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閒的這段話在朱元璋聽來,那些蠱惑性的話語他自動略過,最重要的資訊點,卻是一個沒漏。
按照他的說法,之後的大明。
一、要將各類實物稅,全部兌換成財稅!
二、廢除徭役!
三、不再驅使百姓去運送糧食,而是讓人自發的去?
可這怎麼可能?
聯絡到其剛開始說的那些,換成財稅之後,還要在富戶之上大做文章?
“古人云:因勢利導,順勢而為。”
這時。
李希顏已經被說的怒不可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氣的臉色漲紅。
說話的正是劉三吾。
“人心趨利之下,我大明的國祚,恐怕也要動搖!”
“沒讓你給百姓許諾蠅頭小利!還說這是在積跬步!”
最後的決定,還是在這位帝王手裡。
“先賢也說了,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蘇閒無奈道:
“先生們或許有如此高的覺悟,但百姓都是俗人,相信這天下人,包括我在內,九成九成九成九……都是俗人,可沒有那麼高的覺悟。”
說到這裡。
“先生說先賢雲,我也能說先賢雲。”
但,也只是警惕。
他忽然發現了一件事情,那便是這些做學問的,很多時候總喜歡站在高處誇誇其談。
只是。
這種人雖然少,但面前的這幾位,蘇閒覺得,他們應該說的都是心裡話。
當然,或許他們自己是下意識的說出來,也確實是自己的內心話。甚至條件合適,他們也會踐行自己的所言。
但蘇閒相信。
帝王之心,難以動搖,縱然是蘇閒剛才所說的那些,就算再有遠大的前景和未來。
“縱然是陛下自己,恐怕在餓肚子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填飽自己的肚子。”
什麼高屋建瓴,說出一系列似是而非的公心公道。
劉三吾的這番話,也讓朱元璋猛地警惕起來。
然而蘇閒卻看向劉三吾。
“先聖教化天下,所謂:公心、公道、大義、大利,所行所往,皆是為公。大明治理民間,同樣是需要百姓尊行公道!”
“而非高談論闊,站在高處喊著讓百姓一心為公,先生不覺得這是在做夢嗎?”
“先賢的話,你是這麼理解的?”李希顏惱怒無比,他從很久之前就發現,蘇閒這小子對很多先賢之語,理解的不是有偏差。
是偏差太大!
“先賢讓你一步步走的踏實,之後才能行千里,學涯如海!”
說完這些。
“你想過沒有,若是到那時候,人人重利,豈不是世道崩壞?不會再有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風骨,也不會再有忠骨秉存的義士,道義不存,何來安寧?”
而劉三吾彷彿陷入沉思,又重新閉上眼睛。
“幾位先生,沒有小利,哪來大利?”
“但於天下百姓而言,他們只能低頭看到這些流水,只能用這不多的流水,去灌溉他們的土地。山頂的積雪就算再好看,那也不是他們的。”
然而,這番話卻讓李希顏等學者,紛紛一愣。
對他而言,沒有落到實處的,終究是一場空談。
“而按照你所說的,世人皆重利,此為利益,乃私利。”
蘇閒說的是心裡話,也是實話。
“而你方才所言,卻是以蠅頭小利為誘導。”
再加上一些先賢的語錄,似乎自己就是為國為民的清流風骨。
蘇閒看向朱元璋。
“先生們站的太高,做學問的時候能從高到低,如同山頂積雪,化而為水,流淌山腳,滋潤土地。”
蘇閒再度看向朱元璋,今日對蘇閒而言,今天該說已經說完了。
劉三吾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搖頭嘆道:
“眼下我大明要做的,是讓這天下先出現能養活百姓的小流,走出這第一步!”
其聲音溫和,面容慈祥,不如李希顏那般剛硬,而是真的在解釋:“此利,可解釋為有利的方向,是與民為善,民心所向的大利。”
“那麼與之相對,能力越小,責任也就越小。顧人先顧己,沒道理自己還吃不飽,就要為民分憂了。”
“同理,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這句話並非是什麼強加別人身上的責任,而是實力到達一定程度後,就會自然而然出現的描述。”
種子已經在朱元璋的內心裡種下,至於到底什麼時候生根發芽……
不如就再催一下。
“陛下自己都知道,當初餓肚子的時候,腦海裡出現的第一件事,是先吃飽肚子。”
“起兵反元,建立新國的事情,那時候餓肚子的陛下真的想過嗎?不都是實力壯大、兵強馬壯,引得有才德武備者紛紛來投之後,才逐漸有了爭奪天下的力量?”
“以己推人,百姓也是如此!”
此話一出。
就像是從朱元璋的內心中萌發而出,他赫然轉頭,看向蘇閒。
“剛才說的已經說過了。”
“民收民解是陛下將很多權力,給了地方,而官收官解,是陛下重新將這些權力,收回來!”
要說蘇閒之前說了那麼多,只是讓朱元璋猶豫的話。
那麼這一句話,簡直就是致命的關鍵,一下子讓朱元璋就動搖起來。
他亮起眼睛,“收回權力?”
“沒錯!”
蘇閒點頭道:“不僅僅是收回權力,還是讓民心歸附!”
“陛下想一想,假如我等為貧寒百姓,官府強行徵調的勞役,我等是心甘情願,迫不及待的心情,還是心憂忡忡,甚至在背地裡破口大罵?”
“同樣的情況,還是運送這些糧食,今天來了一個財大氣粗的富商,喊著運送糧食,不僅路費全包,而且還給歲俸?”
“理解清楚這兩者的差別……”
“或許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說完這些。
蘇閒彷彿真的將話說完了,閉口不再談及。
而最後的話語,卻讓此地人都是陷入深思之中。
朱元璋沉吟良久,忽然閉上雙目,手指不時輕釦扶手,嘴中不時喊出的三字,卻是讓一旁的馬皇后聽得真切。
“收回權力!”
馬皇后徐徐一嘆,夫妻良久,她自己都非常清楚,這位大明的皇帝,最看重的是什麼。
恐怕……不出意外的話,其已經在心中下了決定了。
“當初空印案之後,聖上給其的評價,我還想著太高了,現在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此刻,常氏太子妃身邊,燕王妃徐妙雲沉思許久,也不由得驚異道。
“此子今日所說的官收官解、一條鞭法、甚至還有這人心向利之說,簡直髮人深省。”
“看似高談論闊,偏偏又沒有遺漏人心,而是從天下百姓的角度,去真正思考……且深思之下,確能可行!”
“或許,以百姓私利而出發,人人私利,也是大利,這才是大公!”
徐妙雲萬分感嘆。
在她看來,這如果是當朝的一些目光長遠,睿智明理的長者說出來,才較為真實,可從他口中說出……
她也只能嘆道:“大秦曾有甘羅,我大明或許也有少年甘羅。”
然而,就在她說完後。
崇寧公主卻適時打斷,“什麼甘羅苦羅?剛才李先生不是說了,他也是為私利,可惜,談了這麼久。把寶鈔說的這麼厲害,又有什麼用?”
“其父可是把印版送出去了?這何止是貪汙?他說的越好,只能讓父皇越發驚怒。” “唉!這可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麼好的人才,今天談的這些要是傳出去,這得動了多少利益?大嫂、還有妙雲,可不是我多嘴啊,我也是很聰明的,能思考很多呢,這下子百官聽到後,也會藉機發難吧?”
此話一出。
轉瞬間,她們這一邊的氣氛,又重新變得凝重起來。
話說的沒錯。
此次她們來這裡,就是想看看這格物院發展到了什麼地步。
現在看的也看到了,皇孫之間的笑話也讓他們笑了,蘇閒說的也足夠讓人深思了。
那麼問題又重新回來了。
這是蘇閒最後一次來大本堂了。
“唉!可惜嘍,不管是甘羅苦羅,現在就看父皇,想不想保這個少年甘羅。”
崇寧公主說完。
果然。
常菁無奈一嘆,這個當初救了她命的孩子,她是真不願意看到其因為父親受到牽連,那可真是無妄之災了。
“父皇應該能想通吧?”
她呢喃著,又看向徐妙雲,“妙雲,你有什麼辦法?我如果讓太子去求父皇,父皇能饒他們父子一命嗎?”
“不求回到原職,只要安安靜靜待在京城就好?”
說著。
常菁忽然無比惱怒,“這孩子怎麼貪上那麼個不省心的父親!”
徐妙雲聞言,也是點頭預設。
只是,無論她如何想,都想不到解決辦法。
“大嫂,怕是不可能了,此事涉及太大,如果是稍微的觸動明律還好說,怎麼都能圓回去?”
“但這可是丟掉了印版,當朝百官怎麼會容忍此事?父皇就算有心,也恐怕……恐怕並不會和當朝百官作對,更何況父皇自己就很震怒!”
“如果罪名坐實,不是丟掉印版,而是其真的和外面有所勾結,貪利自己放出去……”說著,徐妙雲也不說話了。
因為這要是能脫罪,那大明律可就白扯了。
“我倒是有辦法。”
然而就在這時,崇寧公主卻是眼神一動。
常菁和徐妙雲共同看去,其嘴上沒把門的,頭腦也簡單,還沒嫁過去,就想著給夫家謀一個好前程。
她能有什麼好辦法?
“大嫂四嫂要是不相信,那我就不說了。不過我可提前說了,我這個辦法是真有效果的。不說那蘇貴淵了,總之那蘇閒我敢保證,半點事情沒有,不僅如此……以後照樣還能在我大明朝,如今天一樣,談及國事。”
“說不定長大之後,還真是輔佐良臣呢。”
崇寧公主說的肯定,常菁便看向她。
“不過你們得答應我一件事。”說著,不等她們拒絕,她就直言道:“待會兒我去求父皇,伱們在後面也幫我說幾句好話,總之鈔鏡院留在家裡,總比留在外面好嘛!”
常菁無奈道:“我們之前就說了不得干政,你若是想給父皇火上澆油再罵你兩句,你就去說,反正我們在後面也是看你被罵。”
“好!有你們這句話就行了。”
崇寧笑著點了點頭,然後眉眼清涼,看著身後笑道:“這辦法很簡單,國朝有國朝的律法,但天家也有天家的恩榮!”
“咱們犯事,不歸國朝管,是歸宗人府管的。”
“你的意思是……”話已經說到這兒,徐妙雲和常菁馬上反應過來。
“招蘇閒為駙馬?”
“不行!他太小!”在幾人中間,寧國公主下意識道:
“嘿嘿,娃娃親也是親嘛,成了駙馬便受天家恩榮!”崇寧出著歪主意,“反正我想了半天,要留他在京城,也只有這個辦法。”
“要不然……哼哼,等著被其父牽連吧,這可是我苦思冥想想出來的辦法,你們看著辦吧。”
“再說了,咱們大明又不是大宋,駙馬照樣能位極人臣,還受父皇重用呢!”
一遍說著,其仰起頭,目光停到朱元璋那裡。
等著後者回過神來後,她就準備立刻出手。
……
而此刻……
果然,蘇閒這邊也慢慢的安靜下來。
李希顏和劉三吾等人,顯然也已經意識到。
當話題到末尾的時候,這裡的一切,也該結束了。
明天,太陽會繼續升起,國子學的大門,會依舊開啟。
但是……
今日侃侃而談的蘇閒,卻是不會再來了。
如此想著,剛才那些驚動他們內心之語,他們也只能期待……
因為這寶鈔印版外流之事,聖上的決定能慢一些,甚至,出現逆反心理最好!
如此想著,他們也看著蘇閒。
他們的目光依舊沒變,其果然為良才璞玉,好好打磨,未來定是能讓儒學大興,讓科舉選仕再度出現在大明的良臣。
奈何……道不同,不相為謀!
不過!
還是太小,年紀小,就能再度塑造。
“真金尚能用烈火再度淬鍊,沒道理一個孩子不行!”李希顏呢喃自語,“只是,以後不在大本堂,甚至不在京城,縱然被流放,也可以當做從小的歷練。”
“就是……陛下萬不可一怒之下,將其給斬了!”
他雖然和蘇閒有很多意見不合,但還真不想看到其就這麼遭“不白之冤”!
正這麼想著的同時。
突然!
太監王和匆匆趕來,來到朱元璋身邊,神態有些著急。
“何事?”
朱元璋顯然也已經看到,此刻皺眉看去。
“回陛下!丞相親自下令,三司問審!”
“現在大理寺公堂,正在問審蘇貴淵!”
嗯?
對此,朱元璋雖然有些驚訝,但卻似乎並不意外。
他目光轉移,看向蘇閒。
蘇閒則是神色一動,胡惟庸的動作,比想象的更快!
而此刻。
眾人也已經等待許久,全都看向朱元璋。
畢竟,眾所周知,聖上到這時候,也該下令了。
果然!
陛下心中似乎早有決定,此刻看向蘇閒,語氣逐漸嚴肅。
似乎與三司問審蘇貴淵,對應起來。
“你父所犯大罪,三司審問!”
“在此期間,國朝上上下下,一片動怒!”
“從明日起……你便無需來大本堂了!”
剎那之間,雖然大家此前,都有所準備。
但當話語響徹到耳邊的時候,剛才和蘇閒爭吵的李希顏,卻是沉沉一嘆,嘆息之中的可惜,隔著數十米都能感受到。
馬皇后眼中閃過一抹無奈,但,卻是意料之中的清醒。
“看吧,看吧!”崇寧小聲道。
常菁有些焦急,連忙看向朱標,期待著後者能說些什麼。
可後者卻一直如常,只是眼神略微有些古怪。
而這一刻,如眾人所料,依舊還是將蘇閒……
逐出大本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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