這句話是說給上官淺聽的,但不知為何,宮遠徵的臉色卻突然沉了下來。

等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大家都紛紛鬆了一口氣。

上官淺把手帕捏在手裡,抬起手背擦掉了眼角流下來的淚水,沒用手帕去擦,然後轉過頭對下人們表示抱歉:“抱歉了,大家。”

因為她擅作主張,害他們被牽連,上官淺露出愧疚的表情。

但下人們紛紛竊竊私語,上官淺看著大家的神色,有些不明所以。

上官淺:“大家……怎麼了?”

一個下人不可思議地忙問:“角公子剛才說,他要白色的杜鵑?”

上官淺有些心灰意冷:“是啊,害得大家白忙活了一早上……”

那下人瞪大眼睛:“不是啊,上官姑娘,這很了不得啊……”

另一名下人也念叨起來,嘖嘖稱奇:“我在角宮待了這麼久,只聽見過大人說‘不要’‘不行’‘不可以’,這是第一回聽他說‘要’啊……”

“上官小姐才來幾天,公子就連雞魚也吃了,也知道‘要’了,這要是正式成了親可不得了……”

兩人一人一嘴,並非恭維,倒是真的驚奇不已。

上官淺害羞地一笑:“快別取笑我了,公子定是看到你們辛苦,才於心不忍。是我太冒失了,我去廚房給大家熬點糖水喝。”

她入了角宮,雖說是未來的女主人,但毫無架子,對待下人們都不錯,短時間內就得到了不少人的擁戴。上官淺走到庭院盡頭,一隻手晃著宮尚角丟給她的手帕,一隻手輕輕拂過剛種上的杜鵑花的花骨朵,臉上露出一抹愉悅而得意的笑容。

在上官淺消失的庭院盡頭,樹影背後,盯梢的人影露出臉來,金繁的面容有些沉重。

蓮池邊上,那騰騰的寒氣幾乎把整個洞穴遮蔽。

宮子羽把箱籠裡最厚重的那件斗篷翻出來穿上。石室裡已經只剩他一人。霧氣湧動的池水邊,宮子羽哆嗦著伸手碰了一下水,又立刻縮了回來。

雪公子方才臨走前,給過他提醒。

“試煉一旦開始,公子如果覺得吃力或者受傷,亦或是想重新思考闖關之法,隨時都可以退回房間。何時重進、進入次數,都沒有限制。但若是中途離開雪宮,即意味著試煉失敗。羽公子,多多保重。”

宮子羽緊了緊自己的衣領,雙手揉搓呵出一口白氣:“唉,就算阿雲幫我準備了冬衣,但也不能穿著衣服下水啊……”

他有些頹廢地坐回邊上的木榻,溫度這麼低,人容易失溫,頭腦也變得昏昏沉沉的。他看著水裡飄著的幾片蓮葉,又想起院外湖泊中的那些蓮花,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畫面。那畫面竟與眼前所見意外重疊。

許多年前,他還小,誤入一個無人之境。在湖泊邊上,他緊緊抱著自己,瑟縮著靠在山石中間哭泣,周圍冰霜皚皚,風急雪驟。

突然有聲音傳來:“別哭了,省點力氣,不然更冷。”

他抬起雙眼,淚眼矇矓中,只見一個不到十歲的白衣少年向自己走來,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灰衣少年,身材略高,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

灰衣少年看著已經凍得快要昏迷的他,拉起他的手腕,手指放在他脈搏上。

“他的脈絡異於常人,天生陰寒體質,所以才如此怕冷。”

隨後,他的耳邊是兩人絮絮叨叨的說話聲。

“那帶回去幫他調理一下脈絡?雪蓮還有的哦……”

“調理什麼,他是前山之人,而且一看就不是來試煉的,誤闖誤入這裡罷了。送他出去就好……”

聲音遠去,記憶裡的景象與眼前如出一轍,讓宮子羽一陣激靈。

宮子羽睜開雙目,哆嗦著站了起來。

他喃喃自語:“原來我真的來過這裡!”

庭院裡,雪公子和雪重子坐在石桌前悠閒地喝茶。古樸的石頭桌上,那盤棋還是維持著之前的樣子。石桌上的香爐裡,一炷香似乎剛剛燃斷了一小節。

一個僕人走過來,手上拿著一張紙。

僕人道:“這是裡面那位公子給我的,讓我按照這上面的藥材抓藥。”

雪重子接過藥方看了看,嘴角有一絲笑意:“都是些暖血護脈的藥材……他很聰明,也懂醫術。”

雪公子抿了一口茶,有些奇道:“不是說他整日尋歡作樂、胸無點墨、身無功法嘛,看來前山的傳言也不一定可靠啊。”

“也許他以前都是藏巧於拙,騙過眾人……”雪重子想了想這個可能性,畢竟比起傳言,眼見的更加真實。

“也可能只是他單純運氣比較好。別忘了,很多人連鐵盒都沒有摸到過哦……我竟然對他有些期待了。”雪公子一臉的拭目以待,優雅品茶。

雪重子卻笑了:“期待?我記得你也摸過那池裡的水吧?”

“摸過。這輩子再也不想摸了。”杯中的熱茶突然冷了三分,雪公子彷彿心有餘悸。

雪重子容貌稚氣,卻少年老成,幽幽嘆氣:“那你還期待什麼呢?必敗無疑……”

“對了。”雪公子想起正事,正色起來,“密道里抓住的那個女的,怎麼處理啊?要通知前山嗎?”

聽他詢問意見,彷彿在等著自己做主,但雪重子只是喝茶,沒有作答。

羽宮裡,霧姬夫人捧著一盆蘭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紗簾裡露出兩道端坐的人影,宮尚角和宮遠徵不知何時已經靜靜地等待她。

霧姬夫人將蘭花擺上桌,面露不悅,但仍然客氣:“二位公子到我這裡怎麼都不通報一聲?我連杯熱茶都沒法招待,真是太失禮了。”

話雖在說自己,但最後一句意有所指,是看著兩兄弟說的。畢竟是曾經的執刃夫人,她心思玲瓏,面面俱到,臉上掛著溫柔的笑,讓人挑不出一絲錯漏,目光卻很冷。

宮遠徵在霧姬夫人面前也得恭敬,於是起身行禮:“冒昧之處還請夫人見諒。”知道這位夫人的脾性,從不拐彎抹角,下一句話就直接開門見山,“我們這次來,是為了宮子羽的身世。”

霧姬夫人隔著一點距離,自顧自地整理著蘭花:“你們是不是忘了,我是羽宮的人,雖然不是子羽的生母,但宮門上下都知道我是宮子羽名義上的母親。”

宮遠徵卻道:“這不妨礙我們合作。”

“合作?”霧姬夫人頭都不抬,神色不明。

這時候,宮尚角才開口,比起弟弟,他的話更有說服力:“公平合作,各取所需。”

霧姬夫人剪斷了一片雜葉:“這些年在宮門,我想要的,都有了……”

她沒有直接拒絕,只是困惑,彷彿尚有機會讓人開出合適的籌碼。

宮遠徵暗示道:“上元燈節馬上就要到了,霧姬夫人不想到鎮上看看花燈、隨意走走嗎?”

他提到的彷彿只是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但霧姬夫人修剪花枝的手停了下來,她愣了楞,然後才淡然地拒絕:“年紀大了,人多熱鬧的地方,就不想去了,不看也罷。”

看見她眼神裡掠過一二刻的遲疑,宮尚角明白那意味著什麼,於是又道:“天下之大,自然也有清淨人少的地方,霧姬夫人,不想自由地走走嗎?”他故意把“自由”兩個字,咬得很重,意味深長地看向霧姬夫人。

蘭花剪好了,花繁葉茂,姿態驕矜,不媚世俗。可它們應該生在有陽光雨露之地,長於疾風勁草中間,不應該在盆裡供人賞玩。

霧姬夫人放下剪刀,宮尚角知道她被觸動了,承諾道:“我助你離開宮門,承諾你一生無憂,宮門族人永不追擾。”

宮尚角一言九鼎,霧姬夫人知道他能說到做到。

片刻後,她沉吟一聲,說:“宮子羽的身世對你來說這麼重要?”

宮尚角:“他的身世,我不關心。但他如果要做這個執刃,我就必須查清楚。”

見霧姬夫人的目光變得複雜,內心如同在拉扯,宮尚角留給她時間考慮,只說道:“時隔久遠,很多細節需要仔細回憶。若是霧姬夫人想起什麼,隨時來找我。”

太陽落山了,稀薄的雲層讓天地看上去灰濛一片。

雪公子抬起頭,看著暮色四合的庭院,放下茶杯:“那些藥材已經取回來了,不如我煎煮成藥,一併給他送去?我聽下人說,他試了好幾次,已經元氣大傷了……”

宮子羽已經待在寒冰蓮池一整天,性子還執拗,情況並不樂觀。

見他面露擔憂,雪重子說道:“撐不住了隨時都可以退回房間,整理好思緒和體力,再進也不遲。這麼擔心幹嗎?”

寒冰蓮池的試煉,最忌急躁。

雪公子直覺不太好:“他要是能這麼隨機應變能屈能伸就好了,如果按照前山的傳言,他性格倔強,必定是要逞強的。”

“你不是說前山傳言不可信嗎?”

見他總是拆臺,雪公子咂咂嘴:“哎,我說不過你。”

看似漠不關心,但雪重子還是道:“藥材取好就別煎湯藥了,苦楚難嚥,幫他煮一鍋藥粥吧,順便摘兩朵雪蓮,一併煮到粥裡。”

見他嘴硬心軟,雪公子笑了一聲:“看來你對他印象不錯,哈哈。”

“我是怕他死在我雪宮。”雪重子一本正經地否認。

於是雪公子起身:“我摘雪蓮去。不過,是普通雪蓮還是?”

雪重子不正面回答:“你能問出這個問題,證明你才是對他印象不錯,連寒冰蓮池裡的雪蓮你都捨得。你自己決定,我去看看密道里抓到的那個人。”

一間角落的廂房裡,房門緊閉,無人進出,雪重子端著一碗湯藥走了進去。

床上,云為衫正沉沉地躺著,不知沉睡了多久,聽到了窸窣的響動,才終於緩緩醒來。

眼睛剛惺忪著睜開,柔和的光線讓她立即警覺,顯然,她此刻已經不在那個昏暗的密道里。

“這是哪兒?”聽到身旁動靜,云為衫不由得問出了聲。

有一個人回答:“這是你不該來的地方。”

聽聲音,略微低沉、沙啞,本以為是一個成年男子,云為衫坐起身,視線之中卻是一個銀髮少年,面若熒雪,眉間一點硃砂,神色平和。她環顧四周。

一間陌生的房間,古樸、簡潔,厚重而古老,與宮門氣勢恢宏的宮苑截然不同。想必這裡是後山,面前的少年正是後山中人。

云為衫一時之間不敢開口。

見她警惕著不語,雪重子先問:“你可是前山之人?”

云為衫點頭,如實回答:“我是羽宮的人,因為執刃大人走得匆忙,忘了東西,所以我前來找他,但在密道中迷路了,不小心觸發了機關。”

“密道中的火把燃燒的是特殊燈油,油中有輕毒,長久不出就會四肢發軟,失去意識。”邊說,雪重子邊遞過手裡的湯藥。

云為衫猶豫了一秒,既然在密道中毒,估摸著這是解藥,於是她仰頭喝下。

雪重子突然冷冷地說:“你上面說的這些,我都相信,但你告訴我,你為何穿著一身刺客的夜行黑衣?”

云為衫被子下一身黑色勁裝,她的面容突然緊張起來。

石門後的房內,爐火燒得旺,石門重新降下來,寒氣被驅趕了不少。

雪公子在鍋爐邊煮粥,沸水騰騰地冒著,他不時回頭看一眼坐在床邊爐火旁裹著厚衣瑟瑟發抖的宮子羽。他的頭髮也有些溼漉漉的,沒有完全乾透,面色唇色都蒼白如紙,看起來吃了不少苦。

雪公子輕輕嘆了一口氣,說:“粥馬上就煮好了,我幫你加了雪蓮,這可是我們雪宮才有的好東西,能幫你恢復內力,強身健體。”

剛說完,門外颯颯幾聲,竟傳來了激烈的打鬥聲。

云為衫勁裝衣襬掀起飛雪。

白色雪地上的腳印很快變得凌亂,她和雪重子在庭院中纏鬥,勁風抖落松柏上的積雪,撲簌簌地往下落。雪重子身法極其敏捷,一招一式都如暴雪凌風,洶湧澎湃,云為衫始終處於下風。

這時,宮子羽和雪公子從房間裡衝出來。

宮子羽看清楚大雪中那抹人影,震驚無比:“雲姑娘!”

他不知道云為衫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眼下她步步退守,雪重子的掌風幾次擦過她的面門,十分兇險。宮子羽下意識就要上前出手,然而身旁的雪公子攔下了他,白色的衣袖橫身在前,不肯退讓。宮子羽擊退一招,他還有一招,於是兩人也扭打在一起。

云為衫抄起庭院裡的一根木柴,雪重子掰斷一根屋簷下的冰稜,脆弱的冰凌在他的內力之下游刃有餘,云為衫也不甘示弱,雖非兵刃,卻也打得錚錚作響。

宮子羽依然被雪公子纏著,無法脫身去營救云為衫。

突然,云為衫腳尖一頓,急急向後滑了一步,她腹部傳來一陣劇痛。

面前人影再次來襲,她的臉色驟然變白。

同一時間,角宮之中,上官淺的腹部也傳來一陣劇痛,額頭迅速冒出汗珠。

上官淺俯身在床榻邊,小聲喃喃自語:“半月之蠅……這麼早就開始發作了嗎……”

此刻她耳邊迴盪著寒鴉柒的聲音。

“你受不了。”

“相信我,你受不了。”

“所以,在半月之蠅期限到達之時,你必須拿到關鍵情報,或者,做出一些讓無鋒滿意的事情。”

上官淺這時候才意識到當時寒鴉柒沉重的表情是因為什麼。

半月之蠅的發作令人生不如死,腹內灼燒,四肢百骸如同支離破碎,上官淺忍著腹痛,連擦掉頭上汗水的力氣都沒有,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入夜,無星無月,唯有宮紫商的研究室燈火通明。

宮紫商在專心致志地研究著什麼,面前一堆奇怪器皿,空氣中的味道還異常刺鼻。“小黑”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的夜空,竟然不知不覺忙活到了大半夜。

“都三更了,你每天都這麼晚嗎?”“小黑”不由得打了一個哈欠。

宮紫商頭也沒回:“一寸光陰一寸金。”

“小黑”嗤笑道:“那你白日裡又不務正業,整天追著金繁跑。”

宮紫商來勁了:“所以我才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啊,金就是金繁的金。跟他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非常珍貴的,所以我才在夜裡埋頭苦幹啊。”

“小黑”:“……”

見“小黑”憋著沒說話,宮紫商瞥了他一眼:“想笑就笑,不用憋著。”

“小黑”裝深沉,搖頭:“別人會笑你,但我只會心疼你。”

“有沒有一種可能,你話說反了?”

“小黑”認真起來:“你這樣真的太累了。”

噌噌地放下手裡的東西,宮紫商挺直腰桿,也跟著一本正經起來:“你看過宮尚角喊累嗎?你看過宮遠徵喊累嗎?一宮之主,從來不會輕易喊累。”

“可你只是個女人啊……”

宮紫商抿著嘴角,嚴肅地看著他:“女人怎麼了?我可是立志要重振商宮的女人,宮、商、角、徵、羽,商宮排第一,只是後來……”她沒說下去,甩掉腦海裡的前塵往事,只著眼於眼前,“反正,終有一天,我一定會讓父親覺得,有我這個女兒,是他的驕傲。”

向來眉開眼笑的眼睛裡露出幾分倔強,堅定不移認準的事,就一步也不會退讓,越挫越勇。對金繁是如此,重振商宮也是如此。她眼睛瞪圓,雖非絕色佳人,但那股子執拗讓她看起來有種獨特的生命力,活潑,漂亮。

“小黑”怔了怔,收回視線,感慨起來:“夜黑風高,連只老鼠都沒有,誰看得見你的努力?他們只會覺得你每日追著金繁跑,是個沉迷男子美色的大小姐……”

“我才不管他們怎麼想,我自己心裡清楚就行。人活著,是為自己而活。”

說著,她哼唧了兩聲。

“小黑”聽了不少商宮的傳言,不禁問:“你是在為自己活嗎?感覺你在為你父親活。”

宮紫商鮮活的表情忽然平靜下來。

“對不起……”“小黑”自知失言,連忙道歉。

宮紫商卻沒有計較,擺擺手道:“無所謂啦,在沒有成果之前,我默默努力就好啦,然後等著有一天,嘿嘿……”

見宮紫商停頓下來,“小黑”接著說:“等著有一天一鳴驚人?”

“是驚天動地!我們在做的那可是‘天雷地火’的事兒!”宮紫商叉著腰,說完又開始埋頭苦幹。

宮門屋簷的銅燈照著靜謐的夜。

一個人影緩步而行。

月長老正走在屋簷下,手上提著厚厚的書卷。

駐守侍衛低頭:“月長老,這麼晚了,還出去啊?”

月長老將手裡的書卷遞給侍衛,認真囑咐:“我去一下議事廳。對了,這些書,你送到羽宮去。子羽和我說他之前問我要的那些醫書都看完了,這些都是新的,他還在後山闖關,等他出關了,就可以看了。”

侍衛領命,接過書離去。

月長老的笑容在燈下顯得慈祥、和藹,他看著後山的方向,唸叨了一句:“子羽啊,希望你一切順利。”

後山雪宮裡,呼嘯的雪聲中,云為衫忍著腹痛,繼續對抗雪重子。

但她很快就敗下陣來,手裡的柴火棍被折斷,雪重子冷笑一聲:“你用的是劍法,不是刀法,你不是宮門的人。”

說完,他抬起一腳。云為衫本就劇痛難忍,頓時失力跌跪在地。

雪重子起手,尖銳的冰稜朝雲為衫的脖子用力刺下。

宮門崗哨的鐘聲猛然在夜裡響起,夜鴉尖銳的啼叫讓鐘聲聽起來像是喪鐘,格外瘮人。

長老議事廳裡空空蕩蕩,血夜冷寂,一具死狀恐怖的屍體被吊在議事廳上方,屍體在地面投下漆黑恐怖的影子,屍體下方滴滴答答,鮮血凝聚成血泊。

那具被高懸的屍體,竟是月長老的。

議事廳的高牆上,殺人者留下鮮血寫就的詩句,猩紅而張狂——

執刃殤,長老亡,

亡者無聲,弒者無名,

上善若水,大刃無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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