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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西南遙(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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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子時, 正是萬籟俱靜。

 臨陽吳氏的大門被輕輕推開,有小廝探頭出來左右張望。

 見四下無人,他即刻縮回脖子, 復又合上房門。

 不知又過了多久,令人牙酸的推門聲緩緩響起。先是幾個擎著火把的小廝打頭出來, 接著是幾輛馬蹄上都包了棉布的馬拉著的馬車。那車輪都被牛皮裹著。縱然拉的東西不輕。可愣是沒有什麼動靜。

 吳家兄弟一前一後守在隊伍首尾。

 直至走到臨陽城門口,城內仍是風平浪靜,不見絲毫波瀾。

 吳二從隊伍後面走到隊前, 吹了聲口哨。看守城門的人早已被打點好,聞聲立時將城門升起,留開足夠他們出入的縫隙。

 “兄長,一切順利, 看來我們多慮了,陳寶兒他們並沒有料想到我們會連夜轉移輜重。已然到城門口, 我們還要繼續往前嗎?”

 “既然是瞞天過海,這戲自然越足越好, 他們現下不出手, 只能說明陳寶兒那行人裡有高手,能耐得下性子。要是我們現在返回, 不等於明擺著告訴別人我們不過是幌子嗎?繼續出城!”

 吳二撇撇嘴, 還是選擇了聽哥哥的話。於是這支隊伍順順當當出了城,又走出一里地, 正來到城郊的密林附近。吳家家主是經歷過風浪的人,他眼見周圍密林環繞,悄無聲息, 心頭不由一跳。

 下一秒, 他悄無聲息退到隊伍後面, 拽著吳二悄悄離開,避到一隱蔽處。

 不待他說話,四周陡然火光四起,無數蒙面人擎著火把從密林中跳出。他們手持雪亮的長刀,先是砍掉幾個小廝的腦袋,震懾住眾人。所有人都抱頭跪在原地,不敢動彈。

 那些人見狀,吹了聲口哨,更多蒙面人從密林裡跳出來,將吳家車馬上的箱子卸下來。

 眾多箱子方一落地,吳二忽然大喊一聲,那些巨型箱子的箱蓋陡然被掀開,裡面有手持□□的健壯家丁倏然跳出,幾個瞬息就射殺大半蒙面人。

 原本跪在原地瑟瑟發抖的小廝也陡然換了面孔,從腰間抽出短劍,與蒙面人廝殺起來。他們個個出手狠辣,極為驍勇。

 吳二扶著吳家家主站起來,往地上啐了一口,“真當我們是泥捏的。”

 常年在海上經商,海上多海盜,所以他們吳家但凡運過貨、上過海船的,都是敢打敢平、見過真血的狠角色。

 這個道理其實西南的稅監也都明白,這也是他們為何放著商戶這樣的肥肉不吃,偏偏去啃老百姓那乾巴巴的一身骨頭的緣故。

 “這次也算給西南稅監一個震懾,想要隨意拿由頭髮落商戶,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吳家家主冷下臉朗聲道:“別殺絕了,留幾個活口,到時候免不了要對簿公堂。”

 他到要看看,抓了陳寶兒的人,拿住他們的把柄,這稅監署如何繼續把這場戲唱完。

 *

 “大人,就是這裡。”

 小廝抹了把臉上的汗珠,小心陪著笑。

 官燁踏了踏腳下的土地,抿唇道:“挖。”

 隨著他一聲令下,站在四周、手持鐵鍬的壯漢們即刻動手,吭哧吭哧挖起土來。

 陳寶兒站在邊兒上,不甚樂意:“就算能挖到,他們也定是把大半都連夜轉移走了。千戶,為何我們不親自去劫?”

 “公公,在下同您保證過,要將整個西南吳家的根都刨乾淨,自然不能拘泥於眼前得失。我們之所以要打草驚蛇,不過是要將這兩兄弟騙出吳宅,好方便我們動作。只是些蠅頭小利,犧牲掉也無妨。”

 官燁眼睛斜瞟著,有意避過陳寶兒的視線。只是專心致志地盯著這些人挖掘的進度。

 自從有了要對吳家下手的心思,他便同陳寶兒要重金買通吳家下人,知道了吳家素來藏儲現銀的地方。

 隨著厚厚的土層被剷除,有五十餘箱木箱被陸陸續續挖出。陳寶兒看直了眼,要知道這可是有差不多五萬兩銀子了,且都成色極好,他就是自己留一半兒,剩下的交給皇帝,這一年的稅收也儘夠了,陳海亦會非常滿意。

 “這這……這吳家怎會有這麼多銀錢?”

 “他們要批訂材料,還要與海上各國交易,比起銀票,自然是金銀更加方便。”

 官燁早就打探清楚他家藏銀,因而沒有露出什麼訝異的神色。他略略看了看,粗粗估計片刻,忽而勾起唇角。

 看來這吳家家主倒是有點腦子,只是可惜。

 他掃了眼天色,轉身向陳寶兒躬身作揖,“公公,請叫我們的人進來裝下這些銀兩,即刻從東門出城。”

 臨陽城有四門,南門常年是供常人出入,西門與北門常年封鎖,戰時方啟用。而東門因更為寬大,適宜達官貴人的車馬出入,久而久之,變成了只有官僚顯貴才能出入的城門。

 “從這東門出去後,不要遮掩車轍印,在半道上將銀兩卸下,換上同等重量的石塊,繼續往前拉。”

 他從袖中掏出一張寫好的紙,遞給陳寶兒,笑道:“只需將這些車馬分別拉到下官寫好的地方即可。”

 陳寶兒笑得眼睛都要沒了,他拍著肚子,滿口答應下來。

 “公公,之後的所有事,便可一一告知王大人。也請您同大人說幾句好話,在下實在是沒多少見識,所以此次才如此謹慎行事。”

 陳寶兒靜默半晌,收了臉上的笑,嚴肅下來:“千戶,咱家縱然不及你們這些讀書人腦子靈光,可還不是個蠢的。是奸是忠,咱家心中都有數。你與連川乃我的左膀右臂,今後更要好好相處,精誠合作。”

 他拍了拍官燁的肩膀,用蘭花指捏著官燁寫下的那張紙,轉過身,邊哼曲兒,邊悠哉遊哉地離開了。

 官燁一人站在遍地狼藉的吳家院內,面上不見喜色,一雙眼只是沉沉地看著地上那一箱箱被開啟的銀兩。他走過去,俯身拿起一塊,掂了掂,復又仍會原處,眼角眉梢透著股子嘲諷和悲涼。

 錢權,真的便如此重要麼?

 **

 官白紵汗涔涔地從夢中驚醒,馬車搖晃一下,慢慢停下來,照入車內的月光清清靜靜。

 她擦了擦眼角,發覺有些許溼意。

 銀梔把腦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睡得正香。這丫頭執意要隨自己入西南,官白紵勸說無果,只能仍舊拎上這個拖油瓶。

 將銀梔的腦袋小心移到馬車墊上,官白紵提起衣裙,掀開車簾,從車裡款款走了出去。她甫一出馬車,倒是愣了一瞬。

 在不遠處,較高的小山坡上,正有一人端坐的背影。她思量再三,還是抬腳走了過去。

 殷俶見來人是她,作勢要解身上的披風,卻被官白紵用手輕輕按住。她從袖裡抽出帕子墊到地上,也渾不在意地坐下來。

 月下,女子曲起雙膝雙臂環住,眼裡難得流露出些許脆弱又傷懷的情緒。

 “怎麼不睡了?”

 這是頭一回殷俶挑話,官白紵擦了擦鬢角的冷汗,隨即盯著蒙上一層亮光的手心,苦笑道:“不過是做了場噩夢。”

 她偏頭:“爺怎麼也出來了?”

 “自然也是做了場噩夢。”

 他說得坦然,仰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眼裡卻看不見什麼膽怯之意。殷俶不打算細談,遂側過臉詢問道:“是什麼夢,不妨說與爺聽聽?”

 事關前世,怕也只能說與他聽。官白紵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吞吞吐吐地講了出來:“鴉娘夢見了前世,官燁死時的情景。”

 她以為自己是不會在意了,可是這樣的夢境總是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她永遠不可能忘記。

 殷覺起兵造反、兵敗,官燁要死,她特意去殷俶面前求了恩典,賜他一杯毒酒,而不必受更多折磨。那夜,她提著酒去見他,他還是那副年輕又傲然的模樣,好像世上什麼事都難不倒。

 幼時每每遠去讀書、後來的科考,他永遠都是信心滿滿、成竹在胸。那夜見送酒的是自己,他沒有任何訝異,依舊是早就料到的神情。

 飲下毒後,不知過了多久,他半靠在桌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她,一邊笑,一邊往外咳著黑血。

 她縱使恨毒了他,卻還是哭了出來,砸碎手裡的酒杯,探過身去將他再次摟在懷裡。

 她能聽見,他仍舊在一聲一聲喚她阿姐,聲音愈來愈低,最後逐漸沒了聲息。官燁臨死前,流下的淚,還溼溼地存在自己掌心。

 官白紵怔怔凝視著自己攤開的掌心,其上現下正落了滿掌的月光,她卻看見了未乾的淚痕和水跡。

 許是今夜的夢太過悲涼,觸動了她的心緒。又或者再世為人,官白紵終於能更為坦然地面對前世種種。

 她嘆一聲,終是道:“我恨官燁,只是恨他的背叛。”

 她冷下臉,眼角眉梢具是徹骨的寒意:“他是我曾認為的,世上最親近之人。為了我二人的前途,我不惜犯下滔天罪孽;為了能攀附權貴助益他的仕途,我不惜出賣自尊和清白;可他最後說離開便離開,要背叛便真的不留絲毫餘地。”

 是官燁親手斬斷了與自己的情分,亦是他親手將官白紵在這世間最後一絲眷戀都徹底耗盡。

 高年那日的話,官白紵聽進去了,也想了很久。自己前世,前半輩子更多是為官燁活著,後半輩子更多是為殷俶活著。

 她付出一切對待的官燁,卻輕而易舉的背叛了她,因而叫她全然失去了對自己的信任。連官燁都能背叛,還有什麼人是她能留住的。

 所以,她才會那般瘋狂地扎進對殷俶的情感中,誠惶誠恐。對方的一點好,她都視若珍寶,對方偶爾的冷淡,她又視若無睹。

 是她的心裡先生了病,所以連帶著,哪怕是愛人,都透著股病態和偏執。

 更可悲的是,明明想清楚了,她還是逃不過、擺不脫。

 官白紵默默抹去兩眼落下的淚。

 殷俶見狀,神情微凝,片刻後,靜靜側過臉,“你還有我。”

 “若有一日,高年也棄了你,你便只管回來。”

 他半闔上眼,神情中竟然透著幾分笑意:“爺這裡,是你永遠的歸處。”

 官燁算什麼東西,高年又是什麼玩意兒。殷俶只消看一眼她遞過來的眼神,就能掂量出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他要她生她便生,要她死便死,官白紵只能依附著他活。

 縱使她枝幹再粗壯,根卻紮在他的掌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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