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聿的眸底並未因她剛剛的一番話有更多的冷冽聚起,他鉗著她手腕的力度卻並不再象彼時那麼大。
“其二,納蘭薔適才之舉,皇上該以為和臣妾脫不開干係。只是,臣妾真要為納蘭王府謀劃什麼,亦絕不會拖扯進臣妾唯一的妹妹,否則,就與臣妾請皇上庇護的初衷相悖,也等於犯了欺君之罪,罪可誅滿門。至於納蘭薔怎麼想,怎麼做,是臣妾所無法預知的,臣妾對此,頂多是失察,而並非是失儀。”
他的眸光隨這一語,稍稍一收,一收間,眸色愈見沉暗,沉暗裡,是星星點點的藍光隱現。
“其三,太后的指婚,在皇上的心裡,是否又為臣妾的謀算?可,皇上該比臣妾更清楚,太后的意思又豈是臣妾所能左右的。倘若,皇上認定是臣妾要高攀侍中府,藉此得到更多的倚傍,那麼臣妾無話可說,請皇上處置臣妾佞語之罪。但,這罪,與失儀無關。”
說完這些話,她用力掙脫他的鉗制,一如,她的語音雖輕,卻帶著絕決。
但,被他用更大的力鉗住。
他的聲音很低,猶如在她耳邊低嚀一樣,事實也是,他貼近她的耳墜,一字一句地道:
“朕並非昏庸之君,但,朕也非仁德之君。醉妃,醉妃,最好你當得起這醉字,而不是罪!”
他當然聽得懂她的話外之音,失儀之罪相較於失察、佞語二罪根本不重,她這般說,句句皆直指他的不辨是非。
現在,他確實是起了慍意,這慍意卻與她的犀利言辭是無關的。
而是——
她反咬素唇,驀地再度與他的眸光對視:
“臣妾無罪!”
這四字,她說得更是堅決。
一語甫落,她的手腕驟然被他鬆開,她的身子卻被他用力的擁住,旒冕垂下的十二串白玉珠搖晃在她的眸前,她只看到眼前一片光影疏離,而他的唇,就這樣,居高臨下地壓到了她的唇上。
不帶任何憐惜力度的碾壓,掠取。
他的力氣是那麼地大,她想拒絕,然,所有的聲音都湮沒在他的吻裡。
這吻,似乎要把她全部的氣息都要一併掠奪乾淨,那,根本不是吻,只是一種不帶任何情意的噬咬。
他聽得見自己的鼻音,粗嘎沉重,其間有她紊亂不平靜的呼吸,他整個人彷彿失控一樣,在這樣的唇齒纏綿裡,突然間,有些什麼一直壓抑的部分,得到了宣洩。
她的唇,很乾淨,幾乎沒有用絲毫的口脂,猶帶著方才青梅茶的酸澀,這股酸澀裡,他突然品到一縷腥甜,他陡然離開她的唇時,恰看到,她小巧的櫻唇上,已沁出絲絲的血痕。
他縱然不是憐香惜玉的君王,但,也從沒有對一名女子這般。
他到底是怎麼了?
應該是他不容許任何人避開他吧。
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這麼迫不及待地想避開他。
她,是第一個。
他是帝王,任何女子對他,都是諂媚有加,惟獨她,難道,真以為有了太后做依傍,有了對他的允諾,就可以視他為不屑嗎?
他猛地收回攫住她的手,她的身子顫了一下,眸底,卻平靜無波,只伏下身:
“臣妾告退。”
這一伏,她藉著廣袖遮掩,將唇上的血痕一併拭去,可,血痕拭得去,唇的紅腫卻是拭不去的。
這,就是她的初吻。
第一次被男人吻,帶著血腥疼痛的記憶。
她到底有什麼錯呢?
為什麼,他要說那個字,罪?是他bī她說的,不是嗎?
她是個平凡的女子,她還做不到,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收放自如。
所以,剛剛的吻,是他的懲罰嗎?
唇際,還有他肆虐過,留下的疼痛。
但,她還是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畢竟,說出的話,似覆水,再是難收。
她不後悔說出這些話,她一定要說的。
即便,說了,也不討他的好。
她就這樣俯低身子,直到,他的行仗聲走遠,才慢慢站起身,一旁,是莫菊的聲音:
“娘娘,太后還在等娘娘呢。”
莫菊站在那有多久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剛剛她和軒轅聿說話的聲音未必會被她聽到。但,方才那擁吻,則一定悉數落進莫菊的眼裡,也會傳到太后的耳中。
不過,是一場戲!
太后希望看到的戲。
這樣想時,心底稍稍好過些,她轉身,卻看到,一側的迴廊上,納蘭薔佇留在那,正望向她。
她看得懂那種眼神,不過,沒有關係。
一點關係都沒有。
夕顏再回到殿內,太后已用完膳,坐在几案前,一旁有宮女奉上時令的鮮果甜點。
“顏兒,不過是暫別一會子,別悶著臉,來,到哀家這坐一會。”太后喚她,眼底眉稍滿是笑意。
她知道太后在笑什麼,方才的情形,定是傳到太后的耳中,恁誰都會以為,他和她依依不捨,以吻做別吧?
而她唇上猶留的傷痕,就是彼時‘繾綣’最好證明。
能得到一位君王當著眾人之面吻她,這樣的殊榮,她難道不該沾沾自喜?
她要的,不就是表面的樣子嗎?
只有她明白,那個吻,更多的,是對她的羞辱。
“諾。”低低應出這一聲,她發現,連聲音都仍是顫抖的。
太后牽住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
“哀家知道你心裡有坎,確實,那西藺姈的容貌和西藺媺十分相似,也正因此,哀家不希望她能進入後年待選的秀女名冊。”
原來,如此。
哪怕今年,西藺姈不能參選,三年後,按著規矩,也會進入秀女待選名冊。而從太后的語氣裡,一個容貌不似西藺媺的西藺姝都能得聖寵如此,她又豈會容一個翻版的西藺姈入宮再獨佔聖寵呢?
西藺家的女子,顯然,不是為太后所喜的。
所以藉著給她二哥指婚,正好連削帶打把這事一併處置了。
太后這招,不可謂不高。
她比起太后,終究還是差得太多。
此刻,她除了笑,還能怎樣呢?
笑吧,惟有笑,能掩飾一切。
一切的言不由衷。
一切的酸澀。
“當然,以侍中在朝庭的地位,你二哥得了他做岳丈,日後的仕途必然一帆風順。這,是一舉雙得的事,顏兒,你覺得呢?”
一帆風順?
是啊,侍中是三省中,門下省的長官,能依賴他,二哥的仕途自不必愁。
可,她更清楚,如今的襄親王府不過外強中乾,與其說是門當戶對,不如說,在外人眼中,是高攀。
她的二哥,從小心氣就高,這樣的親事,真的是一舉兩得的天做之合嗎?
還是,只是全了太后的心思呢?
也罷,今日,她已經得罪了軒轅聿,若連太后都得罪了,她再怎樣小心翼翼,都難保她所要的周全。
“太后替家兄擇選的,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臣妾擔心,以王府如今的微末,倒是委屈了西小姐。”
“委屈?”太后冷哼出這二字,複道,“怎麼連顏兒都說出這種沒見地的話來呢?”
“太后,臣妾逾言了。”
“你什麼都好,就是太謙忍了。不過,今日你對姝美人的處置,確是好的,也該殺一殺她的銳氣,讓她明白,進了這宮,不是仗著皇上的的寵愛,就可以由得xìng子無所顧及的。”
太后說出這句話,緩緩起身,複道:
“不過,西府的三小姐,據聞品貌都是好的,顏兒不必擔心。“
夕顏淺淺一笑,俯首:
“太后這般說,臣妾自是放了十個心,臣妾謝太后恩典。”
“倘皇上今日頒旨,你二哥明日就會進宮謝恩,你若想見他,就拿了哀家的令牌,往御書房外候著,也替哀家給他道個喜。畢竟,他也算是哀家的遠親侄子。”
“諾。”
御書房,沒有皇上口諭是不得擅入的,如今有了太后的令牌,自然是不同的。
三年不見,對於二哥,她是牽掛的。
雖然,她怕見軒轅聿。
傍晚前,軒轅聿就頒了聖旨,指婚西藺姈於納蘭祿,正式冊封納蘭祿世襲襄親王的爵位,並賜金銀珠帛,擇四月初二完婚。
但,他不會去主婚。
所以,明日,納蘭祿進宮謝恩,是夕顏唯一可以再見兄長的機會。
她開啟妝奩的暗格,那裡放著一白瓷口脂盒,裡面卻不是尋常口脂,而是按著yào書配的玉肌復原膏。
這是她替母親唯一能做的事,希望這盒玉肌復原膏能讓母親褪去臉上的疤痕。
可,面上疤痕能去,她知道,母親心底的那道傷,終究是去不了的。
這一日晚膳後,軒轅聿並未翻牌,獨自歇在天曌宮主殿。
一月裡,總有五六日,他是不會翻牌的,其餘時間,他卻是盡到了雨露均澤的帝王義務,哪怕專寵西藺姝時,也總會輪翻一次牌子。
固然,這一輪,對後宮大多數的嬪妃來說,很可能就是幾個月,或許是更長的時間,不過,至少算是個有個盼頭。
對於夕顏呢?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盼頭是否還如初進宮時那樣明晰。
彷彿有些什麼,漸漸變了。
這一夜,她數著更漏聲,輾轉難眠。
翌日,她特遣了燕兒去瞧著,等軒轅聿下朝後,她又捱了一盞茶功夫,待到估摸差不多納蘭祿謝完恩,方命人備了肩輦往天曌宮而去。
守宮門的太監瞧是她,忙去通傳了李公公,李公公顛顛地迎上前來,並未等她出示令牌就將她迎往偏殿。
“娘娘,納蘭王爺在裡面等著您呢。”
納蘭王爺這四字進入夕顏的耳中,她恍惚地有種父親就在裡面的錯覺。
隨著李公公親自推開殿門,她看到,殿內,佇立的那抹赭色的身影,是那麼年輕,微側過的臉,讓她明白,只是她的二哥納蘭祿。
“勞煩李公公了。”她輕聲謝道。
“娘娘慢慢敘舊。”
李公公識趣地掩上殿門。
她站在殿門那端,納蘭祿轉身面對她,嘴角,是一抹譏諷的笑意。
她看得懂這種笑,眉心一顰,納蘭祿已在那邊,按著規矩行了禮,甫啟唇,卻是比笑意更為譏諷的話語:
“臣感激醉妃娘娘如此頗費心思替臣指了這門好親事!”
怎麼會這樣?
以前在府中時,二哥待她也是極好的。不過三年,難道,真會讓一個人的xìng情如此變化嗎?
不,是二哥急於建功的心切使然。
而現在賜婚,顯然,他是無法出征明州了。
她慢慢走近納蘭祿,柔聲道:
“二哥,你腿傷方痊癒,輕易上陣,非但不能建功立業,更有可能——”
“更有可能葬身沙場,對嗎?醉妃娘娘,我們納蘭府的男子,從來就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納蘭祿冷冷打斷夕顏的話,語氣裡帶了一絲鄙夷的色彩,“但,卻最是厭惡被人當做棋子擺弄!”
“棋子?難道,二哥認為我是把你當做棋子嗎?那敢問二哥,我的目的是什麼呢?”
她沒有自稱‘本宮’,可一個‘我’字卻並不能讓她和納蘭祿之間的隔閡有絲毫的好轉。
“目的還需要問我嗎?醉妃娘娘,在京城,誰都知道西家三小姐是皇上的女人,您竟還讓皇上把她指婚給我,言下之意,還需我明說嗎?”
“二哥!”夕顏竭力剋制住自己的語聲,畢竟這是宮內,隔牆誰能保證無耳呢?
“醉妃娘娘不必再說了,臣今日至此,不過是全了君臣的禮節。就此拜別!”
“二哥,女子的名節是最重要的,我相信侍中的千金絕不會如你口中所言那般不堪,若無確鑿的證據前,還請二哥謹言慎行!”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眼見著,紙不包住火,偏就讓這副爛攤子由娘娘撂給了臣,來換取娘娘的隆寵,臣,真的是銘謝娘娘的恩德!”
納蘭祿這一語出,語意裡滿是疏遠的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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