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的上仙，居然被那武夫殺了！”
當那一道右臂燃燒著的身影將明月上仙一劍斬殺，這一幕落在那眾多香客民眾，乃至是之前的五品胖官員的眼中，都是讓他們心中劇震，彷彿世界觀都轟然坍塌。
上仙，居然也是能殺的嗎？
不對！
他怎麼敢對玄天宗的仙長出手的？
一直以來，仙門的“上仙”“仙長”落在世人眼中，都是神秘而強大的形象。
而道觀大殿裡供奉的仙人，更是世俗凡人們頂禮膜拜的物件。
在四十年前的異人戰爭前，倒也不是沒有武夫敢對修仙者出手。
只是滄海桑田四十年，仙人已經成為了廟宇中凡人供奉的偶像，道觀開遍九州各大城。
仙人代表著神秘，仙人代表著尊貴，是世俗的凡人想象中超凡脫俗、得道長生的終極形象，是大海上的燈塔，是神壇上的偶像。
所謂的“上仙”“仙長”雖有幾分恭維之意，但也是凡人不可忤逆的物件。
而那位明月上仙已經死了，僅僅一刀，連屍體都燃燒成了灰。
震撼之餘，他們又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驚懼與惶恐。
怎麼能？怎麼能殺那仙門的上仙呢？
驚懼惶恐之後，看到那一具右臂燃燒著的背影緩緩走向玄天觀，又讓他們心中生出另外一種矛盾的情緒：
那是悲哀。
這個人就要死了。
“真是豪俠人物啊...”有人在輕聲嘆，但又不敢高聲說話。
永和帝也一樣在望著那道背影。
他原本是雙手負在背後的姿態，但此時卻下意識雙手在身前併攏，有些出神。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嗎？”
“喬家這樣的家訓，可真是不小格局...不過這是哪個喬家？”
在此時，他忽然懂得了喬木之前脫去那身捕頭皂衣的意義之所在。
那並不是因被官員訓斥威脅，所以含怒拋棄公門捕頭的身份。
他不是衝動，而是早有預謀。
“這是將自己的身份做割裂，一人做事一人當。官場汙濁則拋棄官身，不牽連他人。以匹夫的名義，為民請命，斬殺上仙麼？”永和帝心中劃過這樣的念頭。
所謂匹夫，非官非吏，非富非貴，其實就是指最普通的平民百姓。
他手上不自覺用了點力，指甲掐得手心生疼。
這樣的話語，這樣的姿態，只讓他這個大炎天子，有一種無從宣洩的怒意上湧，臉上也不自覺有點發熱。
若是連區區匹夫都知道要肩扛天下興亡的責任。
若是連匹夫都敢逆勢而為，以下犯上，誅殺仙門的上仙。
那麼，他這個天子呢？他這個永和帝呢？
是否應該肩扛更大的責任，是否應該更有作為？
當初在茶樓裡，他只覺此人言辭銳利，恐怕是在暗諷他。
到此時，他才看明白這喬匹夫言行一致，實乃世間少有的真豪俠也！
而此處旁邊的楚護衛卻打斷了他的思考。
“陛下。”楚護衛此時主動提議道：
“那‘蝕骨離火’相當棘手。哪怕是身為三品煉神武夫的微臣沾上了，也無法撲滅，只能斷臂以求生。而喬匹夫如今強弩之末，已經是死路一條。”
“是否需要微臣出手，斬斷他的手臂，將他救下？”
楚星是護衛皇帝的飛魚衛，向來是默默陪伴等待命令，很少主動提議的。
但此時他看著那道燃燒的身影，也起了惜才之心，這才主動開口。
“你出手？”永和帝此時卻陷入了思考。
剛才的觸動歸觸動，感慨歸感慨。
但若是要楚護衛出手，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他是天子，不是匹夫，所以永遠都不能憑藉一腔血氣做決斷啊...
而此時喬木已經走到了那玄天觀的門口。
那些雜役武道人們，也隨著他的步伐前進而退卻，沒人想觸他的黴頭。
喬木抬頭往玄天觀裡面望去。
因為剛才的風波，玄天觀裡面已經空無一人，只能遠遠瞥見層層臺階上的道觀大殿。
大殿門口的巨大鼎爐插了密密麻麻的香，香火氣繚繞，朦朧一片。
透過這朦朧的香火氣，隱約可以看到大殿之內，那些仙人們的神像。
這些神像無不精緻入微，顯然是請了上好的工匠雕塑。
仙人們的形象，都是一樣的仙風道骨，衣帶飄飄如仙，那雙俯視著下方信眾的雙眼微微眯起，作悲天憫人狀。
這一尊尊廟宇裡的仙神，彷彿正透過這朦朧的煙火氣，一齊俯視著這個膽大包天，硬闖道觀的凡俗武夫。
武者的卓越目力，讓喬木看清了這些仙人們牌位上的名字。
被眾仙拱衛其中的，是“大德大威玄天仙人”。
位置最偏，最接近門口的，仙人神像也稍小了幾分的，則是“赤陽仙人”。
他正遠遠看著，卻忽然心中一震，那一道玄之又玄的直覺，又突兀生出，這一次則直指那玄天觀的後山之上。
玄天觀後山。
瀑布旁的兩名道人依然在老神自在地對弈，旁邊的年輕青衣道人則是駐足觀棋。
忽然。
左邊的道人將手中的棋子放下，正色道：
“明月她死了，連‘蝕骨離火符’也用了，都死在了那凡俗武夫的手裡。”
右邊的道人先是一怔，也微微點頭：
“這樣麼？她倒是比我意料中的還要不堪，墮了我玄天宗的威名。”
“終究是修行時日尚短嗎？”
練武的向來是打不過修仙的，這一點是四十年前的修仙者用實打實的戰績打出來的。
所以他們向來都看不上那些習武之人。
雖然看不起武夫，但有一點他們必須承認....
仙道修行，需要漫長歲月，不可一蹴而就。
武道修行，壽命短，但修為進境卻是比仙道更快的。
女修明月修道十餘年，在他們看來只是堪堪入了仙道的大門。
武夫若苦練十餘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錢捕頭這種練硬功的外家武者，十餘年足夠他苦練到個人的實力巔峰，再過後就是人到中年，氣血下滑了。
“明月已死，那凡俗武夫已經到了玄天觀門口...”
“那又如何？今年負責駐守玄天觀的，是那位赤陽師兄吧？”
“赤陽師兄？他似乎是雲遊去了吧，不在這凡人的城池之內。”
“赤陽師兄倒是逍遙自在...不過那豈不是該由你我出手？畢竟玄天觀是香火道觀，再不動手，可真要出事了。”
“你說得對...那下完這盤棋，就動手吧。”
兩名對弈的道人一邊不緊不慢地議論著，手裡還在繼續下棋。
忽然。
這幾名道人齊齊側頭，望向山峰的更高處聳立的一座樓閣之內。
“聖女...出關了？感應到了什麼嗎？”
“聖女她雖然是半路出家轉修仙道，修為比不上真正的宗門聖子，但總歸也是聖女...看來是不需要我等多事了。”道人們繼續老神自在地下棋。
........
山腳玄天觀。
人群之後，楚星遠望著那名右臂燃燒著的身影，目睹那赤色的烈焰一點點在他手臂上蔓延，不由再度出聲。
“陛下，若再不決斷，時機可就過去了。”
“...他是匹夫，朕是天子。天子行事，自當謀定而後動，三思而行，不可急躁。”
片刻後。
“陛下....”
“....你說那喬匹夫，是否還別有底牌，可以於絕境爆發，求得最後生機？”
“即使有，現在也已沒了。”
又片刻後。
“陛下？”
“...這仙門勢大，大炎國力衰微，四十年前尚且不敵，遑論如今？保下他一人容易，可之後呢？”
再片刻後。
永和帝眼中千般思緒一閃而過，最終只是微微嘆息。
明明那喬匹夫也不是年輕人了，已到不惑之年，卻為什麼能如此果斷呢？
其實他年紀也同樣處於不惑之年，但是...
永和帝年幼時也目睹過那爭相捐軀赴國難的文武大臣風采，少年時也曾經躊躇滿志力圖成為一代明君，但人到中年，在修仙者的威壓之下，年少時的意氣心氣都逐漸地淡去了，只剩下不斷地謀劃，不斷地權衡利弊得失....
“那你.....出手吧。”思考之後，他終究還是作出了決斷。
楚星手中瞬間已經多了一口飛刀，手上模糊了一下。
嗤！
寒芒一閃而過，一瞬之間劃過遙遠距離，將喬木那燃燒著的右臂齊肩斬斷！
楚星稍稍吐出一口氣。
他稍稍屈膝，正要爆發內勁施展輕功，以最快的速度將那喬匹夫接走，卻忽然動作一僵，停在了原地不動。
玄天觀的上空，正有一名白衣飄飄的女修，乘風御劍而來。
她身材頎長勻稱，冰肌玉骨，氣質脫俗出塵的同時，又有武夫的旺盛氣血。
楚星沒有再動。
因為他知道，救人的時機....已經沒了。
聖女武清心作為武聖人的弟子，在投入仙門之前已經是四品武夫，如今仙道武道修為未知，但必然不可能弱。
剛才站出來，還有一定可能憑著他過人的身法輕功，儘可能不暴露身份地偷偷將人救走。
但現在....
終究是慢了一步嗎？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楚星情不自禁抬頭看了一眼永和帝，只見對方微微恍神站在那，什麼話也沒有說。
喬木早已經強弩之末，並未察覺到是什麼東西斬斷了他的手臂。
離了身體的右臂，幾乎是瞬間就被火焰吞噬，骨血燃燒殆盡成灰。
只是心中那玄之又玄的直覺再次生出，這次則是直指那突兀出現的聖女武清心。
“武聖靈犀訣修出的直覺，應該是指向與武極會有關的人或物，怎麼會是個玄天宗仙門的修士？”喬木心中生出這樣的念頭。
聖女武清心目光掠過周圍，只在遠處街道上那死去的靈獸碧睛飛虎的屍首上停頓了一下，又落在了喬木的身上，眉頭微微蹙起。
“你是何人？”她問，聲音清冷而遙遠。
本以為是武極會的人來了，過來一看，卻發現是個區區六品武者，而且還已經斷臂，氣血已經乾枯，生命垂危。
喬木開口：“一個尋求道義、對錯的人-----”
他本想在死之前打探一下這名女修士的底細，卻沒想到話剛說完，武清心面上失望之色便一閃而過。
“道義？對錯？無趣。”她只淡漠道：
“仙門行事，哪怕錯，也是對。”
話音落下，她只是看了一眼喬木，並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
騰地一下。
喬木的肩膀手臂斷口處，居然又燃起了那詭異的蝕骨離火。
這火焰蔓延極快，頃刻之間喬木全身已經被這離火籠罩，成了一個燃燒的火人。
喬木在熊熊燃燒，但沒有立刻死去。
這不是因為他一路血戰到現在，還有旺盛的生命力。
而是這聖女似乎存心要看著喬木受盡灼燒之痛慢慢死去，這蝕骨離火本應極快就能將人連皮帶骨燃燒殆盡，此刻又燒得慢了點。
想折磨我麼？
火焰籠罩之中的喬木，已經只剩下半邊嘴唇的嘴角輕輕扯了扯。
他回過身來，生命中的最後一眼，並沒去看玄天觀，也沒看那聖女，而是看向了這滿街的香客民眾。
民眾們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群人。
他們之中有一些人是被騷亂吸引，剛剛才走過來看熱鬧的，不懂前因後果。
一些人雖然從頭看到尾，但一直都堅定不移地偏向玄天宗上仙這一邊。
有的人看著他目露痛惜感慨，有的人吃驚地張大著嘴，有的人緊皺眉頭，更有的人憤怒瞪眼看他。
“今日十五，宜燒香，敬神。”
燃燒著喬木最後用嘶啞的聲音放聲大喊：
“爾等且好好看看，你們敬的是什麼仙神！”
“爾等且好好聞聞，我這匹夫之香，究竟有多香？”
在這香客民眾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在這仙門道觀的大門口，他的身軀在熊熊赤焰籠罩之中倒下，一點點燃燒殆盡。
喬匹夫，卒。享年4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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