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聖人沐浴在月光之下，一身稜角分明的肌肉如鋼澆鐵鑄。
而他手指之間的武清心身體枯萎，徹底失去生氣，最後從指縫中滑落，如落葉隨風落下。
玉面飛龍等人仰望著這個男人雕塑般的背影，也和之前的武清心一般心神顫抖。
人的名，樹的影。
之前玉面飛龍侃侃而談，聊起四五十年前那個逝去的武林時多有遺憾與感慨。
而現在，他們卻遇見了那個一手終結了舊日武林秩序的人。
武聖人。
一個以武成聖，自稱當世第二武夫，但早已是天下武道魁首的人物。
他的存在本身，便是武道史上一座血淋淋的豐碑。
從他開始，武道才有古今之別。
他們此刻面對活生生站在他們面前的武聖人，直覺卻是在瘋狂示警，像是羊羔遇見猛虎，心中也絲毫生不出任何與之為敵的念頭。
天下習武之人，沒有不畏懼武聖人的。
這是武夫之間的共識，是數十年武聖人用血的代價，教會武夫的道理。
一方面，有為數不少的武夫敬重與崇拜這位武道的扛鼎者，甚至期待這個傳說中的武聖人，有一日能夠以武伐仙，將那些高居雲端之上的仙人也拉下馬。
但另一方面，他們又有發自內心的深沉恐懼。
這武聖人，可不是什麼善茬啊。
他打破舊日武林秩序，將無數名門大派武林世家盡皆毀滅，搶奪武功秘籍，可不是靠什麼富有人格魅力的說服，也不是點到為止的比武。
而是靠殺。
喬木也深深吸了一口氣。
武者五感敏銳，而他還修煉了武聖人的《武聖靈犀訣》，此刻的身體直覺也和玉面飛龍一樣瘋狂示警。
人在極度恐懼壓抑的時候，會胸悶氣短，心跳加速，雙腿像是灌滿了鉛般舉步維艱。
而他此刻在努力克服這具身體的本能恐懼。
“他的面孔變化，是《血肉百變》嗎？用強大的‘神’，控制血肉變化，從而改頭換面...”
喬木也練過這門武聖人草創的秘法，因而很快有了猜測。
只是心中還是生出巨大的不真實感。
他很難相信，那個在閒暇時讀房中術的刀客，與眼前這個名滿天下的武聖人，會是同一個人。
“所以，之前的那個刀客老胡，只是你的偽裝嗎？武聖人。”喬木沉聲問道：
“之前什麼聽潮樓的榜單之類，也是你胡扯的？所以你才姓胡？”
這聲音一出。
武聖人還沒反應，後面的玉面飛龍等人臉色都已經白了。
你說你惹他幹嘛？問他幹嘛？
他們這幾個人都完全不敢出聲，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引起武聖人的注意。
結果這個喬鍾呢？居然還在這時候搭話？他是沒聽說過武聖人的赫赫兇名嗎？
要不是之前喬鍾第一個從火海中站出來與武清心為敵，也算是與他們並肩死戰的人，他們都恨不得先上去掐死他。
武聖人在月光之下，緩緩迴轉過身來。
“倒也不算是謊言。”他目光盯住喬木，可以看出他稍稍有一點驚訝。
“我的名字確實不在聽潮樓的榜單上。”
“畢竟聽潮樓又有何資格，登我武聖人的名？”
說完，他饒有興趣地盯著喬木看。
這幾十年前，他的確如之前武清心所說，建立武極會並蒐羅了九州各地的武道天才。
武聖人殺性極重，動輒滅人滿門，卻唯獨對天賦異稟的天才網開一面，並收下他們作為弟子，甚至是養子養女。
《武聖靈犀訣》是低品武者也可修煉的煉神秘法，首重心性。
心性，也是上三品煉神之道的基本要求。
而以喬木現在這具花甲之年的軀體，自然跟什麼武道天才是一點邊都不沾。
讓武聖人多看一眼的，不是武道資質，而是心性意志。
“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克服了心理恐懼嗎？”武聖人喃喃道：
“僅憑這一點，你的心性已經比清心更強。”
“而且你的年紀已經不小，得有六旬了吧？”
“這樣的年紀也敢如此行事，倒是值得我多費兩句口舌。”
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
年輕人頭鐵，碰見武聖人這樣的武道巨擘也敢硬懟的人，在過去的多年時間裡，武聖人也不是沒見過。
但人若是年紀大點，懂得多了，往往就知進退明得失，行事瞻前顧後，三思而後行。
所以喬鍾這個六旬高齡，還在他面前如此作態的人，倒確實讓他多看了一眼。
玉面飛龍等人也頗為訝異地看了眼喬木，只有喬木自己心裡波瀾不驚。
其實他也沒武聖人誇得這麼好。
他只是作死的慾望，戰勝了求生的本能而已。
“你說的老胡，他幾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我殺的。”
說到這，武聖人似笑非笑瞥了一眼旁邊的玉面飛龍：
“你之前聊老胡的事情，不是聊得挺起勁的嗎？還沒反應過來？”
這話讓玉面飛龍如夢初醒，而後心中生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猜測。
之前他猜測那絡腮鬍刀客老胡，或許是數十年前刀道魁首的後人或者傳人。
但按現在武聖人這意思，該不會那張刀客的臉就是數十年前的那位刀道魁首？
聯想到武聖人的行徑，怕不是這當年的天下第十，並沒有死在修仙者的手裡，而是遭了這武聖人的毒手！
“所以，你的話大體是真的？武清心的話也是真的？”喬木只淡淡笑。
道理他聽過很多。
但是道理全憑一張嘴皮子說，跟所作所為又是另一回事了。
生而長生不死，喬木面對大炎皇帝、面對武聖人與仙人，都沒有太多的敬畏心。
而且，他還記得最初的時候立下的目標。
之所以想要刺殺皇帝，其實是想要借大炎朝廷之手，誅殺那武聖人。
而之所以要誅殺那武聖人...則是喬殘雪的血海深仇。
喬殘雪是喬木在武道上的引路人，雖然二人已經分道揚鑣，且她曾明言，要由自己親手去向武聖人復仇，而非讓喬木代勞。
那是喬殘雪的選擇。
但喬木也有自己的選擇。
此刻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邁開灌了鉛般沉重的步伐，走向那一具如小山般高大雄偉的男人。
“方才你與那武清心的大道理倒是說的漂亮，要以極致的武力，立萬世太平。”
“但你所做的，卻是殺盡天下大派世家，以你的三千弟子為養料，成就你一人的武道。”
“我只聽說修仙者威壓大炎朝廷，當年的武聖人戰敗後卻沒向仙人舉起屠刀，反而向更弱的民間武林舉屠刀。”
“強者揮刀向更強者，弱者揮刀向更弱者。”
“你這樣的人物要是真勝了仙人，真能開萬世之太平？”
這一番話說來，直接將玉面飛龍等人說得汗溼夾背。
光是在旁邊聽著，就忍不住心跳加速，生怕下一秒武聖人就勃然大怒，將這喬木也一下吸成人幹。
反倒是武聖人聽了，面上卻依然是那副不動聲色的表情。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敢指著我的鼻子罵了。”他也微微一笑。
“世人如今只知我武聖人威名，卻不知道武聖人不是生下來就是武聖人的。”
他深潭一般的目光之中泛起漣漪。
“四十年前的我，可不是武聖人，而是當朝一品武將，天下第十一。單論個人武力，當年的天下前十高手，都在我之上。”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武夫之間的排名本就是很困難的事情。
如果真有一個公認的英雄榜，存在天下武夫都認可的天下前十，那麼前十的實力肯定遠遠超出第十一。
所以，在四十年前的舊日武林之中，武聖人遠遠稱不上武道魁首。
如果有一個人從出生起就是最強，一路橫掃無敵，那要麼他自身身在井中，要麼他是開掛的掛壁。
世界很大，走到哪都有數之不盡的聰明人，武聖人當年的時候也不是最強。
“異人戰爭後，我拋官棄爵，遁入民間武林，創下《武聖靈犀訣》之後，第一時間便是尋到天下前十的武林至強者們，與他們見了一面。”
“除了述說異人的強大之外，我還做了一件事。”武聖人淡淡道：
“我教了他們完整的《武聖靈犀訣》，並彼此約定十年之後再決戰。”
“十年後唯一的勝者，便是武聖人。”
這話一出。
玉面飛龍等人只覺汗毛倒豎，整個人都說不出話來了。
一開始的反應是震撼，驚詫難言。
如果說之前聽武清心說武聖人教授三千弟子，是以眾人之身成就自己，做一場養蠱的遊戲。
那麼此刻再聽，又有別樣的感受。
原來這武聖人的養蠱遊戲，並不是第一次。
甚至連武聖人自己，也只是其中一頭最強壯的蠱蟲罷了。
不....他並不是最強的。
在四十年前武林至強者們的十年約戰之中，他才是最弱的一個。
他並不是揮刀向更弱者，而是將屠刀對準了自己，逼迫自己與當年的最強者們決一死戰。
活到最後的人，便能成為武聖人。
武聖人並不是什麼天選之子。
這些年來，死在他身邊，死在他手上的，何止天下前十武夫，三千弟子，十萬袍澤？
他不是一，而是眾。
他是上個時代武夫的縮影，是上個時代武道至強者們的集合體。
最初的震撼驚詫之後，玉面飛龍等人則是感受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與恐懼。
原來那英雄榜前十，並非是死於修仙者之手，而是死在了武聖人的手裡，而且只怕還與武清心是同一種死法。
怪不得四十年前還是天下第十一的武聖人可以以武稱聖，以一己之力覆滅舊日武林...
而像武聖人這種揹負諸多秘密，心機深沉的人物，如果有一天在他們的面前吐露多年前的秘辛，那麼接下來他們只怕是死路一條了吧....
“當年的天下前十，人人皆可為武聖人，只是我活到了最後而已。”
“這，便是我武聖人的道理。”武聖人垂下眼瞼，俯視著他身下的喬木。
“那麼，你的道理呢？”
我的道理？
喬木微微沉默了一下。
這武聖人比他之前遇到的任何人物，都要更加堅定，更加強大。
這種強大，並非是武力上的強大，而是心智心性上的強大。
不論他所作所為是對是錯，他都對此堅定不移，這樣的人物並不是靠嘴皮子上的道理，可以動搖其心智的。
“我的道理，便是道義。”喬木面對小山般巍峨的武聖人，只沉聲說道：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你說你的道理，但我看見的是你並未犧牲，犧牲的是那天下前十武夫，是你的三千弟子，十萬袍澤。”
“那麼，武聖人為什麼不死？”
此言，誅心。
喬木沒有盡信武聖人的漂亮話，因為他雙手染血無數。
玉面飛龍等人則下意識瞥向那體型巍峨的武聖人，卻只見他微微眯了眯眼，並未有任何神色流露。
喬木深吸一口氣。
思考過後，經過這一段時間，之前的生理恐懼也漸漸被他壓下，雙腳也漸漸不再沉重了。
喬木不會錯過每一次作死，刷高質量死亡的機會。
在玉面飛龍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喬木提氣握拳，面對著那身軀巍峨如小山的武聖人，擺出了長生拳的起手式。
“武者的道理，不是靠說的，而是拳頭打出來的。”他沉聲說道：
“你強，你有理。”
“我弱，我有罪。”
“那便看看是你武聖人的道理，還是我喬鐘的道理是對的。”
“你要挑戰我？”武聖人笑了，他在大笑，嘴角幾乎咧到了耳根，露出兩排四十顆白淨的牙齒。
“那麼...”他邁動腳步，站在那聖女廟的廟門口。
淡淡的月華灑落在他的肩上，彷彿他的身軀都在微微發著光，愈發顯得此人身影如仙如神。
他輕輕對著喬木勾動了一下手指：
“上來，領死。”
月光之下，兩人相對而立，身軀一大一小，對比鮮明。
喬木的這具身軀年齡已到六旬，雖然比普通的六旬老人明顯健壯得多，但在武聖人這小山般的體型下，卻也顯得單薄瘦小了。
月光下，那體型顯得單薄的六旬老人，也學著武聖人的動作，反對那武聖人輕輕勾動手指：
“下來，讓我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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