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 周遭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指揮使大人沒想到自己裝回病,還沒過半晌兒就被人發現了,速度之快讓人驚歎。而被騙的倒黴蛋沉默又安靜地站在門外, 雙拳緊握, 桃花眼一眨不眨看著他。
慘遭毒腳的門差點被踢卸了, 印著腳印的木板略微歪斜, 快被踹出去了,可見朔望用了多大的力氣。
可偏偏他又不進來, 門神似站在那,擋住了半片風雪, 一身單衣和髮絲被吹凌亂,像是逃難來的一般。
岑閒自知理虧, 嘆了口氣,態度難得軟和不少,指著前面的氈墊對朔望道:“你過來, 坐下。”
朔望頓了好一會兒沒動,岑閒無奈道,“過來,還是說你要我過去?”
他這才低著頭關了門,三步並作兩步, 來到那氈墊那跪坐下來,腰板挺得筆直,像是準備挨先生訓話的學生一般,跪得一絲不苟,等著岑閒發話。
岑閒定定看了他一會兒。
朔望俊美的面容因為發燒而有些紅, 桃花眼溼漉漉的, 不知道是因為難受還是難過, 看著就可憐兮兮。
一旁的江浸月給朔望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心道這倒黴玩意兒喜歡誰不好,喜歡岑閒……
這不自找苦吃麼?!
那邊岑閒伸出手想要碰朔望的額頭,將要碰到時,朔望把頭一偏,錯開了岑閒微涼的指節,連額頭旁邊的頭髮絲都沒讓岑閒碰到。
岑閒的手一頓,手指收攏,溫聲問:“生氣了?”
朔望低著頭不看他,答非所問:“你別碰我,染了病氣對你不好。”
岑閒涼涼的目光移到了江浸月的身上。
江浸月:“……”好一個禍水東引。他默默移了移凳子,充當起二人之間的空氣來。
而後三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江浸月是不敢說話,因為多說多錯會被揍;朔望則是不願再說,沉默著低頭也不肯看一眼面前的岑閒;而我們的指揮使大人——
要說我們的指揮使大人也已經有十年沒哄過人了,哄人的本事一落千丈,損人的本事倒是越發精進……要他服軟哄人比要他登天還難……
他現今能口若懸河把朝堂上針對他的人說得一言不發,但這會兒碰見一個一言不發生悶氣說不定還要哄的朔望,立時笨嘴拙舌,要說的話在舌尖轉了三四圈,愣是沒吐出來,還生生給咽回去了……
昔日一句話能把小世子說得心花怒放的岑大人此刻只想去往自己的藏書閣翻箱倒櫃一番,看看有沒有能一兩句話能拿來逗人開心。
可惜藏書閣太遠……一個來回說不定人都給氣暈了……
“我錯了,”八百年沒同人認過錯服過軟的指揮使大人冥思苦想後終於開了口,“你抬頭看看我。”
正在喝水的江浸月被這番話嗆得死去活來。
朔望抬起頭來,毫無血色的唇瓣枯槁乾裂,眼眶的紅還沒消下去。
他說:“你沒錯。”
“錯的是我,”朔望低聲說,“我不聽你的話,不好好留在江南,非要回上京來找你,非要和你糾纏不清,非要以命相逼,難看得像個笑話!”
岑閒被這番劈頭蓋臉的話砸得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朔望的胸口起伏著,沒消下紅的眼眶顏色又深了:“可是你不認我!你一點事情也不肯告訴我!你在查什麼?昭王?你想幹什麼?!”
“為他平冤昭雪,對嗎?”
岑閒眉頭一皺,感到大事不好了。
小狗崽子長成大狼崽子之後比小時候還敏感聰明,沒幾天就猜出來他要幹什麼了。
這可不好糊弄了。
“你是不是又在想要怎麼糊弄我?”朔望撐著身子站起來一下,因為頭昏腦漲又摔了回去,“我不信你的鬼話了,我早該清楚,指揮使大人能到當今位極人臣的地步,十句話裡有九句半都是假的!”
江浸月嗑瓜子聽著這委屈又憤怒的控訴,幸災樂禍地朝著岑閒遞了個「你完蛋了,你哄不好了」的眼神。
岑閒:“……”
那邊朔望還在說:“我問你,你是不是在查我爹的事情?”
岑閒矢口否認:“我沒有。”
他不想讓朔望摻和這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只想朔望在天下一隅過上和樂平安的日子,所以下意識地就否認了朔望的問話。
朔望這個時候已然燒起來了,神智都有些不清,被拽去了一邊袖子的手臂上露出青筋,岑閒看了一眼,順手拿過旁邊放著的那件貂皮大衣給他繫上。
溫暖的大衣驅走周身的寒冷,岑閒半跪在地,給朔望系衣帶。
他們兩個靠得極近,鼻尖幾乎要碰在一起。
“你還在騙我,”朔望灼熱的呼吸糾纏著岑閒的氣息,“你在……猶疑些什麼……你在怕什麼?”
他伸手抓住岑閒的領子,昂起頭努力集中精力看著岑閒漆黑的眼睛:“你在怕我嗎?”
岑閒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岑閒當然怕,在他眼裡,世上人千千萬萬,再沒有誰比朔望更重要。而平反之事路途艱險,他因為調查此事不知遭了多少明槍暗箭,他現今也不知道平反牽扯到多少人。昭王世子的身份對朔望來說是致命的危險,而江南江湖客的身份卻是能讓朔望自由翱翔的新巢。
“可是……若是我在你的庇佑下,拿你去換了我父親沉冤昭雪,拿你換了我一世無憂……”朔望的聲音越來越低,“塵世之中,我只能是一具行屍走肉……九泉之下……我也無顏見爹孃……”
朔望的聲音消散了,岑閒抱住了昏過去的他。
江浸月忍不住嘖嘖兩聲,評價道:“真是一個比一個犟啊!”
岑閒想把這聒噪的醫師給趕出去,但是最後還是忍住了。
抱著人的指揮使幽幽嘆口氣,把人抱上了床。
。
。
朔望昏得人事不省,等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光大亮,窗稜處竟還透進來一點淡黃色的陽光來。
他昏了一天?
朔望四處摸索了一下身邊的東西,一下子抓到了那天他用來逼岑閒的那把匕首,還有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套衣服。
他抬起手腕一看,身上那件被岑閒扯了半片袖子的單衣也被換成了新的。
離床不遠的案上,竹筒裡面擺著的紅梅仍然盛放,朔望將竹筒底下放著的那張紙抽出來,上邊是被人用黑墨整齊筆直畫了兩條粗線,什麼也看不見,粗線底下用簪花小楷寫著行字——
“醒了來院子裡的亭子找我。”
落款那裡只寫了一個單字——「閒」。
朔望梳洗穿衣好之後,開啟門出去了。
江湖客身子大都不錯,昨日發燒今日就退了,他此刻也好得七七八八,精神氣恢復不少,夠找岑閒算賬了。
現下雖有陽光,但冰雪消融,還是泛著股冰冷。朔望在院子裡面走了一會兒,就看到了一個小亭子。
岑閒在那下棋。
黑子白子互相廝殺,誰也不讓著誰,朔望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他們少年時下的最後一盤棋,只是他知道自己下不贏岑閒,就耍無賴不下了,因而這盤棋,十年來未曾下完。
岑閒示意他落座對面,從小火爐上面拿了杯茶給他。
朔望看了一眼,沒喝。
岑閒沒在意,對朔望說:“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好,但是不要說是我,若是是昭王與王妃在世,也不會願意你此刻留在上京。”
“若我偏不呢?”朔望拈了顆黑子,落在棋盤上,“我非要待在指揮使身邊呢?”
他執拗的眼神和岑閒的目光短兵相接,電光火石間撞在一起。
岑閒看著他,心裡升起一絲早有的私念來。
誰不希望心悅之人就在身側呢?
我是權勢滔天冷血無情的錦衣衛指揮使,岑閒心裡想,可我也是凡夫俗子。
人踽踽獨行太久了,突然有個人出現在身邊,也就會自私地想要他一直陪在身邊,有時還會自以為是地認定這個人是自己的。
想要不管不顧地將人捆在身邊,捆著過一輩子。
可惜指揮使大人的理智向來大於他自身的感情,他將白子落在棋盤上,笑著說:“若是你下得贏我,就準你留在我身邊。”
岑閒知道朔望一定下不贏他。
就像少年對弈時一樣,朔望永遠棋差一著。
而後岑閒斂起嘴角:“不然無論如何我都會將你送走,護你周全是我對王妃的承諾。”
朔望的嘴抿成一條直線,鴉黑的眼睫遮住眼裡的情緒。
而後他忽然伸出手,將棋盤給掀了個底朝天!黑白二子爭先恐後地蹦出去,嘈嘈切切落了一地。
“我沒輸,指揮使沒贏,”朔望收回手,“如今我們平局了。”
岑閒沒想到會這樣,他看著滿地狼藉的所謂「平局」,有些哭笑不得道:“你這是胡攪蠻纏,不講道理。”
“和指揮使不能講道理,”朔望一口一個指揮使,神情看起來十分謙虛溫良,“指揮使,承讓了。”
“伶牙俐齒,”岑閒將棋子一顆顆撿起:“可你也沒能贏,我說了,只有贏了我,你才能留下來。”
朔望緊緊盯著岑閒,岑閒安然回視,平靜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
最終朔望終於退了半步:“我可以走,但至少讓我陪你過完你的生辰禮。”
作者有話說:
這波啊,這波叫以退為進——
岑閒:哄物件大賽倒數第一常駐選手;
朔望:胡攪蠻纏偷換概念大賽參賽者;
剛改了幾個字……jj送我待高審沒改成……終於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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