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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8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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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其樂融融的接風宴落幕, 各自散去。

朱標和常樂把三個孩子哄睡著後,也趕緊洗漱鑽進被窩。

今日奔波疲乏,夫妻兩人互道晚安後, 迅速沉入夢鄉。

冬夜寒涼,夜半時分,暗無邊際的天又飄起雪。

一陣陣連續的、強烈的癢和痛猛烈侵襲脊背,朱標被迫醒來。

他難耐地坐起身,反手去夠擾人清夢的那塊面板。

自進入十月,因擔憂朱標身體有什麼突發的狀況,常樂幾乎時時刻刻保持著警醒。

今晚也是一樣, 即使累到極致,朱標翻身坐起的那刻,她也立即驚醒。

常樂邊皺著眉驅趕睡意,邊關心道, “是不舒服麼?”

朱標低低應了聲,“背癢。”

他兩隻手一左一右, 均都反在背後, 使勁抓撓。

常樂趕緊起身, 點燃床邊的煤油燈。

背癢放在平時,撓一撓也就算了, 可在如今這關鍵的檔口

常樂舉著燈掀開他的寢衣,大吃了一驚, “怎麼起了那麼多的疹子?”

密密麻麻, 又紅又腫,遍佈他整個背, 還有縱橫交錯的抓痕,極為恐怖。

朱標繼續撓著後背, “疹子?”

常樂一把打掉他兩隻手,“別抓。”

指甲裡面都是細菌,而且這種東西,應該會越抓越癢。

常樂邊控制著朱標忍不住抓撓他自個背的手,邊朝外面喊,“晚星,晚月,小全子!”

早在屋裡傳出動靜時,值夜的宮人就去通知了他們。

這會,常樂一喊,待命的三人立刻進了屋。

常樂:“小全子,你趕緊派人請太醫,還有通知皇上、皇后。”

小全子:“奴才遵命。”

他火急火燎退了出去,門外傳來他指揮宮人的聲音。

常樂繼續道,“晚星,你去戴府,請戴先生和戴姑娘進宮。”

今夜實在不湊巧,並非戴思恭和戴杞在宮裡值班的日子。

只能由值班的太醫先瞧一瞧,但是以防萬一,必須把他們兩也請進宮。

晚星也急急忙忙出了門。

常樂思索片刻,依著事先計劃安排道,“晚月,你派人去請劉璟。”

劉伯溫次子,能文能武,有勇有謀,還有忠心。

常樂:“從現在開始,你和劉璟寸步不離跟著雄英。”

朱標但凡出事,雄英就會成為萬眾矚目的存在。

即使在如鐵桶般的北平,也必須要有可靠之人跟著他。

晚月也領命退了出去,屋裡又只剩了他們夫妻兩人。

朱標難以控制地發出□□聲,他的背又多了幾道抓痕。

常樂皺著眉替他除了寢衣,“你快趴著,我給你扇一扇。”

北地屋外天寒地凍,屋內地暖融融,扇扇風,降降溫,應當可以緩解些癢。

朱標還想要撓,但在常樂嚴肅的目光裡,只能委委屈屈翻身,他整個腦袋埋進枕頭。

常樂隨意抓了本薄冊子,左右扇風。

風夾著涼,拂過他又紅又腫的背,果然舒服很多。

朱標喟嘆了聲,總算控制住了時不時往背後伸的兩隻手。

常樂見此,無聲鬆了口氣,似玩笑道,“你父皇一定克你。”

本來都好好的,朱元璋一到北平,朱標就病了。

朱標:“”

無語半晌,他側過來腦袋,“你不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麼?”

常樂稍稍傾身,拂去他沾在臉頰的頭髮,“偶爾可以動搖一二。”

特別是在面對朱元璋的時候。

朱標:“你這不叫偶爾,你這叫特別針對。”

常樂想了想,“你說得沒錯。”

她就是特別針對朱元璋。

朱標:“”

常樂:“你聽過刑剋六親麼?”

她扇風的動作又輕又柔,但那嘴彷彿是裝了火藥的火炮。

常樂:“你別看如今,想想史書裡記載的那些。”

幼年喪父喪母,連兄弟姐妹都全喪,中年又喪妻又喪孫,等到老年,還連喪三子。

但凡與他親近的,都得早赴黃泉,不是刑剋六親,那是什麼?

朱標張了張嘴,想要反駁,但是,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

他爹,好像,還真是那麼一回事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值班的四個太醫匆匆而來。

沒過多久,朱元璋和馬皇后也緊急趕了過來。

常樂趕忙行禮,太醫暫停把脈,朱標也掙扎著要起身行禮。

朱元璋連連擺手,示意他心愛的好大兒無需多禮,又催促道,“先給太子診脈。”

太醫們圍攏到床前,分工合作,有搭脈的,有檢視患處的,有詢問病情的。

朱元璋焦急地在殿內來回踱步,馬皇后探著腦袋,唯恐錯過太醫的任何一句話。

良久良久,四位太醫的面色越來越沉,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敢出聲。

朱元璋心頭涼了大半,他冷聲問,“太子如何?”

太醫們一瞬間齊齊伏跪餘地,顫聲答道,“太子所患之症乃是背疽。”

屋裡幾乎安靜到落針可聞。

片刻,響起一聲啜泣,馬皇后踉蹌著連退了好幾步。

朱元璋整個人都僵硬了,背疽,當年徐達就是患了此症,英年早逝。

常樂皺了皺眉,竟真的是背疽。

史書只道朱標因病早逝,但沒有記載是何病,唯有野史杜撰說是背疽。

若是在六百年後,背疽並不難治,可在明朝,因沒有抗生素,患此症著極易因為感染而亡。

朱元璋在短暫恍惚之後,迅速回神。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朱元璋是極容易適應環境的人。

朱標非第一回 命在旦夕,他已經有足夠的免疫力。

朱元璋眯著眼掃過幾乎暈厥的妻子,和只皺著眉的兒媳,沉聲令道,“除了皇后,通通給朕出去!”

常樂垂首,默默退了出去。

頃刻間,屋裡只剩他們一家三口。

朱元璋抹了把臉,“標兒,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馬皇后眼眶裡的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

朱標摳著床單,忍住抓撓背的衝動,一時無言。

可能是早有心理準備的緣故,真到了這會兒,他沒有半點面對死亡的恐慌。

朱元璋狠狠擦去眼角的淚水,“你徐叔叔當初得的就是背疽,無藥可醫。”

連戴思恭都沒有辦法,徐達生生受了半年折磨,原本健壯的漢子瘦成跟杆,英年早逝。

朱標自然知道,他曾去探望過徐達,見過他那醜陋的傷口。

所以,他現在的背就是那樣似的?!

他方才頂著那樣的傷口,在樂兒面前裸著背?!

朱標的臉色瞬間陰沉好幾個度,簡直能滴出墨來。

朱元璋以為兒子擔心後事,道,“雄英是個好孩子,既有文臣輔佐,又有武將相助,標兒無需憂心。”

朱標看眼他爹,沒什麼說話的慾望。

雄英是他和樂兒悉心培養的孩子,自然無需擔憂。

朱元璋嘆息了聲,“只是年紀太小了些,爹也不知道還有幾年可以教他。”

朱標無語片刻,有些羨慕道,“您身體健康,福壽綿長。”

足以等到雄英成年,沒準還有機會看他娶媳婦。

朱元璋搖了搖頭,“爹是實在擔憂。”

朱標伸手夠來床邊的薄冊子,自己給自己扇風,“擔憂什麼?”

朱元璋壓了壓嗓子,“你我死後,常氏恐怕會趁雄英年幼,把持朝政。”

朱標扇風的動作一頓,“您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朱元璋:“她先前批閱過奏本。”

朱標:“那是兒臣沒空,委託於她。”

朱元璋:“倘若她真無意,自當拒絕,而非順水推舟攬了權柄。”

朱標迷茫眨了眨眼,眼前緩緩打出個問號。

朱元璋無奈地看著單純的好大兒,“標兒還是太過仁慈了。”

朱標噎了半晌,試圖解釋,“她喜歡搞研究,不喜歡批奏本。”

朱元璋搖搖頭,“她在騙你,方才太醫回稟,她沒有丁點兒的傷心模樣。”

尤其是跟妹子對比,那簡直太明顯了。

朱標:“”

爹他確定不是在挑撥兒子、兒媳的夫妻關係麼?

別人家都是婆媳問題,到了他們朱家,怎麼還成公公與兒媳之間的對決了?

冬夜漫長,又黑又冷。

常樂撐著腦袋在暖閣坐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院子裡傳來響動。

晚星掀簾進來,“主子,戴先生和戴姑娘到了。”

常樂拍了拍臉醒神,去敲寢殿的門,“父皇、母后,戴先生到了,可否容他先給殿下探一探脈?”

屋裡,馬皇后聽到聲音,趕緊開了門,“快請,快請。”

朱元璋一愣,也起身讓開了床邊的位置,也許是先前的庸醫誤診?

他的心頭油然升起股希望,馬皇后更是緊張到幾乎要扯爛帕子。

望聞問切,片刻之後,戴思恭和戴杞父女倆交換了個眼神,互相確認地點點頭。

戴思恭轉過身回稟,“太子所患,的確是背疽。”

朱元璋心頭升起的希望如潮水般褪去,背疽,還是背疽。

常樂點頭,背疽並非新症,先前的四位太醫也非庸醫,診錯的機率極小。

戴杞從她身前的藥箱裡掏出本冊子,快速寫了個藥方。

戴思恭檢查過後,交給小全子,“煩請照著煎藥。”

朱元璋瞧著他們父女的動作,“先生能治背疽?”

戴思恭的視線條件反射地飄過常樂,“臣研究數年,有應對之法。”

朱元璋一愣,隨即大喜,“好,好,治好太子,重重有賞。”

朱標同樣怔了許久,反應過來後,第一時間看向自家立在床尾的太子妃。

難怪老爹埋怨樂兒毫無悲傷之色,原來她早有治療的辦法。

常樂學著馬皇后那般喜極而泣,深藏功與名。

抗生素如青黴素、四環素等,提純複雜,她又非專業的生物製藥師,暫時沒有辦法,但有種名為大蒜素的東西,還是可以搞一搞的。

當晚, 朱標服了藥,緩解痛和癢後,睡了過去。

倒是常樂, 合衣躺在床邊的軟塌,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

暗夜悄然流逝,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

常樂實在難以入眠,於是難得早起。

數牆之隔的朱雄英剛推開門,怔在了原地。

門前是垂首等候的晚月姑姑,走廊裡還有緩步而來的孃親。

他疑惑地左看看, 右看看,什麼情況?

常樂掀了掀沉重的眼皮,“雄英起來了?”

朱雄英點點頭,他當然起來了。

常樂朝兒子招招手, “那一起用早膳?”

朱雄英乖乖走過來,隨口問道, “您怎麼起來了?怎麼沒見我爹?”

以他孃親的作息習慣, 向來與早膳無緣, 今兒倒是奇了怪了。

常樂掩嘴打了個哈欠,“你爹病了, 昨夜折騰半宿,剛喝完藥, 正睡著。”

朱雄英豁然抬眸, 瞪著雙大眼睛,“我爹病了?!”

常樂看眼兒子, 點點頭安慰道,“沒事, 戴先生能治好。”

只是,治療的時間可能會比較漫長,治療的過程也會比較辛苦。

背疽之症,火毒內蘊,內臟積熱。

初時內服、外用結合,促使疽化成膿,而後把膿切開引流,期間配合使用大蒜素,以防傷口感染,等到膿盡,去腐生肌,徹底治癒。

整個過程至少半年,極為折磨患者。

朱雄英皺起眉,面露擔憂,“爹到底還是上了年紀,多有病痛。”

常樂正抬腳要邁進花廳,聞言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

上了年紀,上了年紀

嗚嗚嗚,她和朱標同歲

朱雄英一把扶住自家孃親的胳膊,“您沒事吧?”

常樂趕緊站直,抬頭挺胸,“沒事,沒事”

她的面色因一夜未睡,而略有些蒼白,瞧著頗為憔悴。

朱雄英擰了擰眉,“您也別太擔心。”

常樂點了點頭,邁進花廳,坐到餐桌邊。

朱雄英提起茶壺倒了杯熱水,“兒子長大了,能保護您和弟弟妹妹。”

常樂捧著熱水,太感動了。

兒子竟然連她早晨先喝杯熱水的習慣都知道。

朱雄英又拿起湯勺給兩人分別舀了碗湯,“爹現在還睡著,那兒子從國子學回來再去看他。”

常樂喝了口湯,神色稍正,“雄英先別去國子學了。”

自從劉伯溫告老後,他就拒絕了原先的一對一授課方式,同伴讀們一起入了國子學。

國子學自然有國子學的好處,但這會兒,關鍵時期,國子學來往之人太多,安全沒有保障。

常樂:“娘請了劉璟來春和宮給你單獨授課,晚月也先跟著你。”

她講得很清楚,朱雄英自然也聽明白了,但,“娘,這會兒,我更應該去國子學。”

他是皇太孫,更應該在這樣的時刻,承擔起皇太孫的職責。

常樂微蹙起眉,“你還小”

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放在六百年後,還是正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的年紀。

朱雄英看眼他娘,小聲嘀咕道,“也就您覺得兒子還小。”

常樂沒聽清楚,稍稍傾身往前,“你說什麼?”

朱雄英搖了搖頭,“您都安排了小劉先生和晚月姑姑跟著兒子,還不放心?”

常樂:“”

當母親的,哪有放心的時候?

·

朱雄英用了早膳,如平常般出宮去了國子學。

常樂和兒子聊了會,又吃飽喝足,倒是來了些許睡意。

她返回房間,合衣躺進軟塌,沒一會兒,呼吸已然平穩。

常樂的睡眠質量向來可以,一覺無夢,等到醒來,窗外日光正盛。

目之所及,本該躺床修養的男人正披著寢衣,在桌前批閱奏本。

朱標聽到響動,回頭看了一眼,“醒了?”

常樂眨了眨剛睡醒,還迷茫著的眼,悶聲悶氣應了一句。

朱標朝她笑笑,再度埋首,奮筆疾書。

常樂披上件外袍,去洗了把臉回來,坐到書桌對面,“感覺如何,好點了麼?”

朱標:“嗯,好多了。”

他的語氣極為輕描淡寫,彷彿昨晚癢得滿床打滾兒的,是另有其人。

常樂撇了撇嘴,瞥眼他毫無血色的面頰,伸手遮住了墨跡滿滿的奏本。

朱標抬眸,“樂兒?”

常樂:“命重要,還是批奏本重要?”

朱標一愣,笑道,“那自然是命重要。”

常樂白他一眼,“那你還不好好歇著,折騰什麼呀?”

朱標看著氣鼓鼓的太子妃,輕輕翹起嘴角,“可奏本關係著成千上百條命。”

常樂欲要合奏本的手驀然頓住,成千上百條命

見她如此,朱標彎了彎眉,“或者,這段時間,樂兒代我批閱?”

常樂無語半晌,又想奴役她!

但他的命,也的確重要

常樂努了努嘴,氣哼哼地翻開奏本,“你去躺床。”

朱標嘴角笑意明顯,“那就有勞太子妃了。”

常樂重重冷哼一聲,無奈拿起硃筆。

朱標就近趴在了軟塌裡,偶爾喝喝茶,偶爾吃吃點心,人生難得閒適。

只是,沒一會兒,院子裡傳來崔公公獨有的唱報聲。

朱元璋帶著馬皇后又來了,隨行的還有晉王、燕王、周王。

常樂第一反應是毀奏本滅跡,但剛合起奏本,也不知道經過了什麼心理活動

她把奏本好好地擺放回了桌面。

朱標:“樂兒?”

常樂施施然起身,“我是個誠實的好孩子。”

朱標吃驚地張大了嘴,“???”

門簾掀起,朱元璋等人進來。

常樂垂首行禮,恭敬請安,“兒媳拜見父皇、母后。”

朱元璋徑自略過常樂,走向他的好大兒。

馬皇后抬了抬手,“樂兒無需多禮。”

等常樂站直身,晉王朱棡帶著兩個弟弟同她行禮,“見過大嫂。”

常樂始終笑意盈盈,見此更是回了半禮。

朱標仍然趴在軟塌裡,“爹,娘,你們來了。”

馬皇后坐到軟塌邊,看著瘦削的兒子,心疼道,“標兒受苦了。”

朱標搖搖頭,“娘,我沒事。”

朱元璋早年風裡來雨裡去,習慣了耳聽六路,眼觀八方。

他第一時間看到了攤在桌面的奏本,以及奏本上未乾的硃批。

常樂默默站在軟塌邊沿,有意無意露出指尖和衣袖邊沾染的硃紅墨跡。

晉王、燕王、周王三人習以為常。

大哥回京師時,大嫂可以代為批閱奏章,那大哥重病,大嫂自然也可以代為批閱奏本。

朱元璋緊緊皺起眉,那褶子幾乎能夾死一隻蒼蠅,“標兒臥病在床仍要批閱奏本,實在辛苦。”

朱標眨了眨眼,一時之間沒有做聲。

常樂抿了抿唇,死死壓住蔓延到嘴邊的笑意。

朱元璋這不得不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什麼的,肺都要氣炸了吧。

哈哈哈,可誰讓你兒子願意呢。

朱元璋深深吸了口氣,“標兒,奏本暫時由爹來批,你養好身子最為要緊。”

朱標當即同意,他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有勞爹。”

朱元璋:“???”

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兒?

常樂彎了彎唇,如今是在北平,奏本誰來批閱,還重要麼?

他既然願意幹活,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

年關將近,天愈發的冷。

朱標的病情漸漸穩定,只待疽化成膿。

臘月中旬難得又一日陽光明媚,常樂去了趟宮外的研究室。

她已經把京師的秘密基地全都搬至北平,包括裝置和人員,並更名為研究室。

研究室遠在郊外,等發放完工作人員的年終獎,安排好春節假期,再回宮,天色已晚。

常樂帶著晚星穿過東華門,急急往春和宮方向走。

誰知,剛至半途,遇見了最不想遇見的朱元璋。

常樂垂首行禮,“兒媳拜見父皇。”

朱元璋眯了眯眼,也沒叫起,直接問道,“去哪兒了?”

常樂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避重就輕道,“兒媳正要回春和宮。”

話落,沒有抬頭,常樂也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越來越冷。

未久,黃昏寂靜的雪地裡,響起一道冷哼。

朱元璋揮了揮手,“所有人都退後。”

崔公公楞了楞,瞧眼帝王嚴肅的臉,領著人無聲退到假山之後。

晚星第一時間沒有動作,直到常樂揮了揮手,她才同樣退了出去。

她們主僕的小動作,朱元璋全部看在眼裡,心頭火氣愈燒愈旺。

常樂始終低眉垂首,是一種絕對臣服、恭敬的姿勢。

可不知為什麼,朱元璋就是覺得她在挑戰自己的權威,“常氏!”

常樂盯著腳邊的積雪,回應道,“兒媳在。”

朱元璋雙手背後,訓斥道,“爾為太子妃,太孫母,當謹言慎行,嚴遵婦德。”

常樂:“兒媳遵旨。”

她應得極快,沒有半點猶豫。

朱元璋:“”

只覺一拳打在棉花裡,那口氣堵得他幾欲嘔血。

常樂繼續盯著自個腳邊的積雪,做足了恭敬的姿態。

朱元璋背在背後的兩隻手緊握成拳,體內的怒火波濤洶湧。

良久,良久,終於緩過那陣氣悶。

朱元璋繼續道,“後宮不得干政,不得外出,爾為太子妃,當以身作則。”

常樂:“兒媳遵旨。”

她還是應得毫不猶豫,語調也沒有半分變化。

朱元璋:“”

他被噎得呼吸都停了一瞬,差點一口氣沒喘過來。

常氏這輕描淡寫的態度,分明是在盼著他死!

為什麼沒有一點反抗,因為她還年輕,而自己已半隻腳踏入棺材。

等到將來,標兒登基,後宮唯她一人獨大,她再也無所顧忌,可以為所欲為。

朱元璋狠狠掐著自己手心,死死忍住把人一刀劈死的衝動。

標兒病重,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常氏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死於自己之手。

朱元璋吐出口氣,“既然如此,那你把你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通通關了。”

常樂豁然抬眸,他要關了她的研究室?!

朱元璋笑了,笑得極為得意,原來這才是常氏的痛處。

他又強調了遍,“立刻關了!”

常樂依舊保持蹲身行禮的姿勢,重新垂首,甚至垂地更低。

片刻,她的姿勢未變,但重新抬頭。

常樂微眯起眼,仔細打量眼前垂垂老矣的帝王。

朱元璋的個頭非常一般,常樂蹲著身,兩人恰好平視。

他面色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是因為此刻怒火中燒麼?

或是因為不太習慣北方的氣候,還是因為奏本實在太多?

朱標要批的奏本,是有吳伯宗他們分擔過後的,但朱元璋最喜獨攬大權,奏本也要自己一個人批。

那每日源源不斷的奏本,他年輕時,尚應付得過來,如今上了年紀,還能有那麼多精力?

常樂的目光裡再也尋不到半點恭敬之色,仿若換了個人。

朱元璋諷刺道,“終於露出了你的狐狸尾巴。”

常樂行禮的姿勢未變,揚了揚唇,輕聲反問,“有誰會信?”

最主要的是,朱標,還有雄英,他們不會信。

朱元璋一愣,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標兒和雄英不會信。

常樂微微勾起唇角,“父皇,您還真是個災星呢。”

夕陽漸落,最後一縷光與白雪交相輝映,四周靜謐無聲。

常樂壓低嗓子,“太子向來康健,可你一來,他當晚就病了。”

朱元璋背後的雙手氣得發抖,“胡說八道!”

常樂盯著他的眼睛,“是您克他,您幼年克父克母克兄弟姐妹,全家被您克了個乾淨。”

朱元璋面色一陣青一陣紅,“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他是隻會這一句麼?

常樂嘴角笑意更甚,“事到如今,您都黃土埋到腳脖子,還要克兒子。”

朱元璋再也忍不住,他赤紅著雙眼,高高揚起了胳膊。

那蒲扇似的巴掌,眼看著就要朝自己揮來

常樂順勢摔倒在地,“父皇,兒媳冤枉。”

她驚懼的哭喊聲遠遠傳了出去,退後的宮人們紛紛側目望來。

朱元璋一掌落空,往前踉蹌了步,遠遠瞧著,彷彿是他伸著雙手掐人脖子。

常樂委頓在地,繼續哭道,“兒媳絕無任何爭權奪利之心。”

朱元璋穩住自個身體,再次揚起胳膊,他這會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

常樂瑟縮著自己,“兒媳發誓,兒媳若有任何爭權奪利之心,兒媳必遭天譴!”

隨即,她腦袋一歪,整個人落進雪地裡。

時刻關注著自家主子的晚星一愣,立馬飛奔過來,把人攬進懷裡,“太子妃,太子妃!”

常樂閉著眼摳了摳她的掌心,晚星稍頓,“來人,救命,太子妃暈倒了!”

她邊喊著邊一把抱起常樂,飛奔回春和宮。

雪地裡,仍然處於暴怒中的朱元璋,“???”

半晌,稍稍恢復理智的朱元璋,“!!!”

夕陽漸沒, 硃紅宮牆隱匿在暗夜裡。

太子妃受驚昏迷的訊息,如長了翅膀般,傳遍皇宮的角角落落。

朱標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樂兒被嚇暈過去了?

樂兒是能隨隨便便被嚇暈過去的人?

但是,如果對方是自家老爹的話

那還是非常有可能的。

朱標手忙腳亂爬起來,親爹又坑親兒子了。

他都來不及穿鞋子,著急忙慌地往外。

小全子一愣,趕緊阻攔道,“殿下,外面冷!”

朱標步子絲毫未停, 媳婦兒都要沒了,哪裡還顧得上冷不冷。

門一開啟,風夾著雪瘋狂湧入,還有刺骨的冷意。

朱標猝不及防打了個寒顫, 還未等他動作,風雪裡出現道狂奔而來的人影。

晚星踩著丈厚的積雪, 抱著“昏迷”的主子, 片刻沒敢停歇。

朱標一怔, 趕忙讓出門口的位置,令道, “快傳太醫。”

因著太子之病,近來常駐春和宮的戴杞聽得動靜, 立時揹著藥箱跑來寢殿。

她按耐著心頭焦急, 顫顫巍巍搭上太子妃的脈,暗自祈禱

但過片刻, 戴杞飛速掃眼低垂著腦袋的晚星,而後一本正經道, “太子妃因驚懼過甚昏迷”

她嘴巴飛速開合,念出一段極冗雜的脈案,聽得周圍人的眼都冒圈圈。

朱標捏了捏眉心,出言打斷,“戴姑娘,長話短說。”

戴杞頓了頓,似意猶未盡,但不得不簡而言之道,“太子妃這會兒需要靜養,最忌吵鬧。”

小全子極有眼色,立馬帶著所有人退了出去。

片刻,屋裡只剩了朱標一人。

朱標彎著腰,正要給自家太子妃掖一掖被角,誰知

驚懼昏迷的人無聲睜開一隻眼,裡面黑溜溜的眼珠子精氣神十足。

朱標掖被子的手頓在半空,腦子裡緩緩打出個問號。

夫妻兩人三隻眼互瞪了半晌,最終,常樂實在憋不住,默默睜開了另一隻眼。

朱標眉心一皺,“樂兒”

常樂:“那個,我有點渴,有水麼?”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滿滿都是心虛的意味。

朱標看眼緊張到摳著被子的人,默默起身到外間倒水。

他在桌邊站了良久,靜靜平緩因過於擔心而急促躍動的心臟。

常樂扒拉著被子,趴在床沿,探著腦袋張望。

水聲潺潺,腳步聲再一次響起,她的小腦袋瓜瞬間收了回去。

朱標面無表情,彷彿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似的,一板一眼把水遞了過去。

常樂垂著腦袋小口小口地啜飲,藏在眼皮子底的兩隻黑眼珠子四處亂轉。

但是,她再怎麼小口,一杯水還是很快見了底。

朱標始終沉默,等待解釋的意思,非常明顯。

常樂稍稍抬起眸,撅起嘴,“天那麼冷,雪那麼厚,我都要凍成一座冰雕了。”

她也不想裝暈,更不想懟朱元璋

等等,她什麼時候懟朱元璋了?

她一點兒沒有,她全程恭恭敬敬,老老實實。

常樂委屈地雙眼發紅,“我也太難了。”

朱標低嘆一聲,輕輕以指腹擦去妻子眼角的淚水,當時,她肯定嚇壞了。

常樂順著他的胳膊依偎進他懷裡,“父皇還要關了我的研究所,我沒辦法,只能發毒誓以證清白。”

朱標深深蹙起眉,爹也過分了。

樂兒把研究所看得比命還重要,他竟然要關她的研究所?!

坤寧宮。

朱元璋一腳踹開殿門,怒著張臉,氣沖沖闖進來。

馬皇后的心頭咯噔了聲,立即揚起抹笑,迎了過去,“重八”

但朱元璋目不斜視,帶著身凜冽的風雪直接越過了她。

馬皇后伸出去的手頓在半空,她垂了垂眸,片刻,回過身若無其事道,“重八,晚膳有你最喜歡的”

她話還沒說完,朱元璋突然把手邊的茶盞砸了過來。

白瓷茶盞瞬間四分五裂,馬皇后沒敢躲,任由茶盞的茶水濺溼她的裙角。

朱元璋怒色稍斂,方才高高揚起卻被常氏躲避掉的巴掌,似乎終於落到了實處。

馬皇后嘴邊笑意未變,她提著裙襬繞開瓷盞碎渣,親自擰來帕巾,仔細給帝王擦手。

帕巾如一朵柔軟的雲,拂過從冰雪裡來的手掌,那溫熱穿過面板,沿著血管,直達四肢百骸。

朱元璋倚進圈椅,舒服地喟嘆了聲。

馬皇后蹲在他腳邊,輕聲問,“重八,要傳膳麼?”

朱元璋閉著眼,“傳吧。”

天寒地凍,而一道道御膳仍冒著熱氣。

馬皇后親力親為,親手舀了碗熱湯捧到丈夫面前。

朱元璋喝了碗熱騰騰的排骨湯,全身暖意流竄,方才完全由怒火支配的腦子也重新開始轉動起來。

他夾了塊紅燒肉放進馬皇后的碗,“妹子,多吃一些。”

馬皇后感動地紅了眼眶,“重八”

朱元璋笑了笑,自己也夾了一塊紅燒肉。

既然常氏如此在意那些所謂的研究所

朱元璋扔了筷子,“來人。”

錦衣衛指揮使毛驤悄無聲息跪到殿中央,“臣在。”

朱元璋閉著眼令道,“即刻派人封了常氏在郊外的研究所。”

毛驤頭也沒抬,毫無猶豫應了聲是。

那速度,那態度,朱元璋耳邊驟然響起那沒有半點起伏的“兒媳遵旨”四個字。

頓時,一股子怒火猛然躥入心間。

朱元璋連續給自己灌了三盞冷茶,勉強維持住冷靜,“莫要大張旗鼓。”

一來,常氏代表的是標兒和雄英的臉面,他沒法給人安罪名。

二來,常氏喜歡來陰的,那他也要讓她吃個啞巴虧!

朱元璋:“今夜便去,事成之後即刻彙報。”

他倒要看看那研究所在一夜之間傾覆後,常氏會痛苦成什麼樣。

光是想一想那畫面,朱元璋已覺得身心舒暢。

馬皇后略略皺起眉,欲要張口,但看著丈夫的臉色,到底還是忍住了。

但願樂兒早有準備,否則

自己的丈夫自己瞭解,那研究所怕是要被夷為平地。

臘月的夜,寒風、冰雪,如墨染的濃黑。

三更更漏聲聲,朱元璋裹著披風來回在寢殿內踱步,他是不是地看向門外。

馬皇后掩嘴打了個哈欠,“重八,熬夜傷身,今晚先休息,等明天”

朱元璋皺著眉,“要睡你先睡,別煩我。”

他滿臉的不耐煩,馬皇后抿了抿唇,沒有再勸。

當然,她是不可能先睡的。

她要是先睡了,那就得有段時間沒法過安生日子了。

四更更漏聲響,天地間又飄起了雪,可依然沒有訊息。

朱元璋又灌了盞冷茶,“來人!”

毛驤立馬出現在屏風外側,“臣在。”

朱元璋耐著性子問,“可有訊息。”

毛驤:“暫無。”

朱元璋閉了閉眼,片刻,“你親自去看看。”

毛驤:“是。”

一陣輕風颳過,殿內再次恢復安靜。

朱元璋坐進圈椅,微闔起眼簾。

燭火如豆,一顆暈黃。

也不知道是不是燭火映照的緣故,只見他面色蠟黃,泛著潮紅。

馬皇后蹙了蹙眉,明兒是不是該請個太醫?

等待的時間極為漫長,可再漫長,天際還是泛起了魚肚白。

而朱元璋熬至天明,仍然沒有等到事成的訊息。

春和宮。

朱雄英又是一個獨自用早膳的清晨。

他的太子爹和太子妃娘,已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早膳桌。

應該是皇爺爺自告奮勇承擔了繁重的奏本批閱任務後,他那向來勤勉的爹墮落的一發不可收拾。

但也挺好,爹操勞了那麼多年,合該趁著這回生病好好休息,好好養養身子。

至於皇爺爺麼,向來健朗,批些奏本而已,想來費不了他多少精力。

朱雄英咀嚼完最後一顆小籠包,披上大髦,出宮讀書。

駿馬拉著車穿過宮門,行駛在北平最熱鬧的街。

朱雄英攏緊大髦,稍稍掀起車簾一角。

路邊來往都是行色匆匆,為生活奔忙的普通老百姓。

他是皇太孫,他有責任讓每一個老百姓都有飯吃,有衣穿。

朱雄英每個清晨經過這條街,每次都要看看他的百姓,他的子民。

驀地,一輛馬車迎面疾馳而來,驚得百姓慌不擇路,而後飛速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裡。

朱雄英楞了楞,“晚月姑姑,方才似乎是十叔的車架?”

晚月收回遠眺的目光,“回稟太孫,奴婢瞧著也是。”

朱雄英又往後看了一眼,十叔匆匆進宮,魯王府發生了什麼事?

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該鬧市急行!

魯王朱檀還不知道自己剛與大侄子擦肩而過,他下了馬車後直奔春和宮。

朱標和常樂被晚星從睡夢裡生生喚醒,兩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打著哈欠。

朱檀氣都沒喘勻,呼哧著聲道,“大嫂,咱研究所昨晚進賊了!”

都多少年了,他們所竟然進賊了,還是一大幫子賊。

常樂打到一半的哈欠猛地嗆在喉嚨裡,“進賊?”

還有賊敢光顧她的研究所?

哪裡來的毛賊,要錢不要命了?

常樂飲了口熱茶平緩嗆在喉嚨裡的那聲哈欠,“那賊還好麼?”

朱檀想了想院子裡白裡透著紅的積雪,“應該不太好吧”

研究所四周的圍牆都是鐵質的尖利倒刺,那夥賊人剛跳上牆,兩隻腳就被紮了無數窟窿。

即使有僥倖的,即使安全入了院子,迎接他的還有還有刀陣、箭陣、火炮陣

他們研究室別的沒有,各式各樣的機關最多。

常樂點點頭,沒太在意的又打了個哈欠。

她在研究所設定的機關,哪怕是軍隊來,也得付出點代價,何況是區區毛賊而已。

朱檀:“可是有個毛賊一路過關斬將,闖到了最後一道門。”

常樂來了興致,連撐著腦袋打瞌睡的朱標也醒了神,竟有人能闖到最後一關?

朱檀摸著自個拉碴的鬍子,“說來那毛賊還有點眼熟,在哪見過呢?”

常樂和朱標對視了眼,武力值強悍,且魯王有點眼熟的毛賊?

那夥人是毛賊麼,那該不會是

朱標輕咳了聲,“十弟,那最厲害的毛賊現在在哪兒?”

最重要的是,還活著麼?

朱檀還在使勁從記憶裡找對應的人,但是毫無頭緒。

畢竟,他已有四年沒有回過京師。

朱標揚了揚聲,“檀兒?”

朱檀回神,“大哥放心,我給送知府衙門了。”

朱標和常樂同時鬆了口氣,還活著就行。

畢竟是錦衣衛指揮使,直接給人弄死,叫朱元璋的面子往哪擱?

朱檀沒看見他大哥大嫂的神情,略有些興奮道,“那毛賊的胳膊被我兩槍貫穿,以後再也別想危害四方了。”

哈哈哈,他的槍法又進步了。

朱標:“”

常樂:“”

到底是自家弟弟,朱標叮囑道,“檀兒,年前沒什麼事,你就現在府裡待著吧。”

朱檀很懵,“大哥,我怎麼了?”

朱標無語半晌,“也沒什麼,你知道那毛賊是誰麼?”

朱檀:“是誰?”

朱標:“他是父皇”

“殿下,不好了!”

院子裡突然傳來喧譁聲,打斷了朱標的未盡之言。

沒一會兒,小全子急吼吼跑進來,“殿下,皇上暈倒了!”

朱標騰得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寒冬臘月,小全子跑得滿頭滿臉的汗,“皇上暈倒了!”

朱標抬腳就要往外,常樂眼疾手快拉住他胳膊,“天冷,先穿衣服。”

室內裝了地暖,一件寢衣足矣,外面可是冰天雪地,而且他還正生著病。

他背部的疽正在化膿,原本是不應該裹太厚的,免得壓倒瘡口。

可朱元璋暈倒了,他作為太子,作為兒子,必要前往。

朱標皺了皺眉,到底還是張開胳膊,由小全子服侍著穿衣。

常樂從梳妝檯裡挑了盒妝粉,在兩邊臉頰拍了拍,原本白裡透紅的面板瞬時轉為蒼白。

她昨日因驚懼昏迷,都還沒來得及恢復,瞧瞧這毫無血色的小臉蛋。

常樂滿意地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了遍,太孝順了。

如此虛弱,依然還要冒著風雪去探望生病的公公,實在太孝順了。

寒冬清晨, 風雪飄搖,整座北平城籠罩在白霧茫茫間。

朱標和常樂到坤寧宮時,戴思恭正在為朱元璋請脈。

鬚髮皆白的老御醫微閉著眼摸脈, 朱元璋靜靜躺在床裡,面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室內靜默一片,良久良久,老御醫仍摸著脈,且他眉間褶皺越來越深。

馬皇后攪著手裡的帕子,滿臉擔心,朱標也忍不住在殿內來回踱步。

他焦躁的腳步聲好似鼓點, 一聲一聲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戴思恭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脈,他是早把完了,但如何承稟是個大問題, 他還沒有個好對策。

首先,急火攻心什麼的, 是肯定不可以的。

皇帝昨兒才與太子妃交鋒, 一個驚懼昏迷, 一個氣怒昏迷,外界要怎麼傳?

無論如何, 太子妃絕對一點兒也不可以沾染氣暈皇帝的名聲。

其次,水土不服也不可以, 北平是太子主張搬遷的新都, 皇帝怎麼可以不適應?

戴思恭思前想後,思來想去,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他終於睜開了眼

馬皇后第一時間衝了過來, “戴先生,重八如何?他怎麼會無緣無故暈倒了?”

朱標也立即衝到了床前,“戴先生,我爹是怎麼回事?”

戴思恭默默往旁邊退了半步,躊躇道,“皇上脈弦細,面色紅黃相間,舌紅邊有齒痕,苔白,是血虛肝鬱的症狀。”

朱標微微擰起眉頭,“可能治療?”

他對醫理沒有什麼瞭解,只想知道可以不可以治好。

戴思恭捋著鬍鬚,面露難色,“皇上到底上了年紀,只能先疏肝洩熱,調理一段時間。”

皇帝已有六十多歲的高齡,年輕時縱橫戰場,陳年舊傷頗多,如今年老覺少,常年心思繁重,日積月累,不是一兩貼藥能解決的問題。

戴思恭嘆息了聲,“待皇上醒來,殿下和娘娘還是勸他少操心,多休息,尤其是別熬夜。”

馬皇后忍著眼淚點頭,“本宮明白,勞煩戴先生開藥,用最好的藥。”

朱標在旁點頭,“是的,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戴思恭捋鬍鬚的手稍頓,清熱瀉火最好的藥

那當然,那必須是最能詮釋良藥苦口一詞的“黃連”!

皇帝出生貧寒,為能儘快好起來,嘗些口舌之苦,想來也沒什麼大不了。沒一會兒,院子裡飄來極濃厚的中藥味,聞著就很提神醒腦。

馬皇后擰來條溫帕子,仔細地給朱元璋擦拭額頭的汗水。

朱標和常樂坐在旁邊的圈椅裡,默默等待。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藥還沒好,床那邊有了動靜。

馬皇后驚喜道,“重八,你醒了!”

常樂一愣,朱標立即衝到床邊,“爹!”

朱元璋對著明黃的床頂迷糊了好一會兒,轉眸,看見床邊滿臉擔憂的妻子和兒子,唇邊隱有笑意。

但是轉瞬之間,雙眼恢復清明,唇邊笑意頓消,“標兒,常氏那研究所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無論如何,絕對不可能是她這些年對外展示的,那些所謂的兒童玩具。

那些無用的東西,她根本沒有必要如此嚴密周全的防守。

毛驤的身手別說是錦衣衛,就是在全軍,那都是少有敵手,可竟然折在了常氏手裡!

朱元璋那等了一夜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語氣裡滿是質問。

朱標一愣,原本心頭對老父親滿滿的擔憂,彷彿破了個洞的氣球。

常樂眼珠子轉了轉,從床尾的陰影裡探出個腦袋,答道,“父皇,都是利國利民的好東西。”

她慘白著張臉,看起來很憔悴,但是雙目靈動,囧囧有神。

那兩隻眼睛清清楚楚透露著“我裝暈,我驕傲”這樣極為囂張、挑釁的態度。

朱元璋那心間憑空升起萬丈火焰,“出去!”

一聲暴喝,極其突然。

常樂嚇得抖了三抖,整個人幾乎都要跳起來。

朱標略略皺眉,把妻子往自己身邊攬了攬。

他輕撫她的背以作安撫,再柔聲道,“樂兒先去偏殿歇一會兒。”

常樂掀起眼皮露出水潤的雙眸,眼尾帶著絲淺淺的紅,我見猶憐。

她吸了吸鼻子,低低應了聲,“好。”

那一聲好,既有委屈,又有惶恐,彷彿受了什麼天大的磋磨。

朱標那眼神瞬間軟得一塌糊塗,滿滿都是心疼。

朱元璋面色一陣青一陣紅,呼吸急促,氣得差點嘔出口血。

可朱標暫時完全沒有注意到老爹的狀態,他背向床,目送著妻子的背影。

朱元璋緊緊摳著被面,幾乎要摳出一個洞來,“標兒!”

他忍了又忍,試圖喚回兒子的心神,“標兒,那研究所裡到底藏了什麼東西?”

朱標轉過身坐到床邊,“正如太子妃所言,都是些利國利民的工具。”

朱元璋豈會信,“標兒,你如今連句真話也不願意給爹了麼?”

父子兩人,四目相對,一時之間都沒有言語。

片刻,朱標先垂了眸光,“那裡研究製造的是能減輕人力勞動的機械之物。”

正是朝廷曾經禁止的,把它們歸類為“奇技淫巧”的那些東西。

朱元璋果然皺了眉頭,“標兒,你該知道那些東西有礙我朱家王朝的延續。”

奇技淫巧,蕩人心志,百姓安逸,閒會生惰,長此以往,國家如何長治久安?

朱標沉默許久,“可相比朱家的統治,民族的強大更為重要。”

樂兒曾極為痛惜的那段歷史,有必要從此刻起就作出改變。

朱元璋稍稍前傾,“什麼?”

朱標抬眸,“沒什麼,您放心,我會約束常氏。”

那些未來,他來改變即可,沒必要拿出來打擾爹。

可朱元璋哪裡能放心,“標兒,為了朱家江山永固,常氏和她那研究所都不能再留。”

朱標和馬皇后齊齊抬眸,不能再留?

母子兩人的腦子一片空白,只反覆迴盪著“不能再留”四個字。

朱元璋嘆息了聲,“爹只知道你與那常氏夫妻情深,可和江山相比,區區一個女人,孰輕孰重?”

寢殿之內,再次靜默,唯有三人沉重的呼吸聲。

良久,朱標艱澀道,“常氏乃我結髮妻子,攜手二十餘年。”

朱元璋絲毫不以為意,“你如今是太子,將來是皇帝,何患無妻?”

馬皇后飛速掃了眼丈夫,何患無妻?

倘若她馬家還有人,倘若她當初沒有偏安後宮,倘若

朱標扯了扯嘴角,反問,“可我若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了,又何談安邦定國?”

朱元璋哽住了,腦海裡只剩一句話,他的標兒完全被常氏蠱惑了!

寢殿又是一陣安靜。

半晌,突然從外面傳來三道敲門聲。

馬皇后眨了眨眼,掩去眼底瀰漫的水汽,淡聲問,“何事?”

殿門口,晚星看了眼自家主子,隨即恭敬回道,“娘娘,藥煎好了。”

馬皇后站起身,“進來。”

她伸出胳膊準備接藥碗,誰知,從屏風外轉過來的人是常樂。

常樂親自捧著藥碗,“父皇,喝藥了。”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同之前的滿臉委屈,彷彿是兩個人。

馬皇后楞住了,樂兒怎麼回事,吃錯藥了麼?

朱標一時之間也沒有反應過來,他稍顯迷茫地看著妻子的笑臉。

濃郁刺鼻的中藥味隨著蒸騰的熱氣蔓延,瞬間籠罩整座寢殿。

常樂捧著藥碗湊到床前,“父皇,您快喝藥呀。”

她嘴邊是笑,可眼神冷漠,是鮮明的對比。

朱元璋看著粘稠到發黑的藥汁,心念電轉,福至心靈,“常氏,你竟要毒害於朕!”

常樂似被揭穿了陰謀般神色慌張,“兒媳沒有,兒媳冤枉。”

朱元璋愈發篤定,“既然沒毒,那你倒是先喝一口。”

一瞬間,他渾身充滿鬥志,好像是打仗時預知了對方用兵之法的興奮。

常樂滿臉為難,支支吾吾,“兒媳在服安神藥,與父皇所用之藥,藥性衝突”

總之,她是堅決不能先嚐一口。

朱元璋冷笑一聲,“標兒,你瞧瞧,這就是你的好妻子!”

朱標瞥眼惡趣味滿滿的妻子,“我來喝。”

他伸手欲要端托盤裡的藥碗

朱元璋急得半坐起身,“標兒!”

常樂眼疾手快,稍稍側身,避開朱標的手,“您正在服治背疽的藥,也不可以亂喝。”

朱標的手僵在半空,他默默瞅著妻子,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眼含警告,示意她適可而止。

常樂無聲撇了撇嘴,把托盤往他那邊一遞,“父皇對兒媳的偏見實在太深了!”

她一跺腳,一甩手裡的帕子,捂著臉,嚶嚶嚶地跑了出去。

剛反應過來的馬皇后又愣住了,朱標無奈扶額。

樂兒不把昨天受得氣給出完,是不打算消停了麼?

朱標搖了搖頭,把藥捧到床邊,“爹,您先喝藥,涼了,會很難喝。”

近些時日,他的口鼻完全沉浸在藥汁子裡,對此最有發言權。

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朱元璋直接撇開了頭,“標兒,藥裡有毒!”

常氏方才那矯揉造作的姿態,明明白白,顯而易見。

朱標無語,他爹的龍腦子是暈倒暈沒了麼?

樂兒為著他,為著雄英,為著他們一家人能夠親密無間,她再如何委屈,也不會害爹的性命。

朱標:“爹,藥裡沒毒,樂兒絕對不會害您的。”

最多搞些小動作,氣一氣您,比如方才那樣。

朱元璋沉痛地閉眼,他的兒子,他辛辛苦苦培養的兒子完全被常氏蠱惑了!

常氏恨不得立馬要了他性命,她都敢罵他是災星,還有什麼不敢的?

父子兩人,一人委頓在床,一人捧著藥碗,互相僵持。

馬皇后看眼丈夫,再看眼兒子,“標兒,你爹有我,你自個還病著,先回去休息吧。”

她伸手把藥碗接了過去,示意兒子自己能夠搞定。

朱標頓了頓,“爹,娘,那兒子先告退了。”

殿門開了又合,寢殿只餘世間至尊至貴的夫妻。

馬皇后端起藥碗坐到床沿,咕咚咕咚,直接喝了兩大口。

朱元璋聽到動靜,震驚回頭,“妹子!”

馬皇后捏著帕子擦了擦嘴邊的藥漬,“重八,真的沒毒。”

但是,是不是也太苦了點兒!

馬皇后死死忍住唇舌之間的苦澀,把藥遞到丈夫嘴邊,“重八,喝了藥,才會好。”

朱元璋擰緊眉,仔細掠過妻子的面容,的確毫無中毒的痕跡。

他咬了咬牙,接過藥碗,湊到自個唇邊

馬皇后欣慰地彎起眼,那麼年紀的人,再不吃藥,病還想不想好。

然而,朱元璋聳著鼻尖嗅了嗅,突然又移開了藥碗,“我不能喝。”

他把藥往床邊的桌子一擱,“妹子,我們得儘快返回京師。”

馬皇后欣慰的面容寸寸裂開,“為什麼?!”

朱元璋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藥理複雜,食物之間常有相剋,這藥,你喝了沒問題,不代表著我喝了也沒問題。”

馬皇后:“???”

朱元璋掀開被子,撐著胳膊起身,“標兒如今已完全受常氏蠱惑,你我滯留北平,恐有性命之憂。”

馬皇后:“”

無語片刻,“標兒豈是容易受蠱惑之人?”

再者,“樂兒為什麼害你我性命?”

朱元璋起身的動作搖搖晃晃,顯然正處於病痛中。

馬皇后邊攙住他胳膊,邊勸道,“她是太子妃,太孫母,穩穩當當的未來皇后,太后,何必多此一舉?”

朱元璋坐在床沿,抬了抬腳,邊示意妻子給他穿鞋,邊道,“那武則天還是李治的皇后,李顯的生母。”

馬皇后無奈蹲下身,“那又如何,大唐江山最後還不是回到了李家子孫的手裡?”

哪怕樂兒有那野心,她將來難道還會越過雄英,傳給常家侄子?

那不可能,就以樂兒與雄英的母子之情,絕對不可能的。

朱元璋一噎,隨即瞪大了眼,“那怎麼能一樣!”

朱家江山,豈能淪落至一無知婦人之手!

馬皇后瞥他一眼,“你連樂兒端來的藥都不敢喝,難道不怕她在你返京的途中刺殺你?”

北平、京師,相距千里。

又是寒冬臘月,運河結冰,只能選擇陸地,耗時久,行路難,有什麼意外,猶未可知。

朱元璋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你說的有道理。”

他們要在北平新宮出了意外,百官、百姓或許會對太子夫婦略有微詞。

倘若是在回京途中,那完全可以推給賊寇。

相比北平新宮,宮外才是真正的危險!

馬皇后:“”

她隨口一說的,他怎麼還當真了?

帝王病, 乃國之大事,訊息傳回京師,文武百官極為意外。

畢竟皇帝的身體向來康健, 怎麼會突然病了?

但也並非不能接受,皇帝到底已有六十多歲的高齡。

群臣在稍稍訝異過後,也同北平眾人一樣,繼續按部就班,老老實實幹活,沒有一點兒慌亂。

國有太子,還是掌政二十多年的太子, 穩穩當當,有何可憂,有何可亂?

或許有人擔心太子也病了,皇家父子也是情深, 連病都得共同進退。

但沒關係,御醫明確可以治癒, 哪怕, 哪怕真有什麼意外, 那不還有皇太孫麼。

等翻過了年,皇太孫也有十三歲了, 又有滿朝文臣武將保駕護航,主少臣疑什麼的也不存在。

再不濟, 人還有位能幹的母妃, 連帶著群能幹的母族親戚。

朱家皇朝的權利交接,有皇太子, 有皇太孫,簡直穩如泰山。

只可惜, 朱元璋並不如此認為。

北平,春和宮。

朱標背部的疽靜心養護多時,終於到了可以切開引流的時候。

這個時候也是最最危險,最最關鍵的時候。

臘月難得陽光明媚的一天,朱標飲了麻沸散,陷入沉睡。

戴杞仔仔細細再做了遍工具清理後,開始手術。

她手裡精巧的手術刀一刀切開一個膿包,惡臭陣陣。

馬皇后在屏風外的圈椅裡坐立難安,不時探頭,彷彿沒有嗅覺。

若非防感染的要求,她估計得要湊到床前。

常樂提壺倒了杯熱茶遞過去,“娘,別擔心,會沒事的。”

馬皇后接過茶碗,拍了拍她的手,“樂兒也別擔心。”

常樂揚起嘴角,輕輕點頭,暗自祈禱,但願沒事。

如果,如果一定要有個人出事,這樣的寶貴機會請留給朱元璋。

反正他也正臥病在床,以至於好大兒動手術的關鍵時刻,都沒能到場。

也是奇怪,他的症狀並非急症,更不足以致命,按說,他調理了這麼些日子,應當有些起色,可是

常樂稍稍皺起眉,可朱元璋卻似乎是越來越嚴重了。

他是真的,還是刻意裝的?

坤寧宮。

朱元璋突然打了好幾個哈欠,誰在罵他?

莫名受傳召入宮的燕王朱棣心頭惴惴,滿臉擔憂,“父皇,您沒事吧?”

朱元璋憋眼沒什麼眼力見的四兒子,艱難擠出一絲笑,“朕沒事。”

朱棣撓了撓腦門,“那兒臣就放心了。”

朱元璋黢黑的面龐浮現層紅暈,艱難忍住到嘴邊的破口大罵。

放心什麼放心,他看起來像沒事的樣子麼?

但在如今的北平城,他唯一還能指望的只有四兒子。

老三,老五那兩個,受常氏蠱惑,整天不務正業,啥也指望不了。

想到這裡,朱元璋嘴角的笑意愈發和藹,“老四,近來可好?”

只是那笑略顯僵硬

朱棣暗自抖落滿身雞皮疙瘩,父皇病糊塗了?

他是朱棣,是老四,不是太子大哥,何德何能享受父皇的貼心問候?

朱元璋睨著呆頭呆腦,半晌沒有反應的四兒子,瞬間失了耐心。

他強迫自己維持住笑臉,直接問道,“老四,倘若標兒此番遭遇不測,你打算怎麼辦?”

朱棣更懵了,大哥遭遇不測是什麼意思?

大哥那病不是能治麼?

父皇真老糊塗了,或者

或者他是在試探我?

朱棣自覺真相了,立即保證道,“兒子定會全力支援雄英和大嫂。”

老老實實做為大明戍守邊疆的塞王,絕無任何謀權篡位之心。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有心也無力,他雖為燕王,可北平城早已是東宮的囊中之物。

且連一直攛掇他的大和尚姚廣孝都成了大哥和大侄子的得力重臣!

誰懂,明明,明明是那大和尚給他的希望,可人竟然先撤了!

朱棣忍住滿腔心酸,態度愈發誠懇,再次強調,“父皇,兒臣定會全力支援雄英和大嫂!”

朱元璋一口老血奔湧,氣得他臉紅脖子粗,渾身發抖。

支援雄英便罷了,支援雄英和常氏,算怎麼回事?!

他到底是朱家兒郎,還是常氏的馬前卒?

一個個,一個個竟都被常氏給蠱惑!

朱元璋抄起桌邊的藥碗就扔了出去,“逆子,你心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白瓷碗盛著藥湯直擊面門而來,朱棣駭得愣在原地,一點兒沒敢躲。

他眼睜睜看著碗在自個腦門炸開,藥汁順著臉頰滑落,那滾燙的溫度灼燒起一片通紅。

在那瞬間,也不知道是不是破罐子破摔,他腦子裡閃現過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爹”?

他從來只有父皇,他心裡當然有父皇,可爹,那不是太子大哥的專有稱呼麼?

白瓷碗落地,沿著地板幾個跳躍,碎成一片一片。

朱棣突然反應過來,立即伏跪餘地,“兒臣知錯,父皇息怒!”

朱元璋面色一陣青一陣紅,胸口劇烈起伏,他抬著手顫顫巍巍指著沒用的四兒子,“蠢貨!”

竟連躲都不敢躲,要是標兒,早已閃身躲開,根本不會讓藥碗碰到他半分。

標兒,他精心培養的標兒,最最完美的標兒,竟完全被常氏蠱惑了!

朱元璋悲從心中來,胸口猛然一陣鈍痛,他揪緊衣衫,大口大口喘著氣,“來人,來人!”

他自以為用了最高的音量,但實際那只是他嘴邊的囈語。

朱棣伏跪在地,腦子裡想的都是如何安全出宮,完全沒有聽見他父皇的呼救。

直到“砰”得一聲響起,他豁然抬眸,朱元璋已無聲無息躺在半步之遙,額頭汨汨留著鮮血。

朱棣怔楞一瞬,“來人,來人!”

春和宮靜謐無聲,唯有手術工具偶爾輕撞的響動。

突然,小全子連滾帶爬衝進來,“不好了,不好了!”

常樂皺緊眉頭,“安靜!”

小全子怎麼也安靜不了,“皇上出事了!”

他極力壓低聲音,但怎麼也壓不住滿臉的驚恐,“皇上摔倒了!”

馬皇后騰得從椅子裡跳了起來,都來不及問怎麼回事,急匆匆往外。

常樂一愣,“戴先生!”

靜候在殿內,以防萬一的戴思恭立即起身。

常樂腦瓜子飛速旋轉,“雄英,你陪你皇奶奶一塊兒。”

朱元璋正病著,又是這個年紀,摔倒可不是小事情,萬一

常樂鄭重看著兒子,“雄英,娘要陪著你爹,你去幫皇奶奶,好不好?”

朱雄英點點頭,“娘放心,兒子明白。”

門開,冷風夾著冰雪席捲而來,凍徹心扉。

馬皇后猛然間一個寒顫,但她絲毫沒有猶豫,直直扎進了寒冬臘月的冰天雪地裡。

鳳駕急急趕回坤寧宮,已是一盞茶之後。

寢殿裡的血跡猶在,朱元璋已被移到了床上,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戴思恭趕緊上前檢視,只是,剛一搭皇帝的脈,面色驟變。

他顫著手去探皇帝的鼻息,又去翻他的眼皮,隨後踉蹌跪地,“娘娘,太孫,節哀!”

寢殿落針可聞,作為見證父皇駕崩的重要證人朱棣已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一股寒涼自心底最深處竄出來,直達四肢百骸,他,該不會是他氣死了父皇吧?!

馬皇后整個人晃了三晃,“怎麼會”

明明今早還好好的人,怎麼一轉眼,怎麼就死了?!

朱雄英趕忙扶住她胳膊,“皇奶奶!”

馬皇后已經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她一步一步走到床邊,顫抖著手親自去探丈夫的鼻息。

沒有呼吸,真的死了!

相伴四十年,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沒有了?!

殿內沉默無聲流淌,誰也沒有反應過來。

朱雄英猛然跪地,“皇爺爺!”

春和宮。

朱標的引流手術很成功,但麻沸散的藥勁兒沒過,仍在昏睡。

常樂仔細替他掖了掖被角,也帶著人急匆匆趕往坤寧宮。

朱元璋竟然沒了?!

洪武二十四年未過,朱元璋竟然沒了?!

坤寧宮裡哭聲一片,常樂在門口頓了頓,緩緩推門入殿。

馬皇后仍坐在床沿,一動不動,仿若一座雕塑。

雄英和朱棣跪在床邊,叔侄兩哭得肝腸寸斷。

朱元璋突然傳朱棣進宮之事,早有人稟報至春和宮,只不過常樂沒太在意。

北平城,新宮早已在她和朱標的掌控,區區朱棣翻不了天。

誰能想到,他是翻不了天,可朱元璋一命呼嗚了。

常樂繞過他們,看向無聲無息躺在床內的朱元璋。

他額際的鮮血已經乾涸,兩隻眼睛瞪得圓圓鼓鼓,像是銅鈴,裡面滿是憤怒與不甘。

常樂皺了皺眉,他是因為撞傷而死?

戴思恭看見了她眼底的疑惑,輕聲道,“撞傷並不致命,主要還是體虛,氣急。”

常樂更加疑惑,燕王到底講了什麼,朱元璋竟會直接氣死?

當時她罵他克兒子,罵他是災星,他可是連暈都沒暈。

戴思恭頓了頓,還是道,“皇上應當沒有服用老臣開得藥。”

常樂:“沒有服用?”

那藥去哪兒了?

每天一碗碗煎好送進來的藥,沒進朱元璋的肚子,難不成還進了馬皇后的肚子?

戴思恭:“請您允許我在殿內檢視一番。”

常樂點頭,她也很好奇,朱元璋到底在搞什麼玩意。

戴思恭繞著寢殿裡裡外外轉了三圈,最後停在旁側的窄道前。

那位置,裡面放得應當是恭桶。

常樂:“???”

朱元璋把藥倒進了恭桶?

什麼毛病?

馬皇后呆坐許久,終於緩緩回神,也聽見了他們的動靜。

她木著張臉,彷彿晴天霹靂,“重八沒有喝藥?”

他每每指使她親自去煮粥,就是為了把藥倒進恭桶?

他說想念她煮得白粥,她哪裡捨得拒絕他。

白粥

馬皇后突然想起丈夫拒絕所有佳餚,只喝最原始最乾淨的白粥。

白粥,沒啥特別,唯獨最是清澈,但有瑕疵,必能第一時間發現,因此最難摻毒。

他哪裡是想念她煮得白粥,他是害怕自己中毒!

馬皇后慘淡一笑,欲哭無淚。

黃昏時分, 天邊只剩最後一絲光亮。

朱標自沉睡裡悠悠轉醒,寢殿又暗又靜,但依稀可見床邊坐著一個人, 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專心致志守著他醒來,多麼令人愉悅的事情。

朱標輕輕揚起嘴角,“樂兒”

他的聲音帶著初醒的喑啞、低沉,激起靜謐的室內迭起層層波浪。

常樂一愣,立即撥開床帳,“你醒了!”

她情不自禁紅了眼眶,淚水淌過白皙面頰。

朱標嘴邊笑意更深, 抬起胳膊擦去妻子腮邊的淚痕,“我醒了。”

常樂重重點頭,緩過那陣激動之後,趕緊喊了戴杞進來給他檢查傷口。

萬幸, 手術成功,他闖過了最難的一關, 已無性命之憂, 當然仍得仔細養護。

戴杞囑咐了遍注意事項, 揹著藥箱退出了寢殿。

常樂捏著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邊倒來杯熱茶遞給他, 邊思索著如何開口。

他不過是睡了一覺,醒來, 爹沒了。

恐怕誰也接受不了這樣突如其來的噩耗。

朱標輕啜口熱茶, “樂兒,怎麼了?”

怎麼一副似有難言之隱的樣子?

常樂無聲輕嘆, “有個事兒,必須得儘快告訴你。”

無論是朱元璋的喪事, 還是新皇登基之事,都得由他來決定。

朱標微微挑眉,“什麼?”

常樂輕抿唇角,然後看著他的眼睛,艱難開口,“父皇,他駕崩了。”

朱標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什麼?”

常樂趕緊捏起帕子替他擦嘴,“你別激動,小心傷口。”

朱標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樂兒,我方才沒太聽清楚”

常樂沉默地接過他攥緊的茶碗,無聲表示他方才沒有聽錯。

茶碗離去,他的手心驀然一空,朱標眼底劃過一絲茫然,“怎麼可能!”

爹不是還有六年多的壽命,不是能活到洪武三十一年麼?

常樂也沒想到會這樣,可朱元璋的的確確沒了生機,這會兒怕不是都已經涼透了。

朱標怔楞半晌,隨即手忙腳亂爬起來,直接衝進風雪。

坤寧宮,馬皇后仍然坐在床沿,木然看著丈夫的屍身,聽著子孫的哭聲。

朱標穿過風雪,疾奔而來,他繞過殿內眾人,直直撲到床邊。

他的父親,從來都給他獨一無二的父愛。

幼時,為他延請名師,稍長,親自授他帝王之道。

他雖然有二十多個弟弟,可因有父親的偏愛,從無兄弟倪牆的擔憂。

朱標跪在床邊,泣不成聲。

馬皇后稍稍回神,一把摟住兒子,“標兒,你醒了!”

她紅著眼眶,一寸一寸梭巡過兒子,“標兒,你沒事了麼?”

她已沒有了丈夫,絕對不可以在失去兒子。

朱標跪伏在母親膝邊,“娘,我沒事,您千萬要保重。”

他已失了父親,絕對不可以在失去母親。

馬皇后扶起兒子,重重點頭,他們母子都要好好的。

朱標緩過那陣子悲痛,看向殿內跪了滿地的人,尤其是在經過燕王的時候,駐足片刻。

朱棣額際沁出一顆又一顆的汗水,而心底一股又一股的涼意升騰。

父皇臨死之前痛罵於他,又撞傷了腦袋。

如果,如果大哥對他不滿,欲要除他,此番實乃千載難逢的絕佳機會。

朱標掃過滿是倉惶,連手都在發抖的弟弟,轉開眸光,道,“父皇年老駕崩,鳴鐘。”

朱元璋駕崩之初,正直朱標手術的關鍵時刻。

之後手術結束,可麻沸散未過,他仍陷在昏睡裡。

雖手術順利,可誰也沒法保證他的情況,為防止意外,皇宮戒嚴,喪鐘未鳴。

如今,他已無性命之憂,總算有了主事之人,眾人也都有了主心骨。

黃昏時分,北平城裡,家家戶戶炊煙裊裊,忽聞自皇城而來的悠揚鐘聲,無不震驚。

皇帝,太子,現都臥病在床,那麼此番,到底是誰?

三、四、五、六

所有人都高高提起了心神,若太子薨,鳴鐘六聲。

慶壽寺禪房裡,姚廣孝緊緊捏著佛珠,力道過大,以至於指尖都隱隱發白。

洪武二十四年未過,太子難道連三十八歲的壽數都沒有麼!

他對面的袁拱同樣震驚,太子怎麼會熬不到明年?

姚廣孝急急取了袈裟,如此關鍵時刻,他必須得趕去太孫身邊。

可他剛摸到門,第七道鐘聲遠遠傳來,接著第八道,第九道,餘音繞樑,久久未散。

姚廣孝一顆圓溜溜的光頭鑲了兩隻圓溜溜的眼珠子,他震驚地看向好友。

九道喪鐘,是皇帝,竟然是皇帝駕崩!

袁拱面色慘白,搖搖欲墜,怎麼可能是皇帝。

從面相看,皇帝命硬如磐石,其壽數綿長,至少七十,如今不過六十三而已。

袁拱退了數步,直到脊背撞在桌沿。

他引以為傲,無人可比的相面之數竟有錯漏,竟有錯漏!

寒冬臘月,禪院靜謐,鳥雀也無,可突然響起一道渾厚的,暢快的笑聲。

姚廣孝仰天高呼,“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皇帝死,太子活,政權定會平穩轉移,太孫也有時間成長,完美,實在完美!

北平城內,與他同感之人不在少數。

九道喪鐘鳴響,晉王朱棡眼淚如同泉水奔湧,但心頭的緊繃之感驟松。

倘若此番身故者是大哥,他們兄弟幾人必將立於風口浪尖,萬幸

冬夜沉沉,馬蹄踏過青石板路的聲音,穿過北平城大大小小的街,最終匯聚至午門邊。

年已八十的劉伯溫佝僂著背,由兩個兒子一左一右攙扶著蹣跚過已掛起白布的宮道。

以他為首,眾人祭奠過朱元璋後,紛紛請求太子登基,國不可一日無君。

但有個問題,北平雖為新都,可到底還沒有正式遷都,按理,朱標應當返回京師登基。

常樂略略皺眉,她是不同意返回京師的。

時值寒冬,山高路遠,朱標尚未痊癒,哪裡經得起千里跋涉,來回折騰。

劉伯溫稍稍抬眸,掃過未發一言的太子和太子妃,道,“北平乃是新都,新宮也已落成,先皇也在,太子登基,自無不妥。”

晉王朱棡身為宗室,也贊同道,“誠意伯所言甚是。”

對此,殿內眾人紛紛附和。

無論是從太子的安全,還是遷都,亦或自身利益,他們都希望能在北平舉辦登基儀式。

與之相對應的,京師的文武百官自然是希望朱標返回京師。

當然,最終決定權在朱標。

他掌政近二十年,百官也都知曉其仁慈寬厚的表象裡頭,是與先帝如出一轍的殺伐果斷。

而且也同先帝一樣,無論是文治,還是武功,太子從來不是他們可輕言影響之人。

朱標雙目微闔片刻,“北平登基,八百里加急傳召應天百官北上。”

殿內眾人一喜,“遵旨。”

朱標扯了扯嘴角,又道,“來年三月,太孫護送先皇遺體返回應天。”

朱雄英一愣,爹的意思是要他獨自護送皇爺爺的遺體返回麼?

未及多想,他拱手道,“兒子領旨。”

常樂不自覺皺緊眉頭,來年,雄英也不過十三歲而已,豈能獨自出行?!

訊息傳回京師,激起千重浪,當然並非是為太孫年幼出行,而是北平登基。

太子將在北平登基,那他們這些應天舊臣該何去何從?

原定的遷都時間還有兩年,他們原本有充足的時間做準備,可如今,太突然了,沒有一點點預料。

應天百官,以吏部尚書詹徽、戶部尚書趙勉、兵部試尚書茹瑺為首,齊聚於文華殿,共商請太子迴轉之事。

太子其人其手段,眾人心知肚明,但利益在前,無論如何也得博一搏!

只是,他們還沒理出個頭緒。

藍玉揹著手大搖大擺闖了進來,他饒有興致地打量殿內排布。

文華殿是文官議政之所,少有武將進入。

詹徽皺了皺眉,“梁國公所為何來?”

藍玉看他一眼擺擺手,退到旁邊。

常升從舅舅身後走出來,“小子見過各位大人。”

詹徽、趙勉、茹瑺三人微微側身,避開了他的禮。

常升乃先鄭國公幼子,現鄭國公和太子妃的胞弟,太孫的親舅舅,他的禮,豈是那麼好受的?

再者受人的禮,手短,嘴也短。

常升明顯是為太子北平登基之事而來,他們必須得先端住。

常升見此,笑了笑,直接道,“太子近來疾病纏身,別說長途跋涉,連批閱奏本的精力也沒有。”

詹徽、趙勉、茹瑺對視了眼,不明所以。

常升接著道,“太子欲要重新任命丞相,奈何誠意伯年老,北平實無可重用之人。”

文華殿安靜一瞬,茹瑺捋著鬍子若有所思,丞相之位,自胡惟庸後,先帝寧缺毋濫,空缺已久。

太子如今是因為病弱,不得不重立麼?

如果真是如此,那新任丞相將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茹瑺心頭猛然躥起一股熱血,興奮地他掐斷了數根鬍子。

北平那些人,雖則太子直系,但都太過年輕,沒有多少資歷,如果他能及時趕過去

茹瑺:“太子虛弱,我等作為臣子理當體諒。”

常升笑意淺淺,“大人所言甚是。”

京師皇宮,百官匆匆而來,匆匆散去,且無任何不滿。

藍玉掃眼瞬間清空的文華殿,“這些個文人還挺好忽悠。”

常升瞅眼更好忽悠的舅舅,沒有應聲。

那些個文人全身都是心眼子,這回不過是太子給出的誘惑太大而已。

左右丞相,總共兩個位子,而京師六部有六個尚書,太子輕輕鬆鬆挑起他們的鬥爭。

藍玉沒太在意誘惑什麼的,他嘆了口氣道,“你我舅甥,何時才能去北平呀。”

他想念妻子,想念孩子們了。

常升同樣嘆息了聲,他也想念北平,想念

但是,他們暫時還過不去。

他們得等到明年開春,等待太孫駕臨。

因皇帝駕崩, 積雪覆蓋的北平城,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起了白布。

新春佳節也都過得極為平淡,所有人的注意力和重心都放在了即將到來的新皇登基大典。

大明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太子登基, 自然隆重非凡,且與前朝不一樣的是,此次大典乃是合二為一。

合皇帝登基與皇后冊封的大典,兩者一同舉辦,從古至今,沒有前例。

古往今來的皇后,向來都是皇帝登基之後頒發聖旨冊封。

有些摳搜的, 還會來個扣押鳳印之類的彰顯他身為丈夫,身為皇帝的存在感。

只是如此也就罷了,甚至還有忘恩負義,薄情寡性的, 直接臨場換人。

如今輪到朱標,那絕對是前無古人, 後無來者。

別說什麼扣押鳳印, 換人也是不可能的, 他後院再沒有別人。

甚至,他還主動提出與太子妃同享登臨帝位的榮耀。

朝臣自然難以理解, 難以接受,紛紛請求朱標收回成命。

北平眾人, 諸王、百官都是識趣的聰明人, 也是利益共同體,且有常樂代批奏本在先, 他們早習慣了太子夫婦的恩愛。

也因此,稍稍提過一嘴, 被朱標拒絕後,大傢伙也就聽之任之,各司其職了。

真正反應大的是京師舊臣,他們雖一個個都還在趕來北平的途中,但聽聞這一訊息時,炸了。

那火藥味衝的,北地的冰天雪地都寒不了他們骨子裡“憂國憂民”的熱血。

每人每天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本,長篇大論,苦口婆心,那心操的呀。

彷彿常樂一旦在登基大典露面,大明立馬就得滅亡。

常樂對此非常疑惑,“他們的手都不酸麼?”

毛筆字,還是非常值得欣賞,足以收藏的毛筆字,這洋洋灑灑一封奏本得花多少時間、精力?

他們的胳膊是植入了程式碼的機械胳膊,不知道累的麼?

朱標再次被自家太子妃,不,是自家皇后的腦回路給整笑出了聲。

無論誰來,那第一反應都應該是火冒三丈吧。

她倒好,笑得齜牙咧嘴,還有閒情關心別人的手痠不酸,該說不說,那心是真大呀。

常樂自覺自己的心同別人一樣,不大不小,只是犯不著生氣。

他們以為朱標是什麼朝令夕改,瞻前顧後之人麼。

皇帝的登基典禮和皇后冊封典禮一同舉辦,是朱標的第一道聖旨,無論是從事情本身,還是從皇權至尊而言,他都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

倘若因大多數官員反對,他的第一道聖旨就被作廢,那往後該如何統御百官?

常樂饒有興致地翻著一本又一本滿是墨跡的奏本,心情愈發暢快。

那種別人看不慣我,卻偏偏又幹不掉的我,還不得不尊著我敬著我的感覺,屬實有點子爽!

而且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往後坤寧宮也將淪為擺設。

她和朱標會延續在春和宮的生活習慣,將會在乾清宮同吃同住。

又是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事,也不知道御案又會收到多少反對的奏本。

但沒關係,如今大明人才濟濟,天天對著皇帝后院指手畫腳,不幹正事的人還是儘早告老還鄉的好。

朱標抽空從堆積如山的奏本里抬眸,瞅著傻樂呵的妻子,“何事這般開心?”

常樂眨了眨眼,隨後笑眯眯道,“因為我有一個完美的丈夫。”

她捧著自個如花似玉的小臉蛋湊到桌案邊,滿臉笑意。

朱標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又瞬間抿直,淡聲問道,“何以見得?”

常樂瞧眼他故作矜持的姿態,言簡意賅,“個高,英俊。”

朱標:“”

他滿臉的無語,常樂笑嘻嘻在他光潔的臉蛋挼來挼去,“完美!”

朱標默默握住她作亂的雙手,把人拉進懷裡,“樂兒既然如此愛不釋手,那往後每日都得回宮用晚膳。”

常樂正戳著他喉結的手指一頓,每天回來也太麻煩了吧。

研究所在北平郊外,每日來回得花費不少的時間,而且她慣來是討厭馬車的。

從前是沒辦法,有時時刻刻等著抓她小辮子的公公,她不得不來回奔波。

可如今,從效益角度,週末夫妻才是最佳選擇。

常樂討好地摟住他脖頸,試圖忽悠道,“距離產生美。”

朱標垂眸睨她,“謬論。”

相愛之人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膩在一起,距離產生美,那絕對是表面夫妻。

常樂:“”

朱標託著人又往自個懷裡靠了靠,“樂兒對我倒是放心。”

他滿嘴的陰陽怪氣,但常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完全沒有體會到,反而不解思索附和,“放心,放心。”

朱標一口氣噎在喉嚨裡,氣得他面紅耳赤。

常樂又一把推開摟著自己的胳膊,噔噔噔跑回自己的書桌,扒拉出來一疊子紙和三個小匣子,然後噔噔噔跑回來。

她非常自然地把自個塞回仍然呈懷抱形狀的胳膊,道,“要致富先修路。”

朱標楞了楞,“什麼?”

常樂從三個小匣子裡取出來三個模型,介紹道,“這是腳踏車,三輪車,還有火車。”

腳踏車和三輪車的速度肯定是比不過馬或者馬車的,但舒適度絕對有個質的飛躍。

馬是動物,同人一樣有五穀輪迴,同人不一樣的是它還不能控制五穀輪迴,來了感覺隨地就放。

什麼隻身打馬過長安,那打馬的人是爽了,可經過的長安,那是滿地的馬糞!

既造成環境汙染,又非常容易滋生細菌,簡直太不衛生了。

常樂嫌棄地直搖頭,她早想淘汰馬和馬車了,奈何之前有朱元璋,她沒膽子搞事。

二來腳踏車輪胎的原料,也就是橡膠,這個時候國內還沒有橡膠樹。

常樂為此特意組了個船隊出海,引進了橡膠樹,近些年才終於培植成功。

當然,她更想要的是汽車,但是發動機的製造有些困難,還得花些時間鑽研技術,目前暫時先普及腳踏車和三輪車更靠譜些。

朱標用胳膊攏住她,空出兩隻手拿起腳踏車模型左看右看,“兩個輪子能行?”

常樂睨他一眼,“當然能行!”

她從紙堆裡抽出張紙,闡述自己的規劃,“城內算是短途距離,修水泥路,推廣腳踏車和三輪車。”

水泥路堅硬又平坦,遇到雨雪天氣也不必擔心一腳一個泥印子了。

三輪車是經過她改造的三輪車,前座司機,後座改裝成類似馬車車廂,具有載人功能。

至於城外,長途距離,“修建鐵路,推廣火車,完美。”

朱標拿著她的手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似乎是項利國利民之舉。”

常樂:“當然,火車既能載人還能運貨,又快捷又平穩,往後南北來回都很方便。”

朱標微微挑眉,“那勞太子妃,不,皇后娘娘給我做個預算?”

常樂:“”

她怎麼又給自己攬了個活!

朱標無聲翹起了嘴角,“那皇后娘娘也能每日回宮用晚膳了吧?”

常樂無語半晌,“路還沒修呢!”

等她規劃北平城的道路,就得好一段時間。

而且國庫的銀子還在南邊,得等雄英送朱元璋的遺體回去,再順路帶回來,起碼得三月底了。

朱標想了想,“如今冰天雪地,行路困難,樂兒就先別去研究所了。”

常樂瞅他,“你是要做我職業道路上的絆腳石麼?”

朱標無辜眨眼,“我是勤勤懇懇的墊腳石。”

常樂:“”

墊腳石啥呀,也沒見他真金白銀的支援。

等等,真金白銀,還有國庫

常樂想起來個事,明朝壓根沒有國庫,只有內庫。

朱元璋成立明朝後,只設內庫,因為他覺得整個國家的財富都是老朱家的,沒有必要劃分為公用、私用兩部分。

也就是說這些年,皇室開支和朝廷公共開支混為一談,就很難評。

常樂輕嘖了聲,試探道,“你覺不覺得你的內庫和國庫應當分開運營?”

朱標一頓,自她的手稿裡抬眸,“願聞其詳。”

他知道前朝有分國庫和內庫,唯獨他爹將兩者混為一談,其中優劣,從目前而言,他暫時沒看出來有什麼分別。

常樂輕嘖了聲,“皇帝也是人,也有私心,看著內庫裡白花花的銀子誰能控制住揮霍的心?”

國庫、內庫分開,好歹再怎麼揮霍,還能保證國家開支不受干擾。

朱標張了張嘴,欲要反駁,但又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

常樂看著他,反問,“父皇有夠節儉了吧?”

朱標點頭,他爹當然節儉,吃穿用度向來都是最簡單的即可。

常樂輕應了聲表示贊同,接著道,“可父皇在修建皇陵的時候,不也還是大花特花,一點沒想著節省。”

朱標一愣,還真是這麼回事。

常樂戳戳他胸口,“歷史證明,內庫、國庫不分是有很大問題的。”

史書記載,到了明英宗朱祁鎮,也就是那個著名的土木堡堡宗,瓦剌留學生的時期,朝臣實在受不了皇帝的所作所為,硬逼著成立了獨立的太倉銀,和皇室內庫分開。

再到後面,揮霍慣了的皇帝,如明憲宗、明孝宗、明武宗等,幾乎每個皇帝都會向國庫借銀子,且只借沒有還。

朱標有點傷心,“你我的後人也會出現此等驕奢淫逸的廢物?”

常樂驚訝看他,滿臉寫著“那不是肯定的麼”。

他們能把雄英培養好已是萬分不易,難不成還想著子子孫孫都是能人?

這樣子的美夢,他敢白日就做,她可是萬萬不敢想的。

別說後人,就他自己,誰知道哪天會不會有行差踏錯的時候。

朱標:“扎心了!”

新皇登基典禮, 盛大、隆重。

常樂隨朱標立於高臺,臺邊是烏壓壓跪了滿地的人。

那天晴空萬里,陽光明媚, 未化的積雪都踱了層耀眼的金光。

常樂眯著眼一寸寸掃過巍巍宮闕,與之前猜測的不一樣。

她僅有一點點興奮與激動,更多的是惶恐與責任。

何德何能,他們享萬民供養,受百姓朝拜。

常樂的目光掠過紅牆綠瓦,最後匯聚於身旁著明黃龍袍的丈夫。

朱標一如既往的沉穩、持重,沒有任何終於手掌大權的志得意滿。

他是不是也與自己一樣, 感受到了落在肩頭沉甸甸的責任,引領百姓創造美好生活的責任。

朱標有感於妻子的注視,側眸回望,他微微揚起唇角, 那笑裡帶著安撫,還有自信。

常樂那高高提起的心神緩緩落回實處, 有朱標在, 以他的能耐, 他一定可以強國富民!

朱標轉回目光,無聲把妻子的手攏進自個掌心。

常樂同樣望向前方, 同時堅定地回握丈夫。

他們一定可以。

典禮結束,朱標立即頒發了國庫和內庫分開運營的聖旨。

聖旨裡明確每年國庫按照固定比例撥款至內庫, 作為皇家日常所需。

換而言之, 當年國庫豐盈,那麼內庫自然豐盈, 倘若國庫赤字,那內庫只能依賴往年盈餘。

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年終獎, 皇帝幹得好,當年百姓安居樂業納稅多,那內庫自然也多。

朝臣們一聽,紛紛稱讚朱標聖明,朱標微微一笑,緊接著又頒發了數道聖旨。

第一,增發各級官員的年俸,但年俸和其家裡的田產、商鋪等都要嚴格按照規定納稅。

這又是糖果,又是巴掌的,搞得文武百官都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家裡田產、商鋪多的,自然反對,可朱標沒有給他們發言的機會,因為他以身作則。

因為他要求皇莊,隸屬他的,或者各個王府的田地,通通都要按制納稅。

百官還能掰扯什麼,皇帝身體力行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沒有任何嗶嗶的餘地。

第二,親王、郡王、公主、縣君、鄉君等歲祿減半,且名下田地、商鋪也要按規定納稅。

這聖旨一出來,文武百官開心壞了。

當有人比他們更慘,慘絕人寰的慘,那可不得普天同慶麼。

王爺公主們就傻眼了,減半,直接減半,大哥未免也太狠了!

恰逢此時,就藩的親王們來京奔喪,還沒來得及回去,他們一個個第一時間趕來了乾清宮。

最年長的是三十七歲的親王朱樉,最年幼的是四歲的郢王朱棟和伊王朱??。

朱元璋活著的二十三個兒子,不是,還有朱標,一共二十四個兒子全部在場。

朱標掃眼烏壓壓擠在殿內的糟心弟弟們,心塞滿滿。

他擺了擺手,示意七嘴八舌的弟弟們閉嘴。

王爺們還算聽話,一個個老老實實站著,聽候大哥的訓示。

沒辦法,大哥積威甚重,不聽話也得聽話呀。

朱標捏了捏自個眉心,道,“歲祿減半,爾等可以發揮所長,當官、務農、經商皆可。”

王爺們滿臉迷茫的看著大哥,什麼意思?

父皇生前規定,他們自十歲起可享受親王俸祿,但除了偶爾聽從調遣,守衛邊疆,別的什麼也不可以。

大哥現在的意思是,他們俸祿減半,但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麼?

晉王朱棡瞧眼傻愣愣的二哥,不得不代替哥哥和弟弟們問,“大哥,您的意思是?”

朱標瞥眼腦子靈光的三弟,“棡兒擅長數學,可去國子監應聘,也可去皇后的數學研究所,應聘成功,可與你的同僚們一樣有俸祿或聘金。”

朱標默默咀嚼著大哥的話,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反應。

倒是周王朱橚,瞬間雙眸發亮,“大哥,那我去大嫂的植物研究所,是不是也有聘金?”

朱標點頭:“當然。”

朱橚喜得直搓手,他喜愛搗鼓花花草草怎麼了,他也有憑真本事吃飯的一天!

朱棡沉吟良久,再次問道,“那大哥,先前弟弟協助宋禮疏通運河,是不是也有俸祿呀?”

他舔著張臉,兩眼不間斷往外冒著“貪婪”二字。

朱標唇角微掀,“可有。”

朱棡笑得見牙不見眼,“弟弟多謝大哥!”

朱標睨著他,自喉嚨裡溢位聲輕哼,“你先把你那些年領去的歲祿還回來一半。”

朱棡:“”

偷雞不成蝕把米。

這會,秦王朱樉也反應了過來。

他撓著後腦勺,“大哥,弟弟只會打仗,沒別的本領,那該怎麼辦?”

此話一出,燕王朱棣、楚王朱楨等紛紛豎起了耳朵,他們也只會舞刀弄槍,沙場衝鋒,沒別的本事。

而且,也只喜歡領兵作戰,衝鋒陷陣。

朱標:“樉兒可以參加都督府的考核,考核透過授予職級,按照職級領兵,領取俸祿。”

從前親王無論能力如何,只要其藩地有敵情,就可領兵出征,以後,誰都一樣,得用本事說話。

聞言,朱樉笑得咧出八顆門牙,“那弟弟是可以回京了麼?”

都督府的考核必然是在京中舉行,他是終於可以一直和大哥在一起了麼?

朱標點頭,“自然。”

弟弟們要從基層做起,一點點積累軍功,至於邊塞防衛,他自會派遣合適的將領前往。

諸王互視了眼,從彼此的面龐瞧見了“哭笑不得”四個字。

大哥這手段,一次性完成了削藩和削減歲祿兩件事,而他們還不得不從。

他們攜家帶口全部來京為父奔喪,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當然,即使他們仍在藩地,也無反抗的實力。

父皇規定各王府府兵最少三千,最多兩萬,完全沒有與朝廷大軍抗衡的實力。

其實大哥削藩也在意料之內,只是沒想到的是既削藩,又削減歲祿。

但大哥的確也給了好處,他們從今以後可以參加科舉,可以經商,可以務農

最重要的是,也可以當個真正的將軍。

以前,他們雖有守衛邊疆的職責,但只要戰事結束,軍隊就得交還朝廷,迴歸王府做個閒散王爺。

如今,只要他們的本事得到大哥的認可,他們可以同真正的將軍一樣,真正的練兵、馳騁沙場!

罷了罷了,諸王齊齊拱手,“臣弟遵命。”

朱標滿意揮手,諸王躬身散去。

殿外三月春光正盛,朱標伸了個懶腰,樂滋滋返回偏殿。

一進門,迎接他的是齊整整的,來自親孃和妻子的兩道目光。

她們的目光裡寫滿了問號,彷彿都在問“瞎樂呵什麼玩意兒?”

朱標嘴邊的笑意微斂,一步三跳的步子稍緩,恭恭敬敬給他娘行了個禮。

馬皇后笑著抬手,示意兒子無需多禮。

朱標直起身,挨著常樂落座,“娘,您怎麼來了?”

自登基典禮後,帝后搬進乾清宮,榮升太后的馬太后也從坤寧宮搬去了慈寧宮。

朱標作為皇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就完成了三年的服喪任務,而馬太后仍然穿著白。

且自搬去慈寧宮後,她整日吃齋茹素,極少有出門的時候。

馬太后捏著手裡的佛珠,直抒來意,“標兒,娘同雄英一起護送你爹遺體入陵寢。”

朱標楞了楞,他爹的陵寢遠在京師,如今應當稱為南京。

早在登基未久,他聖旨明令改北平為北京,乃是新都,原京師改為南京,是為留都。

南、北兩京山高路遠,帝王遺體貴重,輕忽不得。

且此番行程不可以走水路,而鐵路也還未建成,僅靠馬車長途跋涉,定然艱難。

而他娘已是六十歲的高齡,如何能經得起折騰?

朱標堅決反對,恨不得舉起雙手雙腳投反對票的那種。

馬太后對於兒子的孝心甚感欣慰,但堅持道,“標兒,我與你爹夫妻近四十載,他最害怕孤獨”

或許是自幼沒了父母,而馬太后是重新給了朱元璋一個家的人。

朱元璋其實是深深依賴著馬太后的,是那種自卑奢求存在感的依賴。

朱標顯然瞭解自己的父母,他的眉目間也漸漸盛滿了心疼。

馬太后拉起兒子的手,“無論如何,這最後一程,娘都得親自送你爹。”

朱標垂眸,無論如何,再也說不出反對的話。

馬太后拍了拍兒子的手,轉了話頭,“還有太妃們,你們打算如何安置?”

朱元璋駕崩,朱標決定在北京舉辦登基典禮後,太妃們便隨著未就藩的王爺們過來了。

現在,將近二十來個太妃正同馬太后一起擠在慈寧宮。

朱標想了想,問,“您有什麼建議?”

馬皇后思忖片刻,“凡有子者,可去王府養老。”

如此一來,剩餘在慈寧宮的沒有幾人,大家既住得寬敞,還能彼此有個伴兒。

朱標略皺著眉,似在考慮其中是否會產生別的影響。

常樂瞟眼母子兩人,試著提議道,“雖無子但有女的太妃,不如也給個恩典,允她們去公主府養老?”

朱標和馬太后齊齊轉眸朝她看來,滿臉驚訝,太妃去公主府養老?

常樂無辜眨了眨眼,有這麼意外麼?

其實,她還想提議未有產育的太妃可選擇出宮,或歸家或自立門戶,並由皇家給予一定的安置費。

但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操作起來,實在太有難度。

且不論朱標是否同意,即使他同意,太妃們出宮恐怕也無處可去。

首先,太妃的孃家估計寧願有個女兒或姐妹在宮裡的名頭,也不願意她們歸家。

其次,這個時代,女子很難獨立生存,尤其是有些資產的女子,會有更多惡意者覬覦。

沒辦法,時代如此,觀念如此,只能一點點引導,一點點改變,如今只能先退而求其次。

馬太后看著語出驚人的兒媳,“公主府?”

常樂點頭,“以公主府的規制,絕不會虧待了太妃們。”

別說虧待,肯定比慈寧宮來得寬敞、舒坦,而且母女相處,也不會有婆媳矛盾。

馬太后沉吟片刻,“標兒以為如何?”

朱標看眼妻子,“可行。”

將來,樂兒想在慈寧宮就在慈寧宮,想去允熥府就去允熥府,自然,想去允煌府就去允煌府。

或者,來回住,只要她開心。

常樂笑眯眼,悄悄摸摸用食指和拇指比出個愛心。

朱標硬撐著嚴肅的面容,彷彿看不懂她的手勢,如果忽略他漾著笑的眼底的話。

馬皇后瞧眼故作深沉的兒子,無奈搖頭。

她的兒子,還真是個情種。

·

三月春盛,冰雪尚未消融。

馬太后和皇太孫朱雄英帶著朱元璋的遺體前往南京。

這是朱雄英第一次沒有爹、孃的陪同,孤身離開北京,遠赴南方。

雖有馬太后在,也有晚月和劉璟隨侍在側,但常樂還是不放心。

自他出發,常樂深刻演繹了什麼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她吃不好,也睡不著,整個人都蔫吧了。

這天,常樂窩在乾清宮偏殿的軟塌裡,朝南遙望。

晚星進來,瞧著萎靡數日的主子,稟道,“娘娘,嫻太妃和大名公主求見。”

常樂頓了片刻,收回目光,邊攏了攏自個頭髮,邊道,“請進。”

沒一會兒,榮升太妃的李嫻抓著她女兒大名公主的胳膊,氣哼哼衝進來。

常樂掃眼明顯正鬧彆扭的母女兩人,“嫻姐姐和名兒怎麼了?”

李嫻指著女兒,“她竟然要同駙馬和離!”

聞言,常樂看向大名公主,滿眼驚訝,和離?

隨即皺起眉頭,難道是駙馬欺辱她了?

但不應該呀,大名公主的駙馬是已故鎮國將軍之子李堅,其人頗有才幹,脾性也佳。

兩人成婚的這些年,從沒傳出什麼夫妻不和的言論,或者是他太會隱藏了?

可他要是有這聰明的腦子,更不可能欺辱妻子。

他的妻子非普通女子,是帝女,更是有強勢背景支撐的帝女,他昏頭了?

大名公主面對母親的指責,大嫂兼老師的詢問,垂著頭未發一言。

李嫻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你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你自己想想,古往今來,哪有和離的公主?!”

大名公主抬眸看她母親一眼,動了動嘴,到底沒有反駁。

常樂也默默把到嘴邊的話也嚥了回去,從前真有和離的公主,尤其唐朝,改嫁的公主非常多。

李嫻自己給自己灌了口冷茶,終於平靜些許,“駙馬有何錯漏?”

她真的是苦口婆心,“你多年未有孕,駙馬也從未有微詞,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大名公主始終垂著腦袋,她滿臉的痛苦,無聲流淚。

李嫻氣得直拍桌子,“說話!”

大名公主驚得一個哆嗦,但還是保持著沉默。

常樂微微擰眉,仔細打量她的表情。

世間夫妻,非要和離,要麼受了委屈,要麼有了別人。

照目前看來,大名公主受委屈的機率極低,那麼,是有了別人?

常樂突然想起六年前,她出嫁前夕也曾哭哭啼啼,因為她心有所屬

她該不會是還喜歡著常升吧?!

常樂驚得張大了嘴,可常升也心有所屬呀!

殿內莫名安靜,只餘大名公主隱隱約約的啜泣聲。

常樂飲口茶,壓住翻飛的思緒,把她拉到自個旁邊,“名兒,和離之事,老師可以給你做主。”

她的話音剛落,大名公主豁然抬眸,眼底俱都是驚喜。

而嫻太妃滿臉不可思議,“樂兒!”

常樂睨眼她,無聲示意她稍安勿躁,隨即看向大名公主,“但你自己得想清楚。”

想清楚為什麼和離,是為自己,還是為別的什麼人。

大名公主不假思索,“老師,我想清楚了,我想得很清楚。”

常樂搖搖頭,“你得在想一想。”

大名公主不明所以,她已經想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直到如今父皇駕崩,機會終於來臨,為什麼還要再想?

常樂思索片刻,“你也知道老師家的二弟至今沒有成婚,但你知道老師為什麼從不催他麼?”

李嫻顧不得生氣,先八卦了起來,“為什麼?”

常家二公子常升,多麼好的少年郎,得多少名門閨秀喜愛,可他偏偏蹉跎至今,實在令人好奇。

大名公主的雙頰莫名升起酡紅,那是提到心愛之人不自覺的興奮與激動。

常樂心頭微嘆,道,“因為他有心儀的姑娘,因為他今生今世非那姑娘不娶。”

李嫻一愣,“誰呀,誰呀?”

哪家閨秀竟能得常家二公子如此青睞?

常升如今也有二十九歲了,他得喜歡那姑娘多少年了?

大名公主緊張的攥緊了手裡的帕子,會是自己麼?

那些年裡,他與她一同跟著老師,他的身邊除了自己,沒有別的女子。

常樂掃過她用力到發白的指尖,還是道,“常升喜歡戴杞。”

李嫻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戴杞是誰?”

也不怪她,從前她在後宮,極少有接觸外人的機會。

而大名公主手裡的帕子驀然飄落,她整個人彷彿失了魂般,臉色幾乎蒼白到透明。

李嫻後知後覺發現女兒的怪異,“名兒,怎麼了?”

大名公主已經完全遮蔽外界的聲音,只喃喃問,“戴杞,是那位開醫館的戴姑娘麼?”

常樂點頭,“是她,常升自少時喜歡她,多年以來默默守護。”

大名公主幾乎踉蹌著後退了半步,“可,可戴姑娘年長,又只是個醫女”

如何能配鄭國公府二公子,皇后同胞親弟?

常樂不甚贊同,“名兒,感情之事,從來與年紀、身份無關。”

他們家也不會在意,只要常升得償所願,夫妻和睦。

大名公主幾乎搖搖欲墜,她死死咬著唇,才稱過那一陣直衝腦門的暈眩。

她使勁掐著自個手心,試圖保持清醒,但是好難,眼淚彷彿傾盆大雨落滿面。

常樂輕嘆了聲,掰開她手,“名兒,情愛之事不由己,努力也無用,有的時候,我們盡情享受,沒有,我們也得過好自己的日子。”

大名公主撲在常樂膝頭,“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李嫻也從兩人的對話中反應過來,原來女兒是愛而不得

常樂輕拍女孩的背,又心疼又無奈。

大名公主是除了常茂和常升外,她帶的第一個學生,同親自的親妹妹沒什麼兩樣。

良久良久,大名公主終於緩和了些。

常樂扶起她,“名兒,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還是想和離,老師給你做主。”

雖則她與常升是沒有可能了,但是她如今才二十四歲,未來還會遇見更多的人,更多的風景。

大名公主無聲行禮,由丫鬟扶著退出了殿。

李嫻探著頭直到再也瞧不見女兒的身影,嘆息了聲,“可惜。”

常樂飲了口茶,“可惜什麼?”

李嫻又“唉”了一聲,“我們竟然錯過了做親戚的機會!”

常樂無語片刻,“我們現在不是親戚麼?嫻太妃娘娘?”

李嫻:“”

她噎了片刻,又問,“真和離麼?”

常樂點頭,“名兒還要和離,那就離唄。”

公主都不能和離,那天下女子何時才能得婚姻自由?

李嫻還是有點難以接受,“他們夫妻兩就不能磨合磨合?”

常樂睨眼她,“要真有緣,和離了也能再結。”

而且,“嫻姐姐,名兒有公主府,有歲祿,還有一屋子伺候的人,和離而已,怕什麼?”

李嫻順著那思路想了想,“好像的確沒什麼好怕的。”

常樂:“將來要能遇見兩情相悅的,自可再婚,倘若沒有,那召幾個可心的面首,也無不可。”

李嫻:“面首?!”

她直接化成了一隻尖叫雞。

常樂端著茶杯吹了吹表面的沫,“又不是養不起。”

李嫻驚得瞪大了兩隻眼睛

這是養得起,還是養不起的問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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