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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1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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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喚做“阿桂”的那人身上的味道一衝, 金花心思晃悠,無數的念頭在心裡噴湧,阿拉坦琪琪格深埋心底的往事沉渣泛起, 她像是剛穿越來時一樣,腦仁兒疼。

無數的畫面在眼前飛馳, 她一會兒看到福臨的臉,一會兒又彷彿是阿桂, 都是寬肩膀, 高高的個兒,喁喁的蒙語,她羞澀地頭抵在“他”胸上,溫厚、瓷實, “他”給她無限的愛護、憐惜。“他”跟她說:“吐了吧。”穿越來時聽的第一句話。

腳軟得像是在馬上顛, 站不住, 搖搖欲墜, 回頭看,她也分不清幫她勒著韁繩的是福臨還是阿桂,大約兩人都有,他們都同她騎過同一匹馬。她突然悟了追青不願意給福臨騎,大約因它認舊主,阿拉坦琪琪格和阿桂是它的舊主。

金花讀到阿拉坦琪琪格剛抵京時鬱鬱寡歡的那一段思緒,呵, 原來如此,是一呼一吸間忍不住的心疼、懊悔。阿桂觸手可及的好,原本已經攥在手心兒裡, 又被阿拉坦琪琪格糊里糊塗地一片天真地推了, 等她回過神兒來, 已經遙不可及。過後每每想起來,都是喘不過氣兒的難受。只得不再想。

所以金花從來沒從阿拉坦琪琪格的回憶裡讀到他。隻影影綽綽的,是阿桂跟阿拉坦琪琪格一起馴服了追青,也是阿桂同阿拉坦琪琪格一起在草原上騎著馬飛馳。只是那時候他倆都還小,一人一張曬得紅黑的臉,日日夜夜,坐臥行走一處。仍都是孩子,不通人事,什麼都沒說。或者阿桂說了,阿拉坦琪琪格沒聽懂。等她終於想明白,她人已經遠遠離了蒙古,囿在京城,高高的宮牆,圍出四角的天。宮中嬤嬤天天耳提命面,教她學規矩,她鬱鬱寡歡。遲了。一切都遲了。她養得白胖,心卻枯瘦。

死了。行屍走肉。

剛看到阿桂,阿拉坦琪琪格重活過來,以往遲了的,她又有了補救的機會。金花頭疼,手卻不自覺揪住那領髒汙的皮袍子不放。扭頭看福臨,他正陰沉著臉盯著她。

炯炯的丹鳳眼,閃爍不定的光,高鼻樑,薄嘴唇,下巴隱約的胡茬,描著他的頜線……從小到大,活了兩輩子,父親之外,對她最好的男人。她忍不住苦笑。那麼多男人,只他沒辜負過她,不管以後如何,烏雲珠、第一子……到此時此刻,他沒辜負過她。下午使了性子走了,一見她還是要握她的手,問她穿得暖不暖。

還有這個肚兒。眼睛從他臉上挪到自己身上,又暖又軟的絲綿袍子下,藏著他的娃娃。終究還是遲了,金花做主,從身到心都給了福臨,再沒有另一個身子,另一顆心,哪怕另一個念頭容阿拉坦琪琪格給阿桂。

金花鬆了拽著阿桂袍子的手,剛從地上彈起來那一下使盡了渾身的力,現在渾身綿綿的,沒勁兒,要是福臨來接著她就好了,她想窩在他懷裡。可再看他,他的臉比先前更陰沉,陰得像裹著疾雨暴風的雲……她柔柔笑一下,摜倒在地,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捂著胸口,芯兒是金花,身子卻是阿拉坦琪琪格,如今金花佔了,可這芯兒和身子都被阿拉坦琪琪格的遺憾折磨,心裡揪著疼,一下喘不上氣來。

耳朵裡像灌了水,嗡嗡地響,所有的人聲都從十萬八千里外傳過來,輕飄飄的。寶音拉著她喊:“娘娘。”她顧不上,使勁抬頭看福臨,殷殷的眼神碰上他冷冰冰的利刀子似的眼風。她忙著捧著胸口喘口氣,終於沒等到他的反應,垂下頭,兩手撐在冰冷的地上,她才穩著沒伏下去,她要等著聽太后治她的罪。

沒想到太后幽幽的聲音說:“底下何人?”

阿桂帶著全身的牛馬糞氣味撲倒跪下,用蒙語說:“稟太后……”

剛起了個頭兒,太后端著蓋碗茶撇了撇沫兒,漫不經心地說:“皇帝還在殿上坐著,稟給大清的皇帝吧。”眼見著兒子氣得臉色鐵青,皇后歪在地上他也不理不睬,她硬摁下臉上的笑,遮掩地飲一口茶。

“稟皇帝和太后,奴才阿桂,是親王的家奴,自小,自小跟阿拉坦琪琪格一起長大。”

“繼續說。”太后又飲口茶,撂了茶碗。殿裡靜悄悄,僅餘的幾個人見皇帝面色不豫,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只有太后存著心“哐啷”一聲把蓋碗兒輕巧地擲在桌上。

“阿拉坦琪琪格不是親王的女兒,親王欺君。”阿桂伏在地上,從牙縫裡硬擠出這一句。

金花聽完,伸手去揪阿桂的袖子,喃喃說:“阿桂,你說的,當真?”

先是震驚。不是父親的女兒,那她是誰,從何處來?顧不上想自己的身世,她竟然先忍不住笑,彎彎的眉眼,紅豔豔的唇幾乎咧到耳朵上,寶石核一樣眼睛,晶晶亮閃著光去看福臨。不是父親的女兒,不姓博爾濟吉特,福臨就不是她表舅舅?往上數五六七八代,他們沒有同一個祖宗。不是親戚,也就沒有血緣關係……他十八,她十六,雖說比現代人早育,在古代也算不得多不成熟的硬生。她火速在心裡盤算定了,伸手把虛撐著的袍子摁實了,兩個多月鼓一個這樣可觀的肚兒,伊多半在她腹中好好的。

“萬歲,我有……”“喜”字弱弱地送出口,正巧太后怒斥一聲:“放肆!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阿桂,你繼續說,把你知道的都說給皇帝聽。”那個“喜”字連金花自己都沒聽清,福臨還是一張烏雲密佈的臉,坐在上首垂著頭不動。他大約也沒聽清,甚至沒瞧見她壓著舌尖念出的那個“喜”。

不等阿桂再開口,先聽到福臨深沉的聲線,聽不出情緒的,幽幽說:“皇后,鬆手。”說完這四個毫無氣勢的字兒,他趕緊閉上嘴,胃裡一陣一陣往上翻湧,喉頭佈滿了鹹腥氣,他怕自己再張嘴先吐一地。可是皇后筍尖樣兒細嫩的手指正抓著那人的袖口,他不能不管……長吸一口氣屏一屏,她常這麼抓著他的袖管,求他、撒嬌,春花樣的臉,葇荑般的手,抓著他搖一搖。眼下她竟抓著別的男人的袖口,那人還是跟她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太后帶來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野人,金花竟然想也不想一下撲到他懷裡,他簡直疑心他眼睛壞了。那真是他的小媳婦兒?最近兩月身子不爽利,動輒病歪歪的,他穿身沾了點兒香的衣裳,湊近了聞才覺得出的,她都嫌棄得吐,推著他去沐浴換衣裳,結果他傷了風,咳咳喘喘,鼻涕噴嚏泗流;反觀她對來人,想也不想就撲上去,手抓著他的髒袍子,臉貼在他身上,那味道,一丈遠也聞得到,是漚了些日子的牛馬羊糞。

心裡先怒到暴跳。只是他是太后教導長大的,輕易不展露情緒和心思,他只攥著拳,垂著頭坐著不動,一抬頭就見她拽著臭奴才的衣領,又用那雙溫柔的桃花眼看自己。像春水,微微的水波,含著隱約的瀲灩,有時映著夕陽,有時照著燈,多數時候都投著他的臉,一雙眼睛裡只有他,蜜糖那樣甜地凝視著他。每次看都心動不已,恨不得把世間所有的好都給她,予取予求。

可她那雙小手……他的眼神重變得像刀子,鋒利地掃過她。

等聽到臭奴才說她不是親王的女兒。他心裡“咯噔”一下,不動聲色的臉上忍不住擰了擰眉。太后千挑萬選,選中她,相貌人品學識都不論,只因她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選定了就急吼吼把她宣進京,在紫禁城住了大半年,找了幾個老嬤嬤教她,規矩倒在其次,主要是教她學著取悅他。

太后的算盤,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做正宮娘娘,以後生了嫡子女,仍由蒙古血脈的人繼承大統。結果,她不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

福臨原想跟她做假夫妻,亦是因她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母親母族的女子,年紀相仿,可跟他終究差著輩兒,原該喊他一聲“表舅舅”,他深受中原儒家漢人文化影響,總覺得娶自己的表外甥女兒彆扭,“一表三千里”又如何,背德。

可等他大婚那會兒見了她,總也把持不住,一顆心專意在她身上,身子也不聽使喚,英明神武的少年天子,連脾性都改了,痴漢似的,搖擺不定間皆是往她身旁湊……早知道她不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他從起頭就寵她,蒙古、滿清、血脈的憂慮都是杞人憂天,庸人自擾,從根兒上沒影兒。

不過,金花不是博爾濟吉特氏,太后會不會逼他廢后?重新選個“真”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再一次逼著他娶旁人,然後催著舊帝新後生育子女?想到這兒,他心裡說不出來的高興還是失落。他答應金花不產育,大約也有跟太后別苗頭的意味,順水推舟,偏不讓太后如願,不生育博爾濟吉特和愛新覺羅血脈的小娃娃。可是撇開姓氏,只要她願意她敢,他想生她和他的小娃娃,就像她說過的,“不要三阿哥的塌鼻樑”,可真是塌鼻樑他也不嫌棄,她生的。

她雙手撐住坐在地上,撫著胸口猛喘氣,她又不舒坦?他心裡刺喇喇地難受,想去扶她,捧著,賜座,或者自己摟在懷裡。可太后還在繼續問阿桂,底牌沒亮全,他只能低著頭不看她,聽阿桂還能說出什麼來。

她喚他,有氣無力的柔聲,她說了什麼?他抬頭看她,她竟沒被阿桂的話嚇到,滿臉喜色望著自己,小圓臉因為笑都紅潤了,含情脈脈的。可她竟然還繼續扯著阿桂的袖口?!

他為何沒發覺她終於放心,鬆了口氣,一手捂在小腹上,老紫色的袍子貼著身子,袍子下那個輕緩的突越發明顯。

作者有話說:

終於碼了一章,睡一覺繼續寫!

寶音趕上來扶住皇后, 把拽著阿桂袖管的那隻柔軟的手拉回來,扶她跪正,揉揉她的背, 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地尊稱一聲:“娘娘。”再跪下,把皇后跟阿桂隔開, 生怕這對被拆散的“青梅竹馬”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再闖下禍。

她最知道阿拉坦琪琪格跟阿桂的那一段情。

小時候是貓嫌狗也嫌的兩個孩子,阿拉坦琪琪格唸書, 阿桂就在外頭追狗攆雞, 等師傅放學,帶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來逗她樂,兩個小人兒在草地上一處滾。

等長大一點,阿桂看阿拉坦琪琪格的眼神先欲語還休, 可阿拉坦琪琪格還跟個孩子似的, 黑紅的臉上一雙眼睛閃閃亮, 捧著臉湊到寶音跟前, 說:“姑姑,我生的好看嗎?”不等她答,又翻身躺在炕上,手攥著自己的大辮子,用辮子梢兒掃著臉,若有所思地說,“阿桂說我好看!”

寶音看著兩個孩子玩在一處, 心裡淨是擔心。太懸殊,一個是親王家名義上的格格,一個是真真兒家生奴才, 再要好也不匹配。兩個孩子一天一天大起來, 她看阿拉坦琪琪格看得越發緊, 圈著她在氈房裡讀書寫字,遠處不能去,太晚不能去,若是隻兩個人出去,多半也不能去,後來阿拉坦琪琪格和阿桂出門總帶著自己的小弟,小尾巴一樣。為了兩人不出岔子,寶音操碎了心。

寶音沒想到,更讓人操心的還在後頭。

京城一道旨意,阿拉坦琪琪格就補了表姑孟古青的缺兒,預定成皇后的人選。親王大喜之下全是驚懼。這個女兒的來路……從小悉心教養,表面上是預備以後到京裡尋個好婆家,實則為了報恩,他的恩人的女孩兒,他務要精心教養,長大嫁個滿蒙貴族,以阿拉坦琪琪格的身世堪配;可要當皇后,他知道太后想選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可這女兒不是他們家的人,他認下這個女兒就是欺君。但凡太后跟他商議一句,他都力攔著不讓阿拉坦琪琪格入宮。

阿拉坦琪琪格聽說皇帝選自己當皇后,震懵了似的,看不出來高興不高興,每天木呆呆的。自從定為皇后的人選,平常日子過起來就不平常,她的閨房已然華貴,仍搬了更華麗的新氈房;吃飯也是天菩薩似的,供著單吃;輕易不能見人,偶然見一見父母和兄弟,他們先跪在地上叩頭;阿桂已經成年,又不是血親,斷斷不能見;唯有乳孃寶音是她用慣的老僕,一直陪著她。

阿桂受的打擊最大。困獸一樣,紅著眼睛在阿拉坦琪琪格的氈房外頭晃,血氣方剛地要發瘋。寶音拉著他說:“好孩子,這就是命。”阿桂眼睛血紅,甕聲甕氣說:“姑姑,這怎麼是命?我阿媽說,阿拉坦琪琪格不是親王的女兒,她跟我一樣!”話音未落,臉上吃了寶音一記響亮的耳光,他耳朵嗡嗡地響,牙齒碰著唇肉,嘴裡是血腥氣,還沒回過神兒來,寶音“撲通”跪在面前,說:“旨意已經到了,她馬上上京,親王不樂意也改不了。為了她的平安,不能亂說。這事兒,真的假的都只能爛在肚子裡。你對她的心意,姑姑知道,你的苦,姑姑也知道。”若論苦,寶音心裡最苦,她的孩子,從小到大都叫她“姑姑”,及笄嫁人,仍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是誰。

所以寶音沒跟著自己的奶姑娘進京,不是為著那些編出來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全是為了看著阿桂。若不是寶音死死拽住阿桂,他幾乎沒去劫送嫁的隊。往後的日子,寶音去哪兒都帶著阿桂,出門行醫也要阿桂趕馬,不過是怕他衝動之下做出荒唐事兒。終於過了約一年,寶音看阿桂雖然鬱鬱寡歡,但是行事不若之前那麼毛躁,她才稍稍安心,應了親王夫婦的託,上京城照料哈斯琪琪格,順便瞧瞧阿拉坦琪琪格。

剛看見阿桂進來,寶音心裡先叫不好。無論是揭出阿桂和皇后的“青梅竹馬”,或是戳穿皇后的身世,都是不得了的大事。阿拉坦琪琪格也果真中了套兒,一個挺身撲到滿身腌臢的阿桂懷裡。寶音忙去看皇帝,一張臉鐵青,陰得要下雨,寶音這樣老辣的人也慌得手抖,如此御前失儀,皇帝頭頂已經隱隱生草,綠油油的一片……等皇后自己鬆開手,柔弱倒地,又對著皇帝殷切把孕事說出來,她慌搶上來,硬穩著心神去扶皇后,再把皇后和阿桂隔開,兩人萬萬不能再有一點親近。

皇后終於露了有孕的喜信兒,只是殿上混亂、太后呵斥,竟然只有寶音一個老婆子聽到?寶音趴在地上,扭頭看阿桂。腦門磕在冰地上,他弓著身,全身的重都壓在頭上。細看寬後背還在不停地顫。相必阿桂也聽見皇后的喜信兒了。寶音重趴好,順手把皇后身後的袍子捋了捋。皇后跪著,寶音心疼,可是這萬分緊急的情形,她只能護著皇后彆著涼,萬一皇帝震怒,降下萬般責罰,她願以身代之,或者把阿拉坦琪琪格真正的身世說出來,只要能護著皇后,她什麼都能,怎麼都行。

如今皇后多脆弱,兩個月的雙身子,下午又跟皇帝揉搓了半下午,傍晚來慈寧宮時還揉著腰嚷不舒服,所以她才寸步不離跟著伺候,直跟進慈寧宮殿裡來。也多虧她跟進來了。寶音跪在皇后身後,權衡了半晌,想來想去都覺得皇后這次危險,多半要吃苦,忍不住又怕又委屈,眼眶裡湧上淚,細瘦的背趴在地上劇烈地顫,她極力忍著不哭出聲來,默默伸手去摸皇后柔軟滑膩的袍子,袍子裡裹著她護了大半輩子的人,她最寶貴的人。寶音生怕這次護不住她。

太后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她的兒子她瞭解,皇后不管不顧直身撲到那奴才懷裡的時候,太后預料自己這招棋必殺,強忍著才沒“籲”出聲。她這個心思深沉的兒子,從小浸淫儒家漢學,在男女大防上最是古董刻板,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皇后跟個奴才摟摟抱抱,還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太后微微笑著又去端茶碗,只要皇帝斥一聲,她馬上順水推舟,頒懿旨廢后。怪不得皇后入宮後行事乖張,還不聽自己這個長輩的話,原是不知哪兒來的“野孩子”,頂著一張狐媚子臉,還不如四貞生得像博爾濟吉特氏家的人。自從蘇墨爾查出皇后的身世,她就懶得跟皇后計較,堂堂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愛新覺羅的媳婦、當今天子的母親,她跟個“野孩子”較勁豈不是自降身份,所以皇后專寵、“裝病”不來請安,她都由著去,只等今兒一擊中!廢后,重新選兒媳婦。

至於阿拉坦琪琪格,專寵的劣跡在前,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太后需提防著皇帝氣兒消了再念往日的情分,以後翻回來禍害,小命兒是留不得了,趁著皇帝盛怒,無論是賜綾還是賜酒,給她留個全屍算是自己仁義。

皇帝一開口,太后忙接話,說:“皇后身世這般,舉止如此,難堪鳳印,依予……”話還沒說完,皇帝也端了個蓋碗茶,閒閒呷一口,說:“皇后對個奴才……更何況是個背主的刁奴,朕替皇后不值。皇后的身世,不過是個刁奴隨口說一句,又關著表姐和親王,事關皇額孃的母族,若皇后的身世如刁奴所說,親王全家欺君,犯的是株連全族、掉腦袋的大罪,不可不明察;退一萬步,皇后的身世如這奴才所言,傳揚開,議政王大臣會議必有議論,蒙古四十九旗的世家尚且如此靠不住,以後蒙古女子入宮怕是難了;再追究起表姐和親王的罪狀,朕想保他們怕也難。”

一席話,說得太后心頭陣陣膽寒,她只想著要廢后,千方百計尋了皇后的不是,想著自己的表外甥女兒和親王終究是蒙古顯赫的貴族,不過是遮掩一句責罰兩句便罷,忘了皇家無家事,愛新覺羅家的事,件件是國事;再牽上蒙古四十九旗,越發盤根錯節。太后明白,急切間是不能如願的了。於是順著皇帝的話茬,給兩邊都留了餘地,說:“那還是要細細查訪,查明瞭皇后的身世再做打算。至於皇后,圈禁在永壽宮側宮,著靜妃看管。”太后睇了眼殿下眾人,“今日的事,不準走漏一個字兒,予在外頭聽到一個議論,你們就都是死人了。”

福臨聽說要把金花圈禁,心裡老大不願意。但是想到剛剛她撲到阿桂懷裡,又醋溜溜的,心上說不出來是嫉妒或是生氣,總之極不爽快。永壽宮簡樸些,倒不至於凍餒,讓她吃點苦頭、寒夜裡靜思一晚也成;而且總要給太后個臺階下。於是沒反駁,說:“今兒先這麼著,朕這就安排人去查皇后的身世,乾脆把表姐和親王也一併‘請’進京問話。”特意用了個“請”字,輕描淡寫的,更顯得他全不信阿桂的胡言亂語。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望著金花,她規規矩矩跪在下頭,垂著頭,看不到那張枝頭桃花一樣鮮泠泠的臉。也不急在這一刻,最晚不過明日下朝,他就去永壽宮接她回坤寧宮。

手掩著嘴,輕咳了兩聲,眼光掃到阿桂身上:“這個背主刁奴,送去西苑看起來,你們都仔細著,事情沒查清楚,他死了你們都陪葬。”皇帝說完,站起身一甩袖子走了。

作者有話說:

圈禁?金花抬頭, 只來得及看福臨的背影。頎長的身形一閃,寬肩蜂腰,袍子下遮掩不住的長腿。她心裡糊塗著, 想不明白。最近被他寵過頭,事事護著, 她樂得在後宮的事上極鬆懈,身子這情形, 也沒精力想那些, 甚至連太后都應對得敷衍,專心專意只在娃娃身上。

身世。本來規矩跪著,皇帝走了,她緩緩坐在腳丫子上, 抻抻袍子, 坐得舒服, 她才得空想想身世。對金花, 這具肉身是誰的骨肉都大差不差;可是對肚兒裡的娃娃,她不姓博爾濟吉特,他不是她表舅舅,娃娃就不是近親育的孩子……心裡酸溜溜的,眼角疼,眼淚一個勁兒往上湧,她差點兒喝落胎藥。一邊滾淚珠兒, 一邊又低著頭笑,手柔柔摸上鼓鼓的肚兒:“多虧為娘大膽,也多虧你爹爹對娘好, 但凡他有一點兒二心、壞脾氣或是今天愛這個明天愛那個, 都沒你了。”

正想著, 太后在上頭看著,皇后在殿下若無其事又旁若無人,還歪著身子舒舒服服坐下了,分外扎眼。本來這天大的身世秘密揭出來,該如個驚雷炸裂,把皇帝皇后這對小夫妻都擊懵,由著她做主要廢要殺才對,結果兩人,一個拈酸吃醋,說罰捨不得罰,讓個在宮裡幾乎沒有地位的廢后看管現後,一個幽幽怨怨變做滿臉含喜。皇帝倒好算盤,算準了靜妃平日裡也就逞口舌之快,沒有做下狠毒之事的膽量。真要敲打皇后,還是要自己動手,於是說:“蘇墨爾,把皇后送去永壽宮,跟靜妃說,好生看著。”說著對蘇墨爾使了個眼色。

寶音看蘇墨爾要來扯皇后,先伸過手護著她,又慢慢扶她起來。皇后跪了一陣又團身坐著,腳早麻了,腿上軟綿綿,抓著寶音的手,嬌聲說了句:“腳麻了。”趁著寶音給她揉腿的功夫,她想起來些什麼,轉頭對阿桂說,“阿桂,你的心事,阿拉坦琪琪格知道;她來了這兒,仍難受了好些日子,只是現在……過去了,你也忘了阿拉坦琪琪格吧。”這是替阿拉坦琪琪格囑咐阿桂的幾句,他若是能放下,從頭開始好好過日子,想是阿拉坦琪琪格樂見的。

沒想到阿桂跪在地上,仍舊是那個頭磕在涼磚上的姿勢,他從牙縫兒裡擠出幾個惡狠狠的字兒:“遲了。”

金花聽了這句,遍體生寒,忍不住往後退一步,靠在寶音身上,朗聲叫了一句:“阿桂。”還要再開口說什麼,蘇墨爾在一旁冷冷說:“娘娘早些動身,老奴送了娘娘過去還要帶話給靜妃。”

阿桂抬起頭,紅彤彤的眼睛定定瞪著蘇墨爾:“姑姑答應的,都不做數了?”

蘇墨爾看也不看他,語氣淡淡的,傲慢招呼侍衛:“來人,萬歲爺讓帶去西苑押著,怎麼拖拖拉拉的還不動手?”等侍衛把他從地上拖起來,她又乜斜一眼,說:“如今,人家二人你也看到了,一個變了心,一個不願意撒手,你若搶得過……”

話還沒說完,阿桂猛地朝皇后衝了一步,嚇得金花急忙往寶音身後躲,一邊喊:“姑姑。”阿桂見阿拉坦琪琪格如此,愣在當地,她竟是真的變心了。不過就算她變心,他也帶了極大的殺招來,想著,他臉上露出一個詭秘的微笑,厚唇下一排白淨的牙。看阿拉坦琪琪格嬌俏地從寶音身後探出個頭來,那張熟悉的鵝蛋臉,不像以前吹多了草原的風,黑紅黑紅的,現在白裡透粉,滑膩得像羊尾巴上的脂,油光光軟糯糯。那雙眼睛,也跟以前不一樣。她不再是那個眼神清澈沒有一絲波瀾的小姑娘,她眼睛裡有他看不透的生疏。

阿桂抖了抖身上臭烘烘的皮袍子,大搖大擺跟著侍衛出門而去。

*

永壽宮現在就是座冷宮。

先是孟古青廢后,立為靜妃,謫居永壽宮側宮,當時寧妃就悻悻的,總覺得皇宮那麼大,非把個廢后指到她宮裡;後來不知為著什麼緣故,寧妃又惹了禍,礙著二阿哥福全的臉面,寧妃沒有廢降,但是吃穿用度都從妃降為庶妃。從此,對永壽宮,人人得而踩一腳,宮中的主子奴才都繞著走。一來,不知道寧妃做下何等禍事,惹得皇帝和太后都不痛快,人人怕牽連,避之唯恐不及;二來,宮中人迷信,永壽宮的兩位小主接連出事,眾人唯恐惹黴運邪祟上身。於是永壽宮門可羅雀,儼然冷宮。

皇后踏進側宮,先打了個噴嚏,一向疏於打掃,瞧著沒有灰塵蛛網,瞧不見處蓄著經年累月的灰,一開門,飄飄搖搖,淨往人嗓子眼兒裡灌。又是間背陰的小屋子,入冬後就沒生過火,早凍透了,冷窩冷炕。金花倒不畏寒,唯對灰塵和氣味格外敏感,又帶著現代人的狷介,總覺得這灰裡指不定藏著什麼明朝的病清朝的菌,連打了兩個噴嚏之後,從屋子裡退出去,在廊下坐著,撒嬌:“姑姑先打掃打掃我再進,這味兒。”說完用白白的小手當扇子拂了拂鼻下,又捂著胸口要吐。

寶音看了眼如墨的夜色,十一月底,北風呼呼地吹,天上濃厚的雲,一顆星也看不見。夜裡廊下都能凍梨了,眼看要下雪。皇后這一身吹彈可破的嬌嫩骨肉,可經不住這風,於是順著她的背,哄她說:“娘娘,夜了,不能在院子裡坐,你現在這樣,受了寒可了不得,叫她們灑灑水,先進屋。”話是這麼說,跟皇后來永壽宮伺候的只有寶音,小宮女和小太監都叫蘇墨爾送回坤寧宮看管起來。寶音想收拾收拾屋子也只能自己動手。給皇后拉拉斗篷,摸摸她的手,熱乎乎的,寶音才稍稍安心些,勸,“娘娘寬心,這就是個臨時局,萬歲爺也是一時氣頭上。”

皇后累了,兩把頭的翅兒抵在柱子上,閉著眼睛說:“瞧他,看著聰明,原來是個假的,跟他說當要的就聽不見。人家現在這樣,下午給他鬧得怪不舒服……”她的手又往肚子上捂,“他又把人攆到這冷冷清清的地方,還不讓人伺候。”睜開眼睛,歉意地盯著寶音,“姑姑,往常我肯定幫你收拾,現在我可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了。”這也是上輩子帶來的脾性,看別人忙一定要搭把手,可她現在有氣無力。本來精神好,下午還在坤寧宮給娃娃選料子,誰想晚上就是冷宮廢后的“階下囚”,精神頭也耗盡了,渾身綿軟,肚裡“咕嚕”一聲,她還餓,“姑姑,有吃的嚒?餓了。”

寶音一拍手:“可不是,娘娘下午不舒服,什麼也沒吃,想著去請安能有多久,去去就回,誰知忙到這時辰。娘娘可不禁餓。”她忙進殿轉了一圈,竟是連口水也沒尋來,茶壺茶碗上一層薄灰。寶音說:“老奴去靜妃處看看,老奴給她嫂子接生過,她進京前兒還來老奴這兒求過多子的方子,討口水總該給的。”

皇后淡淡笑,伸手拉著寶音的衣裳角:“姑姑白去碰釘子,靜妃不來欺負我就罷了,現在紫禁城裡指不定傳什麼,說不定在她們嘴裡,萬歲爺已經廢后了。”人餓的時候世界觀不同,她現在又餓又累,情緒就忍不住悲觀,她跟他不是血緣親戚的高興淡下去,他跟烏雲珠的老故事的擔憂在心裡盤桓,所以由著太后把她圈禁永壽宮,算是順水推舟,給烏雲珠讓路?剛他臉陰得要下雨,她看了他幾次兩人都沒對上眼神兒。

她又被阿拉坦琪琪格的勁兒鼓譟著撲到阿桂懷裡,現在回想起來忍不住“騰”地臉紅,對金花,阿桂算是陌生人,怎麼撲過去的……就算是上輩子,她不古板,也不是那麼開放的人。這麼想著,福臨生氣又大約情有可原。先是左推右擋的,他一碰她,她先哭,不情不願;又一下撲到別的男人懷裡。就跟她“身在曹營心在漢”似的。所以再見他,非要把身子的事兒跟他談開了說,她擔驚受怕這些日子,左右為難地保到眼下,往後要麼他護著她,要麼他跟別人好去,等他種好痘,對他,她真的盡了全力了。

可是想到他跟別人好,眼淚止不住撲簌簌往下滾,又聽寶音說:“怨不得萬歲爺生氣,娘娘跟阿桂再要好,也不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皇后還嘴硬,捏著袖口說:“誰讓他下午撣衣襟走了,還要去景仁宮看三阿哥,存心氣我。大婚那夜就是他解衣袢去了景仁宮,今天又是。心裡煩,身上這小東西又鬧,一會兒噁心一會兒吐,擔驚受怕唯恐伊盲的聾的啞的傻的少根手指頭……這麼些心事都是我,他倒好,又對著襄親王不服氣罷,又要圈禁罷。把人打發到這個鬼地方,缺吃少穿的,不幫忙就算了,還淨添亂……”

皇后一席話,纏七纏八,有的事兒寶音知道,還有好些寶音聽都沒聽過,給她聽了個整頭霧,正懵懂著,有人舉著燈籠走過來。黑暗裡看不清來人,寶音一下緊張起來,伸手護著皇后,又怕皇后說出什麼抱怨的話來,截住金花的話頭說:“娘娘有人來了。”

烏漆漆的夜色裡, 一隻蜜糖色的燈籠,照出一個深色衣裳的美人兒。婷婷走到跟前,輕身行個禮, 脆生生說:“老遠聽嫂嫂這一口蒙語,咕咕嚕嚕, 還想聽個壁角,可惜聽不懂說的什麼。”是孔四貞。

也不等皇后答話, 四貞在她身邊的欄杆上擠著坐下, 親親熱熱摟著皇后的背說:“怪冷的,怎麼不進屋,在這裡乾坐著。”

皇后撇撇嘴:“裡頭一股子味兒,久不住人的, 剛進去又給燻出來了。不過, 我這‘圈禁’的人, 別人避之唯恐不及, 妹妹怎麼來了?”她正餓肚子,又幽怨,對四貞說話忍不住的陰陽怪氣。

“太后做主,沒有旨意,妹子可不敢來。還不是我那哥哥,巴巴兒地遣人送東西,又叫小太監傳話, 瞪著眼睛催我快著些,如今那小太監還沒走呢,在屋裡等著我回去答話。”四貞說著笑嘻嘻看皇后, “賢伉儷又作怪, 作怪自去作, 偏生拿我這孤女做什麼筏子,黑燈瞎火的,又冷,非讓人走這一遭。送兵符密信緊要東西也就罷了,你瞧瞧。”說著從小宮女手裡接過個挎筐,掀開布罩,裡面乖乖團著蔫頭耷腦的胖大橘,見了主人弱弱“喵”一聲。

皇后伸手抱了懨懨的貓兒在懷裡,撓著它的腦袋頂兒,嬌聲對貓兒說:“送你來啦?我正想你。”又對四貞說,“這正是緊要東西,那一宮東西都能捨下,這是萬萬舍不下的。”

只是,連貓兒都送來了,他是鐵了心要她長長久久住永壽宮?剛一言不發鐵青著臉走了,夜裡就把她寶貝的貓兒送來,說不準是怕她掛記貓兒,還是表示要跟她“割席”?四貞在跟前,急切間她想不了那麼多,肚子又“咕嚕”一聲,幾句話的功夫,她更餓了,“妹子帶點心了嚒?嫂嫂餓了。”

“還點心,御膳都送這兒來了。要不說賢伉儷作怪,直接把人傳回去一起吃不好嚒,非要裝腔作勢,三窩兩塊,藕斷絲連。做戲給太后看?嫂嫂準備在哪兒擺?”四貞調笑地看了一眼皇嫂,一邊朝院子裡努努嘴兒,皇后才發覺宮門外還有一隊人一串燈籠,正是御膳房送膳的小太監。

胖大橘養得好,一身溜光水滑的皮毛,臥在懷裡跟個裹了大毛兒的小火爐似的,皇后抱著大橘裹了裹斗篷,坐在廊下也不冷。顧不上剛四貞嘲笑他們小兩口的這句話,一心張羅著吃這一頓:“搬個桌子擺這兒,我餓得不成了……預外請妹子帶來的人搭把手,幫姑姑灑掃,吃飽了該歇了。”說著鵝蛋臉紅了紅,低著頭羞澀地笑笑,手還在胖大橘腦袋頂上撓,撓得貓兒在她腿上盤著不動窩兒,只一個勁兒“呼嚕呼嚕”。不管福臨怎麼想的,她的日子還得過,萬一福臨變心,她就帶著懷裡的貓兒、肚兒裡的娃娃一塊兒過活,管他呢。這麼想著,搬來冷宮也不壞,遠遠離了那起子人,眼不見心不煩。心裡想通了,肚上的餓就更急,眼睛盯著小太監們手裡的包袱,招呼:“來來來,報報是什麼菜。”

*

福臨在坤寧宮給金花收拾了貓兒、穿的和用的,遣人去找四貞,把御膳也指到永壽宮。這一氣兒忙完,他心裡舒坦些,有了他送去的那些,永壽宮再簡陋,她也凍不著餓不著。只是這一來,坤寧宮就空落落的,她不在這兒,他也格外沒趣兒,於是起身回養心殿。想想這一天,在紫禁城裡來來回回走了多少趟,吹了多少寒風,還被阿桂那身皮袍子燻了一晌。坐在輿上,他忍不住嘆口氣,鬆了腰板兒歇一歇。

天上濃厚的雲,遮得密不透風,沒有月亮,更看不到星。大約要下雪了罷,他幽幽想。上好的銀絲炭和炭盆都送到永壽宮,下雪也凍不著她。倒是他現在又冷又餓,渾身痠疼,在輿上打了兩個寒戰。

想著回養心殿可以歇歇,喝口茶墊墊肚子,不料,後宮劇變,早有蠢蠢欲動的美人兒要來獻殷勤。還沒到宮門口,隱隱看到宮門口一豆亮,走近了,御道上跪著個錦衣華服的人。福臨想,要是金花就好了。要是金花,他就不顧太后說的勞什子“圈禁”,暖暖和和留她在養心殿,兩人和和美美說說話兒作伴兒。迫著她在他跟阿桂裡選出個最上心著意的;再坦白下怎麼想的,見著旁的男人就撲上去,若是他撲到個嬪妃懷裡,她指不定要怎麼吃醋撒嬌,扭著身兒不理他……想起她平常對著他使小性兒、撒嬌、發脾氣,他忍不住笑,是跟他多親近,敢對著他這萬乘之君使作,心裡油然而生一股甜蜜之情。

下了輿看,是佟妃,他擰了擰眉頭。再一展眼,還帶著三阿哥。天寒地凍的,她怎麼把奶娃娃阿哥也帶出來了,為了爭寵,他這些嬪妃當真不是吃素的。想著金花往日老說:“不要三阿哥的塌鼻樑。”他越過佟妃,去奶孃手裡把三阿哥接在懷裡,掀開襁褓就著燈籠看他,快百天了,這孩子,仍細眉細眼的,也真是金花說的“塌鼻樑”,眉眼間像摁了一下那麼平。小皮老鼠似的,他伸著修長的指在兒子的鼻樑上掐了一把。想著金花最喜歡他這些孩子們,他忍不住起了阿瑪的勢,掀著斗篷把他護在懷裡,邁著長腿進了養心殿,對佟妃只冷冷丟了一句:“一起進來吧。”

*

吹了一夜北風,早上皇后餓醒了,抱著胖大橘從被窩裡伸出潤澤的圓臉龐,問:“姑姑,早上吃什麼?”

寶音過來點點她的嘟嘟腮肉,說:“餓啦?你倒不愁不憂沒心事,昨天出了那麼大事兒,問都不問一句,來來回回淨惦記吃什麼。”

皇后手在胖大橘身上來回捋,捋了兩把,絆到它頸上一個布條,順著布條,摸到個圈。掀開被子說:“怨不得胖橘昨夜一直在我身上來回拱,原來是不舒服,姑姑快看它這是掛了個什麼?”主僕二人一看,是條手絹,繫著昨兒福臨擲下的那枚大金剛鑽戒指。金花身子不舒服太后又叫得急,擱在妝臺上沒戴。夜裡吃好就睡了,也沒留意貓兒身上還繫著這麼大顆寶石。怪道昨夜貓兒身上什麼硌人,皇后還以為是自己“豌豆公主”,換了地兒擇席。

算福臨心細,發現她沒戴,掛在貓兒身上給她送來。也等於是說,永壽宮是個臨時局,等太后氣消了就接她回去。無論是他這人還是他送的東西,都要她好好收著。金花想到他往日腆著臉往她眼下湊,長長的丹鳳眼裡的波還透著粉,披著皇帝的皮,又遮不住要討她的好的那副怪樣子,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心裡暢快說:“委屈我們大橘了,戴著這麼大石頭睡一晚,今兒給吃魚。”

寶音笑著出去,說:“搞不懂,貓兒狗兒好了歹了。娘娘把被窩掖好,今早炭盆熄了,這一簍子炭還是省著點兒,眼看要下雪。“寶音怕冷起來捉襟見肘,寧可現在省著點兒用。

皇后乖乖包進被窩裡:“姑姑快點預備飯,餓了。這會兒他上朝去了肯定不得閒兒,一會兒該來接我,咱們吃過飯攏攏細軟,姑姑給我梳梳頭。”以後怎麼樣不知道,現在他肯定離不開她,下朝一定來接她回去,最不濟也該來瞧瞧她,她有大事體同他說,要打扮得精神些。

只是右眼皮一直跳,她拿手揉了又揉,還是跳個不住;早上餓,卻吃不下,喝了兩口牛乳,心口就堵著,看著一桌好吃的,眼睛饞,吃進嘴裡反而不是那個味兒。剛起來就渾身累,身上一陣一陣起寒,還酸溜溜的。手腕子伸到寶音眼前,說:“姑姑,我怪不舒服,幫我號號脈。”

寶音站在炕邊,捏著她的手頓了頓,說:“好著呢。”她自從有身孕就陰晴不定,一會兒高興一會憂;又疑神疑鬼,總擔心肚兒裡的娃娃有恙,寶音早習慣了,回回給她診脈都是“好著呢”。這回她不依,歪在炕上,自己撫著胸口,直勾勾的眼睛盯著頂棚,說:“姑姑,我真的難受,心裡堵著,渾身不舒服。你給我好好診診。”

寶音在炕上歪身坐下,把她的手腕擺正了,細細號了一回,又叫她伸舌頭看舌苔,虎著臉看了一回,說:“當真好著。脈相面相都極好,你放心吧,姑姑接的娃娃少說也有大幾十,什麼時候出過差錯。”說著伸手摸摸皇后額邊的小碎髮,皇后睡飽了,臉色紅撲撲的,只是她身子終究跟以前不一樣,唇色不及以前紅豔,還透著點兒黃氣,看得寶音心疼,女子終究躲不過這一關,孕產的苦,貴為皇后也要乖乖吃。

“可我心裡‘撲通撲通’的,不安定。右眼皮還一直跳。姑姑去扯個白綿紙給我貼上。”都是上輩子的俗語,“右眼跳災”,眼皮跳就貼個瓜子皮兒,可是在永壽宮上哪兒找瓜子皮兒。

“醜。姑姑給揉兩下就好了。”貼白綿紙像什麼樣兒,寶音伸手在皇后右眼皮上摸了兩下,她從小養大的孩子,早習慣阿拉坦琪琪格撒嬌、擺譜,可是今早這樣還是有些不尋常,身子是沒事兒,可是她一雙眼睛滴溜溜轉,透著莫名的不安;剛起時還一團喜氣等著皇帝來接她,吃過早膳就歪在炕上唧唧歪歪。

是帝后兩人心有靈犀,她懷孕時他跟著吐,他生病了她一塊兒不好受。

作者有話說:

緊趕慢趕寫到生病,提前在評論區劇透過。厚厚。

假期還有一天,假期愉快喔。

目標是日更。

吃過早膳, 寶音伺候皇后梳洗,仍是昨天的首飾,細細幫她修飾一番。戴到最後, 只餘那隻大金剛鑽戒指。冬日的晨光,清澈凜冽, 照在切割古樸的大寶石上,泛著細碎的光。寶音問:“戴嗎?”皇后把戒指拿在手裡轉著圈看了看, 碩大的一顆白鑽, 放在手指上比一比,鴿子蛋,寶光燦爛。心裡想,這會兒不流行鑽石, 難為福臨, 從哪兒找了這麼大一顆石頭, 鑲得簡單精緻。不得不承認, 大鑽就是好看,趁在她這雙細白的小手上,越反差越好看。心裡想戴,嘴上卻說:“不戴,哪有自己戴的。”於是找了根藕荷色的緞繩,拴著戒指掛在頸上。解開項下第一顆紐兒,一翻領兒, 白膩膩的鎖骨窩兒裡,陳著一枚七彩光流淌的鑽,朝著寶音歪著頭笑:“好看嗎?”

寶音給她合上領兒, 繫上紐, 說:“好看。”眼睛跨過窗欞看殿外, 日頭剛越過宮牆頭,時辰還早,再看皇后,一早起來說不舒服,現在臉色蠟黃,於是說,“娘娘先去炕上歇一歇。”又把胖大橘抱來塞在她懷裡,“咱們先不籠炭盆,抱著它暖和。”寶音固執地省著炭,皇后樂得抱著貓兒。寶音剛來那會兒,總覺得胖大橘沒輕沒重,弓著身子蹦上跳下,砸著地,“嘭”那樣響,生怕它後腿一伸,給皇后一腿。這次貓兒從坤寧宮到永壽宮,不知是不是換了屋子,轉了性兒。昨夜乍到只是團在皇后身邊怯生生“喵嗚”;今晨膽子大了,也不過腦袋頂兒往皇后身上拱兩下。寶音看貓兒乖順,屋裡又冷,才不攆它,允它跟皇后親近。

金花把胖大橘抱在腿上,用三根手指頭當梳子,從頭順到腳,再逆回來,來回搓)弄,抓得胖大橘在她手邊一個勁“呼嚕呼嚕”,閉著眼睛用頭頂找她的頭掌心。金花湊過去聞聞它腦袋頂,用翹鼻尖兒碰碰脖頸兒上的長毛,小聲說:“乖孩子。”她心裡莫名其妙的七上八下,抱著貓兒時稍稍安定些。

寶音忙著把屋子裡細處再收拾一遍,進進出出,不經意瞥見胖大橘躺在皇后腿上,毛茸茸的長尾巴耷拉著,露著白肚皮張牙舞爪,離皇后的肚子只有一寸,於是說:“娘娘仔細。”皇后小手在大橘白肚上輕巧點一點,再柔柔摸到自己身上,遲疑著愛惜地揉一揉,抬起臉來彎彎眉眼說:“不妨事,它有數。依著我,一天摸一萬遍,手都松不下來,看看伊長大點兒沒。姑姑,這樣是不是不好?”說著竟然臉紅了,搖搖頭。又看窗外,紅日高懸,喃喃說:“他怎麼還不來接我。”心裡想著,等他也知道這個喜信兒,這個肚兒,一天得被極愛惜地摸兩萬遍。

寶音傾耳聽,外頭隱隱約約鬧哄哄的,說:“老奴出去瞧瞧。也許是御輿來了。”皇帝探皇后慣不用通報,不要她在門口跪迎,總是自顧自就來了。結果剛走到宮門口,被靜妃宮裡的太監攔住:“姑姑請回,我們宮裡主子接了太后娘娘的旨意,不準皇后娘娘出門,娘娘隨身伺候的人自然也不能出去。”太監是前明留下來的漢人,一口字正腔圓的官話,寶音一個字兒沒聽懂。但看他一條胳膊攔在門口,只能抻著頭往外看,宮道上來來往往的小太監,人手一隻瓢,正舀著白灰往牆根兒地上灑。忍不住用蒙語問:“外頭忙什麼?”

攔門的太監哪兒聽得懂,只管推著胳膊把寶音往宮院裡趕,嘴裡念著:“回去回去。”

寶音悻悻回來,走到廊下,看身上,剛剛太監拍的一個白手印,心裡嫌棄,撣淨了,進屋說:“外頭亂叨叨的,宮道上太監來來往往的不知道灑什麼,想是皇帝不常往永壽宮來,正在灑掃淨街。”

皇后聽了,鬆開貓兒,縱著腿探鞋,要下炕,說:“我也去看看熱鬧。”被寶音扶住,仍把她往炕上送,又聽寶音勸:“娘娘,外頭塵土飛揚,嗆著不是玩兒的,你只安心躺著,還要好好將養著不是。”又把貓兒送到她懷裡,“你們玩兒,老奴去洗洗帳子。”說著動手拆床頭的帳子。

皇后弱弱伸手拽寶音的衣裳袖兒,說:“洗它做什麼,左不過該走了。姑姑點個茶,咱倆說說話。”小姑娘那樣搖著寶音的袖兒撒嬌,寶音看了眼她蠟黃的小胖臉,忍不住停下手,想,若是天長日久住時,再洗也不遲;阿拉坦琪琪格這小可憐見的。於是馬上問:“娘娘喝什麼茶?可惜沒帶茶食來。”

皇后黑白分明的眼珠兒轉一轉,說:“隨便什麼茶,去去膩。茶食就吃酸梅子,昨兒四貞不是把那一罐子都帶來了。姑姑幫我拿來。”

寶音一邊去找酸梅子罐子,一邊問:“娘娘現在喜歡吃酸的?還是辣的?”

“‘酸兒辣女’唄?姑姑也信這一套?您接過大幾十個娃娃,這個準嚒?”皇后一邊擼著貓兒,一邊說了這一句,又說:“我想要公主,從小給她穿好看的小裙子,扎小辮兒,讓二哥三哥帶她玩兒。”掰著手指頭算,“不止福全和三阿哥,楊庶妃和端貴人的孩子也比她大,幾個小哥哥小姐姐!”還有幾句不便說,生在皇家,阿哥若是繼位就罷了,沒繼位的,恐怕一輩子被繼位的兄弟忌憚;可是繼位當皇帝又沒什麼好。看福臨,天天操心,一會兒海上不太平,一會兒雲南出事兒,沒個靜心的時候。順治後一代的皇帝還要除鰲拜、平三藩,一面□□,一邊抗葛爾丹,從少年忙到老年。她不想要娃娃操這麼多心。

“依老奴說,生阿哥有兒子的好,生公主有女兒的好。大清的公主多半要跟蒙古和親,從小在紫禁城花兒一般地嬌養長大,怕是受不了草原的風沙。娘娘也捨不得不是。”寶音“噗”拔開酸梅子罐子,幽幽說了這一句。

“也是。十二三歲就送走和親,我可捨不得。這麼看還是兒子好,至少出宮立府前都能養在跟前。”若是以後繼了大統,就能長長久久母子作伴了。撿顆梅子噙在嘴裡,“歸根結底,想那麼多也沒用。伊只要好好的,平平安安出生,我能陪伊健健康康長大,就知足了。”手摸在肚子上,“也不知道伊在裡頭好不好。”

古代生產全靠中醫號脈、穩婆接生,一旦懷孕生產時出點兒意外,大小都保不住是常事兒,所以才說生產就是鬼門關裡走一遭。也是因為生產危險,寶音這樣粗通醫理、經驗豐富的穩婆,也許急中生智拽一把,就能把產婦母子從鬼門關拉回來,難怪受蒙古貴族推崇,奉為上賓。可就算寶音,也不敢打保票皇后一定順利生產。

寶音頭也不抬,點著茶故作鎮定地說:“一眨眼,這不懷了兩個多月了,若是有事,早該有事了。”安撫了皇后這一句,又說,“等三個月後胎相穩了,娘娘就好好聽老奴的話,天天繞著御花園走兩圈,保管好生。走一步看一步,別沉不住氣。”茶點好了,把碗送到皇后面前,鄭重其事說,“吃多了對身子有礙,說準了,就吃一盞,解解饞算了。”

“若說饞,我饞咖啡,等萬歲來,我跟他說,讓他去找湯瑪法討一杯。”皇后聽寶音這麼說,心裡安定一些。本來穿越來的日子都是白撿的,全新的體驗。上輩子沒被男人小心呵護著愛惜,這輩子福臨無微不至愛護她縱容她;沒體驗過懷孕生小孩,現在小腹脹脹的,日夜提醒她正孕著嶄新的小生命,她的和他的娃娃,裹在她身上那個輕緩的突下,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日夜“咚咚”地跳。還有什麼不知足的,若是沒穿越,她的命也就戛然而止了罷。

這麼想著,舒展的心更松到無窮大,笑著從碗上抬起臉來:“好,聽姑姑的話。”等寶音接了盞,她伸著嫩嫩的水蔥一樣的手指摁胖大橘溼潤冰涼的鼻尖兒,說:“你也聽話。”與其說她囑貓兒,更像是說給肚兒裡娃娃聽。說完摟著貓兒歪下,口中品著茶,咂摸著酸梅子的味道。她鮮活分明地活在這一刻,當下。

寶音重新點一碗茶自己吃,皇后微微笑著看她,突然想起來個八卦,饒有興味地問:“姑姑,阿拉坦琪琪格不是親王親生的,那是誰的孩子?您知道嚒?阿桂又怎麼知道的……”

寶音嗆了一下,放下盞咳個不休,皇后忙說:“姑姑慢著點兒喝。”等寶音氣喘平了,又追著問:“姑姑知道嚒?”

“你這孩子,跟說別人的事兒似的,還阿拉坦琪琪格,自己的名兒都不認了……”寶音抽帕子抹了下嘴唇,顧左右說了這麼一句。她以為皇后從慈寧宮出來就該追問自己的身世,結果皇后沒事兒人似的,昨夜先吃後睡,今早又是先吃膳再吃茶,現在揉著貓兒,得閒,終於想起來了。

“我光想著跟他不是親戚。白叫了那麼多次‘表舅舅’……”她一寸一寸揉著胖大橘的皮毛,一字一句地說,“想想看,從小爹媽對我挺好的,哥哥姐姐還有弟弟對我也好,沒有因為我不是親生的就兩樣待我,甚至對我比對親生的還更好。生恩養恩,都報答不完,我現在最怕的是太后追究父親母親欺君。”嘆口氣,想想她那包羅萬有、無窮無盡的嫁妝箱子,就知道親王夫婦對她多麼嬌養寵愛;再想想她跟哈斯琪琪格,親姐妹還有扯頭花拌嘴的,她倆從小就好得像一個人,所以金花見了哈斯琪琪格忍不住地親近。若不是為了肚兒裡這位,她寧可自己是親王夫婦親生的,她想要這樣一家子骨肉至親。

所以還要查問阿拉坦琪琪格的身世嚒?金花猶豫。只要跟福臨不是親戚就算了吧,畢竟生身父母沒教養過她。

就像上輩子,生她的是父母,養她的是祖父母。母親從記事起就沒見過,父親譬如個吉祥物,只在年節時出現,陪她一兩個鐘頭,另外,像個取款機,打錢。問她跟誰親,當然是跟祖父母。“我大約沒有生身父母緣,幾輩子都沒跟親爹熱娘一處長大。”她伸手挪到小腹上,隔著棉袍子,小心摸著它,所以她想好好生養這個小娃娃,跟福臨一塊兒,親爹熱娘地養育伊。也是因為知道沒有爹媽教養的小朋友多寂寞,她對福全格外關護,逼著福臨抱孩子換尿布。

一句話說得寶音眼裡都是淚,只能裝著收茶壺茶盞,站起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用袖子抹眼淚,她的傻孩子,親媽從小陪著她,只是她不知道罷了。又聽她敷衍地追問一句:“姑姑知道嚒?姑姑若是不知道就算了,再有機會問問阿桂。”

寶音壓了壓鼻酸,輕輕抽鼻子,轉回來說:“還敢去惹阿桂,看鬧這一場。要不是因為阿桂,萬歲爺怎麼會答應娘娘搬到冷宮。天大的喜事,萬歲爺還不知道。”說著,更觸動了心事。女子獨自懷著孕,男子不明就裡,本來是喜事,卻陰差陽錯……這其中的悲辛,再沒人比她更有體會,她不想皇后走自己的老路。於是帶著淡淡的鼻塞說,“萬歲爺來,無論如何得把有孕的事稟知。”

“還不是怕小娃娃有事,他空歡喜。如今不是親戚,他再來,我就跟他說。”她扭頭看看外頭的日頭,什麼時辰了,他竟然還沒來,他再不來,她要盤算怎麼罰他了。

作者有話說:

小寶寶和大胖橘真可愛。

心虛劇透我們兒女雙全。

希望崽崽都健康快樂長大-

求收藏下一本。《清穿之乾隆不是我姐夫?》

乾隆單箭頭追妻元后,構思中寶親王還挺慘的,元后就是個“渣女”了。

日頭西斜, 金花肚裡“咕嚕”拖了個長聲兒。早起等福臨,左等不來,右等不來, 她抱著貓兒睡了一覺,起來又捧著話本子看得津津有味。肚子餓才想起來時辰, 撿了顆酸梅子入口,對著外間兒喊:“姑姑。什麼時辰?”

寶音還在擦擦洗洗, 皇后吃吃睡睡的功夫, 她已然把外間收拾利落,聽到皇后喚她,一轉身進來,眼睛還在踅摸屋裡有什麼順手能收拾的。

“近酉時了。看來今兒萬歲爺忙。”寶音皺著眉看了眼窗外, 日頭已經落到宮牆下, 院子裡陰沉沉的, 沒有光。一轉臉看皇后倒靜, 毫沒波瀾地望著窗外,心想她心是比以前闊,眼見著全沒把皇帝不來接她當回事兒。那她也別給皇后找不自在,於是轉了話頭,問:“娘娘叫我?”

皇后嘴裡轉著酸梅子核兒,歪著紅豔豔的櫻桃式的嘴,含糊著說:“餓了, 姑姑看看晚上吃什麼?”她日日兩件事,吃,睡。醒著時多半都在琢磨吃, 每次討吃就有些不好意思, 可現在嘴急, 一刻吃不上渾身難受,所以比起來,不好意思算什麼,又是對著她的乳孃,“肚子咕嚕咕嚕直叫。早起就沒吃飽。”

早膳是從靜妃宮裡領的,馬馬虎虎,混個嘴裡有滋味兒;本來打算著晚膳回坤寧宮,想吃什麼應有盡有,主僕二人心照不宣都只湊合了一口。看這情形,算盤打錯了,晚膳還要去靜妃處領。於是寶音理了理衣裳,說:“老奴去看看晚膳得了嚒。”

皇后歪著頭舞弄胖大橘,眼睛垂著不往寶音那兒看,羞赧地說:“姑姑快著點兒,我現在能吃一頭牛。”寶音看這嬌嬌的皇后莫名心疼起來,宮裡哪有牛給她吃。早上那膳敷衍,皇后看來看去食不下咽,就喝了碗牛乳,胡亂吃了口餑餑。好好的人這麼吃也該餓了,更何況是她,現在一個人吃,兩個人耗。

皇帝也是的,皇后在坤寧宮那麼多零嘴兒,他只給她送了酸梅子來。但凡有塊糕有條風乾肉,何至於讓皇后從早到晚嚷餓。也怨自己,知道皇后現在餓不得,還不早些給她預備著。寶音匆匆往永壽宮正殿走,一邊走一邊在心裡合計,一會兒怨皇帝一會兒怨自己,心裡懊惱沒照顧好皇后,腳下越走越急。

寶音只顧埋頭走,不防備跟個小太監撞了滿懷,她給唬一跳,下意識用蒙語呵斥一句。小太監聽她說蒙語,嚇得不敢起身,在地上踢騰著腿“哧溜哧溜”用屁股墩往後退,蹭出去一丈遠,才爬起來,拉了拉臉上的面罩,一言不發跑了。

什麼毛病。只聽她說句話就跟見鬼似的。寶音揉了揉被小太監撞疼的肩,繼續往永壽宮正殿走,還沒走到殿門口,就被靜妃的宮女攔住了,扎煞著兩隻手,厲聲戾氣地說:“姑姑,姑姑別過來。”難得,想是靜妃從草原帶來的使女,說一口流利的蒙語。

“小姑娘,老奴來領膳。”寶音站住了,細細打量她,宮女臉上綁著一條手帕,掩住口鼻,露著的眼睛裡神色閃爍,說話的聲音還打顫,“你們怎麼這副怪樣打扮?”寶音笑問一句。

“姑姑,您站著!我進去給您取。”宮女閃身進殿,等她提著食盒出來,寶音趨上前接。宮女見她過來,“嗷”一聲往後跑,跑遠了對著寶音喊:“姑姑您往後退,退二十步,奴才把食盒放在地上,等奴才走了,您再過來拿。”

“費這事兒,直接給我得了。”寶音毫不以為意,又往前走了兩步。這下把宮女嚇壞了,帶著哭腔說:“姑姑,求您了,再往前走,奴才就把這食盒扔了。如今永壽宮缺吃,糟蹋了就沒了。”

寶音聽說缺吃,惦著皇后不禁餓,住了腳步,但是也沒往後退,兩人正對峙著,永壽宮正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高個子著珠灰色袍子的嬪妃。正是永壽宮的主位,靜妃。

她臉上也包著一條手絹,輕啟櫻唇,鼻尖的布料飄飄搖搖礙事兒,她暴躁地一把扯了臉上的手絹,先對著宮女罵了一聲:“廢物!”又強壓著興奮,顫著聲對寶音說,“直說罷。寶音,宮裡出了時疫,得病的都是昨日在慈寧宮裡說蒙語的人,你跟……跟你主子,有事嚒?”她說“皇后”兩字兒燙嘴,終究曾是她的尊號,如今歸了別人。

“什麼時疫?娘娘和我都好著。”寶音一愣,清了清嗓子,嚥了口唾沫,嗓子不疼,鼻子不癢,不曉得什麼時疫。

靜妃拍拍手,伸著纖長的指,就著僅餘的一點天光,看了看自己新塗的蔻丹,這次的顏色調得好,塗在指上血紅血紅的,趁得手格外白,比在珠灰色的袍子上,豔得些許淒厲。她嫣然一笑,眼光從手指尖挪到寶音臉上,輕輕地把幾個字兒從舌上送到空氣裡:“聽說,是天花。”

天花!聞者色變。無他,沾之即死,不死也有極嚴重的後遺症,毀了容貌是輕的,還會殘廢。好不好的,終生人不人,鬼不鬼。所以這麼算起來,沾上就算是死了,活著也是死的,再沒平寧安生日子過。

靜妃終於忍不住拍了拍手,這下好了。她夫君,非要廢了她的皇后之位的夫君,得了天花!又怪可惜的。順治早點得天花就好了,若是廢后前就得了天花,那他崩了,自己是太后;現在,只能指望太后給自己爭個封號。

最好皇后也得!皇帝寵那個死丫頭,不就是貪她相貌好,又年輕。那就給他瞧瞧,青春年少貌美是多靠不住的東西,一場病奪得乾乾淨淨。甚至連命都取了去。

他倆,還真是一對苦命鴛鴦,他得了,她大約也逃不掉。兩人黃泉路作伴罷。靜妃想到這兒,臉上的笑掩也掩不住。

細細看寶音的臉,臉色紅潤,沒疤沒麻,她竟然還沒事?聽說,萬歲爺已經高燒了一夜一日,下午開始起癍疹,病勢兇猛。皇后主僕如何還沒事兒人似的,一日兩頓地來討吃要喝?

作者有話說:

關於美貌關於靈魂關於愛。

忍不住挨個兒討論這些……

特別想要熱鬧的評論區,但是大概就是寫的沒啥可評的吧……沒事第一本,有讀者就阿彌陀佛。

知足惜福日更。

寶音聽是天花, 驚詫後鬆了鬆。阿拉坦琪琪格小時候種過痘兒,有效沒效的,大大小小的痘疫她都安然無恙。

阿桂那小子, 阿拉坦琪琪格“種痘”時他害怕得緊,在旁邊上竄下跳、鬼哭狼嚎, 寶音想著“種痘”不是壞事,便拉他一起種, 兩個小孩兒作伴兒。這麼想來, 他也沒事。慈寧宮裡說蒙語的?再有就是皇帝、太后,還有幾個宮女。

怪不得今兒早上小太監在外頭御道上撒白灰,萬歲爺又一天沒來,原來是忙著應對時疫。這麼想著, 又覺得皇帝心思縝密, 慈寧宮裡傳出天花, 外頭人心惶惶, 又鬧亂。皇后住在永壽宮側宮,小是小了些,勝在安靜;只有一個老奴伺候,也不跟外頭人接觸,又幹淨又清淨。

只是慮得已經這麼周全,為何不遣人來遞個話,也好讓屋裡那位安心。寶音嘆口氣, 皇后眼巴巴盼皇帝來接她,從天還明晃晃亮,一直盼到現在, 暮色四合, 墨黑的夜悄然籠過來, 罩得人喘不過氣。

“皇后娘娘和老奴都種過痘。”寶音鎮定地看了一眼靜妃和她身後那幾個小宮女,她們正探頭探腦,怕得大氣兒都不敢喘。幽幽一瞥,傲然笑了笑,“等時疫消散,春暖花開,天兒好,主兒身子也強健的時候,想種痘時來尋老奴,就不必這樣疑神疑鬼,驚弓之鳥似的了。

一句激得靜妃臉上赤紅,惱羞成怒地跺腳,尖聲說:”那倒是可惜了,還以為帝后一對鴛鴦,一個得了另一個一定要得,誰想竟是一個得了,一個免了。不過皇后僥倖逃過又如何?沒了皇帝給她撐腰,還被貶到這冷清清的宮裡,活著也不過是受苦。“後頭這幾句說得同喊也無異。

從大婚就一直不得意,堂堂蒙古親王的格格,又是皇帝的表妹,先是兩人見面就吵,針尖對麥芒,三兩句話就能掐起來,後來廢后、謫居,孟古青總自嘲,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際遇。大約因她是蒙古格格,太后的外甥女兒,皇帝的表妹,皇帝忌憚著蒙古四十九旗才娶她,又因為跟母親的關係忽近忽遠,對母親做主選的人總有些莫名的隔閡,所以才牽累著不喜歡自己。

熬到皇帝新娶,仍是蒙古來的格格,照舊的博爾濟吉特氏,自己的表外甥女兒,跟皇帝還差著輩兒!聽聞皇后總嬌滴滴喚皇帝“表舅舅”,孟古青在旁邊等著看熱鬧,可別打起來抓破了臉,若是再廢一後,人人都去關注那個新廢的,自己這個靜妃大概就不惹眼了。孟古青連廢后的封號都想好了,“默妃”……

結果意外的,兩人如膠似漆,皇帝對新婦疼愛有加,甚至還鬧起專寵那一套,惹得後宮怨聲載道。二婚後,後宮的女子就再沒見過床上的真龍。

靜妃才猛醒,他不是不愛蒙古女人,他只是不愛她;他也不是不會愛護人,他對錶外甥女兒的愛護寵愛就是後宮的女人都沒見過的,兩人心心相映、惺惺相惜,那膩歪勁兒,看得後宮女人面紅耳赤又無可奈何:等皇帝對著她們,就重又變成塊石頭,面無表情,還冷冰冰。

說不嫉妒,假的,靜妃嫉妒得發瘋,所以才幾次三番跟皇后鬧彆扭,被罰著去聽書抄經也不消停。皇帝得了天花?太好!拍手稱快,駕崩一個,拆了鴛鴦,或者乾脆歿了一雙,對她都是好訊息,以後,日頭下再沒有那對人。

一席話,再加上靜妃那副張牙舞爪的表情,驚得寶音一激靈。還有,靜妃剛說什麼?寶音忍不住問:“誰得了?”

“還有誰,萬歲爺。”靜妃猛地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被唬住了,剛那個聲音是誰?是她?那麼尖細、絕望,又幸災樂禍,像個奸佞小人。她平了平氣,仍壓不住自己的尖刻,清晰地說,“他,得了天花。”

寶音渾身顫,電光一閃突然想起來她為晚膳來的,皇后還在側殿等著她領膳回去,剛就喊餓了,結果她又在這兒耽擱了這一晌。皇后的身子……不禁餓。她埋頭往前走,提了宮女擱在當地的膳盒重往回走,心裡只惦記著,她不禁餓。

剛轉個彎,就看皇后站在牆邊,見到自己的乳母她笑了笑,說:“姑姑讓我好找,餓得心慌,出來迎迎你。”

寶音上去扶住皇后,忍不住回頭看剛跟靜妃對峙處,離著皇后不過轉道牆,剛剛靜妃的尖嗓子,皇后是不是聽到了?還沒開口,就聽皇后說:“姑姑,咱們的炭還夠幾日?”

寶音盤算,若是隻夜間睡前暖暖屋子,還夠三回,於是說:“兩三日,要是日夜點,那就只夠一日。”昨夜今晨沒省著用的話,早沒了。

“姑姑給我洗洗頭?”寶音摸到一隻軟軟的手,小巧,柔弱無骨的,平日總是溫乎乎,現在涼得像塊兒冰。黑漆漆的天,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互相攙扶著往回走,寶音不敢看皇后,低著頭說:“天涼,還是等回坤寧宮再洗。”

冷冷的手緊緊攥著寶音的腕子,央求著:“姑姑,咱們多點兩個炭盆。不就不涼了?”話說完,她鬆了手,自顧自往前走,還說,“才一天沒見他,我有點想他,怎麼回事?姑姑。”她轉臉朝寶音送過來個笑,“姑姑,你聽過那個說法嚒?見喜歡的人要洗頭……”冷冷的手又來拉寶音,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嬌聲說,“姑姑快些走,吃了膳早收拾,早去見他。”

寶音在黑暗裡也能看見她的眼睛,彎彎如月,尖尖的眼角,眸子閃閃像星。搖搖欲墜。她忙上前護住她,說:“好孩子,你都聽見了?別心急,那病……也有治好的。為了他,你也要把自己的身子護著,他想什麼你最知道。”寶音看她仍舊笑意盈盈的,只是臉上越來越沒有血色,慘白的小臉,在暮色裡格外晃眼。

她還在笑,抓著寶音的手,說:“我知道。姑姑放心。只是不知道他現在住哪兒,你說靜妃知道嗎?一會兒去問問她。順便求她放我出去。”

晚膳比早膳更潦草,想是宮裡鬧天花,人心惶惶,主子又病了,御膳房的奴才也沒心思。皇后卻吃得香,鼓著腮嚼餑餑,撅著厚嘴唇吃膩著油花的冷爐鴨。寶音食不下咽,吃了兩口就住了手,覷著眼看皇后,她卻吃個不休,據案大嚼。吃到後來,寶音拉著她的手,說:“娘娘,好孩子,夜裡容易積食,這頓就這麼多罷。”

皇后攥著筷子不撒手,撐著架兒去夠寶音眼前的菜,說:“姑姑,別攔我,不多吃,它怎麼長呢。我還能做什麼……”

“姑姑給你燒水,洗頭。好孩子,咱們洗頭。”寶音從皇后手裡奪了筷子,搶到皇后身邊,摟著她,像哄小娃娃一樣搖她,“好孩子,醒醒。天塌下來,姑姑陪你。”

皇后雙手抓住寶音的袖子,又挪到她腰上,把臉埋在寶音胸上。拱了拱,喃喃說:“姑姑,天塌不下來,他還等著我。咱們帶暖色豔色的衣裳了嚒?他喜歡。”捋了捋身上這件絲棉袍子,雙宮絲,一個一個的繭結,剌手。越看越不順眼,“這件老紫色,穿著舒坦,不好看。”

靜妃第一次說“天花”,金花就聽見了,本意是催著寶音早回去,誰想聽到這一段。疑心聽錯了,只能扶著牆站定不動,豎著耳朵聽,靜妃的聲調兒,一段蒼涼,一陣尖刻,一會兒幸災樂禍。

金花還是不能信,她也不願意信。比著他得天花,她寧可他去愛烏雲珠。她搓著衣裳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兒,上次他跟烏雲珠有機會,結果被自己攪黃了;最近他重新不服氣,下午跟她鬧性子,硌了她的肚子,擲下那顆大金剛鑽走了,晚上又由著太后圈禁她。福臨大約起了異心,想跟烏雲珠好,嫌她礙事兒。歷史又重回原先的軌道上,註定的,福臨要搶弟弟的福晉,福臨要冷淡皇后。這麼算著,那麼多歷史上的事兒還沒發生,他怎麼會得天花?

金花急糊塗了,近似瘋狂的念頭在心裡飛快的轉,豆大的淚珠兒斷了線似的往下滾,“噗噠”落在她衣裳上。她硬扶著牆才沒倒,腿軟得動彈不得。他能活著就成,是不是她的,愛不愛她,她都能容,只要他還活著。

他怎麼這麼急匆匆得了天花?他才多大?康熙八歲登基,現在佟妃生的三阿哥還不到百天,他原本最短也還有八年的壽數。

她驟然下了決心,等他好了,只要他說一句,她馬上放下身段,求烏雲珠進宮。只要他能活著,她願意溺愛他,予取予求,拱手讓人。

慢慢往回走,她心裡才有點明白,真是天花。心裡疼極了,臉上的笑就跟凝住了一般,她搖搖欲墜,多虧姑姑一把護住她。等姑姑猶猶疑疑說“也有治好的”,她的笑又變了,她生怕自己見到他就哭,先練一練,就算眸子裡都是淚,也是彎彎的眉眼,打眼看跟笑似的。

他還什麼都不知道。無論如何,她得去見他,他什麼都不知道。本來再見一次她就把一切稟給他,千迴百轉捂著藏著的好訊息,可他偏偏病了,太后又把她圈在這兒,她身上有什麼是靜妃看得上的,她拿去換,換她去守著他。

作者有話說:

這是真愛!能放棄佔有慾……

慈寧宮裡一片紅。皇后看著眼熟, 扶著寶音的手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是她穿越來時, 周圍也是這麼紅彤彤的一片,殷殷的, 壓得她喘不過氣,多虧他在身邊, 好聽的磁性聲線說:“吐了吧。”

眼淚一下湧上來, 她用帕子印了印眼角,湊到寶音耳邊,說:“姑姑,我跟他結婚那會兒, 屋子也是這麼紅。”說著說著哽住了, 她跟他的樁樁件件, 她都記著, 以為來遊戲人間,誰想到她斟了最濃的情,一身一心,全身全心都給了他。所以剛剛被靜妃趁火打劫的那些反而不值當唸叨了。

“皇額娘。”找到東暖閣,終於尋見太后,胳膊肘支在炕桌上,頹然託著頭, 面孔隱在胳膊的影兒裡,看不清。一身朝服,胸前還垂著一條豔紅色的綢巾。皇后喚了一句急急收了聲兒, 阿拉坦琪琪格不是博爾濟吉特家的人, 太后必不想看她以皇后兒媳自居。

太后抬臉, 她驟然滄桑了十歲,現了老相,眼角嘴角往下垂,臉上的八字紋越發明顯,被恍恍惚惚的燈光一打,刀裁斧刻的。皇后對上太后的眼神禁不住心裡慌,太后深潭水一樣的眼睛變得渾濁,以往的平靜幽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洞和骯髒。太后看她時,她忙走幾步到太后身前,艱難地跪下去。現代人的她,小時候過年祭祖也不願意磕頭,可是要找福臨,她顧不得了。

到處都是紅,厚厚的猩紅地毯,她伏在地上:“太后娘娘,聽說萬歲爺‘見喜’,奴才想去伺候。”

太后看了眼伏在腳下的人,她倒乖,頭髮梳得齊齊整整,卸了釵環,細嫩的手叩在地上,光禿禿的,不著一件金銀珠翠;衣裳也換了,一身宮女的藍布袍子,裹著寒氣凍得哆哆嗦嗦,寬寬的肩窄窄的脊背。她本來豐腴,今兒這個角度俯視下去,怎麼就莫名地細腳伶仃,抖得像片枯葉。又去了首飾,換上宮女的衣裳,自稱奴才。不用人費事兒,她先自損自貶。

“孽障,你倒好好的。”太后皺著眉瞪了她一眼。

“奴才小時候種過痘兒。”她膝行到太后腳邊,抬起瑩瑩如玉的小圓臉對著太后,“太后娘娘,以後奴才都聽您的話,等他好了,奴才剃了頭當姑子去。”

太后默著不吭聲,她重新趴回地上,小聲說:“他沒有宮女兒,就那幾個毛手毛腳的小太監,誰伺候他。”還想說幾句,說不下去了,剛去求靜妃放她出來,靜妃幸災樂禍,說他發高熱,人事不省,渾身起團團的斑疹,病勢又急又兇,京裡親貴已經在預備白事要用的各樣白綢、白布、白麻、白蠟、草紙……她不知道他還要不要人伺候,她急著見他。才一天不見,她想他了。

“抬起頭來。”夜裡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太后這一聲,震得皇后一哆嗦,慌張地抬起頭,眼裡的淚珠子撲簌簌連著串兒滾,金花伸手去拽太后的袍子:“太后,您讓奴才去見他,我……”她不知道該不該把肚兒裡的孩兒說出來,吃不準太后想不想要她生的娃娃。

太后乜斜一眼她籠著黃氣的臉,唇上是咬的牙印兒,眼角紅紅的,黑白分明的眸如今佈滿了血絲,太后莫名地心軟了,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太后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只因著熟悉消減了對她的憎惡。本來太后輕賤她是不知出自何處的孽子,若是有名有姓人家堂堂正正生的女孩兒,怎麼會不明不白寄在親王家,多半是親王的狐朋狗友的私孩子。

想起那年多爾袞在喀喇河屯病了,自己也想去看他,為著福臨,為著皇位,她終於沒去……是了,這丫頭分明跟那時的自己一樣,沒有血色的臉,失神落魄的眼睛。這丫頭還惦記著伺候他,她不知道他現在用不著人伺候……那就讓她去送送他罷,她屢次忤逆自己,“真愛”皇帝?那就讓她去瞧瞧自己的“真愛”如今什麼樣子,再眼睜睜看著他油盡燈枯。

阿拉坦琪琪格的後位,福臨活著時沒廢,等他崩了,自己也不便做主廢黜。大清的皇后竟是個出身不明的“野孩子”,這樣的醜事自然不能宣揚,可是不廢后,福臨崩了,阿拉坦琪琪格就是太后,想到以後要在後宮跟這個女人朝夕相對,太后止不住地憋屈。不如送去福臨處,等龍歸大海,就手處置了她,只說是一同染了天花,薨了。也可對外說她自裁殉葬,只是殉葬的女人身後的哀榮不同,太后不想讓她佔這便宜。

心裡計較定了,太后厭惡地說:“去吧,龍駕在睿親王府。”自從皇帝“見喜”,宮中諸人知道皇帝移駕,但唯獨太后知道龍駕移至何處,所以金花把衣飾釵環都給了靜妃,也只換了個出永壽宮,要知道福臨在何處還要來求太后。

金花叩了頭出來,迎著風,眼淚止不住地流。多爾袞的睿親王府,自從多爾袞去世,已經荒蕪多年,太后讓福臨去“廢園”養病,大約在她心裡福臨已經是“廢人”一個。皇后不知道,自從皇帝斑疹發起來,太后見病勢兇猛,想到愛新覺羅家族被天花詛咒的命運,心裡已經敗下陣去,淨忙著跟議政王大臣會議商議攝政的人選。太子只有二阿哥福全,三阿哥被福臨抱了抱,過到病氣,回去景仁宮也高燒不退。

寶音扶著皇后,掏帕子給她擦淚:“好孩子,冷不冷。”金花身上穿的是靜妃的宮女扔給她的一身宮女的藍布袍子,薄薄的一層夾棉,一陣風就能吹透。花盆底兒踩在凍得冷硬的青石板上“咯咯”作響,金花縮了縮脖子,腳下卻沒停,說:“姑姑,今冬出奇地不怕冷,這會兒就是渾身寒浸浸的。”

怎麼會不冷,十一月底的京城,將下雪了,風跟刀子似的,吹在臉上生疼。可金花顧不得,從慈寧宮到睿親王府要橫穿皇城,從圈禁時起,太后就不准她傳輿,她心急,身子卻急不得,穿著花盆底兒走不快,還要護著這個肚子。一陣風猛吹過來,她兩手疊著捂上肚子身前,再轉過身,寶音也摟上她,替她擋著風,問:“快到了吧?”

睿親王府,後來改成普度寺。金花在循著記憶往普度寺的方向一氣走,低頭笑,若不是從小在北京長大,故宮博物院年卡使用者,穿越後連路也找不到。還盤算著穿得寒磣,仍要拿出皇后的氣勢,太后也沒給她個信物,等到了睿親王府,她怎麼說服那些奴才放她進去?

誰想多慮了,睿親王府根本沒人。

黑鴉鴉的一片房子,雅雀無聲,寶音疾步在前,皇后跟在後頭,寶音跑前跑後找有亮兒的屋子,皇后就站著歇口氣,等寶音喚自己再上前。終於一次寶音喚她,不等皇后開口,聽一個亮嗓子壓低了聲音問:“誰?誰在外頭?”

皇后問:“吳祿!萬歲爺在哪兒?”

“吱呀”一聲,身旁的大殿開啟一扇門,從縫裡透出來一線光,小太監吳祿撲身出來,跪在廊下哭著說:“皇后娘娘。”

皇后提步往上臺階,一邊走一邊說:“吳祿,萬歲爺在這兒?怎麼外頭一個人都沒有。”等皇后進殿,吳祿依舊跪著,爬進殿,磕個頭,說:“萬歲爺就在梢間兒。”寶音跟在後面“吱呀”關上殿門,一陣塵揚起來,寶音用手當扇子扇了兩下:“這麼大土,你們怎麼伺候的……”一眼看吳祿磕在地上不起來,寶音收了話。怎麼伺候的,除了吳祿,還沒看到第二個伺候的人。

金花踩著花盆底兒往梢間兒走,“噗篤”“噗篤”,次間兒沒點燈,走著走著陷進一團黑影裡,梢間兒跳著一豆亮,她扶著腰,追著那一豆亮匆匆行過去,腳底不知踢到什麼,“哐啷”一聲,黑影裡看不清,她不想看,她更不關心。她腳步沒有一絲猶豫,越走越快,三步兩步奔到福臨床邊。

他朝裡頭臥著,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只露著個後腦勺。

她彎下腰輕輕探身,終於看到他的側臉,濃濃黑的眉毛,長長的睫毛垂著。往常他睡著了,胸仍起伏,現在他靜靜躺著,紋絲不動。她伸出凍得通紅的手到他鼻下,熱息緩緩噴著掌心,還帶著幾分潮氣。他活著。

她才猛醒自己也還活著。從進了殿,她就屏著氣,他在哪兒,他可還好?等他的鼻息拂進她手心兒,她才驚覺自己前胸貼著後背,身子裡沒有一絲活氣兒,支援不住,在他身邊的床沿坐下,她喘了一陣,柔柔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

額頭上彷彿摸到一顆痘,她湊過去看,臉上大塊的斑疹,還有正在冒頭的痘兒,花花麻麻。眉毛下也是影影綽綽還沒起頂的痘。她皺著眉輕輕掀開被子,只瞥了一眼他寬闊的後背,她匆匆掩了被,輕輕推他:“萬歲。”

作者有話說:

啊!!!不能崩心態,我要好好完結!

太感謝各位看到這兒啦!!!

紋絲不動。

福臨闔著眼睛, 輕緩的鼻息,寂寂的睫毛,灰敗的臉色……金花再使點力推他, 他就朝裡倒過去,寬肩裹著被子一起覆向前, 錦被拉開了,露出藏在錦繡下花花麻麻的背。以前她手摸著撓著的背, 每次摟著都心裡安定, 現在一片狼藉,看得她一陣暈。

握著他肩上的峰把他拽回來,躺平了,他像個沒有生氣的布娃娃, 軟綿綿, 甚至連分量都輕了, 不像個身長八尺足身量的男子, 給她輕易推著搡著。

“萬歲。萬歲。”她伸手去頜下撓他,他的癢癢肉,萬試萬靈,一撓就笑得喘不過氣,多勇往直前的時分都瞬間倒架,每次她被欺負狠了就撓一撓。

他仍死了一樣,眼珠靜靜陷在眼眶裡, 顫都不顫。指尖觸著微微帶著胡茬的面板,滾燙的。被她揉撥地露出一截肩,南苑時她咬的印兒還隱隱約約, 後來結痂又被她摳了, 終於落了個淺色的疤。說好了, 萬一失散了要用做記號相認,只這一片沒有斑也未生痘,全身上下,僅餘這“一口”之地,閃著他原本的玉白膚色。

她伸著一根兒指尖纖纖的手在這一小片肌膚裡打個轉,說:“你怎麼……就這麼賴著不理我。一天不見,我都想你了,你也不看看我。難道你不想我?要不就是你還生我的氣?”

“阿桂,那是了阿拉坦琪琪格的那段情,她來了京裡一直後悔,小時候跟阿桂一處吃一塊玩兒,結果到了兒,她都沒拉拉他的手、抱抱他,她一直為了這個難受。我懂她,就跟今兒,我聽說你‘遇喜’了,急著來見你一樣。”都是來了心願的。

“所以你不能怨她,更不能怨我。經過這一抱,阿拉坦琪琪格的魂兒大約能安生了。”這幾句話,除了金花和阿拉坦琪琪格能聽懂,旁人聽了都以為皇后心慟錯亂,胡言亂語。她故意用滿語說,除了他和他能懂,外頭的寶音和吳祿都懵懵擦擦,就算間或聽懂幾個字兒,也聽不全語兒。

淺淺的呼吸,金花用手去探了探,福臨還在。她緩口氣,摸了摸身上,剛從外頭帶來的一身寒氣還沒散,屋子裡也不暖,腳冷地生疼,這身衣裳,不知是靜妃宮裡哪個宮女的,洗得發白,還磨得起了球兒。

她小心解了鈕兒,脫下來,又細心疊好了,搭在床沿兒上。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這就是她僅有的一身衣裳。

只穿著貼身的中衣兒,她滾進他被窩裡:“外頭把人的皮都凍掉了,你發燒,藉著熱度暖和暖和我。”想著他正渾身起斑起痘,她不敢貼著他,只把他的手摸過來,小心託到自己臉上,“摸摸,是不是冰的。多虧睿親王府近,再遠點兒,我拖著這副身子,也走不到了。”

話說到這兒,她終於心裡清楚一點兒,他身上的高熱把她烙醒了,還有這身沒發透的痘兒,她終於承認了,他病極危重,太后已經棄了他,讓他搬到廢園裡,周圍伺候的人也這麼寥落,她才能如入無人之境,沒遮沒攔地一路走到他身邊來。

她跟他說了這半天,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往常她在他身邊一挨,他早湊過來,渾身沒有一處老實,把她箍個牢。這次,除了把手探在他鼻下有一絲緩緩的氣兒,他跟死了也沒二般。

煞時被眼淚鼓得眼眶疼,心裡揪著,她臉對著他,眼睜睜看著他,眼淚順著尖尖的眼角往下滴,落在枕頭上,只一會兒工夫,就把枕頭沾溼了一大片。

沒見他時,她想他,總覺得見了他就好了;等見了他,他無聲無息躺在這兒,她心裡疼,卻什麼都做不了,幫不上,陡然生出一種幻滅感,是兩輩子都沒有過的體驗,即使上輩子失戀了又失戀了,也從沒心疼到不想活著了。

若是她也死了呢?應該不會再穿越回去,或者再穿越到另外一個時空罷。總覺得這次動了真情,又生出這麼深的羈絆,她一身累贅,穿不動了。

拽著袖子擦擦淚,輕輕託著他的頭把枕頭換了個邊兒,挪著他的後腦勺躲開她那一片眼淚滴出來的水印子,瞪著他瞪了半晌。

他還不知道呢,什麼都不知道。他最想要的小娃娃,偏偏他一無所知。他始終靜靜守著她,被她矇在鼓裡,看她猶豫糾結、無盡的擔心。她昨兒終於放心,他跟她不是親戚,肚兒裡不是近親孕育的小孩兒,可她只高興了一個晚上一個白天,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他就……

“表舅舅,不知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猜你想知道,不過,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你子孫緣重,所以你看我嫁給你,這幾個月,沒斷了幫你照顧有孕的嬪妃。”這幾句說得帶著淡淡的醋味兒,像是小時候,一到冬天的流感季,教室裡就總是熬醋,燻得小同學們都一身酸溜溜,浸透了。

小心拉著他的手,摸到她滑溜溜的緞子中衣上。臨出永壽宮,靜妃連皇后身上那身老紫色的絲綿袍子也要,她只能脫了,一邊脫,一邊使勁吸著肚子,生怕小肚子鼓著垂順的衣料,露了痕跡,節外生枝。就如此,一晃仍能看清她乳脹肚凸一把細瘦的小腰兒,她忙忙脫了又速速換上宮女扔過來的藍布袍子,夠寬鬆,若是就此穿著,應當能穿到好大月份。

他手心裡也生著痘,隔著衣裳,高熱的手掌汗涔涔地暖著她:“昨天……都是因為伊,想著再過七個月,這小人兒該出來了,我跟姑姑正給伊選料子,順手給你也做一身,到時候你們穿一樣的,親子裝。也不知道是女兒還是兒子。”

找了他的另一隻手,一起捂在自己身上:“你摸過好幾回,只是矇在鼓裡。現在你再摸摸,是不是摸起來不一樣?”

“是你想要的嚒?”她湊到他臉上,想親一親,可是原本俊朗的臉上滿臉痘,沒處下口。她不嫌他醜,她只怕親一下給他親壞了。滿頭滿臉的痘兒,正往外冒,破瞭如何?膿流出來怕不好。感染?她只能躲著痘兒伸著翹鼻尖兒在他耳廓上蹭蹭,鍥而不捨問他,“是你想要的嚒?萬歲,醒醒,看看我,剛說的,你都聽到嚒?”

撅著厚厚的紅嘴唇,柔柔嘬他的唇,他鼻下幽幽的熱氣噴在她柔軟粉紅的唇珠上,她盯著這張醜臉,小時候看漫畫,總覺得畫的天花太誇張,等到自己親眼看,才覺得漫畫剋制,真人更可怖。若不是他,她早“嗷嗚”一聲跳出八仗遠。可現在是他,紫的斑珍珠樣的痘兒,是他。

她目不交睫盯著他,他仍躺著,一動不動。她心裡幽暗糾纏。為什麼是他,幾個主子裡就他得了,還有幾個染病的都是太后用老了的宮女,所以才傳著是說蒙語的人。他累壞了,他從入冬就病歪歪的,傷風、瀉肚子,他一直沒強健起來;若不是他這樣,她早想法子給他種痘了。她對他惦記的就這點兒事兒,怎麼千防萬防,給天花搶在了前頭。

“咕嚕”,她肚子暗叫一聲。她躺回去,對著他嬌聲嬌語:“你看,本來吃飽了來的,走了兩趟,又餓了。”手摁著他的掌,在肚上揉一揉,“都是伊,一吃就飽,一會兒就餓。以前還能三頓五頓叫小廚房送來吃,現在?今兒就吃了兩頓,沒有你護著我,怕是有飯吃就阿彌陀佛了。衣裳也沒得選,今兒晚上那麼冷,靜妃只讓我穿小宮女的夾棉袍子,首飾也都給她短下了,要不她不放我出來。可我洗了頭,姑姑攢的炭,都給我洗頭了,你聞聞,香的……”

她哆哆嗦嗦伸手解了頭髮,一頭烏髮洩在枕上,淡淡的桂花香。他愛玩兒她的頭髮,撿一縷繞在手指頭上,一圈一圈,繞指柔。她學著他的樣兒,繞了一縷頭髮送到他鼻下:“在我們那兒,有的人是洗了頭才能見的,還有的人,是洗了頭也不想見的,你知道什麼意思嚒?你醒了我告訴你。”

小心把他的手放回去,她鑽到被窩裡,掀了衣裳細細看她的小肚子。等再枕在枕上,她鄭重對他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著,想著法子找好吃的,穿的嘛,凍不著就成。自從有了這個小東西,我特別抗凍,要不是剛剛穿太少了,我根本不覺得冷。”說著,她轉個身,背對著他,不敢看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要不是有伊,你去哪兒我就跟去哪兒。活著有什麼趣兒。沒有媽,有個爸,就是個擺設,只會給錢;爺爺奶奶是好的,愛我,可是總覺得像缺點兒什麼。再沒有人像你這麼愛護我。愛人容易,被人愛卻不容易,能讓人愛也很難,三十多年,盡是苦頭。夠了夠了。”她在枕上搖頭。

“可是既然有了肚兒裡這位,我得活著。你不是一直想要,幾回叨叨要小娃娃,那催生勁兒,比婆婆還婆婆媽媽。從個第一回 就‘有了’‘有了’,現在‘真’有了,你倒好,撇下我不管。懷孕多苦,生孩子多疼,你就忍心讓我孤零零地自己?現在醫療水平又低,出一點兒岔子我肯定就活不成了。你瞧瞧佟妃,那會還有我守著。等到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護著我們的小娃娃?誰能護得了他,剛出生的小嬰兒那麼可愛、那麼小、那麼香軟。”她猛地翻身回去,推著他的肩,“不成,你得起來,沒了你,我們娘倆活不下去。”

他在她手下晃,闔著眼睛,頭綿綿地歪到一旁。

作者有話說:

啊呀熱鬧的評論區,感恩!

從今天開始,上班是我的副業了,寫文是我的主業。

福臨一歪頭, 把金花唬一跳,忙去捧他的臉,鼻尖兒對著鼻尖, 等他那口氣呼過來,她才有空滾淚珠子, “吧嗒吧嗒”,大淚珠兒落在他臉上, 順著痘根兒再往臉側躺。她看了那麼多連續劇、電影、話劇, 人死燈滅時都是一垂頭,剛他綿綿一歪,她以為他崩了。等回過神兒,忙找帕子幫他擦, 不敢使勁兒, 只用帕子輕輕印一印, 喃喃說:“嚇我。你不能死。我這麼喜歡你, 你不能死。”

這一嚇,給她悽悽慘慘慼戚的情緒鬆了綁,她不能這麼頹,還得想法子給他治,說不定能活呢?也許就是個大波,以後還有八年的壽數。抹乾了眼淚,爬起來穿她的藍布袍子, 又把頭髮結了個大辮子,一邊用手指梳頭髮,一邊說:“你看, 這衣裳裡外起球, 脖子這兒剌人。你要是再不起來, 我再穿下去,等貼身的衣裳穿壞了,該剌你娃了,你捨得?”

他仍靜靜躺著不動,她語氣故作輕鬆,神色悽悽盯著他灰敗的面色,眼眶裡淚珠兒打轉,下地去找寶音。

吳祿正在門口侍弄熬藥的爐子,寶音搬個杌子在旁邊坐著。皇后推門,風凜凜直往懷裡灌,她忙掩上門,隔著門指揮:“吳祿,你進來,我有話問你;姑姑,你幫他看下爐子。”

吳祿轉身跪著爬進殿裡,跪在皇后面前,說:“娘娘,奴才沒伺候好主子。”

“說那些沒用的,快說說太醫怎麼說的,給開了什麼藥。”他是伺候的不好,來了多久了,殿裡還髒成這樣,他跪了兩跪,袍子上已經沾了兩身土,一動就飛飛揚揚,嗆得皇后用帕子捂著口鼻。

“太醫說這病厲害。痘症原來也沒藥醫,所以給開了養元的方子,奴才正煎著。”皇后點點頭,不說話。天花在現代也沒有特效藥,痊癒全靠人扛。先讓痘兒發起來,等破潰時沒有敗血症之類的併發症就差不多算過關。只是起痘之前的高燒已經把人燒個七葷八素、驚厥抽風、昏迷不醒,到痘兒起來再破潰時,人的元神早耗盡了,多半要染上其他病。福臨此時應穩固根本,養元對症。

當務之急是退燒。剛他那一身熱,她包進去捂了這一會兒就從頭髮頂兒暖到腳趾尖兒,連白胖白胖的腳丫兒都暖了。她跺跺腳,說:“吳祿,藥給寶音看著,我給你個別的活兒,燒熱水,然後乾乾淨淨放外頭凍著,我有用。先去打盆涼水來。”吳祿還趴在地上不動,皇后說:“還愣著做什麼,快去。”吳祿爬起來往外走,皇后想了想叫住他,“這活兒你自己幹不來,你乾爹呢?給他們帶個話兒,關鍵時候伺候對了人,以後要什麼有什麼。”

吳祿忙撲身跪倒,說:“乾爹忙了一天,剛回去歇歇。”皇后忍著冷笑,這個乾兒子倒忠心,還替他乾爹遮掩呢,“忙”了一天就剩了一天一地的土,皇帝躺在梢間兒還沒吃上藥。可是現在還要哄著他們幹活兒,於是說:“那你也去跟他說一聲,正是褃節兒,歇好了趕緊來燒熱水。”

吳祿連滾帶爬走了,皇后又去找寶音,兩手揣在袖筒裡,在杌子上坐下,閃著晶晶亮的眼睛:“姑姑,您身上帶著吊命的藥嚒?”阿拉坦琪琪格小時候見寶音用過,本來奄奄一息的產婦,吃了藥又有了一絲勁兒,也許就救下兩條命。

“那個是給生產的婦人用的。”寶音小心撥著藥盅裡的藥,另一手扇了扇盅下的火。“這藥我看了,當歸、元參,都是培元的藥,吃不壞。”

皇后抽抽鼻子,哈了口氣,從袖筒裡伸出手來,去捏寶音的袖口,說:“姑姑,是揣在這兒嗎?給我吧!那個效驗快!他現在耽誤不起,這些法子,有用沒用,只要能想到的,都要試一試。”水蔥似的細細白白的手指,敏捷地把寶音的袖口捋了一遍,捏到一處鼓,揪著不放,“姑姑就當是我吃了唄。”

寶音沒法子,從袖口裡摳出個紙包,給她,說:“不是我不捨得,不對症。不過試試也沒壞處,研水灌下去。”她看皇后眼睛腫得像桃兒,頰上擦得皴了,蒼白細白中泛著紅血絲,好在復了精神,眼睛放光,又開始想古怪精靈的法子。

皇后開啟紙包,露出一半龍眼大的蜜丸,問:“只有半顆?”

“還有半顆你姐姐生產時候用了。”寶音仍細心攪著藥盅,“這半顆本來給你留著。你快進去,外頭冷,你再病了可不得了。這碗藥再有一刻鐘也得了。”

金花重回梢間兒,桌上茶壺裡還有半壺冷水,找個茶碗研藥,她坐在福臨身邊,手拿著茶碗,眼睛卻直勾勾盯著福臨,他一動不動,胸膛淺淺的起伏,臉色好似好了一點兒,燒得通紅,倒是比剛剛的灰敗看著讓人放心些。正對著他出神,寶音端著藥盅進來,說:“那顆藥你可不能碰,助產的。”

金花忙低頭,用袖子擦擦眼睛:“我曉得。”故作輕鬆說,“等他好了,姑姑要多少都讓他做。”

寶音伸手摸了摸她沒擦乾的淚:“姑姑怕你要用時沒有。若是萬歲爺吃了你心裡舒服,就先給他吃。姑姑不是吝惜東西,就是怕你吃苦。”

“我沒事。這半年都是白撿的。本來我早該……”她用臉蹭著寶音的手,“他對我好,姑姑對我也這麼好,都是我不該得的。”眼睛看到掩在袍子下的肚子上,“還有它。若是為了你們我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可能還有點兒恰到好處,再多活算是‘狗尾續貂’……”

一句話說得寶音心裡生寒,以為皇后重新有了生氣,要跟閻王爺搶人,變著法子硬救個救不活的人;結果她向死而生,盤算著等肚兒裡這個活了,她就不活了。只是寶音不便點破她,裝傻說:“當了阿媽,你就知道了,懷裡抱著小貓兒一樣柔柔的娃娃,小臉兒不比個梨大,軟軟地抱不住,捂在懷裡怕擠著,抱在手上怕凍著,到時候你就知道無論如何得活著了。”冰天雪地裡帶著個剛出生的孩子去投靠人,每次掀開襁褓都先去探探嬰兒的鼻息,當阿媽的人有多心思細膩,百折不撓,再沒人比寶音更知道。

可皇后心裡苦,她也知道。悄悄懷著蜜糖一樣的好訊息,娃娃的父親卻不知道,直到沒了性命也不知道。她有多遺憾,他們曾多麼盼著孩子來,她就有多遺憾。寶音想著這些,心裡亂成一團麻,剛皇后跟皇帝“嘰裡咕嚕”說了一堆,她在外頭豎著耳朵聽也沒聽清,這會兒她又說這些話,她真怕皇后思慮過度,傷了身子;又怕她一時想不開,做下傻事。

斟酌了半天,還是試探著說:“娘娘,萬歲爺一直想要你們的孩子,我第一回 面聖時就瞧出來了。如今,能保住一個是一個,等有了你們的孩子,眉毛鼻子眼睛都像他,你守著這孩子就跟守著他一樣,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盯著星星才夠到樹梢,若是想得太窄,怕是要保住孩子也難。”委婉地說想什麼用自己的命換肚兒裡娃娃的命,或者等生了娃娃就不活了,行不通。她不好好養著,怕是娃娃也不得好。現在能拿捏皇后的,也就只剩她肚子裡那塊肉。

金花難受了大半個晚上,終於想出來這麼個出路。若是福臨崩了,等孩子出生,她也不活了,這時代生產時死個把人還不容易。那小人兒,就託付給太后養,說不定看在跟福臨長得相似,母親又歿了的份兒上,太后能善待伊,不要大富大貴,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就好。

兩人正說著,吳祿送了盆涼井水進來,皇后手裡的藥也研好了,對寶音和吳祿說:“你們先去,我伺候萬歲吃藥。”

等寶音和吳祿出去,金花用滿語對福臨說:“你說,行的?我想的對吧?皇額娘能看在你的份上對咱們的小娃娃好。也不用太好,跟福全差不多就成,比福全少些也夠了。”手上沒停,把化開的藥一勺一勺喂到像一張倒扣的弓一樣形狀的唇上,牙關緊扣,油鹽不進,看藥汁在唇上汪住,她繼續說,“那時我就去找你,到時就只剩咱倆,隨便說什麼話,我還是漢話好,能多說些花樣。什麼‘今天月色真好’……”

她俯身兜住他的唇,吸了唇上滲不下去的藥,舔開他的唇,往下送。

冥冥中,他鬆了齒關,吐出一口灼熱的氣,虛腫的舌頭盡力往她唇線上湊,艱難地舔著她唇齒間甘苦濃烈的藥,再往回嘬,扯著架勢要把她吸的那一勺藥一滴不剩全嚥下去。他約是聽見了,寶音說金花不能碰那顆藥。渾身燒得滾燙,眼睛毫無生氣地耷拉著,嗓子裡一聲疼都哼不出來,他只夠力氣把她唇裡的藥吃到自己嘴裡。

作者有話說:

咳咳。

一會兒我要在評論區說句話。為了不影響觀感你們先看我再說。

今天要累趴了,上班八小時生死時速就為了按時下班回家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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