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殘雪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她在此時悄然睜開一直緊閉的眼睛。
在她的眼中。
周圍結成戰陣的老卒們，是瘦削卻堅韌的中年兵卒。
體型魁梧如鐵塔，飽滿肌肉幾乎將管家服撐破的羅漢，卻是一個身材幹癟的瘦老頭。
而那全身氣血沸騰，繚繞熾烈氣芒的，並不是什麼蒼老到難以分辨年齡的老人，分明是一個目光銳利如刀、意氣昂揚的少年人。
“這個人....”喬殘雪秀眉微微一蹙。
她好像在哪裡見過？
總有一種淡淡的熟悉感。
未來得及細想，那一道化為血色閃電般的身影，已經一掌隔空印在那羅漢胸膛。
“一疊浪。”
熾烈氣勁如怒濤狠狠撞上礁石，一圈波紋肉眼可見自羅漢胸膛上盪開，但聽一聲如中金石的悶響，羅漢身上本就不合身的管家服被輕易撕開，露出內裡淡金黃色的肌膚，在陽光下甚至泛起近似金屬的冷光。
“打得好！”羅漢反倒嘴角咧開，巨大的衝擊力讓他身形一個踉蹌，幾乎歪倒，但依舊強撐著站直。
如今的他可謂是字面意義上的銅皮鐵骨，而人體是有極限的，凡俗的武夫用血肉之軀，拿什麼跟他對抗？
這真的是人？
老卒們微微色變，心中劃過這樣一道念頭。
如今再看，他這一具軀體根本不像是什麼血肉之軀，與其說是極度強壯到駭人的魁梧大漢，倒不如說是披著人皮的一坨鐵塊。
“二疊浪。”
血色氣勁層層疊加，第二掌已到胸膛，海量的氣勁壓迫得羅漢的胸膛直接向下坍塌數寸。
羅漢嘴角噙著的冷笑微微一僵。
“三疊浪。”
羅漢坍塌的胸膛周圍肌膚忽然開裂，裂紋以胸膛為中心，如蛛網一般飛速擴張，遍佈全身。
而羅漢他此時才堪堪從打擊之中反應過來，剛才的張狂之色一下凝固在臉上，看著如今自己這具引以為傲的銅皮鐵骨，一時動作僵住。
“昔日我河陽喬家，只有武功最高的族長一人，將長生拳疊浪勁修到三疊浪的層次...而這個人為什麼？”喬殘雪睜著眼睛，心中掠過訝異。
她雖然聽說過這喬家人的名號，但也止步於傳聞，並未親眼相遇過....吧？
而此時怒濤一般的血色氣勁還未休止，如真正的海浪一般仿若無窮無盡，洶湧不息，一浪更比一浪高。
但聽轟然一聲爆鳴聲，這羅漢的胸膛被喬木一掌直接自胸腹打穿。
在他被洞穿的胸腹之中，竟然沒有多少臟器露出，就連鮮血也並不多。
“呼....”全身逸散而出的血色氣勁也在頃刻之間飛速退潮，只剩下全身面板還在往外滲血，四肢百骸之內傳出火辣辣的痛覺。
熟悉的痛感啊.....
但是...
“念頭通達，就是舒坦。”喬木收拳而立，吐出一口氣。
“喬老...”海思遠看著這一幕，微微嘆息。
這樣的場面，他能不熟悉麼？
只是終究還是沒救得了喬家人.....這喬家人怎麼又一次..
“你先別急著感動。”一身是血的喬木淡定伸手製止：
“我還沒死呢。”
他其實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狼狽。
之前遁走只是戰術性撤退，沒必要跟這個傻大個拿命去死磕。
方才與羅漢纏鬥許久，其實也並未受什麼傷，只是想著演一波，能不能從羅漢口中套話。
不過這道兵銅身羅漢有些古怪，他已經脫離了武道的範疇，簡直是一個披著人皮的鐵塊。
這玩意就像是一個鐵王八，若是打不破他的銅皮鐵骨，簡直就像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
但若是足以擊破他的這具“肉身”，羅漢的短板弱點也就畢露無遺。
畢竟他的武道修為止步煉神三品，一點內勁也沒有，身法速度也只能算平庸。
在爆發的喬木面前，完全是個躲閃都躲閃不了的活靶子。
因此喬木這次爆發只在一瞬之間，雖然經脈有損，但還未到致命的程度。
喬木深吸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已經被鮮血蓋住的雙手。
全神貫注之下，雙臂面板彷彿獨立的活物一般緩緩蠕動呼吸，外溢的鮮血頓時止住。
已經精通的血肉千變，用來讓傷口蠕動止血簡直輕而易舉。
喬木在做的，並不是讓傷口止血，輕傷癒合這麼簡單。
他在透過血肉千變，試圖修復因天魔解體而受損的體內經脈。
雖然最後還是忍不住用了天魔解體，但這並不意味著喬木想死。
不想找死，也不想用死亡來重新整理身體傷勢，那麼自然就要嘗試得自武奇正的血肉千變了。
“當初的武奇正用自己的一團血肉，治療了我的天魔解體傷勢...以如今的眼光來看，武奇正其實也很不凡。”
“我的血肉千變造詣還不能與他相比較，但試一試也無妨。”
喬木站定，一邊嘗試修復傷勢，同時低頭看著上身幾乎被他打爛的羅漢，一手將他提起。
他在最後四疊浪的時候收了手，看出了羅漢的不堪，未竟全功，留了他一命。
對於這位所謂的以武入道者，喬木也很好奇。
他縱身一躍，提著半邊身子被打爛的羅漢往著自家的宅院趕。
“海將軍，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來吧。”
喬木的宅院已經一片狼藉，遍地瓦礫，前院已經完全崩塌了，但後院尚算完整。
喬木清出小塊空地，看向眼前的老卒們，以及....以及一個雙眼緊閉的盲女？
嗯？
喬木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她的存在。
這不喬殘雪嗎？他之前的注意力都被海思遠等老卒們的聲音吸引，下意識忽略了其他人，他還以為這只是一個一般路過的女路人呢？
海思遠也注意到喬木的視線，輕咳一聲解釋道：
“喬老，我是帶著這位喬姑娘過來拜訪你與喬小明前輩的...喬小明前輩呢？難道他...”
“喬小明？嗯，他也活得好好的。”
眾所周知，名字叫小明的人都沒有什麼存在感。
喬木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其實是他自己的一具血肉分身。
血肉分身的維持，需要他耗費精力分心維持。雖然耗費不多，但喬木這段時間都開始喝酒遛鳥了，整個人都開始度假了，連血肉分身都懶得理。
血肉分身喬小明，被喬木安置在客房裡的一口棺材裡，直接進入待機節能模式了，但沉眠歸沉眠，他一念便可讓喬小明醒來。
那銅身羅漢似乎也沒細看，真當喬小明是一具普通屍體，否則若驚擾了沉眠中的喬小明屍體，喬木也能及時感應到。
“喬老傷勢如何？可需要我等去找醫師？”
喬木道：“無大礙，只是需要些時日調理身子而已。”只是傷了經脈而已，灑灑水啦。
“比起老夫這不值一提的傷勢，這位...”喬木目光落在喬殘雪臉上。
時隔許久，兩人再度重逢，喬木已經不是喬木，而是210歲的喬水。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面對喬殘雪這個昔日故交。
深究起來，最初武道入門的長生拳是她教的，喬家人仗之安身立命的天魔解體大法也是她教的，說是武道引路人也無不妥。
兩人相顧無言，一時安靜。
海思遠頓時疑惑，他之前並未往喬殘雪的身份有假這方面一想，此時見兩人相處並不似什麼祖孫重逢，當即皺起眉頭。
“海將軍莫怪。”喬殘雪閉眼解釋道：
“我的確姓喬，出自南州河陽喬家，只是當年曾經與你們一樣，受過喬家人的幫助，當初與我相遇的喬家人是個年輕的少年人，名字叫喬木。”
“喬木...他也已經死了，我只是想要找到他的背後家族，以表謝意。”
喬木目光幽幽，頗有些感慨。
喬木這個名字，他已經很久沒有聽人說起過了。
他的名字太多，早已經從喬木死成了一片森林。
“原來如此。”海思遠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開，算是認可了這一解釋。
“喬水前輩。”喬殘雪眼睛悄悄睜開一絲，打量著視野之中這個銳氣十足的少年人：
“喬水前輩可曾去過南州？”喬殘雪試探道。
喬殘雪在雁城時雙目已盲，她並未見過喬木的真容，只是記得他的嗓音而已。
人的樣貌，聲音，氣味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如今的喬木已經210歲高齡，更有血肉千變加以微調，自然分辨不出。
她雖然沒認出喬木，卻隱約記起了當她隨師父靈靈上人離開南州時，曾經在路途上驚鴻一瞥睜眼看見了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人。
因而她有此一問。
“沒去過。”喬木斷然否認，並果斷轉移話題，一手提起被打爛的銅身羅漢：
“銅皮王八，你想不想活？”
羅漢勉強睜眼怒道：
“放屁，你當我是三歲小兒不成？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羅漢之前雖然頗為狂妄，但他畢竟是一個三品煉神武夫，心智堅定。
他心裡已經猜到喬木留他一命是想要逼問他以武入道的事情，表現得頗為硬氣。
喬木試探了一下，發現這人居然還真就是個鐵王八，不止是外殼硬，連脾氣也是真的又臭又硬，威脅還真沒用。
正有些無從下手的時候，旁邊卻響起一個平靜的女聲。
“雲紋山銅，是吧？”
喬殘雪蹲在羅漢的身旁，盯著他被破開的胸膛，剛剛睜開的眼睛裡白霧茫茫一片。
剛才還很硬氣的羅漢渾身一震。
“他的身體其實早就不是血肉之軀了。”喬殘雪解釋道：
“這是一具以雲紋山銅為主材，以仙道手段煉製的特殊道兵，看似是人，其實更像是披著人皮的雲紋山銅罷了。”
說到這，喬殘雪也忍不住看了眼喬木，情緒頗有些起伏。
“雲紋山銅是一種價格昂貴的仙道材料，以堅硬著稱，通常用來煉製築基期或金丹期仙道修士的護身銅鐘之類的法寶。”
而喬水能打碎這雲紋山銅道兵，也就意味著這個喬家老武夫，一擊就能打碎仙道修士的護身法寶？
羅漢眼角抽搐了一下，想要反駁，但最後也沒出聲。
喬殘雪將他說成是披著人皮的雲紋山銅，著實讓自視極高的他感覺受辱。
但這僅是開始。
“活人硬生生煉製成的道兵，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但想來此法並不會容易。”
喬殘雪娓娓道來：
“這道兵很硬氣，不懼死亡威脅，想來是自以為即便他這具軀體毀滅了，只要他背後的仙道修士趕來，他也能再換一具銅身。”
“這麼棘手？打爛了還能活？”海思遠緊皺眉頭。
大漠之中的豆兵豆將他都覺得極難對付了，誰知道居然還有這種銅皮鐵骨的銅身道兵？
“哪有這麼簡單？”喬殘雪搖頭。
“仙道的永恆目標，便是長生不死，可望而不可及。”
喬木：哦。
喬殘雪繼續道：“哪怕是九天仙門的大修士，也不能讓人死而復生，只能操縱亡魂而已。”
“若是死了一具軀體，便能不斷更換新的銅身，這也相當於一種另類的長生了，若是如此輕易就能得長生，那麼九天仙門之中遍地都會是這類道兵。”
她低下頭，白茫茫一片的眼睛緊緊盯著銅身羅漢，緩緩道：
“捨棄武夫的肉身成就道兵，本就不是正道。人失了肉身就是無根浮萍，怎能輕易依附在雲紋山銅人之上？”
“三品煉神武夫的神魂自然非常人可比，雖然可以以仙道術法約束在銅身之上，但也不可能長存。”
“你不止不能得長生，反倒是從你拋棄肉身的那一刻起，生命已如風中殘燭，時日無多了。”
銅身羅漢眼睛微微瞪大，連呼吸都幾乎頓住。
喬木的威脅他完全不放在心上，是因為他哪怕戰敗，也自以為凌駕於凡俗武夫之上，尚有仙道手段可以讓他復生。
可這喬殘雪顯然是一位他需要仰望的仙道修士，而且一語道破了他心中朦朦朧朧的不安。
羅漢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只是心中的不安卻幾乎將他吞噬，根本說不出話來。
化身銅身羅漢之後，他多多少少也發現了這具身軀的異樣，心裡多少都有點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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