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見劍謫仙？”
聽喬木說完來意，木劍散人陸燕北面露古怪之色。
不只是他，當喬木口中道出劍謫仙名字，旁邊的海都尉也露出異色，欲言又止，眉頭也蹙了起來。
劍謫仙是喬木來這座孤城的起因之一。
他平日裡最喜歡跟強者打交道，因為強者往往都是危險人物，身上多半都帶著大麻煩，讓人動輒身死。
所以他趨之若鶩。
只是海都尉此時卻眉頭大皺：
“喬老，那劍謫仙雖強，卻是個鐵石心腸，你找他作甚？”
“入孤城三十年，他從未拔劍過，從未為城中軍民而戰，坐視我等軍士死在沙場上。”
“二十年前，李長歌將軍臨死前去求他出手，結果他絲毫不為所動，依然龜縮在城中的道觀之內，直至今日。”
若是普通的城中居民，因為自身實力低微，缺乏勇氣，不敢上陣殺敵，海思遠還可以理解...理解歸理解，他依舊會鄙視懦夫。
但劍謫仙不同。
在四十年的上代武林，劍謫仙是極為耀眼的人物。
當時的武聖人也只是天下第十一，武林中比他更耀眼的人還有十個。
而劍謫仙則是當時的武道魁首，劍道魁首，更被天下武夫稱為“劍謫仙”。
所謂謫仙之名，哪怕只是江湖武夫的稱呼，也非同小可。
因為這世上是有仙人存在的，且的確具備遠超凡俗武夫的偉力。
劍謫仙作為一介江湖武夫，被世人冠以“劍中謫仙人”之名，是相當不可思議之事，這代表著在上代武林中的武夫們看來，這是他們眼中的“謫仙”，是一個陸地劍仙一般的人物。
這樣一個人物，明明具備蓋世武功，卻始終不拔劍，龜縮在城中，自然會讓海都尉等軍士不齒其為人。
他很強，所以海都尉等人縱使心有芥蒂，也只能憋著，不敢激怒他。
但要說以海都尉為首的城中老卒，對他劍謫仙有什麼好臉色，也是不可能的。
聽海都尉大略講了下劍謫仙生平事蹟，喬木也大為驚詫。
比他反應更大的是陸燕北。
他臉色頗有些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訕訕站在那不動。
“陸老不必介懷，我們就事論事。”海都尉也注意到了陸燕北的尷尬，擺擺手道：
“劍謫仙乾的事歸劍謫仙，陸老入城一年以來，屢次與我等並肩作戰，其中拳拳之心我等自然也懂。”
“陸老莫要想太多，你是你他是他，你也不必為了他如此拼命做好事。”
喬木若有所思，聽起來這陸燕北與那劍謫仙，關係似乎還挺深？
“陸老莫非是那劍謫仙的徒弟？”喬木隨口問道。
這回他沒喊賢侄，而是換了個正經稱呼。
只是這話一出，陸燕北臉色更加古怪，他微嘆一口氣，說道：
“實不相瞞，劍謫仙本名陸燕南，是老夫的親弟弟。”
“老夫少年學劍，傳他劍術，而待到他長大，一身劍術反倒輕鬆超過了我，後來反倒成了他傳我劍術。”
“江湖人稱我‘木劍散人’，說我是劍技圓滿、不滯於劍器的劍道名宿，事實上若非是老夫弟弟提點，老夫只怕走不到如今這一步。”
喬木沉吟許久，忽然問道：
“陸老是不是除了劍術，還兼修了鐵襠功？”
“鐵襠功？喬兄為何這麼問？”陸燕北詫異。
因為你二弟天下無敵啊....喬木腹誹，忽然回想起以前在雁城中認識的老黃。
說起來老黃的鐵襠功確實很頂，他現在109歲了，都還能堅如磐石，讓他免了後顧之憂。
兩人說話的時候，海思遠卻是走遠了幾步，打算離開了。
他對劍謫仙的話題不感興趣。
只是還未走遠，卻被喬木一把叫住。
“海都尉，可還記得我之前說過，你的親弟弟，就在安息關外候著？”
海思遠腳步頓住，卻見喬木從行囊中取出一大疊的信封，從中取出一封，交到了他的手裡。
安息關是二十年前建立的，海思遠也曾從陸燕北等外界武夫的口中，得知安息關的存在。
而喬木手中的信，其實便是安息關外海先生的家書。
這樣的家書，他手上一共有31封，來自安息關外小鎮定居的民眾。
他們口中說著是要喬木幫忙入大漠，燒掉這封寄給陰間的家書，實則是不信自家親屬死在了異人戰爭中，依舊心懷僥倖...
“這些信，也都一併交給我吧。”海思遠語氣微微沉重：
“他們都是我昔日同僚...這31封家書雖然送進了這座孤城，但能活到現在的老卒，又有幾個呢...”
海思遠拿著那一疊家書，抽身離去。
.........
孤城中有一座道觀。
這座城被異人圍困在大漠之中四十年，因而城中顯然不可能有供奉異人的道觀。
所以這座道觀顯然早就廢棄了，年久失修，牆壁上滿是斑駁的痕跡。
庭院裡鋪滿了一層落葉，腳踩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庭院裡則有一具斜斜傾倒在泥土裡的仙人像。
仙人像與喬木以前所見的仙人像差不多，氣質出塵，仙風道骨，作悲天憫人狀。
只是這具仙人像已經傾倒，半張臉落在泥土裡。
更讓喬木在意的，不是院子裡的仙人像，而是院子裡的人。
那人身穿青衣，白髮如霜，正側背對著他們，一屁股坐在那仙人像的腦袋上，似是將那腦袋當做座椅。
從側臉來看，此人雖然鬢髮已霜白，但面目並不蒼老，明顯比陸燕北這個老頭子要年輕許多。
他一臉唏噓的鬍渣，外形有些不修邊幅，也只是隨意地坐在這荒廢的院子裡。但他這具皮囊著實俊朗不凡，哪怕如此不修邊幅，依然讓人望而眼前一亮。
讓人心嘆，若是此人還年輕，別說劍術武藝，單憑這一張臉，恐怕就足以成為風靡江湖的風流人物。
這青衣中年人一屁股坐在那仙人像頭頂上，手裡卻是拿著一把雕刻用的平刀，正聚精會神地在雕刻一尊女子石像。
他雕刻的造詣也著實不凡，一具宮裝婉約女子人像被他刻得栩栩如生，彷彿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睛。
而這中年人正在刻的部位，正是眼睛。
正所謂畫龍點睛，不論雕刻還是作畫，眼睛都是重要的一筆。
點睛一筆若成，此雕像便神韻有成，不再是空有形體的石像，而是仿若真人一般靈動。
只是這時候，中年人卻放下了手裡的平刀。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時隔多年，我還是走不出心中這座城。阿真，我無顏面讓你的眼睛，看見我如今的樣子。”他微微一嘆，稜角分明的側臉在黃昏的陽光下鍍上了一層細細的金邊。
“這雙眼，不如不雕了吧。”
他背對著走進院中的喬木，似乎是在對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三十年一念間，彈指紅顏老，你如今也老了吧？”
“只恨我技藝有限，不敢刻出你的眼睛，不敢刻盡你的美。”
“倒是個深情人物。”喬木心中劃過這個念頭。
然而此時領著喬木過來的陸燕北卻動了，他無視了這位正在雕刻女子人像的“劍謫仙”，徑直走向這道觀主殿，將緊閉的大門一把推開。
大門發出吱呀聲響，主殿中的事物落入喬木的視野，讓他頓時一滯。
只見那主殿的神壇之上，赫然正有足足十幾尊石像....並不是道觀中常見的仙人像，這些石像無一例外，全部都是女子像。
有小家碧玉、身材小巧的婉約女子，有英姿颯爽、手握長劍的江湖女劍俠，也有身材豐腴得彷彿能捏出水的美豔婦人....十幾尊女子石像姿態身形各異，無不栩栩如生，在那神壇之上爭奇鬥豔。
“大哥，你又拆我的臺。”中年人漫不經心道。
他索性半躺在那庭院裡的高大仙人像頭頂上，打了個哈欠。
“你不是沒顏面刻眼睛嗎？讓她們都好好看看你如今的模樣，害臊不害臊。”陸燕北沒好氣地說道：
“道觀的主殿，都快被你弄成後宮展覽館了。”
“大哥，我和她們是真心的。”陸燕南淡淡道：
“只是我的心早就碎了，碎成了很多片，每一片都愛上了不同的人。”
“你不能因為自己年輕時不如我那般受歡迎，就詆譭我與她們的真心。”
陸燕北深吸一口氣，幾乎氣結。
“就他是劍謫仙啊？”喬木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個所謂的劍謫仙。
此人雖名聲在外，但如今看來，除卻一身皮囊好之外，的確看不出什麼謫仙人的風範氣度。
“謫仙就算了，你的劍呢？這道觀之內，似乎一把劍都沒有吧？”喬木環顧四周，問道。
這所謂劍謫仙，手上並無兵器，只有一把雕刻用的平刀？這算哪門子劍謫仙？
“呵。”劍謫仙微微一笑：
“大哥的劍術，還停留在‘木劍無儔’的境界。”
“而我早已達到了‘手中無劍，心中也無劍’的境界。”
旁邊陸燕北冷冷道：
“換句話說，他手裡沒有劍，心中也失去了作為劍客的心氣與鬥志。”
“整座孤城面臨異人圍困，都有殊死抗爭的鬥志，而他早就沒有這股心氣了。”
昔日的天下第一劍謫仙已經不復存在，如今的他只是天下第一擺爛人。
說到這，陸燕北心中也升起一股鬱郁之氣，可謂是恨鐵不成鋼。
三十年前，他的親弟弟劍謫仙莫名失蹤，而他其實也有尋找之意，後來才被大道宗的弟子，騙進了這座孤城裡。
不入孤城不要緊，入了孤城才知道劍謫仙陸燕南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海都尉說得不錯，這一年以來陸燕北與老卒們並肩作戰，護衛孤城，其實也有給自家親弟弟擦屁股的意思，心裡多多少少存了點愧疚。
“不對吧？”喬木暗暗皺眉，這與他事前聽說的劍謫仙有一點出入。
“劍謫仙，我今日到此，其實是心中有一事相詢。”喬木思索了一下，說道。
“我曾聽武聖人，說起過當初的往事。”
“四十年前異人戰爭事發後，孤身逃離的武聖人創出了《武聖靈犀訣》。”
“據他所說，他當時迅速找到了天下前十的武夫，這其中想來也包括你，對吧？”
半躺著的劍謫仙思索了一下，點了點頭：
“挺久以前的事情了，得有三十年了吧。你這種老頭子，還計較這種陳年往事麼？”
喬木繼續往下說：
“武聖人說，當時的他與其餘十人定下十年之約，教授你們《武聖靈犀訣》決定十年後論劍，決出唯一的生者...可有此事？”
“是啊，怎麼了？”劍謫仙漫不經心道。
“那既然如此，為何你還活著？”喬木直接問道。
而且此時劍謫仙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可以感覺到此人並沒有修煉《武聖靈犀訣》。
這與武聖人當初的說法，是相悖的。
“你說這事啊。”劍謫仙冥思苦想了一會，說道：
“當時武聖人那小子這回事搞得怪鄭重的。”
“我本來就沒想答應去練那什麼《武聖靈犀訣》，但他怪嚴肅的，氣氛都到那了，我就順勢點了個頭，誰知道武聖人他玩真的啊...”
劍謫仙一攤手，一臉無奈。
“我們只是江湖人，蒼生事難道還要由我等江湖人來擔麼？”
“武聖人那小子是朝廷武官出身，心懷天下想要螳臂當車。”
“我則不然，我的三尺劍圍，只能獨善其身，也無什麼以武伐仙的壯志。”
“所以，你就跑了？躲進這座孤城裡？”喬木問得很尖銳，絲毫不顧及對方身份。
劍謫仙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以為，除了我之外的其餘九人，就心甘情願赴死麼？”
“十年之約剛開始時，他們或許還心懷壯志。”
“但他們也有家人朋友，再過十年，未必還有當初的初心了，其中一兩人的確心生悔意，但已經晚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練了《武聖靈犀訣》就代表已無退路。他們之中註定只能活一個。”劍謫仙淡淡道：
“所以其餘九人，都成就了武聖人一人的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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