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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7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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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五月, 春暖花開。

元舊宮荒廢多年的御花園重聚生氣,綠蔭掩映的亭子裡,皇家兒媳們圍坐成堆。

常樂端坐首位, 親自焚爐煮茶,茶香花香交匯,沁人心脾。

徐妙雲立於一黑木板前侃侃而談,她之所思,極為全面。

女學場地、桌椅、課本、師資,乃至招生規模、學生住宿,等等方面, 她都給出了詳細的方案。

謝雲等人一時之間輸入太多,聽得暈頭轉向。

徐妙雲陳述完畢,斂衽行禮示意,再坐回桌邊。

常樂親自給她沏了杯茶, 讚道,“妙雲果然博識洽聞。”

史書裡既能靖難守城, 又能輔君治國的一代賢后, 實非尋常女子。

徐妙雲微微揚唇, 彷彿少女時代在宮中求學時期,受到老師表揚時那般, 既羞澀又欣喜。

常樂輕啜口茶,“只是目前, 我們得先從零開始。”

朱元璋的錦衣衛無處不在, 她們這會談話,也只留了晚星、晚月守在亭子入口, 其他人一概不許靠近。

徐妙雲飲茶的動作稍頓,“從零開始?”

什麼意思?

是她的方案太過複雜了麼?

常樂趕緊解釋, “妙雲方案甚佳,我們可以慢慢尋找合適的場地,修建屋設,但是”

她壓低嗓子,強調,“但是得以別的名目,關於女學,我們得低調些。”

晉、燕、周、魯,四位王妃面面相覷,低調些的意思是?

怎麼突然有種緊張、刺激的感覺?

常樂低低嘆息一聲,“女學畢竟是新鮮事物,某些迂腐之人可能接受不了。”

朱元璋恨不得造個籠子,後宮就是那最最華麗的牢籠。

女人被他囚禁在那一畝三分地,只能供他取樂,只能給他傳宗接代。

女學之事傳入他的耳朵,可能等同於後宮娘娘給他頭頂種植了片青青草原。

四位王妃沉默,身為有幸讀書習字的女子,她們更知道世俗男子的偏見、自私。

亭內一時寂靜,半晌,周王妃馮潔問,“那我們要怎麼低調?”

她們身為皇家兒媳,一舉一動本就受人關注,再加開辦女學,無論如何也低調不了。

常樂掃過她們如出一轍的為難表情,“我們先從自身開始。”

馮潔眨了眨眼,滿臉都是“我沒聽懂”的茫然。

常樂飲了口茶,笑問,“我們沒法直接開辦女學,但總可以教育自家孩子吧?”

在座之人,除了魯王妃成婚時日尚短,其餘皆有女兒。

晉王、周王各有兩位郡主,燕王府有四個,再加允煌,共計九人。

雖有年齡差距,但她們願意耗費精力教養女兒,又與他人何干?

哪怕是朱元璋來了,也沒有阻止的理由。

當然,他可以選擇暴力制裁,但沒有必要,完全沒有必要。

因為他壓根不會把九個孫女的學堂看在眼裡。

馮潔默默豎起大拇指,但瞬間又塌了肩膀,嘟囔道,“九個孩子而已”

也太浪費她百步穿楊的本領了。

常樂睨她一眼,“等到時候,你千萬別找我訴苦。”

九個錦衣玉食長大的熊孩子,有你累得。

馮潔吐了吐舌頭,沒敢再言。

徐妙雲略略皺眉,“老師,那我們女學的場地”

話音未落,她怪異地捂住額頭,沒等眾人反應,她突然向一側栽倒

猝不及防,御花園一時間兵荒馬亂,常樂立即命人去宣御醫。

戴思恭來得很快,幸好是在北平,若在南京皇宮,她還得先回燕王府,才能得到診治。

燕王得了訊息,急匆匆趕來,滿臉焦急,倒還沒忘向諸位嫂子見禮。

常樂起身把床邊的位置讓給他,自己退到旁側。

徐妙雲醒來,應當更想看到她的丈夫。

良久,戴思恭收回搭脈的手,皺眉道,“燕王妃身有沉痾。”

他的言語之間帶著惋惜,還有為難,彷彿徐妙雲患了不治之症。

常樂有點不敢相信,徐妙雲的身體現在就出了問題?

史書裡的徐妙雲的確早逝,年僅四十五歲,可她如今才二十五歲。

而且史書裡沒有任何她任燕王妃時期的患病記載,按理來說,不應該呀。

戴思恭繼續道,“王妃接連產育,又沒有得到好的產後護理,身子極為虛弱。”

簡而言之,生太多,又沒做好月子。

常樂聽明白了,徐妙雲怕是和馬皇后一樣,都是因生產而導致的婦科病。

那個沒有她的歷史,極少有擅醫治婦科病的大夫。

史書裡的徐妙雲年輕時可能也曾暈倒,但大夫只開藥喚醒了她,卻沒有發現她體內真正的病症。

沒有精通的大夫,她自己也沒有注意,或者注意到了,也沒有辦法。

朱棣沒聽明白妻子的病,但聽出了戴思恭言語之間還有救的意思。

他一把抓住戴思恭的胳膊,“戴先生,你一定要救救王妃!”

高壯黝黑的糙漢,眼眶通紅,眼角含淚,可見其是真的在意妻子。

戴思恭點頭,又搖頭,“王妃之症,老臣只能勉勵醫治一二。”

朱棣稍楞,“什麼意思?”

戴思恭沉吟半晌,沒有第一時間回應,似有難言之隱。

朱棣愈發著急,“戴先生,只要能醫治王妃,無論需要什麼,儘管開口。”

戴思恭沉默片刻,道,“王妃所患乃婦科病,最擅醫治此病者非是老臣,而是臣之幼女。”

白髮蒼蒼的老御醫滿是遺憾,“如果她來,王妃當能沉痾盡退,可她如今遠在京師”

朱棣急得滿頭是汗,“那怎麼辦?還有別的辦法麼?”

戴思恭:“”

燕王是不是傻,他這麼明顯的暗示,都沒聽明白?

常樂忍著到嘴邊的笑意,配合私心甚重的老御醫道,“為四弟妹診治最為重要,可否請戴先生修書一封,請戴姑娘速來北平?”

聞言,朱棣終於回神,連連點頭,“戴先生無需擔心路途遙遠,本王可遣王府護衛去接戴姑娘。”

戴思恭垂眸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有勞燕王,老臣這就修書一封。”

·

京師在南,五月已是入夏時節。

傍晚,夕陽斜照,整座城池彷彿鍍上了層金光。

戴杞寫完醫案,和醫館裡的學生們一起收拾門口搭建的醫篷。

三五個姑娘,邊收拾脈診、藥材,言笑晏晏,實是令人賞心悅目的美景。

周驥幾乎未作思索,直直策馬而來,逼得過路行人、商販慌忙躲避。

烈馬嘶鳴之聲在耳邊炸響,戴杞回眸,迎面而來一張油膩泛光的肥豬臉。

她嚇得連退數步,神色間的錯愕、驚恐、厭惡,極為明顯。

周驥不以為意,翻身下馬,手裡轉著特質的馬鞭,自以為深情喚道,“戴姑娘。”

他渾圓的肚皮,兩頰肥肉,隨著走動,來回顫動。

醫館請的護衛,早被數十個周家隨從攔截在外。

戴杞忍著噁心,連揮數次藏在身後的手,無聲示意學生們快回醫館。

石斛趕忙把尚未反應過來的三個年輕女孩推進醫館,飛速自外合起大門。

而她自己即使害怕,依然留在外面。

戴杞皺眉看她,厲聲斥道,“你快進去!”

石斛堅決搖頭,她如今已晉升為大夫,理應同館長共進退。

她們害怕,試圖逃跑,但無路可逃的樣子,周驥看得愈發心潮澎湃。

他一步一步走近,“戴姑娘何須煩惱,我周家後院寬敞,你們兩個一起來也綽綽有餘。”

戴杞護著石斛往後退,“周少爺後院美人無數,何必執著於戴某一介蒲柳之姿。”

周驥豎起食指左右擺動,搖著頭道,“美人再多,也沒有戴姑娘那妙手回春的功夫,也沒戴姑娘那清高的勁兒。”

戴杞和石斛已經背抵於牆,再無路可退。

周驥停在兩姑娘的一步之遙,“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嗎?”

無需戴杞回答,他自顧自道,“我最喜歡你的手,能死骨更肉的手,白皙如玉,尤其握起金針之時,嘖嘖嘖”

他的目光自戴杞的臉滑到她搭在身前的手,彷彿在幻想,在回味,“要是握住我的”

面前的油膩肥臉爬滿齷齪,令人作嘔。

戴杞握緊雙拳,緊要後槽牙,“我定用金針廢了你!”

周驥面色一變,“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伸手就要抓戴杞的胳膊,“晉王離京數月,沒人能救得了你!”

戴杞眼疾手快,猛地一推把虛胖的人推離數步,“京師重地,天子腳下,爾敢胡作非為!”

周驥兩手落空,也沒在意,反而愈發興致高昂,“我是光明正大要納你為妾,怎麼會是胡作非為?”

他好整以暇反問,“何況,我堂堂江夏侯獨子,若非你有意勾引,我會糾纏區區一開門見客的醫女?”

周驥笑得志得意滿,“你覺得官府會信誰?皇上又會信誰?”

他肥胖的身軀驟然逼近,如一座山般立在兩個姑娘面前。

戴杞和石斛對視了眼,分別揣進還未脫的工作服,握緊藏在兜裡的手術刀。

原本手術工具不該隨身攜帶,只因這是太子妃特意命人新制的,她們剛拿到手,還沒摸熱,還沒來得及清點進庫。

她們微微眯眼,神情彷彿在為病人看診時那樣專業、篤定

周驥以為她們放棄反抗,張開雙臂,欲要一次性摟兩人入懷,“戴砰”

始料未及,面前如山般的身軀突然飛了出去。

戴杞的瞳孔裡,一位面容俏似太子妃的少年,身披萬丈霞光降臨

京師, 皇宮。

太子遠赴北平三月有餘,皇帝皇后、文武百官都覺度日如年。

春和宮已徹底空置,特意為皇太孫設立的學堂也一併解散, 曾經伴讀的諸王世子、勳貴子弟也全部轉至國子學。

寂靜的乾清宮,朱元璋習慣性喚道,“標兒”

原本會在第一時間響起的應和遲遲沒有入耳,朱元璋抬眸,茫然四顧。

半晌,空曠殿內,一聲低低長嘆。

門口光線微黯一瞬, 崔公公彎著腰進來,“皇上,常家二公子求見。”

朱元璋回神,“常升?”

他不是外出遊歷了麼?什麼時候回來的?

別家勳貴子弟到了年紀, 都想蒙蔭討個差事,唯有他閒著瞎晃悠, 美名其曰遊歷。

崔公公回稟, “常二公子瞧著風塵僕僕, 應是剛剛回京。”

朱元璋來了點興致,“讓他進來。”

過去一年到頭也不見他進宮的人, 這一回來就先進宮,怎麼個回事?

門口光線又是一黯, 常升匆匆進殿, 跪地請安,他滿臉的焦灼。

朱元璋掃眼他略顯倦怠的眉目, 抬抬手示意他起來,“升兒怎麼進宮了?”

他瞧著年輕人又補充了句, “莫不是闖禍了?”

常升聞言,滿臉驚訝,再是慚愧,然後默默垂了腦袋。

朱元璋很意外,“真闖禍了?”

他方才那一句,就是順嘴開個玩笑。

常升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尤其因著掰折鎖骨之事,他還關注過這孩子很長一段時間。

這孩子雖沒什麼大志向,但性子低調,為人本分,怎會闖禍?

且瞧著他連家都來不及回,怕還不是什麼小打小鬧之事。

常升囁嚅開口,“臣踹暈了周驥。”

他吞吞吐吐,一句話到最後幾乎都沒了聲兒。

朱元璋豎起耳朵,“誰?”

常升“噗通”一聲,重新跪地,“微臣路遇江夏侯周德興之子周驥強逼良家女子,一衝動就”

把人給踹暈了。

朱元璋默默替他補全後半句,少年意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唄。

常家人天生力氣大,就周德興那走一步喘三喘的兒子,肋骨至少得斷三根。

朱元璋瞥眼跪在殿中央的意氣少年郎,“你是來求朕說和麼?”

常升搖了搖頭,“微臣雖一時衝動,但自認無錯,只恐”

他頓了頓,道,“只恐節外生枝,帶累太孫。”

常家乃世襲國公爵,現任鄭國公常茂娶妻宋國公馮勝長女,其一母同胞的親姐又是太子妃。

兄弟兩人皆是文武雙全之輩,還有太子、太孫作為後盾,榮耀至少可以再延百年。

反觀周家,僅一侯爵,獨子是酒囊飯袋,也無實力雄厚的親家,家族榮耀也不知道能不能撐過兩代。

兩相對比,周家就是那門庭日漸凋敝的小可憐。

萬一有混淆視聽者,造謠他仗勢欺人。

仗太子太孫之勢,欺後繼無人的開國元勳。

朱元璋聽著聽著,起身離座,來回在殿中踱步,一不小心,思維無限發散。

前有標兒無故病重,至今查不出來緣由,現有雄英聲名受損

朱元璋:“傳旨,周驥強逼良家女子,魚肉鄉里,當斬立決。

常升:“”

這就斬立決了?

他們的這位皇帝對待臣子,真就一個簡單粗暴。

要麼生,要麼死。

公侯獨子,連進刑部受審的機會都沒有。

這般任性,絕非明君所為。

可單論此事於他於戴杞,是最好不過的處理方式。

一旦經由刑部,必會傳召戴杞講述事情經過,這是對她身心的二次傷害!

常升無聲嘆息,隨即跪地謝恩。

朱元璋瞥他一眼,告誡道,“謹言慎行。”

雄英只需要聽話的,幫扶於他的母族勢力,常家若是

那就別怪他替雄英清理門戶!

常升微微斂眉,垂首應是。

皇帝是真愛太子、太孫,以至於都沒想過太孫聲名受損,以目前的情況,連十萬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或者,皇帝知道,但他就是要把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消滅在搖籃裡。

這就是帝王的為父之心麼?

天邊夕陽只剩最後一點餘暉,常升匆匆出宮。

等他再一次來到木已婦幼,醫館早已關門打烊。

他在門口站了半晌,信步踱至後門圍牆邊

正人君子如他,可不是為了偷香竊玉。

他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燕王妃的病情半刻耽誤不得,必須第一時間轉達給戴姑娘。

夏夜,月明星稀,木己婦幼的圍牆是不是太高了點兒?

常升提氣,縱身一躍,順利攀上牆頭。

他悄悄鬆口氣,低眸,目之所及,滿院烏漆膝的眼睛,或防備,或好奇……

戴杞緩緩合攏因驚訝而張大的嘴,“二公子?”

常升:“……”

不,不是,你看錯了!

·

夜色蔓延,江夏侯府燈火通明。

兩列錦衣衛手持火把,腰跨繡春刀,直奔周驥院落。

年逾六十,鬚髮皆白的江夏侯周德興,眼睜睜看著昏迷剛醒的兒子被拖出屋。

周驥腿腳虛軟,“爹,救我,救救我!”

他淒厲的喊聲響徹整個侯府,他院子裡的鶯鶯燕燕紛紛躲進屋。

周德興趕緊拉住領頭的錦衣衛,“大人,我兒犯了何事?”

那人面無表情,“貴府剛請了郎中,侯爺還不知道您兒子犯了什麼事?得罪了什麼人?”

周德興一愣,“常升?”

無理後輩踹暈我兒,我沒找他算賬,他反倒惡人先告狀?!”

那領頭的錦衣衛冷哼一聲,揮開他的手,周家父子,死有餘辜。

周德興受慣性作用,連退數步,擔憂與驚懼交雜,下意識喊道,“我是皇上親封的江夏侯!”

無人應他,唯有周驥哼哧哼哧的喘息聲。

錦衣衛拿到人,準備撤退,周驥死死扒拉住門框,“爹,爹!”

周德興猛地衝過來,再次拉住那領頭的錦衣衛,“大人,還請通容一二,我立馬進宮求見皇上,我與皇上自幼相識!”

那領頭的錦衣衛順著他胳膊看眼他蒼老的面孔,“侯爺,貴府長孫自幼伴在太孫身側,將來”

他放低了聲音,“您總得為他考慮一二。”

周家長孫周嶼性內斂,通文武,周家未來的希望。

周德興拉著錦衣衛的手驀然一鬆

·

北平,元朝舊宮。

常樂翻著京師來信,越翻越生氣。

周驥,又是周驥,那個肥蠢渣渣豬,斬立決真是太便宜他了!

朱標默默後退到書桌之後,遠離正燃著熊熊怒焰的太子妃,唯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常樂狠狠把信扔進火爐,“那誰?!”

那誰本誰趕忙奔回太子妃身邊,“我在,我在”

他殷勤地替太子妃按按肩,捶捶腿,“您有何事吩咐?”

常樂冷哼一聲,“我哪敢吩咐您,我只是要給您推薦個人。”

朱標略感意外,“何人?”

她剛不是因周驥那混蛋生氣麼?

怎麼又突然跳躍到推薦人才上面了?

常樂冷冷吐出兩個字,“鐵鉉。”

朱標略作思索,“都督府斷事官鐵鉉?”

都督府斷事官,掌理斷軍中刑獄,從五品。

常樂點頭,“是他。”

鐵鉉,自幼聰穎,熟通經史,自國子學畢業後,被選授禮部給事中,後調任都督府斷事。

因其性情剛覺,斷案如神,朱元璋賜其字“鼎石”。

史書裡的鐵鉉,靖難之役爆發時,正任山東參政的他負責督運糧餉。

曹國公之子李景隆討伐失敗後,燕王叛軍包圍濟南,鐵鉉死守,以其計解圍城之難。

因他之故,燕軍南下之時不得不繞過守衛嚴密的濟南。

後來燕王靖難成功,奪取帝位之後,回兵北上方攻破濟南,俘獲鐵鉉,並凌遲處死他。

鐵鉉其人,聰慧敏捷,剛正不阿,實乃忠臣、良臣,只可惜

常樂嘆息一聲,“您不正需要個合適的人去鳳陽麼?”

生性耿直,執法嚴明,不畏強權之人,鐵鉉最最合適。

朱標稍稍蹙眉,他拉來張椅子到旁邊,“你準備整治淮西那幫子人?”

常樂看他,“淮西那幫子人?”

按照原始戶籍,他倆也是淮西那幫子人。

朱標稍作思忖,改口道,“那太子妃是準備清理門戶?”

淮西勳貴都是陪老朱家打天下之人,按照輩分,他都該稱呼一聲叔伯。

如果他們老老實實,安安分分,榮華富貴自可無限綿延,可惜

有些人不知足,要麼在京師搞搞小么蛾子,要麼回鳳陽搞搞大么蛾子。

周驥強佔民女,他們是強佔財產,強佔良田!

常樂看他一眼,搖了搖食指,“是您清理門戶。”

她區區不得干政的太子妃而已,何來清理門戶之說?

朱標眨了眨眼,“什麼你呀,我呀,那不都是我們的?”

常樂:“呵呵!”

朱標嘴角咧到耳後根,親自端茶倒水遞給太子妃,“那我們來個殺虎儆猴?”

常樂摩挲著茶碗邊緣,思索片刻,“也行,我趕緊給嫻妃娘娘通風報信。”

畢竟是要拿她爹開刀,畢竟只是要拿她爹開刀,而非是她李家三族。

李善長若是還有當年的機靈勁兒,自該知道如何保住家人性命。

至於他自己麼,七老八十,權勢、富貴都已享過,且還真做錯過事

因二百黃金推薦胡惟庸,明知胡惟庸野心知情不報,還因放任李家族人為禍鄉里。

他要聰明,就該感謝朱標給他以一條老命換李家三族的機會。

畢竟史書裡的李家三族,可被朱元璋一次性夷了個乾淨。

朱元璋以事實表明,丹書鐵券的最終解釋權歸他所有。

京師皇宮依玄武湖而建, 勳貴諸府順玄武湖延伸。

韓國公李善長作為開國功臣之首,其府自然最最靠近皇宮。

只是,曾經的李府門庭若市, 而如今門庭凋敝堪羅雀。

日暮夕陽斜照,橙黃的光穿過半掩的窗落於書桌,落於桌前鬚髮皆白的老翁。

老翁瘦弱憔悴似乾癟的果脯,他緊閉著雙目,彷彿呼吸都已停止。

李祺推門進來的那刻,心頭猛然一跳,三步並做兩步趕忙跑到書桌邊, “爹,爹!”

他想要觸碰老父,喚醒老父,卻又害怕入手冰涼。

李善長緩緩睜開眼, 眸光有一瞬間的散亂,隨即重新聚集。

他稍稍挺直佝僂的脊背, 慈愛的笑意自嘴角蔓延, “祺兒來了。”

李祺悄悄鬆了口氣, “爹,我來了。”

李善長點點頭, 抬了抬手,無聲示意他入座, 顯而易見是要與兒子長談的意思。

李祺眉心微微蹙起, 如此情景,父親定又是要說教於他, 尤其在他之前東院的樊氏剛剛來過。

樊氏實在可恨,仗著嫻妃, 仗著皇子,肆無忌憚挑唆他與爹,還有他娘與爹的關係。

李善長掃過兒子滿臉的憤怒與厭惡,勸道,“祺兒,哪怕為著嫻妃,你也要敬重樊氏。”

只有樊氏在李家過得順心,李嫻才會看顧李家一二。

李祺擰緊眉峰,父親要他討好樊氏,討好李嫻?

父親是老糊塗到忘了他兩個妻子之間的矛盾與血海深仇?

更何況,“我是您唯一的兒子,又是臨安公主駙馬,何須討好於她!”

李嫻能夠一入宮就封妃,舒舒服服錦衣玉食二十餘年,皆因她是李家女。

倘若沒有韓國公府作為後盾,就她那蠢笨的腦子,能在後宮掙得一席之地?

即使誕育皇子,皇帝有二十來位皇子,朱楹排行二十二,皇帝記得他長什麼模樣麼?

李善長看眼兒子,嘆息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們李家早失聖心,嫻妃卻有皇子傍身,又有東宮撐腰。”

說來也真奇了,在閨中時鬥得跟烏雞眼似的兩人,在入宮後竟能化干戈為玉帛?

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罷了,可這兩孩子居然還能互通有無?

李善長直搖頭,女孩子之間的事,想不明白,實在想不明白。

李祺聞言,幾乎條件反射挑唆道,“李嫻明知您與常家少有往來,她竟還討好於常家女!”

李善長眸光在一瞬間轉冷,“閉嘴!”

什麼常家女,那是太子妃,是未來國母!

還是後宮有且僅有她一人的國母,豈是他們能掛在嘴邊議論的?

再者,是他與常家少有往來麼,分明是常家主動、刻意地與所有人保持距離。

尤其是皇太孫降生之後,除去姻親,常家幾乎閉門謝客。

他倒是想跟人家攀攀同為淮西勳貴的交情,可人家不在意,不需要呀。

常家手握必贏的牌,老老實實等著即可,完全沒有必要搭理他們這些拖後腿的傢伙。

沒錯,他李善長大明開國功臣第一人,因著當初的二百金提攜了胡惟庸,如今成了個拖後腿的!

誰能想到,戰場兇險都過來了,最後竟要折在朝堂爭鬥!

該死的胡惟庸,他腦子裡裝得都是什麼破爛玩意,竟敢招兵買馬,意圖造反!

他以為朱重八的皇位是和尚化緣化來的麼?

李善長越想越氣,蒼老的面頰,暗黃裡透著紅。

李祺縮了縮脖子,邊覷著老父的怒色,邊低聲囁嚅道,“我怎麼就沒有個太子妃姐姐!”

瞧瞧人常茂又是去軍營,又是得魏國公教導,再瞧瞧人常升想去遊歷就去遊歷。

常家兄弟主打一個隨心所欲,可不都是沾了太子妃姐姐的光。

李善長瞥眼兒子,半晌無語,他還在貶低嫻兒。

嫻兒要是有太子妃那本事,光憑“裹足之仇”,李家上下就一個也別想好過。

他得感謝嫻兒是如今的嫻兒,沒那麼多心計,也沒那麼大的氣性,只要拿捏著她母親,她就翻不了天。

想到此處,李善長再一次告誡道,“祺兒,日後切記謹言慎行,善待樊氏,善待公主。”

李家方可得一線生機。

李祺萬般不情願,可看著老父慎重的態度,只得點頭。

李善長拍拍兒子的肩頭,語重心長,“日後李家就交給你了。”

李祺心頭漸漸升起疑惑,“爹,您怎麼了?”

怎麼話裡話外,聽著像是在交代後事?

李善長扯起笑,“沒事,人老難免話多。”

李祺眨了眨眼,試圖安慰,“您瞧那劉基比您年長,人還老當益壯,隨同太子北遷,鞍前馬後。”

他滿臉的您還如此年輕,怎可輕易言老的不認同。

李善長:“”

謝謝,你怕不是要氣死你爹。

劉伯溫什麼的,煩死了!

·

翌日,早朝結束。

韓國公李善長拖著垂垂老矣的身軀跪伏於乾清宮。

朱元璋瞧著殿中央的老夥計,腦海裡緩緩打出個問號,他在說什麼玩意兒?

李善長淡定地自袖兜裡掏出本冊子,雙手舉過頭頂,“這是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還有李存義、丁斌等人勾結胡惟庸,意圖叛亂的證據。”

朱元璋:“”

他老糊塗到六親不認了麼?

李存義是他弟弟,李佑是他侄子,丁斌是他外甥吧?

崔公公也楞了半晌才回過神,他顫顫巍巍取了冊子呈給皇帝。

朱元璋翻開冊子,越看越迷茫,證據也太確鑿了!

他是真要大義滅親,送親弟弟,親侄子和親外甥上刑場?

李善長自顧自又從袖兜裡掏出本冊子,“這是李存義和丁斌中飽私囊,強佔的良田和財產。”

朱元璋:“???”

李善長仍跪伏於地,“土地多搶奪自鳳陽百姓。”

朱元璋手裡的摺子“吧嗒”掉地,他猛地自龍椅跳起來,“鳳陽?”

李善長邊把冊子交給崔公公,邊道,“鳳陽賦稅最輕。”

因鳳陽是朱家龍興之地,朱元璋為發展老家,一次性免除當地十年賦稅。

李存義等人強佔之後,既有收成,又無稅收,簡直一本萬利。

朱元璋:“!!!”

他這意思,是在怪朕?

李善長頭也沒抬,自顧自道,“至於財產,多搶奪自您強行遷移至鳳陽的江南富戶。”

朱元璋蓬勃昂揚的怒氣猛然一滯,江南富戶什麼的,搶得好,搶得妙!

當初他與張士誠,一個在應天(南京),一個在蘇州,兵刃相見之時,所謂的江浙富戶少有支援他的。

李善長掀起眼皮,飛速瞥他一眼,“您共遷移江南十四萬富戶至鳳陽,每年均有成批的人裝作乞丐逃回家鄉。”

朱元璋狠狠捶了捶桌子,罵道,“商人果然奸詐!”

李善長:“”

重點是商人奸詐麼?

朱元璋揹著手在殿中來回踱步,也不知道他在計算什麼東西。

李善長的腦門重重搶地,心頭暗自祈禱,不求坦白從寬,只求冤有頭債有主。

清晨薄霧散盡,烈陽當空。

朱元璋突然停了步子,“陸仲亨、費聚、李存義、丁斌等人凌遲處死。”

凌遲,即將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而致死。

李善長也不知道是跪久了兩腿抽筋,還是什麼,總之他乾癟的身軀抖了三抖

朱元璋見之,冷哼了聲,道,“李公與朕是三十多年的情誼,既已年老,便回鄉吧。”

李善長猛地抬眸,眼底閃過震驚,他的命竟然保住了?

朱元璋微微彎腰,豎起根食指,“一個月,一個月之內,屬於百姓的良田務必歸還百姓。”

李善長:“???”

·

北平,元朝舊宮。

常樂邊翻信邊笑得前俯後仰,千般謀劃,誰曾想是這般進展。

朱元璋忍住了他的屠刀,還要李善長從淮西勳貴手裡挖出他們強佔的良田與財產?

常樂忍不住又從頭到尾看了遍信,朱元璋什麼時候學會了用腦子解決問題?

淮西那幫子人吃進去的東西,要他們吐出來,那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

而李善長身為淮西一員,甚至一度是淮西陣營的話事人,如今卻要刀鋒向內

常樂輕嘖了聲,“兩相對比,李善長絕對更願意獻出自個的頭顱。”

這慢刀子磨人,可比一刀斃命來得痛苦多了。

李家從今往後就是淮西眾人的公敵了。

朱標自後環著太子妃的腰,客觀評價,“李公實慘,罪有應得。”

若無他這當家人的縱容,李存義、丁斌能那麼囂張?

常樂點頭,“李善長會不會在背後罵我們?”

若非他們透過嫻妃娘娘以三族之命嚇他,他絕不會主動拿出證據。

朱標摸著自個的青色鬍渣,篤定道,“他不敢。”

常樂歪了歪腦袋,“也是。”

以李善長的心計與謹慎,估計在心裡也只敢罵嫻妃娘娘。

但罵嫻妃,不就是罵他自己麼,他肯定越罵越生氣。

常樂越想那畫面,嘴角的笑意越大,但隨即又想起個問題,“良田可返百姓,那富戶的財產”

以朱元璋對江浙富戶的仇視,絕對絕對不可能還給他們。

朱標無聲輕嘆,“國庫又有收入了。”

常樂語塞片刻,“恭喜”

朱元璋這仇富仇商的毛病,真是無語。

他理想的國家,難道是原始社會那樣的以物換物?

朱標親親自家太子妃的嘟起的臉頰,“事緩則圓,咱們先解決眼前事。”

他移回書桌後,提筆疾書,“李公年老心軟,得讓鐵鉉助他一臂之力。”

聞言,常樂無語半晌,“您真體貼。”

朱標趁著蘸墨,給太子妃拋了個媚眼,“過獎。”

洪武二十一年初秋, 五十萬北伐軍得勝歸來。

先前,高麗國王王禑號稱發兵十萬,實際連同雜役共五萬人, 意欲奪回鐵嶺。

朱元璋不屑之餘,封宋國公馮勝為徵虜大將軍,潁國公傅友德、永昌侯藍玉為左右副將軍,率師北伐。

北伐軍隊還在途中,高麗那邊的主將李成桂渡過鴨綠江後,發覺行軍艱難,糧餉不濟, 仗還沒打,士氣就已一蹶不振,又聽聞明軍五十萬

五萬對五十萬,那不是搞笑的麼。

李成桂第一時間上書, 請求放棄鐵嶺,班師回朝。

奈何王禑堅決要打一場, 敢情在前面衝鋒陷陣的不是他!

李成桂氣憤之餘, 果斷揮師回京, 以清君側之名逼迫王禑遜位。

等五十萬明軍到鐵嶺時,高麗軍撤得乾乾淨淨, 毫無痕跡,彷彿他們就是特意過來給大明掃了個地。

馮勝無語半天, 寫了封捷報送回京師, 然後帶著軍隊繼續往北,打擊殘元勢力。

殘元最新的一位可汗名為孛兒只斤·脫古思帖木兒, 是元惠宗,也就是元朝作為統一政權的最後一位皇帝妥懽帖睦爾的次子, 元昭宗愛猷識理達臘的弟弟。

馮勝和傅友德、藍玉分為三路進擊,橫掃草原,俘虜脫古思帖木兒本人,及其兒子、妃嬪、公主五十餘人,還有成千上萬的馬駝牛羊,以及他們自中原掠奪的印章、圖書、兵器。

朱標激動的心,顫抖的手,翻著捷報看了一遍又一遍。

此戰勝利,對於明朝而言,是又可以有二十年的邊疆安穩,是百姓又可以安居樂業。

朱標握著捷報不撒手,來回地在房中踱步,還唸叨著,“太好了,太好了!”

常樂笑著親自煮了碗茶遞給他,穿越三十餘年,她知道和平的來之不易和珍貴。

朱標終於捨得在桌邊落座,輕抿了口茶,翻開和捷報一同遞來的信。

他看著看著,眉頭輕輕蹙起,還發出了聲充滿疑惑的“啊”?

常樂睨他一眼,隨口問道,“怎麼了?”

她沒怎麼在意,只顧自拿起精巧的蟹八件,搗鼓特意從南邊運過來的肥美大閘蟹。

丹桂飄香,菊黃蟹肥,正是金秋好時節。

朱標瞅著自家太子妃陽關燦爛的臉,略有躊躇,“馮勝給我來了封信”

常樂頭也沒抬,專心致志對付手裡的蟹。

朱標稍稍湊近些許,“事關藍玉。”

常樂心頭猛然咯噔一聲,立馬棄了螃蟹,也顧不得滿手的蟹黃,一把奪了馮勝的信。

朱標覷著她臉,“或許,只是謠言”

馮勝特意來信稟報,是因為藍玉非要帶個與之牽扯不清的女人回來。

孛兒只斤·脫古思帖木兒全家被俘,唯有其幼女是漏網之魚。

本來沒人在意那位蒙古公主的去向,可她非要女扮男裝混進軍營,還要行刺主將,結果摸錯地方,進了藍玉的帳篷

也不知道怎麼搞得,將士們聽到打鬥聲趕過來,看到的就是藍玉同個披頭散髮的女子滾做一團,兩人皆都衣衫凌亂。

此情此景,一傳十,十傳百,軍中起了謠言。

起先,將士們也只當是個茶餘飯後的談資,沒幾個人當真。

可是後來,藍玉特意囑咐軍醫保那女子的性命,一副非要把人平安帶回去的架勢

常樂一目十行看完,罵道,“藍玉的腦子是被馬蹄踏平了麼!”

史書裡的藍玉,也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在捕魚兒海大勝北元,成為明朝封狼居胥第一人。

他驕傲了,自滿了,不顧軍營重地,彷彿八百年沒碰過女人,跟發情的野狗似的強迫了北元王妃。

千百年來封狼居胥者不過一隻手,如此青史留名之事,他非得給自己摸個黑點。

現如今的藍玉,她耗費無數精力去引導的舅舅,竟又犯了同史書裡幾乎一模一樣的錯!

常樂盯著信裡的一字一句,恨聲道,“他的腿是不想要了!”

朱標試著勸道,“舅舅,可能只是”

他剛開口,話沒說完,只見那信在自家太子妃手裡化成寸寸碎屑

那是信麼,那是藍玉同學的腿!

朱標默默閉嘴,縮排圈椅,那什麼,藍玉同學,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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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北伐軍途徑北平,暫駐城外,主將輕騎入城,拜見太子。

宋國公馮勝一馬當先,氣勢恢宏,傅友德和藍玉隨其左右,意氣風發。

尤其藍玉,那笑,嘴角都要咧到耳後根,他是半點兒沒有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危險。

朱標忍住到嘴邊的幸災樂禍,親手扶起馮勝,“老國公,辛苦了。”

馮勝順著力道起身,“老臣分內之事。”朱標笑笑,“兩位請坐。”

他隔空指了指側邊的兩個位置,示意馮勝和傅友德入座。

隨後朝著藍玉,似商量道,“太子妃隨孤暫留北平,久未見親人,甚為思念,舅舅既來,去瞧瞧她?”

藍玉自是千恩萬謝,然後跟隨宮人轉道御花園。

自從常樂入宮為太子妃,他們甥舅兩人即使相見,也是隔著重重人群。

皇家最是看重繁文縟節,他與樂兒已有十來年沒有面對面講過話了。

藍玉回憶著外甥女幼時的面容,心頭激動,難以自抑。

樂兒是他看著長大的,情分堪比父女。

初秋的御花園,滿地菊花盛放,合著瀰漫的桂花香,自有一番韻味。

藍玉抱著兵笠,一步三跳,急匆匆繞過假山,映入眼簾是一條硃紅長凳

晚星、晚月一左一右守在凳邊,見到他,恭敬道,“侯爺,還請卸甲。”

藍玉腦子裡緩緩打出個問號,什麼情況?

晚星笑眯眯接過他手裡的兵笠,晚月笑眯眯替他解了盔甲。

只是,她倆的笑,怎麼陰森森的,如此滲人?

藍玉沿著長凳望進石亭,那身形,那面容,是自家外甥女沒錯呀。

常樂緩緩起身,立於石階,語調溫柔,“舅舅請坐。”

藍玉順著她的目光,回到長凳,他坐這兒?

這是什麼新型待客方式?!

常樂輕笑了聲,“舅舅不喜歡麼?”

藍玉幾乎條件反射地一哆嗦,這熟悉的語氣,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趕緊把自己的臀部放到板凳,兩手乖乖扣在腹前,“喜歡,喜歡。”

常樂點點頭,“既然喜歡,舅舅何不趴著?”

藍玉僵硬抬眸,趴著?趴在長凳?

常樂始終笑意淺淺,“也好全方位的感受一番。”

藍玉:“”

看著外甥女一本正經的滿面肅容,他終於開始轉動小腦袋瓜。

常樂眯起眼打量自家陷入沉思的舅舅,他今年四十三歲,正直壯齡。

而與之一同出征的馮勝和傅友德年過六十,已是行將就木,也難怪他自傲自滿。

藍玉絞盡腦汁,思來想去也沒想明白自個到底哪裡犯了錯,只好舔著臉問,“樂兒,給個提醒?”

常樂冷哼了聲,緩緩步下石階,“舅舅可還記得當年和文玉姐姐成婚時立得誓言?”

藍玉一愣,“記得,當然記得。”

當年他迎親時,當著滿座賓客,指天發誓。

如今想來,還是覺得自己好威風呢。

常樂看著他,“今生今世唯朱文玉一人,有違此誓”

她順手拎起杵在亭邊的一根長棍,“便讓樂兒打斷雙腿。”

藍玉嚥了咽口水,趕緊道,“我牢牢記著誓言的。”

常樂抬起手,隔空點點了凳面,示意他趕緊趴過去。

藍玉語無倫次,“樂兒,真的,舅舅絕對沒有背叛文玉,身心清白!”

他滿臉的認真,不似作假。

或者男人扯起慌來,都是這般真誠?

常樂皺了皺眉,直接問道,“那你帶回來的女人怎麼回事?”

藍玉滿頭霧水,“什麼女人?”

常樂:“孛兒只斤·脫古思帖木兒的幼女。”

“是不是你與她在帳中滾做一團?是不是你非要帶她回來?”

藍玉眨了眨眼,“是我。”

常樂:“那你狡辯個什麼玩意?”

她一個反手,掄起長棍,喝道,“晚星,晚月!”

晚星、晚月齊聲應是,隨即一左一右抓著藍玉的胳膊,將人強行壓趴在凳面。

藍玉沒敢反抗,只嚷嚷道,“樂兒,不是那樣的,事情不是那樣的!”

他整個人趴在凳面,費勁昂著腦袋,“樂兒,你聽舅舅解釋!”

常樂轉了圈長棍,抵在他的後背,“行,你解釋。”

藍玉一骨碌爬起來,抓住長棍,“我都不知道那是個女子!”

什麼滾做一團,那個時候,他正全心全意,赤手空拳在與賊人搏命!

至於後來保她性命,帶她回來,還不是因為滿天飛舞的謠言。

他就是防著別人誤會,尤其是妻子的誤會,他要留個證人證明自己的清白。

常樂無語半晌,“你是不是傻?”

那是證明清白麼,那分明是自己給自己潑髒水!

常樂抽回長棍,“你趴回去!”

藍玉難以置信,非常受傷,“樂兒,你不信我!”

常樂抬起一腳,把人踹趴回凳面,“舅舅,解釋什麼的,留給文玉姐姐。”

因為別人,根本不會在意,也不會相信,或者說是不願相信他的解釋。

他一位高權重的侯爺清清白白,一生只有妻子一人,讓那些個三妻四妾的男人有何顏面自稱情深?

謠言傳開的那一刻,其主人公清白與否已不重要。

往後但凡提及藍玉,除去能征善戰,定是此間風流韻事!

藍玉抓著前面兩隻凳腳,“我冤枉!”

常樂:“但你蠢!”

初秋暖陽明媚, 硃紅宮牆與之相映成慵懶的橙光。

悠長宮道無限延伸,藍玉扶著兩個外甥的胳膊,一步一步, 艱難挪動。

偶有秋風挾落葉掃過,捲起他藏藍色的衣襬,隱約露出雪白裡衣,還有斑斑血跡。

舅甥三人轉過道彎,猝不及防,迎面撞見另一條宮道出來的馮勝和傅友德。

藍玉呆愣一瞬,立刻推開一左一右攙著自己的兩個外甥。

他趕忙理了理自個前襟, 彷彿剛才走一步喊三聲痛的,是另有其人。

常升連著退了三步,他看著自家死要面子的舅舅,一整個無語。

常茂同樣無語, 瞥眼舅舅,隨即上前一步, 恭敬行禮, “岳父大人, 傅老將軍。”

他的妻子馮清和周王妃馮潔,都是宋國公馮勝親女。

馮勝仔細打量許久未見的大女婿, 見他愈發沉穩,欣慰地拍了拍他胳膊。

傅友德則稍稍側身避開, 拱手回禮, “鄭國公。”

常茂輩分雖小,年歲雖輕, 可他已經襲爵,按爵位論, 比他和馮勝都靠前。

當然,馮勝是他岳父,受禮心安理得,而自個與之沒有任何姻親關係,是萬萬受不起他的禮。

常升站在哥哥和舅舅身後,無聲給兩位老將軍見禮。

乘著收回手的瞬間,他甩起衣袖狠狠掃過舅舅正嬌弱的玉臀

意料之內,一聲慘叫響起,“啊!!!”

宮牆間雀鳥亂飛,藍玉捂著屁股直跳腳,“常升!!!”

常升趕忙拉住他手,“舅舅,別碰,千萬別碰,越碰越痛。”

藍玉一隻手顫顫巍巍指著自家好外甥,另一隻手彷彿被綁住的螃蟹鉗子,可著勁兒地揮舞。

馮勝探著脖子,越過女婿望過來,“永昌侯這是怎麼了?”

常茂回頭看了一眼,“岳父大人不必擔心,舅舅捱了八十軍棍而已,小傷。”

馮勝:“八十軍棍,而已?”

他推開擋著視線的女婿,湊近觀察,還真是頭一回見著捱了八十軍棍還能活蹦亂跳的人。

傅友德同樣好奇,他看藍玉彷彿在看什麼稀世怪物。

常茂貼心給兩人解釋,“太子妃親自行刑。”

實打實的軍棍,估計沒到一半,姐姐難得那麼多的運動量,肯定早累了。

但沒辦法,別人執棍,舅舅多多少少會記恨的,唯有姐姐動手

常茂想了想,舅舅應該更在意姐姐的手疼不疼,也會好好反思自己。

聞言,傅友德恍然大悟,隨即越發驚訝,“太子妃”

那麼大的勁兒,那麼強的體力?

難怪太子近二十年都沒有納次妃,原來是不敢麼?

傅友德捋著鬍鬚,滿臉的“我真相了”。

馮勝卻是若有所思,“太子妃為何”

該不會是因為他遞給太子的那封私信吧?

常茂瞅著略顯心虛的岳父大人,“舅舅迎娶舅媽時曾立過誓。”

今生今世唯福成公主一人,否則就讓太子妃打斷他的腿。

馮勝默默後退半步,還真是因為他遞得那封信

那怎麼沒斷腿,太子妃捨不得?

他的心虛似一陣風,轉眼消逝,餘留的,是滿滿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常茂輕咳了聲,提起嗓子,“永昌侯藍玉未能及時察覺敵人慾要敗其名聲,禍亂軍心的意圖,致使謠言四起,軍心散亂,八十軍棍,小懲大誡。”

他們所站的位置在正殿前方,來來往往有巡邏的侍衛,伺候的宮女,還有抱著文書經過的官員

馮勝和傅友德對視了眼,立即附和道,“太子妃明察秋毫。”

藍玉清清白白,是那敵人有意嫁禍於他。

他當時是在與敵人搏鬥,至於留敵人性命,帶敵人回來,是為方便審訊。

終於熬過那一陣痛的藍玉,默默抬起袖子擋住老臉。

秋風乍起,突得掀開衣袖一角,藍玉黑裡帶紅的面龐一閃而過。

傅友德忍著笑意,餘光瞧見旁邊面容俊秀,身形如松的少年,“二公子尚未婚配?”

常升心頭警鈴嗡嗡直響,“小子年幼,當先立業後成家。”

常茂瞥眼滿嘴胡言亂語的弟弟,玩笑道,“老將軍要給他說個媒麼?”

傅友德捋著鬍子,“老夫長女,貌美如花,聰慧伶俐,正當年紀”

馮勝瞧著老謀深算的搭檔黃婆賣瓜,自賣自誇,若有所悟。

先鄭國公常遇春一生只有妻子藍氏一人。

那個皇帝賜予,推舉不掉的妾侍,人人皆知,有名無實。

永昌侯藍玉有時候不太著調,可也是實打實的愛妻、寵妻,多年只有福成公主一人。

現鄭國公常茂與他父,他舅一樣,婚前沒有通房,婚後沒有妾侍,對妻子是百依百順。

馮勝腦子裡閃過長女出嫁後愈發明媚的臉龐,沒有任何猶豫地打斷搭檔的“推銷”,“傅老弟的愛女,年歲尚輕,不用著急。”

傅友德略頓,“我女兒”到婚嫁年齡了。

馮勝看也沒看他,直接拉過常升的手,“你嫂嫂的三妹妹正值芳齡”

傅友德怔楞一瞬,隨即拉住常升的另一隻手,“馮兄也太貪心了。”

居然想把常家兩兄弟全部收入囊中。

馮勝:“好女婿不嫌多。”

尤其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女婿,更不嫌多。

傅友德:“”

馮勝沒再理他,只朝著三女婿人選問,“升兒,你嫂子賢惠吧?”

常升:“”

嫂子賢不賢惠,應該問大哥吧?

馮勝:“她三妹妹更賢惠。”

常升:“”

常茂同樣無語,倒也沒必要捧一踩一吧?

岳父大人,清兒知道您在背後如此詆譭她麼?

宮道盡頭,御階之上,朱標遠遠望著殿前戲劇性的一幕,嘖嘖輕嘆,“忠貞,果然是男人最好的聘禮。”

他身後垂首靜立的小全子:“您說得對。”

朱標美滋滋摸著自個恨不得一把火燒盡的鬍渣,他的聘禮,絕對是最有保質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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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園深處的亭子裡,常樂垂首在紙面寫寫畫畫。

暖陽傾灑,她低垂的眼睫在白皙面頰映了兩隻蝴蝶。

秋風輕拂,光影斑駁,蝴蝶似展翅欲飛。

朱標疾步而來,硬塞著擠進自家太子妃的圈椅。

他毫無預兆的動作,常樂猝不及防。

筆尖落了大灘墨在紙面,她正飛揚的思緒也戛然而止。

朱標:“我錯了!”

常樂側眸睨他,面無表情。

朱標無辜眨眼,看了看那紙面的字,“樂兒在做什麼?”

他試圖轉移太子妃注意力,也是真的沒有看懂。

紙面描畫的,藍玉、常茂,兩人的箭頭指向京師,北平皇城後面打了個問號。

常樂把筆扣在硯臺邊,拿起那紙,“舅舅的腦子缺根弦,得讓常茂去他身邊。”

朱標稍稍坐直身子,不太贊同,“藍玉和常茂都回京師”

按他們先前的設想,藍玉能憑藉軍功升任國公,即使有那風流韻事,爵位是跑不掉的。

再有常樂先一步的八十軍棍,以老爹骨子裡打壓女人的本性,應當還會“憐愛”藍玉。

藍玉極有可能留在京師,掌握周邊軍權,老爹再日復一復挑撥常、藍兩家的關係,提前防範外戚勢力。

朱標略略皺眉,“常茂返回京師,北平皇宮的守衛會交給別人,於你而言,任何人都沒有他可靠。”

尤其將來,三年之後,萬一真到那種境地。

常樂回眸看他,滿是詫異,“只要你可靠,我怕什麼?”

朱標怔楞一瞬,隨即笑眯起眼,“沒錯,我可靠。”

他猛地捧住自家太子妃的臉,重重親了一口,“我肯定可靠!”

常樂推著他腦袋遠離自己,“正經點兒。”

然後抓起他的胳膊,往裡擼起袖子,露出乾淨的手臂,以臂為帕,擦掉他留在自個臉頰的口水。

朱標任由她動作,但滿臉受傷,“你嫌棄我!”

常樂換著地兒擦了三遍,替他拉回袖子,邊糾正道,“嫌棄你的口水。”

朱標:“有區別麼?”

常樂沒管他的矯情,接著道,“守衛北平皇城的將領,你記得重新安排一個。”

她是有人選的,但朱標好好的,沒必要事事越俎代庖,得給他發揮的空間。

朱標沒想什麼空間不空間的,他委屈地埋入太子妃的頸窩,悶悶道,“知道了。”

常樂低了低眸,掃眼他因擠壓而鼓起的側臉,“聊正事兒呢。”

她聳了聳自己的肩膀,企圖喚起太子殿下飛去爪哇國的事業心。

朱標絲毫沒有領會太子妃的意圖,反而突然提議,“樂兒同我一道回京吧!”

北伐勝利,他要返回京師同老爹一起犒賞三軍,得有段時間見不著自家太子妃。

秋夜寒涼,沒有太子妃在側,他會睡不著的。

常樂實在懶得搭理他的膩歪,重新執筆,寫寫畫畫。

朱標帶著雄英寶寶返回京師,她得留在北平照顧允熥、允煌。

以及,朱標回京期間,她得接手所有事務,包括政務、軍務等等。

這是一次試探,試探北平諸人,意在表明她可代表太子,為三年後最壞的打算做準備。

朱標低嘆一聲,“雄英長得也太慢了。”

他什麼時候才能體驗董事長的快樂,什麼時候才可以和樂兒逍遙自在?

朱標越想越難過,難過地沿著自家太子妃的衣領,探了進去

常樂一把抓住他作亂的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眾目睽睽,你個流氓。”

朱標也不掙扎,樂兒處處是寶,停在哪裡都是享受。

只不過,流氓,有點新鮮

朱標順著雪白的脖頸貼近常樂耳廓,“樂兒不覺得流氓也是番意趣麼?”

常樂:“”

還我溫文爾雅的太子!

朱標輕輕撥開常樂的手,挑開她的衣帶,“樂兒不喜歡麼?”

常樂忍不住低吟了聲,“大庭廣眾”

朱標側了側身,“我偉岸雄壯的身體正嚴嚴實實擋著。”

偉岸雄壯什麼的,常樂驚呆了,“你要不要臉?”

朱標叼起她的耳垂輕輕啃噬,“沒有。”

常樂:“”

別人是臉皮堪比城牆厚,他是直接沒有臉,該誇他有自知之明麼?

朱標稍一使力,託著常樂轉個圈跨坐在自個膝頭,“也沒眾目睽睽。”

晚星,晚月和她們主子一樣,滿腦子的眼力見,御花園連只鳥兒都沒有。

兩人前襟散亂,緊緊相貼,從各自背後瞧去,衣衫完好無損。

男人低喘的氣息拂過面板,或急或緩,帶來陣陣癢意。

常樂難以自抑地昂起脖頸,映入眼底是湛藍的天空。

朱標輕咬雪峰,“樂兒喜歡麼?”

常樂:“”

皇太孫朱雄英出生於洪武十二年九月, 時至今秋,恰滿九週歲。

年幼如他,行過最遠的距離, 便是從京師搬至北平。

那個時候走得水路,水路平穩,日行千里,還有爹孃、弟妹、同窗在旁。

朱雄英沒有覺察到任何辛苦與疲累,只有首次出行的興奮和好奇。

而這一次回京,只有他與爹爹兩人,還是隨軍。

白日跋山涉水, 夜裡安營紮寨,餓了啃乾糧,渴了喝露水,完全不一樣的體驗。

他看過無數關於戰爭、關於兵戈的書籍, 也曾暢想過自己橫刀立馬,縱橫沙場, 來去自如。

可只有真真正正的經歷, 實實在在的體驗, 才知道行軍有多麼的辛苦。

任何落於紙面的字句,都難以描述其中的艱難困苦, 餐風宿露,風雨無阻。

這還只是降低了難度的回程, 倘若是出征, 倘若在戰場,又是何等艱險, 難以想象。

朱雄英立於書桌前,細細把今日所見所聞, 所思所想匯於筆尖,寄給未能同行的孃親。

暗夜裡的一盞煤油燈,連著帳外的篝火,相映成輝,影影綽綽。

朱標在寫滿一張紙後,停了筆。

朱雄英則把寫滿的紙仔細晾在旁邊,再鋪開一張。

朱標順著墨跡滿滿的紙面,看向兒子專心致志的小臉,“光暗傷眼。”

他貼心提醒兒子,“你娘可不允許你夜裡讀書寫字。”

朱雄英筆墨未停,“您是在嫉妒兒子麼?”

他頭也沒抬,語調淡淡地反問。

朱標顧自折起信紙,同樣平靜反問,“你有什麼好讓我嫉妒的?”

朱雄英:“您當然是嫉妒我與母親有許多話聊呀。”

朱標一噎,“我與你母親也有許多話聊!”

朱雄英趁著蘸墨的間隙,瞧眼嘴硬的老父親,“北平安好,一路順風。”

他伸出左手掰著指頭一個字一個字的數,“八個字也算有話聊?”

朱標噎了半晌,強勢反駁,“你娘肯定是擔心你闖禍,才多有叮囑!”

哪裡像你爹爹我,循規蹈矩,你娘最是放心,根本無需多言。

朱雄英領會了老爹話裡話外的未盡之言,思索片刻,“也行吧,您開心就好。”

隨後,他繼續奮筆疾書,寫完一張又寫一張。

畢竟他寫幾張,孃親會回幾張,而不像某些人,寫再多,孃親也只會回八個字。

朱標:“”

扎心了,好痛!

·

夕陽染紅半邊天空,又是一日行軍,京師遙遙在望。

及至城前,將士們暫時在城外駐紮,等候諭令,而朱標和朱雄英則先行入城。

父子兩一前一後,一高一矮,緩緩穿過熟悉的街景,拐入御道。

硃紅宮牆前方,立於中央,一身明黃龍袍的朱元璋格外顯眼。

見著遠遠而來的一大一小兩匹馬,還有馬背熟悉的人影。

他迫不及待往前,可勁兒揮著手,“標兒!雄英!”

那年邁蒼老的聲音裡,滿滿當當,都是對兒孫的思念之情。

可也太沒有帝王威儀,隨父來迎接大哥和大侄子的王爺們恨不得自插雙目,偏心,太偏心了!

朱標和朱雄英聽見呼喚聲,各自揚了揚手裡的馬鞭,以示回應。

馬蹄踏於青石板路的噠噠之聲越來越近,兩聲嘶鳴,朱標和朱雄英翻身而下。

他們沒有任何猶豫,紮紮實實伏跪餘地。

朱元璋顫著手,一手托起一個,“我的標兒!我的雄英!”

年過六十的帝王,兩鬢斑白,在人來人往的宮門口老淚縱橫。

那一滴滴的熱淚,劃過老父親溝壑叢生的面頰,落在朱標心頭,激起一層層漣漪。

他愧疚道,“兒子不孝。”

父母在,不遠遊,他身為長子卻常駐在千里之外的北平,未盡侍奉之責。

朱元璋拍拍兒子的胳膊,“標兒瘦了,也黑了,定是在外受苦了。”

朱標心頭咯噔一聲,原本的滿腔激動俱都化為茫然,黑了,他黑了?!

樂兒概念裡的黑了,等於醜了。

出門一趟,他黑了,還是老爹都能看出來的黑了

朱元璋的注意力已轉向好大孫,“雄英高了,都能獨立騎馬了。”

依稀記得剛離京時,雄英還是個半大孩子,如今都長到自個的咯吱窩,初顯少年英姿。

朱雄英挺挺自以為強健的胸脯,“皇爺爺,孫兒馬術學得可好了!”

他是沒半點謙虛的,甚至還有一點驕傲自滿。

可朱元璋聽得極為開心,朱家兒郎自該這般意氣飛揚。

夕陽橙紅的光漸漸隱沒,天色半明半暗,是到該用晚膳的時間。

朱雄英的肚子合時宜的響起“咕咕”聲。

朱元璋一愣,隨即拉起好大孫的手,“走走走,跟皇爺爺回家吃席。”

因太子和太孫歸來,宮裡特意安排了場接風宴。

宴席擺在乾清宮,參宴的都是朱家人,朱家的男人和馬皇后。

朱標掃過滿桌佳餚,熟悉的菜色,熟悉的味道,定又是孃親手所做。

他稍稍垂眸掩飾眼底的溼意,娘太辛苦了。

哪家皇后如娘這般,位列至尊,依然還要洗手作羹湯。

朱元璋高居御座,瞧瞧歸來的好大兒和好大孫,再瞧瞧坐滿殿的兒子們,欣慰溢於言表。

如今在殿內坐著的皇子,連同朱標,一共有十四個。

另有就藩的老二、老六、老七、老八,還有去了北平老三、老四、老五、老十

朱元璋在心裡掰著指頭數,再加在襁褓的兩個幼子,他活著的兒子,足足有二十四個。

遙想當初,連口飽飯都吃不起,爹孃兄弟都是活活餓死,而今,他有二十四個兒子,各個錦衣玉食。

朱元璋驕傲地滿飲一杯酒,朱家盛況都是他的功勞,哈哈哈哈!

朱標端著酒杯,餘光掃過對面,身側,眼熟的,陌生的弟弟們,欲哭無淚。

二十四個弟弟,還有十三個妹妹,以及會無限繁衍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

這些個人,什麼也不用幹,每年都可以領取豐厚的歲祿。

那都是國庫的銀子,都是百姓日復一日勞作所得。

朱標悶悶飲了口苦澀的酒,待到將來

接風宴的坐席,第一排是朱元璋的兒子們,第二排是孫子們。

殿內最年長的藩王是排行十一的蜀王王朱椿,年僅十七歲,月餘之前才剛得了個兒子。

因此,這會在第二排坐著的,唯有皇太孫朱雄英一人。

朱元璋激動的心,蒙了層厚厚的陰影,兒子們也太不給力了。

尤其標兒,有且僅有雄英、允熥、允煌三個孩子,這怎麼能行!

朱元璋打量著正值壯年的兒子,側眸輕聲問,“妹子,你知道有哪家適齡閨秀還沒成婚的麼?”

馬皇后掃眼明顯要作怪的丈夫,佯裝好奇問,“重八是要給我再添個妹妹麼?”

朱元璋:“”

莫名老臉一紅,什麼姐姐妹妹的。

朱元璋:“是給標兒,標兒只有三個孩子,太少了!”

但肯定不是標兒的緣故,毋庸置疑是常氏的問題。

馬皇后沉默半晌,“重八,你後腦勺怎麼也有白頭髮了?”

朱元璋下意識摸向自個後腦瓜,他又長白頭髮了?!

馬皇后夾起一筷子菜放進他碗裡,“多吃些木耳,可以預防。”

朱元璋瞧著自家妹子數都數不盡的白頭髮,將信將疑。

馬皇后嘆息了聲,難過道,“我是白了之後再吃,已經沒用了。”

朱元璋仍然表示懷疑,但默默把整盤木耳全部扒拉進了自個碗裡。

馬皇后艱難忍住能翻到天際的白眼。

酒過三巡,接風宴散。

朱標帶著朱雄英回春和宮,朱元璋和馬皇后一道返回坤寧宮。

秋風乍起,伴隨一聲帝王的嘆息四散開來。

馬皇后亦步亦趨跟在操不完閒心的丈夫身側,堅決做個睜耳瞎,絕不主動搭話。

朱元璋半天沒聽見他妹子的回應,憋不住主動開了口,“明天犒賞三軍,藍玉就要晉升梁國公了。”

馬皇后顧自往前,聽不見,她什麼也聽不見。

可惜,帝王在上,不允許她聽不見。

朱元璋突得停了腳步,大喝一聲,“妹子!”

馬皇后猛然一個激靈,滿眼茫然,“重八,怎麼了?”

朱元璋皺了皺眉,“不好好走路,想什麼東西?”

馬皇后知錯般輕應了聲,“雄英的那雙眼睛跟你,跟標兒,一模一樣。”

還好臉型輪廓是遺傳他母親,沒有白瞎樂兒天生的好相貌。

朱元璋回憶了番好大孫的面容,點頭贊同,“雄英的眼睛生得最好。”

馬皇后:“呵呵呵。”

朱元璋又是一聲嘆息,“雄英雖好,可卻有個不著調的母親。”

後宮不得干政,藍玉是該受些教訓,可她區區一太子妃,有何資格仗責朝廷命官?

馬皇后默了默,“標兒平日忙於政事,雄英能長成如今的模樣,樂兒當屬頭功。”

朱元璋蔓延開來的怒火一滯,“也就這點用處。”

當初要不是看在她把常茂帶得那般優秀,她能有資格進春和宮?

如今倒是把她給慣得,愈發不知道天高地厚。

·

翌日,朝陽初升。

朱元璋帶著朱標和朱雄英同去城外犒賞三軍。

先不論頭部的將領,底層士兵個個皆得三倍俸祿,還有額外賞金。

五十萬人齊喊“萬歲”的聲音,直衝雲霄。

那一刻,朱雄英立於高臺,立於祖父、父親身後,他雖年幼,心頭也升起了萬丈豪情。

將來他要繼承祖父、父親的帝位,也要繼承他們的雄心與責任。

與兵同樂之後,朱元璋和兒子、孫子一同領著將領們回宮,等會才是真正的慶功宴。

此番北伐,宋國公馮勝,穎國公傅友德,永昌侯藍玉兵分三路,皆有所獲。

其中永昌侯藍玉最為年輕也最為英勇,他一舉覆滅孛兒只斤·脫古思帖木兒的老巢,繳獲其族人、馬匹、金銀無數,當屬頭功。

只是頭功獲得者藍玉同學頗有些坐立難安,他受了軍棍的屁股,邊療傷邊行軍,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怎一個折磨了得!

朱元璋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藍玉特晉封為梁國公,擢升中軍都督。”

梁國公是爵位,自明初立,他是第九個獲封國公爵位之人。

中軍都督是掌管軍權的實職,他是第二個得帝如此重用此的國公。

都督原為大都督府,統管軍中諸事,第一任都督為皇帝的外甥,曹國公李文忠。

胡惟庸案發後,丞相之位空缺至今,大都督府更是一分為五,中、左、右、前、後。

其中中軍都督,統領在京留守的中衛、神策衛、應天衛、牧馬千戶所等,雖與曾經的大都督,沒法同日而語,但仍位高權重。

藍玉有一瞬間的怔楞,隨即立馬叩拜謝恩,他滿臉的意外、激動,還有隱隱約約的自得。

朱元璋瞧著,笑得愈發高深莫測。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慶功宴自午時始, 直到日落結束。

常年混跡軍營的糙漢子們各個都是海量,朱標是躺著回春和宮的。

藍玉也醉的不省人事,一路由宮人攙著出來。

朱文玉早早在宮門口等待, 見狀,邊立即命藍府護衛把人扶進馬車,邊親自同攙丈夫出來的宮人道謝。

馬車啟動,緩緩遠離宮門,駛入繁華街道。

朱文玉瞧著曬得黢黑的丈夫滿臉酡紅,無奈搖了搖頭,親自擰了帕子, 替他擦拭汙漬。

誰知,她手還沒碰到他,剛還爛醉如泥的人猛然間驚坐而起。

朱文玉嚇得渾身一顫,久久沒有反應過來。

藍玉掃眼僅有他們夫妻二人的車廂, 徑自整個人倚進妻子的散著馨香的懷抱,“夫人, 嚇死我了。”

朱文玉迷茫眨了眨眼, 要嚇死的那個人, 應該是她吧

以及,“你沒喝醉?”

藍玉在妻子的懷裡拱了拱, 語調極其委屈,“嚇都嚇死了, 哪裡敢放開了喝?”

朱文玉捏著鼻子往後退了退, 滿臉嫌棄。

他是沒醉,可他的酒氣要燻醉她了!

藍玉完全沒有領會妻子的嫌棄, 先是興奮道,“皇上晉封我為梁國公了。”

明朝開國以來, 皇帝親封的第九位正二品國公,何等殊榮!

接著,他面色陡然一變,“還要我擔任中軍都督一職。”

朱文玉:“你不願意擔任中軍都督?”

藍玉有點激動,有點沮喪,“我當然願意,簡直不要太願意了,但我何德何能?”

朱文玉:“???”

這還是自家那個自視甚高的丈夫?

她捧起藍玉的臉,仔仔細細檢查,這該不會是什麼人假扮的吧?

藍玉的臉頰被拉扯成張布,“夫人,你幹什麼?”

沒有找到任何塗脂抹粉的痕跡,不是傳說中神乎其技的化妝術,還真是自己的丈夫?

朱文玉有些愧疚的摸摸他兩頰,以示安撫,隨即嘿嘿笑了聲,道,“相公怎麼會有這般想法?”

藍玉幾乎條件反射地摸向仍然隱隱作痛的臀部,因為再也不想挨軍棍了!

朱文玉忍住到嘴邊的笑意,樂兒打得好,樂兒打得妙!

她的幸災樂禍太過明顯,藍玉睨眼妻子,氣得默默轉過身,面向車壁。

見此,朱文玉乾脆咧開嘴角,放聲笑了個痛快。

藍玉震驚回頭,她還笑,她還笑?!

原來,愛真的會消失!

良久良久,朱文玉終於斂了笑聲,“那你帶女人回來,我都沒生氣。”

藍玉:“???”

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紅,“那是誤會,誤會!”

他挨完打的當夜,忍著劇痛,足足寫了十張紙回來解釋。

誰懂,他堂堂永昌侯,北征副將軍,威武雄壯的絕佳好男兒,脫了褲子,趴在硬邦邦的營帳臨時床,邊由軍醫治傷,邊還奮筆疾書。

簡直慘絕人寰,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朱文玉趕緊捂住嘴,不好意思,又想笑了。

藍玉捂住胸口,好痛,痛到麻木。

她的笑是一根根尖刺,穿透面板,狠狠扎向我的心臟。

朱文玉正了正臉色,“好了好了,我們來說正經的。”

藍玉瞥眼妻子,沒有搭腔,只默默調整姿勢,趴在車廂。

人有時候還是要對自己好一些,比如,受傷的部位朝向空氣。

朱文玉緊緊抿住唇,憋過那一陣猛烈的笑意,認真建議,“我們以你養傷的名義,閉門謝客吧?”

反正新晉梁國公捱了太子妃八十軍棍,朝野內外,人盡皆知,何不最大化利用?

藍玉整個腦袋埋進靠枕,又低又悶地應了聲。

面子、裡子都沒了,都沒了!

新任梁國公低調養傷,閉門謝客的訊息,第二天就傳進了皇宮。

朱元璋氣得砸碎了只碗,藍玉捱了頓打就慫了?

給他中軍都督的職位,是讓他低調做人,好好幹活的麼?

沒用,一個個沒一丁點用!

朱標還沒得到訊息,不然得立即寫信給常樂報喜,藍玉挨頓打,長腦子了。

他昨兒是真真醉了,一睡睡到今天,差不多到中午了,總算睡醒。

整個房間都是酒味、汗味,極其刺鼻,樂兒要是見他這副樣子,肯定第一時間把他扔進浴池。

朱標搖頭失笑,揉了揉因宿醉而脹痛的額頭,踏進泛著熱氣的浴池,閉眼,自動轉悠起朝政之事。

沒一會兒,浴房響起似有若無的腳步聲

他豁然睜開眼,屏風映出個戰戰兢兢的身影,瞧體型,瞧髮飾,當是個宮女。

朱標眼底閃過一絲冷意,厲聲問,“誰?”

多年以來,春和宮的寢房、浴房,他和常樂在時,其他人一律不得靠近。

那個身影似乎嚇了一跳,又似乎躊躇了會,繞過屏風,“奴婢春桃,給您送換洗的衣服。”

她手裡還捧著個托盤,遠遠瞧著,裡面的確像是放著布料。

朱標眯了眯眼,“孤不需要,出去!”

春桃整個人顫了顫,“奴婢,奴婢願服侍您沐浴。”

隨後,她抬起頭,露出一雙似曾相識的眼。

只是常樂的眼時常含笑,總是神采飛揚,而跟前這個人,瑟縮,恐慌,但又野心勃勃。

朱標怔楞一瞬,隨即爆喝,“滾!”

春桃面色發白,雙唇緊抿,但稍頓後,繼續往前,“殿下,奴婢”

朱標順手拾起池邊的茶杯砸了過去,“滾!”

春桃沒敢躲,或者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茶杯帶著她額角的鮮血滾落,滿地碎片。

她頃刻間軟了手腳,委頓在地。

朱標怒喊,“小全子!”

好一會兒,門口傳來道小心翼翼的聲音,“小全子公公去茅房了。”

朱標:“”

沒用的東西!

他夠來脫在池邊的髒衣服,裹住自己,急急沿著小門回了寢室。

氣死了,澡白泡了!

朱標開櫃子開得叮鈴哐啷響,趕緊換了件乾淨的袍子。

老爹也太沒道德底線了,想都不用想,小全子去茅房,還有那雙眼睛,肯定都是他的安排。

朱標氣得猛灌了一杯冷茶,他把他兒子想成了什麼急色之人?!

他自己滿後宮的花,就以為兒子也跟他一樣三心二意,來者不拒麼?

朱標氣得又灌了杯茶,憤憤鋪開信紙,奮筆疾書。

八百里加急,必須八百里加急跟樂兒表達我的堅貞,清白。

雖然有人趁我洗澡陰惻惻覬覦美好的我,但是我裹得嚴嚴實實,啥也沒有洩露。

朱標滿意地檢查一揮而就的三大頁信,遣詞造句之間,把經過闡述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樂兒看過後,一定會更加珍惜如此忠貞的我。

春和宮發生的事,自有專人稟報至乾清宮。

朱元璋氣得又砸了只碗,還不盡興,御案擺的硯臺也沒能倖免。

崔公公站在陰影裡,極盡所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乾清宮一地碎片,還有暈染開來的墨跡。

沒經通傳跑進來的朱雄英極為疑惑,“皇爺爺,您怎麼了?”

他踮著腳繞開滿地狼藉,趴到御案邊,睜著雙朱家特色大眼睛。

朱元璋硬生生把怒容轉為笑容,“沒事,沒事,皇爺爺剛手抖了而已。”

崔公公極有眼色地喚人進來打掃,片刻之間,地面纖塵不染。

朱雄英歪了歪腦袋,似是半信半疑的模樣。

朱元璋深吸口氣,笑眯了眼,“雄英怎麼來了?”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但孫兒何時來,他都高興。

朱雄英一蹦一跳到龍椅邊,“皇爺爺,孫兒有事求您。”

朱元璋更高興了,發出聲疑問詞,“什麼事兒?”

朱雄英拉住他皇爺爺的胳膊,“孫兒想把繼祖,周嶼,傅榮他們都帶去北平。”

他們都是曾經在皇宮伴太孫讀書的勳貴子弟,鄭國公常茂長子常繼祖,江夏侯周德興之孫周嶼,傅友德之孫傅榮

當時,太子一家搬去北平之時,這些伴讀全部轉至國子學。

今早朱雄英特意去聯絡許久未見的同窗,描繪了番北地風光,伴讀們紛紛表示願“拋家棄爹孃”同往。

朱元璋略作思忖,似有為難。

朱雄英立即可憐兮兮道,“皇爺爺,我一個人在北平太孤單了,太無趣了!”

那個,尚炳,濟熺,高熾,有燉,你們暫時消失一下下,等我帶更多的同窗回去。

朱元璋瞧眼憨態可掬的孫兒,“那雄英留在京師?”

朱雄英一愣,“那敢情好,只是”

朱元璋笑意微微收斂,但還是很有耐心,“只是什麼?”

朱雄英歪了歪腦袋,“平日,我都是和允熥一起睡的,留在京師的話”

他頓了頓,興奮問,“孫兒可以每天都和皇爺爺睡麼?”

朱元璋愣住了,難免回憶起前次同孫兒一起睡的寶貴經驗,霸道的睡姿,以及淹溼的龍床。

朱雄英拉著他皇爺爺的袖子晃來晃去,“孫兒一個人住春和宮,會害怕,會睡不著的。”

朱元璋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腦子裡有兩個小人在無限拉扯。

一個面對孫兒的撒嬌攻勢,早早丟盔棄甲,一個歷數和孫兒睡,還要每天和孫兒睡的各種艱難。

龍床和暖床的美人通通都要沒有了!

門口突然一暗,朱標拉著張臉進來,“雄英有了皇爺爺,連爹孃、弟妹都不要了?”

朱元璋頓時皺起眉,“世間怎麼會有你這般給兒子潑髒水的父親?”

朱標:“???”

這句話應該是他問吧?

世間怎麼會有你這般用美色引誘兒子的父親?

朱元璋已經把注意力轉回孫兒,“雄英別怕,有皇爺爺在。”

朱雄英狠狠點頭,“我要每天都和皇爺爺一起睡。”

朱元璋:“那個,雄英,你父親雖然不著調,但你也別放棄他。”

每天一起睡什麼的,還是別了吧。

反正北平,總歸他也是要去的。

時至隆冬, 歲寒。

朱標和朱雄英回京師已有月餘,是時候趕回北平。

否則,寒冬臘月, 河水結冰,水路將難以通行。

而陸路既耽擱時間,且行路艱難。

朱元璋龍顏不算愉悅,“標兒,雄英留在京師過年好了。”

屆時,他們祖孫三人共同接受群臣朝拜,何樂不為?

馬皇后眼底也露出些許渴望, 但稍縱即逝,孩子長大了,有他自己的路。

聞言,朱標面露訝異, “沒曾想,父皇對太子妃竟這般有信心?”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 什麼叫他對常氏有信心?

朱元璋微微皺眉, “什麼意思?”

常氏那不著調的性子, 他厭煩都來不及,有什麼信心?

朱標:“京師以北地區的奏本都在北平, 積壓月餘,其中緊急事項, 兒子都交由太子妃暫代處理。”

朱元璋瞬間變了臉色, 他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良久,他才真實的反應過來, 奏本交由常氏暫代處理?!

後宮不得干政,標兒得失心瘋了?!

朱標非常冷靜, “是故,兒子急著趕回北平。”

朱元璋仍然有點懵,所以標兒沒瘋?

他還知道要早點趕回去,應該是為了避免常氏生出什麼額外的心思吧?

朱標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有意味地肯定道,“爹,您放心,兒子知道輕重緩急。”

兒子必定不會給常氏牝雞司晨的機會。

朱元璋自覺聽懂了兒子的暗語,急急催促,“標兒,務必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北平。”

朱標點頭,“爹,娘,你們千萬保重身體,兒子在北平等你們。”

朱元璋連連揮手,“知道了,知道了。”

朱標:“”

倒也無需如此急切吧?

·

帝王規制的船,全速前進,日行千里,猶如朱標和朱雄英盼歸的急切心情。

寒風凜冽,暖陽時而穿透雲層送來些許溫暖。

白霧茫茫的通州碼頭,常樂裹著厚的厚披風,帶著朱家兄弟和朝臣們前來迎接。

河面出現一黑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擴大成船。

常樂眯了眯眼,同船上的人搖搖揮手。

朱雄英一手抓著欄杆,一手使勁揮舞,滿臉興奮。

朱標瞅眼嘴角咧到耳後根的兒子,淡笑以對,彷彿日日算著時間的那個,是另有其人。

船緩緩停靠進碼頭,朱標領著一行人依次上岸。

朱雄英踩實了後,越過朱標,蹦跳著撲向常樂,“孃親,兒子好想你啊。”

但在他離孃親咫尺之距,他的後領被一股外來的力量緊緊扣住,他只能在原地踏步。

回首,只見他爹滿臉的冷峻與嚴肅,“雄英,你是皇太孫,注意形象。”

朱雄英瞥眼假正經的老父親,乖乖站回他身後的位置。

出門在外,他大人有大量,願意給老爹一些面子。

朱標給兒子拋了個“算你識相”的眼神,自己急匆匆迎了過去,“樂兒,我回來了。”

常樂把父子兩的動作看在眼裡,無奈之餘,掃過朱標仍有些黑的面頰

她沒有絲毫停頓地略過他的雙手,徑自把兒子拉到跟前,仔仔細細檢查了番,“寶寶瘦了。”

朱雄英肉嘟嘟的嬰兒肥臉蛋升起兩坨酡紅,寶寶什麼的,好害羞呀。

但沒關係,更應該害羞的是親親老爹。

他又又又被孃親無視了,早讓他認清自己的家庭地位,他還不聽,果然忠言逆耳。

朱標伸出的雙手僵硬在空氣裡,樂兒只記得她的寶寶,忘記他的小乖乖了麼?

片刻,朱標若無其事收回手,“天冷,大家夥兒趕緊回去吧。”

眾人皆都強自忍住笑意,雖早已見慣太子與太子妃的相處,但還是好好笑,哈哈哈哈。

冬日北平,已是白雪皚皚。

太子車架駛過略顯冷清的街,直入元朝舊宮。

那裡早已在準備接風宴,筒骨火鍋的香味隨著渺渺熱氣飄進每個人心裡。

在座的每一個人,皆都是背井離鄉自南邊遠至北平。

福樂酒樓每年冬天都會供應的筒骨火鍋,既是熟悉的味道,也是冬日最好的暖身食物。

朱標舉起酒杯,“孤回京師多時,北平全賴諸位守護。”

劉伯溫最為德高望重,代眾人回道,“我等不過按部就班行事,最費心思的當屬太子妃。”

殿內所有人紛紛點頭,無聲表示贊同。

他們或修建新宮,或疏通運河,或處理奏本,等等,但凡舉棋不定的難題通通需要太子妃決斷。

一開始,人人心中皆有疑慮,太子妃能給出行之有效的方案麼?

如今,共事月餘,所有人都知道,可以。

太子妃做事幹淨利落,約莫是武將之女的緣故,常遇春也是直來直往的性子。

她不理解也不喜歡官場藏著掖著的那套,有問題處理問題,有方案明講即可,無需七拐八繞。

這樣的性子,不知道好或不好,但總歸省卻了每一件事浪費在揣摩彼此心思的時間。

朱標轉了轉眸,一本正經道,“太子妃辛苦了。”

然而,在眾人看不見的桌底,他牢牢牽著太子妃的手,還時不時摳弄她的掌心。

其動作毫無太子之威嚴,猶如街邊小流氓,充滿了挑逗的意味。

常樂往回抽自己的手,但沒抽動,也不敢太使勁,萬一被其他人察覺,那丟人丟大發了。

朱標有恃無恐般咧了咧嘴,眼角眉梢都是惡作劇得逞的笑意。

一左一右站在太子和太妃兩邊的小全子和晚星,把兩人悄摸摸的動作看在眼裡,無語地嘴角直抽。

常樂尋了個眾人瞧不見的角度,狠狠剜了眼“表裡不一”的男人,同樣鄭重其事回道,“幸不辱命。”

筒骨火鍋冒起“咕嚕咕嚕”的沸騰聲,香味四溢,聞著便叫人胃口大開。

朱標率先舉起筷子,殿內眾人各自喝酒吃肉。

常樂抬了抬胳膊,無聲示意自己需要右手拿筷子吃飯。

朱標非常遺憾,也只能鬆開太子妃柔嫩的纖纖玉手,但仍沒忘最後摳一摳她的掌心。

常樂艱難忍住給他作亂的左手一巴掌的衝動,自顧自享用起美食。

朱標和朱雄英父子兩自離北平,每人每天均有書信寄回。

有一說一,他兩寄信沒寄煩,她回信都有點回煩了。

但也因此,繼祖、周嶼、傅榮等孩子們要隨同回來,她一早就知道了,也早早安排好了住宿。

只是,常樂掃眼同傅榮坐一桌的那個少年,奇道,“你怎麼把傅讓也帶回來了?”

傅友德幼子傅讓,金吾後衛所鎮撫,是朱元璋的親軍。

朱標瞥眼那傻樂呵的少年,“是他自己非要跟來,為了壽春。”

常樂剛燙好的肉片“啪嗒”掉回鍋裡,“為了壽春?”

傅讓與壽春公主訂有婚約,他們是御賜的婚事,但他竟千里迢迢追來?

這怎麼搞得像是自由戀愛,難捨難分的小情侶?

史書裡,壽春公主的駙馬並非傅讓,而是他的大哥傅忠。

常樂因一顆八卦的心,曾仔細研究過朱元璋賜的這場婚事。

傅忠的生卒年,還有生平,沒有查到可考據的資料。

但他的二弟傅正,在他們老爹傅友德被賜死的當年是三十七歲。

史書裡的傅友德於洪武二十七年被賜死,換算過後,洪武十九年,傅正已經二十九歲。

洪武十九年,是史書裡的傅忠和壽春公主成婚的時間。

換而言之,即使傅忠與他二弟同齡,當年他也已經有二十九歲。

古代二十九歲的男人,孩子都有一打了。

難道傅忠知道自己將來要娶公主,特意沒有選擇在合適的年齡成婚?

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想想都不太可能。

但他既然能娶公主,說明當時他是沒有妻子的。

常樂只能想到一種可能,他當時是鰥夫。

而朱元璋把他如花似玉,正值芳齡,時年十五的女兒嫁給了一個“高齡”鰥夫?!

傳說還是他最為鍾愛的女兒。

史書記載,壽春婚後,朱元璋賜給她吳江縣一百二十餘頃的肥田,是公主裡,唯一獲此殊榮者。

他可真是個疼愛女兒的好爹,不知道史書裡的壽春公主怎麼想,反正她在成婚兩年後,英年早逝。

史實如何,無人知曉,也不重要。

總歸現如今的壽春公主,嫻妃第二女,未得朱元璋偏愛,也未被賜婚於鰥夫。

當然,也因為傅忠早有妻子,且健健康康的活著。

至於傅讓,傅友德第五子,也是幼子,時年十九,長相英武,德行俱佳,與壽春公主正相配。

只不過,史書裡的傅讓沒有一個好結局。

他作為皇帝親軍,時常陪伴在朱元璋身邊,也不知道是哪裡沒有做到位,總之惹了殺身之禍。

洪武二十七年時,朱元璋因傅讓之過問罪傅友德。

一說是傅讓在擔任守衛時沒有沒有按照規定佩戴劍囊,一說是朱元璋陰陽怪氣誇獎傅讓的劍法。

總之,傅友德嚇了個半死,回家親自砍了兒子,並隨之自殺。

但是他的死並不是結束,傅家還活著的人通通被髮配到苦寒的遼東地區。

常樂猜測,她向來以最最狠毒的角度揣測朱元璋。

洪武二十七年,朱標已逝,朱允炆是皇太孫,年幼,母族、妻族皆無軍權。

而晉王朱棡世子朱濟熺,年齡只比已逝皇長孫朱雄英小一歲,年長朱允炆,且其正妃是傅友德幼女。

以當時的情況,傅友德是碩果僅存的,擅攻擅守的良將之一。

或許傅讓沒有犯任何錯,只是其父傅友德必須死而已。

常樂低低嘆息了聲,但願她所在時空的傅讓,與壽春公主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朱標看眼莫名哀傷的太子妃,“怎麼了?”

常樂撇他一眼,“沒什麼。”

只是想起了你那糟心的爹,做的糟心事。

春去秋來, 時光飛逝。

京杭大運河貫通南北,北平新宮也已落成。

史書記載,永樂帝因前期朝臣反對, 遷都北平耗費十年。

而今,朱元璋強勢,朱標強幹,父子同心,滿朝敢反對者寥寥無幾。

兼之國庫豐盈,百姓安樂,只用四年, 北平新都基本萬事俱備,只待搬遷。

可惜,四年過去,已是洪武二十四年秋, 史書裡的朱標出發巡撫陝西的時間。

史書記載,洪武二十四年九月初九, 皇太子朱標巡撫陝西, 當年十一月二十八返回京師, 重病。

五個多月後,也就是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 朱標病逝,享年三十八歲。

這段歷史, 常樂背得滾瓜爛熟, 任何可以查詢到的細節,全部爛熟於心。

為此, 她特意請戴思恭和戴杞父女兩人每隔三日入宮,專門給朱標請平安脈。

數年以來, 朱標的身體都極為健康,理當是健康的。

但到底只是最原始的望聞問切,再高明也比不過現代化的各種檢測儀器。

時間一天天的溜走,北平飄起冬雪。

常樂明顯的焦慮起來,幾乎恨不得每時每刻跟在朱標身邊。

朱標瞧著倒完全像個沒事人,依舊每日處理政事,未有絲毫懈怠。

反正他的兄弟、臣子們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到有什麼不同。

實際,別人不知道,常樂很清楚,如今的他,每日特意留出許多時間陪伴家人。

最興奮的莫過於允熥和允煌,每夜都要纏著他們爹爹講睡前故事。

雄英到底年長些,他觀察數日之後,忍不住問道,“爹爹,您最近是又提高了效率?”

奏本什麼的,是絕對沒有可能減少的,或者,爹又找到了合適的“奴役”物件?

朱標瞧眼困惑的大兒子,“雄英不喜歡爹多些時間陪著你們?”

他語氣裡滿滿的傷心失落,眼角眉梢也都帶著明顯的難過。

朱雄英略顯無措地眨了眨眼,“當然,當然喜歡”

好奇怪呀,他們父子終於要走溫情路線了麼?

朱標勉強壓住蔓延到嘴邊的笑意,“小孩子早點睡才能長高,免得同你皇爺爺似的。”

朱雄英:“”

果然,溫情什麼的,那都是錯覺。

冬夜靜謐,三個孩子進入夢鄉,朱標順著廊道返回寢房。

寢房外間的書桌,數盞煤油燈烘托起暈黃的光。

常樂滿頭青絲鬆鬆紮在腦後,身裹大髦,正襟危坐,奮筆疾書。

她近些時日來的焦躁,他都看在眼裡,但沒有任何可緩解的辦法,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命途幾何,

常樂聽到聲響,抽空抬眸瞧他一眼,“孩子們睡著了?”

朱標合攏門扉,踱步至書桌對面,“睡著了。”

他提起爐子裡冒著熱氣的茶壺,給兩人都倒了杯熱茶,“辛苦了。”

常樂搖搖頭,接過茶杯,真正辛苦的是他。

朱標和朱元璋有三十多年的父子情誼,相當深厚,如今他為了她的命,不得不站在他父親的對立面。

他要以最陰暗的思路,把他的父親往最惡毒的方向推測,然後預備解決方案。

於他而言,最難的或許不是方案,而是可能會發生的父子相殘。

當初全家搬至北平,或許可以解釋為他是為了遷都做準備。

而今,如果正到那一刻,他們父子之間或許會反目成仇。

他現在要考慮的,做的每一個決定,對他都是煎熬。

相比而言,她所作的,不過是將腦子裡所有的知識默寫出來。

萬一,萬一朱標病逝,而她難逃殉葬,她要把從六百年後帶過來的知識留給這個世界。

常樂垂眸看著茶水,裡面映照出個模糊的面容,毫無神采。

這麼一想,她好像也挺辛苦的,她得剋制著自己的害怕、恐慌,她的求生本能。

殉葬什麼的,朱元璋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常樂飲口熱茶,看眼對面瘋子的兒子,“北平冬日,風景獨好,我想請我娘她們過來遊玩些時日。”

當然,遊玩是假,她只是不想留任何軟肋在京師,在瘋子的眼皮子底。

東宮最最核心的勢力基本全都遷移來北平,若非常、藍兩家女眷和孩子的目標太大,難以成行,也不至於拖延至今。

如今京師雖有藍玉和常升在,但萬一到時候,怕是難以兼顧。

當初藍玉升任梁國公和中軍都督,本打算調常茂回去,但北平守衛實在重要,最終還是調了常升回去。

常升做事比之常茂,更為妥帖細緻,更適合回京師照應舅舅和家裡。

事實證明也是如此,藍玉在朱元璋恨不得帶了放大鏡的眼皮子,整整兩年,愣是沒被挑出一點問題。

常樂翹了翹嘴角,暗自為弟弟驕傲。

朱標看著妻子難得的笑顏,“那岳母大人得儘快啟程,免得河水結冰。”

按照計劃,如果自個能平平安安的,當然最好。

倘若老天棄他,生了意外,他會同爹請求,把他的陵墓建在新都。

這樣,他無需拖著病體返回京師,常樂自然也無需跟著回去。

那爹和娘,他們應該會因擔心自己而趕來北平。

到時候,他會以重病之身請求,請求爹允許常樂活著,代替自己看顧孩子長大。

爹能同意自然最好,如果,如果他非要堅持搞什麼殉葬,恐怕他們父子真得反目。

父子反目,血親相殘,誰能想到,他可能也會有那麼一天。

朱標低垂著眸光,諷刺地勾了勾唇。

常樂張了張嘴,想要安慰他幾句,但似乎沒有任何合適的言語。

而且,她還有一個擔心,萬一朱元璋不來北平。

按照常理,按照朱家父子之情,他收到朱標病重的訊息,一定會趕來北平。

但帝王之心難測,朱元璋的疑心病甚重,萬一他懷疑北平有變,那他肯定會要求朱標返回京師。

倘若返回京師,那麼這四年來的一切努力,將全部化為泡沫。

如果抗旨,那肯定,那必須得抗旨,相比性命,抗旨算什麼東西?

常樂略略皺起眉頭,只是,該以什麼名義抗旨?

朱標病重,難以挪動?

也只有這個理由,但無論如何,無論多麼光明正大的理由,違抗聖旨,到底落了下風。

且抗得了一時,難抗一世。

只要朱標一死,朱元璋要求雄英返回京師,沒有任何可以拒絕的理由。

雄英回去,她肯定也得回去,除非他們反抗到底,但那是以雄英的名聲為代價。

原本他是名正言順,沒有爭議的繼承人,如果違逆他皇祖父的聖旨,或許將落個謀逆之名。

作為母親,她並不願意拖累孩子,到那時候,她或許會動搖絕不殉葬的心。

想到此處,常樂低低嘆息了聲,“你還是好好保重身體吧。”

只要他健健康康活到朱元璋駕崩,那啥事兒也沒有,大家夥兒都能好好的。

朱標抬眸,淺淺勾起嘴角,“我會努力。”

努力活著,努力一直做她和孩子們的依靠。

·

北平郊外慶壽寺,因其主持道衍參與北平新都建設,香火愈發旺盛。

寺內菩提樹落滿冬雪,深處主持禪房開著一窗,窗內熱氣淼淼。

法號道衍的姚廣孝焚爐煮茶,笑呵呵問,“你怎麼來了?”

他對面坐著一中年文士,面有風霜,乃是著名相士袁珙。

袁珙飲口熱茶,道了一聲恭喜,“北平新都落成,你必定能載入史冊,名留青史。”

他的這位好友,前半生汲汲於營只求建功立業,奈何無人識他之能,蹉跎至今。

姚廣孝嘴邊笑意愈盛,“若無太子賞識,也無我之今日。”

袁珙看著幾乎把“忠心”二字刻在面頰的好友,嘆息了聲,道,“可惜了。”

姚廣孝替他續茶,“可惜什麼?”

他如今正正當當跟著太子建功立業,有何可惜?

袁珙稍稍往前傾身,低聲道,“我曾遠遠瞧過太子面相。”

姚廣孝疑惑挑眉,“怎麼?”

袁珙看眼四周,繼續壓低嗓子,幾乎輕到沒有聲音,“太子並無天子之相,且其壽數有限。”

姚廣孝皺了皺眉,“壽數有限?”

袁珙點頭,“僅有三十八年。”

姚廣孝手裡的茶杯驀然摔落,茶水灑了滿地,“三十八年?”

太子屬羊,明年就是三十八歲!

姚廣孝久久沒有回過神,蓋因他面前這位好友的相面之數,從無出錯。

袁珙又是一嘆,“你打算怎麼辦?”

姚廣孝摩挲著茶盞邊緣,良久沒有出聲。

他雖沒有好友精妙絕倫的相數,但也曾隨道人修習陰陽術數,於命理也算略懂一二。

當年他主動與燕王攀談,隨之遠來北平,就是因為見其周身似有帝王之氣。

後來,太子命他修建新都,他更多的是要抓住揚名立萬的機會,而非認可太子其人。

可是四年效力東宮,太子其人、其能、其德,實乃當真無愧的儲君。

大明若失這般君主,於國、於民,百害而無一利。

姚廣孝顫著手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你見過太孫麼?”

袁珙眉峰蹙起,答道,“也是遠遠見過一面。”

姚廣孝一把抓住他胳膊,“太孫如何?”

太孫雖然年幼,但觀其人,聰慧靈秀,觀其行事,已有太子之風。

且有太子妃在側,將來定也是位英明君主。

袁珙難得面露疑惑,“太孫面目模糊,無法觀之。”

他曾遊歷海外珞珈山,遇異僧習相術,學成之後,多年以來第一次遇見沒法觀察之人。

姚廣孝面色沉重,“是因太孫年幼的緣故麼?”

袁珙搖頭,“非也,還有一人同樣模糊。”

姚廣孝:“誰?”

袁珙:“太子妃,太孫之母,常氏。”

姚廣孝已恢復了冷靜,低低發出聲“哦?”

倒是奇了,太孫母子,竟都面目模糊。

深秋時節, 京師皇城,赤紅宮牆與褐黃落葉迎著朝陽,交相輝映。

正逢初一, 鄭國公老夫人藍氏和弟媳朱文玉一同進宮朝拜皇后。

以往同行的還有她的兒媳,現任鄭國公夫人馮氏。

但自兒子常茂駐紮北平後,藍氏毫不猶豫催促兒媳帶著孫子孫女去了北平。

兩地分居極耗夫妻感情,她可不是那些個眼紅兒子兒媳感情好的惡婆婆。

她和朱文玉到時,坤寧宮已坐了不少命婦。

藍氏擎著笑行禮後,走向皇后左側第一個位置。

她除了是現鄭國公之母,還是太子妃之母, 是當之無愧的命婦第一人。

藍氏年近六旬,但她滿頭青絲又黑又亮,面板細膩飽滿潤澤,一點兒也沒有寡居老婦人的疲憊。

馬皇后看著如此精神的親家母, 難免想起鏡中自己溝壑叢生的面頰和早已斑白的兩鬢。

她雖貴為皇后,享國母尊榮, 可論舒坦日子, 拍馬也難及藍氏。

年輕那會, 男人掙了地位,有了財富, 各個都往後院抬女人。

唯有常遇春,非但自己從不沾花惹草, 連主公賜予的, 也只把人好好養著而已。

馬皇后自覺同與妃妾爭風吃醋的主母不一樣,但更加累人。

她得主持中饋, 得勞心勞力照顧丈夫的女人,以及丈夫與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而藍氏甚至都無需費心照顧自己的孩子, 常府內外事務早有樂兒接手。

別家主母既要與妾室爭丈夫,又要管賬管人管內宅,還要憂心孩子成長,以防將來庶子庶女鑽了空子。

輪到藍氏,她只需顧著自己開心。

常府沒有庶子庶女,她兩個幼子的讀書、習武,也全部由樂兒包攬。

等到樂兒嫁來朱家,常府規矩早有定律,藍氏每月過問一二即可。

再等賢惠的兒媳進門,她又舒舒服服做起了甩手掌櫃。

後來常遇春出乎意料地早逝,所有人都以為藍氏該一蹶不振了。

她也的確傷心,日日以淚洗面,可喪期過後,進了趟宮,見了回女兒,她竟又想開了。

沒有了如膠似漆的丈夫,她開始約三五好友,要麼遊玩賞景,要麼喝茶看戲,最多的還是打麻將。

她的笑容全回來了,那日子過得,還同以往一樣的舒坦。

全京師,乃至全大明,日子過得最舒坦的女人,莫過於藍氏。

哪怕連人人豔羨的太子妃也不如。

樂兒雖得標兒獨寵,可到底皇城內還有她這個婆婆,和重八那個公公。

尤其重八那樣的公公,時不時非要找他們小夫妻的麻煩。

今兒賜個妾,明兒還要賜個妾,沒個消停的時候。

馬皇后想著自個丈夫搞出來的那些荒唐事兒,心頭無聲輕嘆。

藍氏言笑晏晏,“娘娘,臣婦想跟您告個假。”

她絲毫沒有發覺馬皇后眼底閃過的羨慕。

馬皇后楞了楞,“告假?”

藍氏點頭,“茂兒和清兒在北平買了個溫泉莊子,來信想接臣婦和公主過去住段時間。”

朱文玉也點頭,雖不知道大冬天為什麼要往北邊跑,但去泡泡溫泉也不錯。

藍氏接著道,“臣婦也想念繼祖他們了,便想著去一趟。”

京師、北平來回,再加冬日運河結冰,她們至少明年開春才會回來,約莫半年沒法進宮朝拜了。

馬皇后聽完,更為羨慕了。

藍氏想念兒子、孫子,她更想,她五個兒子,有四個都遠在北平,還有孫子們。

只是,朱重八規定后妃不得擅自離宮。

別說離宮,連後宮那一畝三分地都走不出去。

命婦散去後,空曠的殿內響起聲悠悠長長的輕嘆。

門口光線一暗,抬眸,是朱元璋逆著光走進來。

馬皇后趕忙起身,迎了過去,“重八回來了。”

她熟練地替他解了披風,“傳午膳麼?”

朱元璋接過宮人擰好的熱毛巾,邊擦手邊應道,“傳。”

一道道熱騰騰的御膳擺滿桌,朱元璋掃了眼,滿意地動起筷子。

馬皇后就近夾了一筷子菜,“藍氏今兒同我告假,說是要去北平看望繼祖他們。”

朱元璋抬起眸,眼底滿是嫌棄,“藍氏也太不著調,她一守寡老太太,不好好在府裡吃齋唸佛,天天瞎折騰什麼?”

馬皇后:“”

朱元璋還叭叭個沒完,“白瞎了遇春早年待她的一片心。”

馬皇后語塞良久,轉而問道,“重八準備何時遷都?”

朱元璋想了想,“我和標兒商量過了,等到洪武二十七年。”

馬皇后皺起眉,“那還得再等個兩年?”

朱元璋點頭,“那時候我六十六歲,六六大順,正好遷都。”

馬皇后:“”

坤寧宮靜默了一瞬,只餘朱元璋的咀嚼之聲。

馬皇后再次挑起個話頭,“也不知道允煌是不是愈發有重八的風采了。”

過去四年,朱雄英隨著朱標數次來回北平與京師,而允熥、允煌實在年幼,自去北平,再也沒有回來。

朱元璋順著回憶了番孫女同自己相似的五官,篤定道,“允煌風采定然更勝從前。”

他滿臉的自信,馬皇后沉默了片刻,“小孩子沒什麼記性,也不知道允煌還記不記皇爺爺、皇奶奶。”

朱元璋更加的自信,“允煌怎麼可能會忘記他皇爺爺!”

馬皇后:“”

沉默良久,她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是日積月累培養起來的,你我沒在孩子身邊,感情難免疏淡。”

朱元璋皺緊了眉頭,思維無限發散。

離得遠,感情淡,那標兒和雄英

他們也會同自己感情疏淡?

朱元璋頓時沒了食慾,“來人,傳欽天監監正。”

馬皇后一愣,“欽天監?”

朱元璋丟了筷子,“算一算出行的黃道吉日,咱們去看看標兒和雄英。”

反正遲早要去北平,他提早過去看看新都,也未嘗不可,但前提是出行得順利。

聞言,馬皇后簡直喜不自勝,隨即無語。

自從登基,他那是一個珍愛生命,少出皇城,還特意把謹出入一則寫進了《皇明祖訓》告誡子孫。

【朕嘗臨危,幾兇者數矣。前之警報皆驗,是以動止。必詳人事,審服用,仰觀天道,俯察地理,皆無變異而後運用,所以獲安。——《皇明祖訓》】

欽天監監正幹活極為利索,當天就把測算結果呈進了乾清宮,大吉。

御駕出行北平,路途將會一帆風順。

·

北平,通州碼頭。

朱標迎著白霧渺渺的河面,百思不得其解,還有些許茫然。

至關重要的時刻即將到來,也不知道爹和娘提前過來,是好還是壞。

而常樂自收到訊息,心頭大鬆口氣,朱元璋竟自個跑來了北平,跑來了她的地盤,真是天助她也!

河面濃霧阻隔視線,等御舟出現在大傢伙的視野裡,已經近在咫尺。

眾人連忙走到岸邊,跪地行禮,俯首口稱萬歲。

船停,朱元璋擎著笑掃過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群,滿意點頭,“平身。”

此番出行,果然如欽天監所測,無波無瀾,一帆風順。

常樂趁著起身的瞬間,飛速掃過四年未見的公公和婆婆。

朱元璋著一身明黃龍袍,金線反射陽光,他彷彿一條金龍降落在北地的皚皚白雪裡。

而馬皇后比之從前,面頰多了許多皺紋,兩鬢滿是白髮,蒼老好多好多。

尤其,在她身後半步,站得是自家笑得沒心沒肺的孃親。

因為目的地都是北平,兩路人馬合成一路同行而來,也算在無聊的路途裡作伴。

馬皇后和自家孃親年歲相仿,可是兩人瞧著,竟彷彿差了十來歲。

常樂微微垂眸,藏去眼底閃過的一絲複雜。

朱元璋仔細打量了眼大兒子和愈發高的大孫子,轉而問道,“允煌,朕的小孫女來了麼?”

他探著頭,使勁兒往紮成堆的孫子、孫女佇列那邊瞧。

朱標看眼他爹興致勃勃的模樣,也沒說什麼,親自把女兒抱了過來。

朱元璋視線隨著兒子轉動,然後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僵,越來越僵

六週歲的朱允煌帶著厚厚的雪貂帽,圓圓的臉,水靈靈的眼睛,還有一對甜甜的酒窩,十足十的漂亮。

她仰著小腦袋,有模有樣的搭手行禮,“孫女見過皇爺爺。”

朱元璋難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個眼睛,“允煌?”

朱允煌點點頭,“皇爺爺好。”

朱元璋嘴角直抽,默默收回原本想要抱孫女的兩隻手,“允煌真是,女大十八變”

為什麼,為什麼一點兒也沒有小時候的影子?!

那也就算了,為什麼,為什麼變得彷彿跟常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朱標睨眼頓時沒了興致的老爹,朝女兒道,“皇爺爺誇允煌好看,允煌快謝謝他。”

朱允煌信以為真,撲稜著大眼睛,甜蜜蜜伸出胳膊要抱。

朱元璋忍住自個往後退的衝動,眾目睽睽,他還能拒絕孫女?

尤其,還是標兒的女兒,雄英的妹妹。

他前腳甩臉子拒絕,保準後腳就得傳出他厭棄了標兒和雄英的謠言。

朱允煌眨巴著同常樂如出一轍的大眼睛,“皇爺爺抱。”

朱元璋忍著把那張臉推出午門斬首的衝動,逼迫自己憋出喜愛的笑,“好,好。”

朱允煌趴在朱元璋的肩頭,好奇地揪了又揪他黑白相間的鬍子。

朱元璋抿緊唇,試圖以龍威威嚇住拋棄他而擇常氏的孫女。

但朱允煌自幼集爹孃和哥哥們的寵愛於一身,完全沒在怕的。

她先輕輕揪了揪,沒揪過癮,又使了些力氣來回扯。

她爹沒有鬍子,她早想試試叔叔舅舅們的了,可孃親說那不禮貌,但皇爺爺是爹的爹,肯定沒有關係。

朱允煌揪了個痛快,朱元璋咬緊了後槽牙。

常樂撇著笑,默默,瘋狂給女兒點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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