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到向晚時分，少姝來後院喚子猷用飯。
“子猷哥哥，起來用晚飯吧，這麼睡下去，晚上會變夜貓子嘍！”
“這一覺好睡啊。”子猷輕喟一聲，醒轉來，伸展脖頸四肢，神色恢復了清爽。
三人在起居室用餐，霓夫人簡約準備了幾樣家常的小菜，沒有外客，當然自在隨意，其樂融融。
“子猷哥哥，聽你白天口氣，匈奴世子還會在界休逗留幾日？”
“略逛逛，也許不日就返回太原了。”
“像他那身份，不會是來逛一逛看一看如此簡單吧？是不是有求於哥哥？”
“你也看出來了？”子猷露出一絲意外，轉頭看向思霓。
思霓搖搖頭：“都是她猜的，我還沒顧上同她講。”
“嗯，你這孩子，也是個心重的。這樣跟你說吧，劉賢弟此來，是因朝廷已昭告匈奴左部，令其質子進朝侍奉，也就是入質。”子猷嘆口氣，“他確實有意攬我同行入洛，早前，已多番來書申明過此意，我均以書館事務為由婉拒了，未料他今日竟親來相邀，終是令他敗興而歸，同門一場，說來甚是慚愧。”
思霓安撫道：“子猷你從來無意功名，若真下決心去了，於書館無異是拆走根頂樑柱，也是無可奈何。”
得知匈奴世子對兄長推崇至此，少姝倒也不覺突兀，他們曾多年同拜於崔遊先生門下，而子猷人才出眾，孝悌和家，一直是兄弟姐妹們的表率。
念及劉淵，少姝又按捺不住好奇，興味十足問道：“哥哥，匈奴大概是從何時遣質子入朝的？”
“那說來話長了，其實春秋以降，各國互交人質便極為常見，其中最為知名的，莫過於秦始皇帝，曾於趙國做質子。匈奴入質起始於漢宣帝朝，彼時大漢宣稱‘事漢則安存，不事則危亡’，於是匈奴單于只好遣子入侍，此後，匈奴質子入侍中原王朝代代不絕。今年劉賢弟年已十五，既為世子，他也身不由己。”
“據聞那些更北邊的部族，歷代亦有入質的世子呢。”思霓道。
此話一出，少姝發現母親有這許多事沒同她說起過，或是還沒來得及說起？雖說她們娘倆成天膩歪在一起，漸漸長成的少姝，也開始朦朧覺得：母親的過往，確切地說，母親少年時的過往，在她的想象中，仿若籠罩著一層神秘且瑰麗的面紗。
“是的三嬸，劉賢弟也曾提及，鮮卑世子拓跋沙漠汗年長他幾歲，在早些年已入洛為質了。”
“既是匈奴的世子，又何以劉姓？”少姝納悶，她想起了自詡“匈奴別部”的匐勒家族，其姓氏便有別有中原之人。
“據劉賢弟講，他本是匈奴首領冒頓單于後裔。昔時，漢高祖劉邦將宗室之女作為和親公主嫁給冒頓單于，且與冒頓單于相約為兄弟，如此，冒頓單于的子孫多以劉氏為姓。”
“哦，那不是等同於跟了孃舅家的姓氏了？”
“形勢比人強，也只好妥協。自匈奴附漢後，漢對匈奴懷柔以治，經數十年休養生息，復又對中原形成了威脅，於是，魏武帝採取了將匈奴分為五部之策略，既有分化瓦解之意圖，也是用其來抵擋其餘北狄入侵，還派遣了漢人大臣駐各部約束治理，立其中貴者為帥,都由‘幷州刺史’監護之，匈奴貴族首領也被編戶齊民，‘單于’之號於此廢止，再無實權了。”
“魏武雄才，竟是分而治之，都有哪五部呢，分在了哪些地方？”
“我想想，其左部所統萬餘落,盡於太原故茲氏縣;右部六千餘落,居祁縣;南部三千餘落,居蒲子縣;北部四千餘落,居新興縣;中部六千餘落,居大陵縣，從地域來看，大約都居於汾水和澗水一帶。而這劉淵世子，便是左部帥劉豹之子，‘末代’單于於扶羅之孫。”
少姝聽得眼睛睜得老大，半晌又言：“我看他談吐行為，與中原人無甚大異。”
“有趣的是，劉賢弟本尊亦自認與我們同是華夏族人。”
“想起來了，史記上說，”少姝靈光一閃，清清嗓子，“匈奴其先祖夏後之苗裔也，當初商滅夏朝，夏桀流放三年而死，其子獯鬻帶著父親留下來的妻妾，避居北野，即化為匈奴族，”少猷清了清嗓子，為眾人解釋道，“這也許便是劉淵世子自認源出華夏的道理了。”
“沒錯，華夏本由多部融合而成，早起，我們上源神廟祭拜過大禹，還說起大禹出自西戎，周文王出自東夷，他們因治國理政之才世人有目共睹，方得上天授命。劉賢弟讀史傳，嘗言鄙棄隨何、陸賈缺乏武功，周勃、灌嬰缺少文才。他相通道應由人來發揚光大，某方面學識不足，是君子所看不起的。隨何、陸賈遇上漢高祖而不能夠建立起封侯的功業，周勃、灌嬰跟隨漢文帝而不能開創教化的大業，他也大嘆可惜。”
（先秦時代，中原王朝泛稱中原（黃河中下游）周邊四方的南方部落為“蠻”、北方部落為“狄”、西方部落為“戎”、東方部落為“夷”，“蠻夷戎狄”是中原王朝對黃河中下游周邊部落的稱謂。）
思霓笑道：“莫非這世子還想作金日磾麼？無怪他年紀不大，已深諳招攬賢才之理。”
“正是，此去入朝，想必他亦期冀得遇名君，以全名臣志向。”
還沒等少姝開口，子猷便作解道：“金日磾（mìd），本是匈奴休屠部的太子，因兵敗歸降霍去病，得入長安。他本在宮中養馬，得漢武帝賞識賜姓為金，後為託孤重臣，昭帝四大輔臣之一。”
“對，”少姝應聲，她記得翻讀史書時，也於此人傳奇處停駐良久。
“唔，說來說去，還是華夏文而化之的功勞。”思霓頷首，又招呼起來，“來，來，子猷先生也別盡是記掛著給學生說書，菜都要涼了。”
子猷聽了，眼前一亮，乾脆將箸拍於桌上：“三嬸說得極對，讀史多了，自有觀感，別說一代人，數代接續也是短暫而過的，比人長久的是朝代，比朝代長久的是民生，比民生長久的則是文化，而華夏文化的源頭又在哪裡？”
子猷停下，定定地看著學生少姝。
少姝張口結舌，未敢輕言。
“是天地造化，是自然之道！人生須臾之間，說到根本，當以師承造化，道法自然為幸。”
思霓面露激賞之色，轉而對女兒說：“少姝聽到了嗎，哥哥說的話，千萬要記在心裡。”
少姝鄭重地點點頭，含在嘴裡的箸頭硬是留下一道淺淺的齒痕。
心下，她肅然起敬，有對子猷的，有對文化的，更有對造化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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