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張機票，她帶兩娃飛了過來。「爸爸和孩子在一起，他會跟她交流，引導她，教育她，刺激她的想象……」
黃遠義婚後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真就成了像他說的「掙錢人」。
2019年過了正月二十，他就離家到杭州跑單了。過去做外賣，他想跑單就跑單，不想跑單就出去玩，約上三五好友逛逛西湖，吃吃飯，飲飲酒，找個樂子，活得瀟灑自在。現在在混沌中明確了目標，變得靠譜和有正事兒了，單量「噌噌」一個勁兒往上升。
2021年7月下旬，有一天黃遠義跑了136單，全杭州排名第一。他說，跑單不僅靠拼，還靠運氣。運氣好，商家出餐也快，不用等，到那拿了就走，距離近，跑得快，那天他下午2點多鐘就衝到了第一名，接著被超過，變成第二、第三，等到送完最後一單，收工下班時，他又衝上了第一名，成為杭州的一日「單王」。
全杭州有多少外賣小哥？我問過幾人，說法不一，黃遠義說有幾萬人。
在幾萬人中，跑單第一位是十分了不起的。黃遠義還獲得過一次第二名。據媒體報道，河南鄭州有位叫呂國強的外賣小哥，平均月跑單在2000單以上，連續三年蟬聯鄭州「單王」，三年送外賣的總里程足以繞地球四周。黃遠義的月跑單最高紀錄是2700多單，估計不遜呂國強，也許在其之上。黃遠義說，他的最高紀錄不是136單，而是146單，不過那天有幾個人比他跑得好，他連前三都沒衝進。其實，區域不同，站點不同，人群不同，這存在很多不可比的因素。
龔靖華說，錢是賺不完的。黃遠義聽老婆話，每到臘月二十二就回家過年，哪怕有再多的錢等著他去掙也要放棄。2019年站點在春節設立了獎勵政策，獎金高達一萬元，這也沒把他留下。不過，他每年過完年也不戀家，按時回站點跑單。
2021年，黃遠義臨回杭州時，老婆提出要帶孩子過來。
她說：「一家人要在一起。」
黃遠義沒同意，他說：「孩子太小，到外邊不方便。」
他的話也許僅說一半，還有一半沒說。外賣小哥絕大多數都是一人在城市打拼，老婆孩子留守在鄉下，個別的老婆跟過來打工，孩子留在鄉下。杭州是座很有溫度的城市，不過它的消費讓人感到有點兒冷，房價逼近北上深，房租連續多年位居第四年以人均住房租金1763元，平均租金元/月/平方米超過廣州；《2020年新青年居住消費趨勢報告》的房租排名，杭州又以套均租金3505元/月，超過廣州740元。我的一個朋友在未來科技城有一套89平方米的房子，居然租到9000元/月。靠一人做外賣，在杭州養活一家人是有些難度的。
6月，龔靖華又跟黃遠義提起帶娃到杭州生活。他還是勸她不要來，一是考慮開銷過大；二是他很忙，起早貪黑地跑單，沒時間管她和孩子。她老爸也勸她不要去杭州，說孩子太小，他們放心不下。她卻拿定主意，執意要來。
她對他說：「你一個人在杭州要點外賣吃，要買著吃，我們娘仨在家也是要消費的。我過去給你做飯，你消費就會少一點兒，存錢就會多一點兒。」
她還說：「寶寶都還小，大的兩歲多，小的才剛九個月，需要爸爸陪伴。」
也許她天真，沒有在城市生活的體驗；也許在她的心目中，沒有比家庭更重要的，沒有比孩子的健康成長更重要的。
黃遠義32歲時才做父親，對孩子也十分看重。
「你感覺人生這30多年最幸福的是哪一刻？」採訪時，我問他。
「大女兒出生。那時感覺下半年小孩就要出生了，挺開心的。」
龔靖華是2018年生的大女兒。黃遠義婚後就沒離開家，在家陪伴老婆一年多，直到她生了孩子，坐完月子，孩子都幾個月了，才回杭州跑單。從這一點上看，黃遠義絕對稱得上好男人。
大女兒九個月時，龔靖華把她託付給公公婆婆，到杭州打工。她是一位很看重夫妻相守的女性，現實卻讓她很為難，夫妻團圓了，母女卻分開了。在杭州的那些日子，她有空就上網看育兒科教片，每天都打電話打聽孩子吃飯、睡眠等方面的情況。她清楚農村老人都很忙，不僅要洗衣燒飯，還要種地養豬，有時公公婆婆把嬰兒車推到地頭下地了，孩子躺在車裡沒人管，玩著玩著，或哭著哭著就睡了。
她清楚留守兒童問題，他們不是跟著爺爺奶奶下地，就是獨自坐在家仰著脖子看電視，從早看到晚，不管什麼內容都看。到上學時，他們已形成音像依賴，對課本上文字了無興趣，到那時父母想管也管不住了。
龔靖華在杭州擔心焦慮，睡不著覺，一個月的工還沒打完，就回去了。2019年8月，黃遠義獲得一次杭州跑單第二名。9月他就回巴東老家了，距第二個孩子分娩還有50天就回去了。老婆讓他早點兒回去，雖然有婆婆照料，可是她還是想讓他多陪伴她。10月，龔靖華生下第二個女兒。黃遠義在家待了80天，伺候完月子才回杭州。
「80天，將近三個月家裡沒有收入？你為什麼一定要回去呢？沒想過在杭州跑單的話可以減輕家裡負擔，起碼能掙兩三萬塊錢。」我在採訪時問黃遠義。
「老婆生小孩嘛，是大事，我回去要開車送她去醫院。我們生小孩要去宜昌市生，要一個多小時，開車來回方便。」
黃遠義前兩年都是在臘月二十二趕回家去過小年的。2020年春節站點依然有獎勵政策，但還是沒把他留住。老婆告訴他，錢是賺不完的。
龔靖華是個很有主意的女性，沒聽黃遠義他們的勸阻。8月22日，她買了機票，帶兩個娃就飛了過來。下飛機後，她打了一輛計程車，晚上六七點鐘到荷花苑門口時，黃遠義已等在那裡。
他那天早早就收了工，把老婆孩子吃的喝的用的備齊。見到她們娘仨時，他心花怒放，開心得不得了。把她們領到自己租住兩年的出租屋。那房間很小，僅能擺一張床，住不下一家四口。他把她們娘仨安頓下來就跑出去找房子。他住的那個小區有很多出租屋，很快就找到一間稍大一點的房子。他不敢做主，把老婆領去看過，得到首肯，才租下來。然後，打電話找來幾位老鄉幫忙，連夜把家搬了過去。
「杭州的房租太貴了。」黃遠義忍不住地說。
他租的是一室一廚一衛的房子，臥室能擺兩張床，外邊有張大餐桌，月租金將近2000元。
黃遠義說，在外賣小哥中，像他這樣帶著老婆孩子的是很少的。他有位老表，老婆過來打工，孩子在家。放暑假，孩子頂多過來玩玩，開學也就回去了。
採訪時，龔靖華說：「在老家，他的父母身體不是很好，幫助我的人也挺少的，有時孩子有點咳嗽、感冒之類的小毛病時，身邊沒人。有時候自己有一點小情緒或者對孩子發一些小脾氣，小孩子哭了也沒有人安慰。跟著爸爸在一起，孩子是開心的。」
孩子剛到杭州那兩天有點水土不服，嘔吐，不睡覺。他們夫婦都很著急上火。即便如此，她也沒後悔帶孩子來。她說：「在這裡還好，開心。」她來時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和孩子的奶粉、奶瓶、尿不溼。多了帶不了，兩個孩子就夠她忙活的了。幾天後，她在老家發的快遞到了。她不想再回去了。
家搬過來後，黃遠義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日三餐有兩餐回家吃，他覺得菜還是老婆燒得可口。不過，他起早貪黑地忙著跑單，沒有多少時間陪伴老婆孩子。大女兒很黏他，見他出門就要跟著。他要是去買早點或買菜就會帶她出去轉一圈兒。他愛逗女兒，問她：「你喜歡媽媽，還是喜歡爸爸呀？」女兒嘴甜，她說喜歡爸爸時，他就開心得不得了。
家裡有什麼事，她就給他打電話，他很快就趕回去。他就在家附近送外賣。有時電動車沒電了，回家換電瓶。
刮颱風時，外邊下暴雨，老婆給他打電話說：「外面下大雨了，早點下班回家！」那三天剛好餓了麼搞活動，每單增加四元的送餐費，三天滿勤還會獎勵720元。他哪肯提前回家？老婆不在意獎勵，對他說：「你還是早點回來，不要賺那個錢。」
黃遠義這次沒聽老婆的，有天傍晚雨很大，路面積水，電瓶浸水了，電動車不能騎了，他還堅持送餐。三天跑下來，他賺了3000多元。
跟老婆孩子守在一起，他感到挺幸福。不過，「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家過來了，生活成本大漲，房租、日常開銷，再加上孩子的奶粉、尿不溼、自己的手機費……每月要七八千元，再給老爸老媽點錢，賺的也就所剩無幾了。2021年下半年，大女兒滿三週歲了，馬上就要上幼兒園了，過幾年還要上小學，還要上補習班，開銷會越來越大。
黃遠義說，老婆孩子過來後，他的單量有所減少，一是老婆老叫他早點下班，說錢是賺不完的，他有時會下班早一點；二是晚上孩子哭鬧，又休息不好，影響第二天跑單。不過幾天前他又拿了一次「單王」。他說，他想多賺點錢，讓老婆花錢時大方點兒。
我問黃遠義：「這一片你是不是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
「對，在這邊送外賣好幾年了，不能說每個小區（都很熟）吧，百分之八九十的小區都知道，不用看地圖，單子派過來，就知道在哪個地方。」
我想給黃遠義拍張照片，他摘下了口罩，長著一張圓臉，五官端正，人中溝很深，理著平頭，小夥子蠻精神的。
第二天，我撥通黃遠義老婆的電話，她聲音很好聽。
提起黃遠義，她自豪地說：「勤勞，他的心思一直都是在掙錢方面。隊長非常欣賞他，他充滿能量，天天跑單。天氣熱的時候、下雨的時候，不論多麼辛苦也不抱怨。送外賣比較累，滿頭大汗的，特別是天氣最熱的時候，他只要有錢，只要掙到錢就可以了。」
說起她那麼有勇氣帶孩子來杭州，她說：「我可以勤勞一點，給他做做飯，在他身邊，一家人在一起，心裡是比較滿足的，小生活嘛。」
問她為什麼不能像其他女性領著孩子待在鄉下，她說：「老家都是老年人，也沒有什麼年輕人了。孩子接觸老年人多了，交流就比較少。老人會給孩子吃飽，給她一個玩具讓她自己玩。爸爸和孩子在一起，他會跟她交流，引導她，教育她，刺激她的想象……這些其實蠻重要的。」
她很熱情、爽朗、自信、坦誠。我們聊了半個小時，不時被嬰兒的啼哭聲打斷。她說，想把孩子培養好，改變黃家「輩輩窮」的命運。
我覺得她是對的。
編輯於20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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