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這《無法無念功》，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呢？”
有時候喬木心中也會迴盪這麼一個問題。
單從結果看，能讓他保持神智清醒地度過五萬年的漫長時光沖刷，自然是成功。
可這《無法無念功》畢竟是效仿仙道修士的破執棄欲而成的東西，哪怕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與地元仙人一般的仙界真仙修成的道心，是否有本質的區別。
五萬年長生夢度過，他只是靠著夸父族的逐日修煉法，在心中留下了兩道執念。
一是回返九州，看看九州的結局；二是尋覓長生鎖與自己長生不死的本質，找到自己的結局。
前者是喬木在人間作戰歷經一萬八千多年的執念所在，若他當初與其餘仙門祖師一同死在天庭廢墟中，自然另說。
但既然他長生不死，自然心中便存了回返九州的念頭。
“那麼，地元仙人，你既然這般淡泊寡慾，又為何要來到此界？又為何力邀我等入這天舟？”喬木問道：
“別告訴我，你是為了救人？不想見我們死在天地崩墜的災劫之下？”
此刻外頭浪濤聲依然如雷滾滾，只是天舟淡淡靈光籠罩之下，竟感受不到外界的多少風浪。
“凡人的性命是他們自己的，長生仙多數不會插手，不救人也不濫殺...”地元仙人道：
“當然，這是仙界崩墜之前的真仙慣例，如今已經做不得準了。”
以往的仙界真仙多數都是很淡泊的。
與古之神魔的戰爭，與妖族的鬥爭都早已是過去式。如今的仙界高懸諸天萬界之上，仙道高居萬道之上。
所以壽命長而無涯的仙人，只要不作死就不會死，與天地同壽，沒有生死威脅，沒有大敵。
“而我來到此界的目的，與邀你們上這天舟的目的，自然是相通的，不過是在這大崩墜之後，謀求一條生路而已。”
“地元仙人覺得，我能救你？”喬木心中微動，想起了被其餘真仙擄走的九死魔君。
“此界即將崩潰，我就不兜圈子了：我在找帝女。”地元仙人直截了當開口：
“天帝已證萬法不侵，哪怕身亡，其實也留有後手，知過去明未來的帝女便是其一。”
“帝女便是天帝之女，她知過去明未來，在仙界崩墜之前已經轉世重修。”
“我大略懂了。”喬木面無表情道：
“天帝死後，尚未死絕的群仙就開始群魔亂舞了。”
“有的仙人用各種方法來壯大己身，力求生存。”
“而你覺得此路不通，但也別無他法，則將希望寄託在已死的天帝生前留下的後手上。”
“帝女知過去明未來，又是天帝的後手，既然轉世重修，想來不是無的放矢。”
“找到帝女，搭上她的船，或許有一絲希望存活下去？”
地元仙人沉默許久。
喬木的總結讓她久違地察覺到了尷尬，但這的確就是事實。
她修成真仙至今就三萬年，道行較淺，自知靠自己無法倖存，所以將生還的希望寄託在更強者的身上。
“不錯。”些微尷尬之後，地元仙人直接承認了：
“帝女知過去明未來，她是最好的引崫路人。天帝既然安排她轉世重生，想來是在設法使帝女度過這場大崩墜。”
“後來有一尊善聽世事的混血諦聽曾告訴我，我要找的人，其實便在九州大世界。”
說到這，地元仙人在喬木與通天水靈之間目光逡巡數次，才道：
“本以為來到此界，是這艘來自天庭的天舟有損，出了問題，現在看來這並非巧合，而是一種必然。”
來到這妖界的人，不止有地元仙人，還有喬木，還有血祭生靈的青玄仙君等人。
這些人，其實都是離開九州大世界的人，試圖回返，卻失誤來到了此界。
“又是看似巧合的必然嗎？”喬木眯了眯眼：
“何以見得？”
地元仙人解釋道：
“若諦聽所說為真，帝女轉世身真的藏身於九州大世界之中，那麼在時辰未到之時，自然不能讓他界生靈干預，不會讓人輕易找到。”
“如我，如那青玄仙君，如其餘仙界的真仙，都是如此的。”
“想來，這便是我等連連巧合，齊齊出現在此界的緣由。”
地元仙人說到這，整艘天舟忽然劇震，劇烈的顛簸讓船幾乎歪倒，籠罩舟體的靈光劇烈波動，裂紋如蛛網蔓延。
自那裂紋之中，有淡淡的灰色霧氣從外滲透而入，如霧也如霜。
數名跟隨喬木踏入這天舟之內的羽翼妖族被灰霜撲面，只一個剎那，身體已經徹底失去生機，身死魂滅，頹然倒地。
“這是大世界毀滅時，天地間遺留的生靈寂滅之氣，沾之即死。”地元仙人臉色頓時凝重：
“看來，此界生靈已經死盡了。”
“聽起來，有點耳熟。”喬木心念剛動。
他腳下的影子扭曲了一下，一隻肥貓聞著味就跑出來了，張開血盆大口，將這灰霜霧氣盡皆吸入口中。
而它的腹部也像是吹氣球一樣飛快漲大起來，像是一個甲板上骨碌碌滾動的灰色氣球。
“吃吃吃，這也能吃？”喬木微微訝異。
大道宗靈源祖師的灰霜神刀，是小世界毀滅之時的生靈寂滅之氣，而這妖界則是與九州大世界相近的一方大世界，又有不同。
他側目看向旁邊地元仙人，卻不料對方竟比他還驚訝。
“吞食死氣的異種妖物，竟能成長到連大世界寂滅之氣都能吞食的地步？”
地元仙人肉眼看見的詫異，連之前聽聞地元觀訊息都未浮現如此情緒。
以一位仙界真仙的眼界來說，吞食死氣的異種妖物雖然稀有，但也就那樣。
畢竟若將目光擴大到諸天萬界，什麼異種異獸能讓仙界真仙都動容？
讓她動容的並非吞食死氣的異種，而是這類妖物居然能成長到如此地步，被喬木養得體態肥美，毛髮柔順。
“也對，只有這大崩墜席捲諸天萬界的此刻，才有望誕生出這般的異種。”
說到這，地元仙人看到天舟上灰霜霧氣盡去，面上浮現出幾分喜色。
“有它相助，從這天地崩墜中遁走的可能，至少增長三成。”
肥貓這回倒沒應聲。
它此刻肚皮一點點膨脹，已經逐漸吸嗨了，眼神中也帶上了幾分迷離。
約莫數個時辰後，那源源不斷的灰霜霧氣這才消失得乾乾淨淨，肥貓則是癱軟在了地上，雙眼渙散，一副痴呆了的表情。
淡淡靈光再次盪漾，隨著整艘天舟一震，周圍景象不再是一片灰濛濛霧氣，而是撞入一團紫色星光之中。
星光隨著天舟的晃動泛起漣漪，遠近處都有無數星星點點光芒璀璨，如若誤入一片星海。
這似曾相識的景象，讓通天水靈心中一震。
“已經入天河了？”
“不錯。妖界已經不復存在。”地元仙人微微嘆息一聲，看向眼前閃耀的一片星辰。
這茫茫星河之中，又有一大片星辰閃爍，行將熄滅。
“若無這艘天舟，你們只怕也會身亡在妖界崩墜之中。”地元仙人道：
“可若仙舟上只有我，而無你們的臂助，這受損的仙舟只怕也逃不出來。”
“你我雙方合作，才能逢凶化吉。”
一方大世界的覆滅，本就是極其危險的事，哪怕是她這個仙界真仙，哪怕有一艘來自天庭的天舟，也不能說十拿九穩。
“水靈，感應到了嗎？九州大世界的通天河之所在？”喬木問。
後者遲疑，看著眼前的一大片星光，遲疑不定。
眼前的這一大片星光，只怕數量有近千之多，這它如何能做決斷....
“回返九州大世界，只怕不是容易之事。”地元仙人淡淡道：
“九州大世界的座標有天帝出手遮掩，只怕未到時機時，只怕難以再入九州。”
“那你說，什麼時候時機才會到來？”喬木蹙眉。
地元仙人默然不語。
“這或許....得看天帝的意思了。”
她扭頭望向身後，只見茫茫雲海之外，隱隱浮現出凌霄寶殿一角。
更遠處水聲隆隆，又有一方大世界廢墟落入歸墟，成為荒原中扭曲廢墟的一部分。
“事在人為，有天舟在手，怎能坐以待斃？”喬木看向旁邊的通天水靈：
“別有負擔。如果又選錯了，無非便是破界離開，再選一次。”
“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十次，百次，千次。”
“就是用最笨的辦法，一個個試，也好過在歸墟中靜靜等死。”
通天水靈點了點頭，終於作出了決斷：
“那麼，我就選了？在我感應之中，應是前方的那一顆星光....”
天舟徐徐駛入，很快被星光的無形吸引力捕獲，在天河之中消失不見。
紫色的星光如水波微微盪漾，隨後便恢復了原樣，星河如億萬年不變般靜靜流淌，只偶爾有星光閃爍。
十五年後。
六萬九千歲的喬木隨意坐在天河之上的白雲長橋上，靜靜嗦一碗長壽麵。
一隻肥貓趴在他腿上閉眼酣睡，圓潤的肚皮微微起伏。
“六萬九千歲大壽咯....”喬木默默自語。
天舟靜靜飄蕩在紫色星河之中，船體上又多了不計其數的裂紋，與歸墟之中的天庭宮殿一般行將崩塌。
只是這舟船上，已經聚集了數以萬計的各界生靈。
自妖界崩墜中生還的生靈，只有喬木最初遇到的十幾個羽翼妖族，其餘盡數喪生。
其餘者，都是這十五年之間，靠著這艘遨遊諸天萬界的天舟，從各界崩墜之中倖存的生者。
“雖然我說過，讓你不妨一試，哪怕用最笨的列舉法，也好過坐以待斃...”
“但你也不至於真用列舉法，真的要嘗試到最後一顆星吧？”喬木嗦完面，沒好氣地說道。
通天水靈撓了撓頭，模樣有些憨憨的。
“這不能怪我，一定是天帝的後手，是他事先遮掩，我哪能猜中啊。”
在他的面前，之前那片數量過千的密集星光，此刻已經黯淡了，只餘下一顆淡藍色的星光，還在發亮。
“這次，一定不會再錯了！”通天水靈拍著胸脯打起了包票。
“但願如此。”光芒匯聚，已成天舟器靈的地元仙人淡淡開口。
遨遊千界也未曾成功返回九州界，說實話她心中其實不抱太大希望了。
十五年時間，指的是他們遨遊千界的過程。
歸墟是諸天萬界的終點，依舊與喬木剛剛離開之時別無二致。
喬木嗦完而面，隨手拎起肥貓剛要登船，卻是忽有所覺，回頭一望。
只見那茫茫雲海中的天庭廢墟中，不知何時又多出了一道身影，正是許久不見的諦聽。
“十五年不見，今日突然出現，看來是終有轉機了。”喬木眯了眯眼：
“那團星光之中的最後一界，便是九州大世界吧？”
諦聽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開口道：
“十五年是你們在天河中遨遊的時間，而這歸墟之中，時間已經沒有意義，十五年與十五日又有什麼區別？”
“我沒空與你故弄玄虛。”喬木面無表情道：
“你可是想要登船，卻又開不了口，隨口扯點糊弄人的話？”
諦聽聽完，卻是緩緩搖了搖頭：
“我的確有事相求，只是不需要帶我離開....幫我帶一句話，便足夠了。”
“你就說.....”諦聽的犬面上顯出些許苦楚之色，澀聲道：
“覆巢之下無完卵。只聽潮不弄潮，終究是立不住的，這世上哪有真能置身大潮之外的生靈呢...”
喬木並沒有問需要帶話給誰，答案不言自明。
只是他剛要點頭答應時，卻見諦聽遍體鱗傷的軀體在他的面前迅速灰飛煙滅，隨著淡淡風吹徹底消失了，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唯一活到最後的生靈，最後的人間妖王在歸墟徘徊許久，終究灰飛煙滅。
“你在歸墟中徘徊至今的意義，是‘引路’，還是最後這句遺言，又或者兩者皆有呢..”
喬木沉吟片刻，轉身踏上遍佈裂紋的天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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