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上，少姝和尹信，一前一後地走著。
少姝肩上背了只葛布袋，軟塌塌的靛青色袋子，在瘦肩上來回晃盪著，越發顯得人身量纖纖。
“少姝姑娘，明天咱們上陶復廬去，我想帶點好吃的給思醫師。”
“定是秀英嬸的拿手菜，”少姝唇角彎起，很是心知肚明，“你不是隔三差五地總帶上去嗎？”
“這次不一樣。我專門跟爺爺打聽了，依照城中先生們收的‘束脩’準備的，雖不值什麼，但可聊表弟子對授教恩師的心意。”
“哦，那你都備下了什麼了？”
“這個嘛，有寓意‘勤學不輟’的芹菜一束、‘苦心孤詣’的蓮子、‘宏圖大展’的紅豆、‘早日功成’的棗子、‘啟竅生智’的龍眼乾，此外還有數條幹瘦肉，姑娘覺得怎樣？”
聽他講得熱鬧，少姝樂得掩住嘴：“好！都是好意頭！舅舅定會喜歡。”
“不過，”尹信面露難色，“雖然我求了很久，可思醫師還未回應我來，不知道他會不會收這份禮？”
“不妨事，你也清楚，舅舅他本非在意虛名虛禮之人，再者，媽媽應了，自然會幫你去說。”
受到鼓勵，尹信充滿信心地點點頭。
“就算你還沒行過拜師禮，這些日子，舅舅心裡也早把你當弟子看待了，跟琺花比起來，你的運氣還是好多了喲！”少姝話頭一轉，“不管玖兒怎麼鬧騰，她爹就是不允她學燒陶，好可惜。”
琺花是少姝睦鄰武家的女兒，她山居以來極要好的夥伴，其父武成器，家中生計是燒製陶瓷器，乃洪山上為數不多的窯主之一。平日裡沒事，少姝常到她家開的瓷器店裡玩耍，家裡過活所用陶瓷器具，一應是從武家店裡購置的。
“我好像聽說，陶工技藝在傳承上是有祖制的，傳男不傳女，這也無可奈何呀！”
“話雖如此，但琺花她爹唯有這一個閨女，心愛陶藝且願意為家裡分憂，多合適。”
“武大叔的手藝真有那麼好嗎？”尹信問，“長聽我爹誇讚，說武家的陶器一到城中就會給商戶搶購一空的。”
“好東西大家都認得。我從她家店裡買回去過幾只茶碗，青瑩瑩的，胎薄細膩，媽媽說用它喝茶更覺清香，吹開濃釅茶片，露出青瓷碗底的幾點碎花，宛如池中落英，叫人賞心悅目。有一次，我扣了只螢火蟲在裡面，你猜怎麼著，居然從裡面隱隱透出光來！小燈籠一樣，好看得很！我得意地叫琺花來看，她還笑我發現的比她晚呢。”
尹信放慢了腳步，託著腮，悠悠說道：“做到這般精緻，想必得挨許多勤苦，又是修模，又是拋光，又是上釉，那窯又熱得能烤死人，何苦來？他爹不許，多半是心疼她的緣故。”
“嗯，是有些道理，可是尹信哥，如果說秀英嬸嫌你練功太吃苦，勸你不要再接著學了，你可樂意？”少姝眯起眼，閃露一絲狡黠。
這下尹信明白了，輕咳一聲：“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大丈夫，豈能動不動就怕吃苦？當個懶漢容易，那也就一事無成了。”
“我看著，琺花修習陶藝的決心，可不比你對練功的痴心少哇。”少姝笑得意識深長。
尹信沉默片刻，只好說：“但願武大叔也能轉過這個彎來，絕技得以傳承不說，玖兒也就得償所願啦。”
二人說笑著繼續前行，越往深處，林木越發稠密，山石重疊，花葉連綿，讓人覺得神清氣爽，路上靜悄悄，看不見形影的鳥兒間或鳴唱著，除了他們再沒有別的行人，只有彎曲的山路無聲的伸向高處。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一處略為寬闊的山坳，兩旁巖涯植被茂密，少姝手裡握著把小藥鋤，四處逡巡。
遠處雜草叢中有幾點淡藍色花瓣隨風晃動，像是在衝她招手。
“遠志！”她奔過去，彎腰細辨好，將碧草挖起，耐心地拍掉它長長根鬚上的溼潤土塊，放入藥袋。
“姑娘也辛苦了，你採了這些藥草，回去了都要一一洗淨嗎？”尹信帶著騏騏走近了。
少姝回頭，手裡忙不停，頗為老道地答他:“也不一定，有的藥草只需放著風乾就好，洗過後，藥性多少會減幾分的。”
“唔，這味道真是好聞啊！”脫離了泥土的草藥根，淡淡地散發著清香。
“是啊，回回採藥下來，手上都沾染不少香氣，尹信哥，你發現沒有？其實每味草藥都有不同的香氣，春草初生，柔嫩嬌小，其味便清淡；秋草勁健，筋骨老成，其味便厚重。藥草香氣經過熬煮蒸騰，走通了人的經絡，驅邪治病，是不是很厲害？”
聽她這一通感受講完，尹信不由得點頭：“我爺爺說過，少姝姑娘的手上有學問的味道，估摸他老人家便是這個意思了。”
“我手上的味道？做過飯，有飯菜味；洗過衣，有皂角味；煎過藥，有藥草味……如此說來，統統是學問的問道嘍？”少姝眨巴著眼。
尹信一蒙，答不上來了，木訥的樣子逗笑了少姝。
過了一會兒，聽見少姝又找到了別的藥草，尹信又湊上去：“姑娘，這回又找到什麼了？”
“喏，金銀花，這味藥解毒散癰，清熱涼血，山中人家有誤食毒野菌的，用它煎服了就可以。”
尹信在附近地面上也殷勤地摸索起來：“總算碰上個我認得的藥草了，爺爺在家也常拿這個泡水喝，我幫姑娘一起找。”
他拔好了一株，遞給少姝過目。
意外地，聽到少姝倒吸一口涼氣：“尹信哥，你手裡的可不是金銀花！”
“那是什麼？我摸著好像沒錯呀？！”尹信撓頭狐疑。
“這是株斷腸草！”少姝斬釘截鐵道。
尹信吃驚，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手中小草掉落在騏騏蹄邊，它伸過鼻子來輕嗅一下，嫌棄地撇撇嘴，別轉頭走開了。
少姝簡直哭笑不得，她撿起地上躺著的小草黃花，又採了株金銀花送到尹信手上，耐心地講給他聽:“斷腸草的黃花是成簇長的，形如漏斗，而金銀花是成對長的，有點像小喇叭。你來摸摸，看是不是？”
尹信垂首，用手挨個地辨認過，輕嘆出聲：“哦，確是如姑娘所說。”
“此外，金銀花初開發白，其後慢慢轉黃，新舊相參之際，黃白各半映襯，因得名金銀花，等你眼睛好了，保準一下就能區分清楚了。”少姝寬慰道。
“斷腸草，聽聽這名兒叫的，人吃了它，會登時沒命嗎？”尹信緊緊攥著手中黃花，心有餘悸，不禁暗想，若這株草讓他混放到了姑娘的藥袋裡，豈不是闖下大禍。
“我想想，舅舅說過，人一旦中了此草之毒，沒能及時救治的話，十有八九就會——”
“等等，傳說神農氏不就是被它毒害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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