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
炎神機重複了這麼一句，目光也變得深沉。
聽到這，他已經大約明白了面前這個喬家人的心思。
這世上的人，大多為功名利祿而行動，這不能說是庸俗，應該說是人之常情。
畢竟，誰不想將生活過得好一點，乃至是名利雙收，人前顯聖享盡榮華富貴呢？
而眼前這個喬家人，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明明此時已經沒剩下幾口氣，一張嘴還硬得很。
也許是炎神機也老了.....他聽到這些話時，心裡總是忍不住想起他當年年輕的時候。
在近三百年前的大周王朝末年，雖然沒有異人干預朝政，但也一樣是朝綱疲敝民不聊生。
王朝末年，一般都有農民起義，而農民揭竿而起，往往並沒有什麼偉大崇高的理想，而只是民不得不反，只是想在亂世中活下去。
農民兵只想活下去有口飯吃，野心家心裡想著火中取栗封王拜相...而的確有一小撮人，身上閃爍著其他的光芒。
衝動急躁的青年人，只為一口心氣、一口飯就能揭竿而起。
這是昔日起義軍之中的大多數。
而老成持穩的中年人，大多不會跟著他們幹這種把腦袋提在褲腰帶上，跟朝廷對著幹的危險事。
這是大多數，但不是全部。
這世上偶爾也是會有一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愚者的，亂世中往往會更多一點。
炎神機目光掃過喬木，又掃過身旁的永和帝，再看看這金鑾殿前的滿目瘡痍。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真是熟悉的味道啊。”他忽然道：
時隔近三百年。
他再一次嗅到了王朝末年的腐朽氣味。
只是當時他是揭竿而起的義軍領袖。
現在他卻是大炎皇室的定海神針。
“是大炎的國祚，將盡了麼？”他將心中這個念頭按下，提起手裡的人王劍：
“既然你心意已決，拔劍吧。”
人王劍上燦金色的國運之光斂去，轉為玄黃色的皇極真功內勁。
國運之力用一分少一分，對於如今的大炎王朝來說，也是沉重的負擔，炎神機也不會輕用，更何況他的敵人是武夫。
“早該如此。”喬木微微俯身，從皸裂的臺階淺坑上，抓住秦王金身的腳踝，將斜插在地的秦王金身拔了起來。
“你的人王劍雖利，但我的秦王劍，也未嘗不利。”
“.....你管這叫劍？”炎神機挑了挑眉，提起人王劍。
“你說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
“既有戰死的覺悟，那麼也到你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炎神機將長生拳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波紋疊浪勁只到三疊浪。
練法是練法，打法是打法。
波紋疊浪勁是包含在長生拳之中的一種打法，雖然是一種超限武技，但這世上的超限武技可不止長生拳獨有。
炎神機最擅長的，並不是波紋疊浪勁，而是他自創的皇極真功。
長劍破空，如海澎湃氣勁劃開空氣，將手握秦王劍的喬木淹沒。
金鑾殿的另外一側。
海無涯茫然站立在那，有些失神。
“喬雙沝闖入皇宮的原因，是因為他覺得我，不該是這麼一種死法？”
海無涯心中百味雜陳。
其實今日才是他第一次見這喬雙沝，但喬雙沝如此的言行，他總覺得理所當然，並無任何違和。
“喬家人代代剛烈，代代有任俠遺風，真是一個神奇的家族。”
海無涯感慨。
身旁飛魚衛楚星也心中有所觸動，有些失神。
可他忽然心中一震，敏銳直覺察覺到危險將至-----然而已經晚了。
一把戰刀橫在他的脖頸之上，不知何時一個兩鬢微白的花甲老人已經出現在他身後。
“還真有喬雙沝的同黨？”楚星心中念頭急轉，看見身側出現了海思遠與李長詩兩人。
“陛下這回倒是沒估計錯。”楚星心中暗道：
“喬雙沝一人牽制住了御林軍大軍，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而他的同黨趁著宮中其他地方守衛空虛，還真來了一把暗度陳倉。”
“不過，幸好人數不多，只有兩....”
心念到此，便見李長詩手中石城徐徐旋轉，一名名白髮老卒從中走出。
“兩....兩百多個？！”楚星直接放棄了抵抗。
別說皇宮此刻守衛空虛...就是漏成篩子了，也不可能讓兩百多個老卒都潛入進來。
李長詩手中石城讓這成為了可能，也讓楚星等幾名飛魚衛直接放棄了抵抗。
老卒們之中有一共二十名煉神上三品武夫，其餘人也是經歷過四十年血戰的沙場老兵，對付楚星等人自然不在話下。
“就這麼成功了？這麼簡單，甚至兵不血刃，就救出了我父親？”海思遠此時還有點不敢置信。
來時想著皇宮多危險，結果他和李長詩一路潛入過來，輕鬆自如無比。
“小海，這可不是因為咱們實力太強，運氣太好啊。”李長詩目光眺望遠去，落在那金鑾殿前，正與炎神機廝殺的喬雙沝身上。
此時的喬雙沝皮肉開裂，身上肌膚黑如焦炭，顯然經歷了一場苦戰。
他們這一行之所以這麼輕鬆，只不過是因為有人在前頭負重前行，吸引了絕大多數的火力而已。
“你們...何必來呢？我本就是個將死之人了。”海無涯緩緩道。
他本來一直很淡然，但當看到自家長子與其餘老卒們身涉險地，也無法淡定下去了，眉頭皺成了一團。
在他看來，自身本來就沒幾天好活的了，若是牽扯旁人，甚至是自己的同僚與親子，才是壞了事。
“海兄莫怪。”李長詩微笑道：
“你有你的想法，我等有我等的選擇，僅此而已。”
海思遠默然點頭。
實際上他這個海無涯長子，也是個年過六旬的老頭子了，早就有自己的判斷。
海無涯決定不牽扯旁人，讓董神醫告訴自家兒子，不必來救。
但海思遠等人，也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海兄已經救到了....現在我們該往何處去？是儘快離開還是...”李長詩與海思遠交換了一下眼神。
他們這一趟暗闖皇宮，自然是打算救將死的海無涯。
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了。
按照常理，他們自然是應該火速離開皇宮的。
但就這麼一聲不吭地悄悄離開？
前邊喬雙沝還在那打生打死，牽扯了皇宮御林軍的注意力，海思遠自忖若無喬雙沝在前，他們根本不可能這麼輕易潛入皇宮。
別的不說，一萬御林軍天羅地網，連輕功不凡的喬雙沝都被發現了，更遑論他們。
到時這兩百多名老卒，敵得過一萬御林軍，外加皇宮的其餘高手？
現在事情了結了，他們拍拍屁股離開，坐視喬雙沝在金鑾殿前奮戰至死？
“當然不能走。”海思遠斷然道。
“不走，又能做什麼？”李長詩更年長些，更為冷靜：
“對付他的那名皇宮高手當真深不可測...喬雙沝已經快死了，你我不走，又能做什麼，將性命都交代在這裡麼？”
“此刻我們的面前，有兩條路。”
“一種是拍拍屁股，帶著海無涯離開，反正這就是我們最初的目的。”
“第二種選擇嘛....九死一生，哪怕僥倖生還，也將成為大炎的逆賊，日後永無寧日。”
這兩人在這交談的時候，身後卻傳來其餘老卒們不耐煩的聲音。
“不是，李將軍，海將軍...時間緊迫，你們還擱這演雙簧呢？”
“咱們跟著你闖皇宮，早就心裡有底，事到如今還來這一出啊？”一名鬍鬚微白的乾瘦老卒吹鬍子瞪眼：
“你以為，我們是為何而來？我就直說了吧....海無涯海大人固然是個好官，但與我也就幾個月的交情，我犯不著為他拼上身家性命不要，來闖皇宮。”
說到這，這名乾瘦老卒面上露出些許黯然之色：
“我是最近半個月才到帝都來的，起先朝廷的分封下來，我也曾想過拿著朝廷的賞銀，就這麼解甲歸田...”
“但是我睡不著覺哇！”乾瘦老卒的眼睛瞪得渾圓，眼裡有一種莫名的光芒：
“在大漠裡跟異人廝殺了四十年，出了大漠卻看到心裡唸了四十年的大炎，成了這個模樣...”
“要我拿著銀錢返鄉，要我看著鄉親父老繼續拜神崇仙，將異人擺在神壇上....四十年前的仗不就白打了？咱們那十萬袍澤，不就白死啦？”
其餘老卒也沉默，心有慼慼。
與乾瘦老卒一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走出大漠之後，拿了銀錢各自返鄉的老卒們有許多。
他們早已厭倦了征戰，只想著在生命的晚年，最後過點安穩日子.....他們最初是這樣想的。
只是他們做不到。
廝殺已成肌肉記憶，對異人的仇恨刻入骨髓，大半輩子都在與異人對抗，現在要他們適應一個大炎王朝已經跪倒在九大仙門面前的時代？
他們真的做不到。
所以在數月以來，自發前往帝都拜訪海無涯的老卒越來越多，到如今已經多達兩百餘人。
練功，練《須彌山王經》，練一切能讓他們實力壯大的武功。
昔日十萬大軍，經歷四十年只剩下最後三百人。
這最後的三百白頭兵，並不是昔日大軍中的最強者。
但可以算是心志最堅定的三百人。
“人人心裡都有一杆秤哪。”
“不錯。貪生怕死之輩，早已死在了百里大漠之中。”
“徵西軍絕無懦夫。”
“我等能走出大漠，依仗的也是好幾名喬家人的犧牲，如今喬家人在前頭血戰，我們拍拍屁股跑路？老夫我可幹不出這麼沒人性的事。”
這些老卒們雖然蒼老，但都是早已彼此交託性命的四十年戰友，相當默契。
他們很快看破了海思遠與李長詩演的拙劣戲碼，這讓後者只能苦笑。
“那麼我就不演了...”海思遠看著眼前的這兩百多名老卒們，拱手道：
“我能拜託諸位，今夜將性命交給我麼？”
“去諸位隨我一同...幹一件會掉腦袋的大逆不道之事。”
海思遠目光瞟向遠處，落在金鑾殿前，正駐足觀戰的永和帝身上。
“有何不敢？”白頭兵們大笑。
“你們....打算做什麼？”海無涯眉頭皺得很深。
他不是兵，不太懂這些老卒們的思路，只是敏銳察覺到了不妥之處。
“父親，你有你的想法，我等有我等的選擇。”海思遠微笑道：
“喬雙沝瀕臨險境，身陷重圍，以我等的實力，也救不了他，貿然出手自然是九死一生。”
“而這一線生機，便落在陛下的身上。”
挾持天子。
這是海思遠判斷中的一線生機。
這並不是單純為了救下喬雙沝，更因為他們心中的一口不平氣。
這一線生機其實是很渺茫的，挾持一個皇帝就以為可以大搖大擺安全走出皇宮，那也太天真了。
所以他作出這個決策時，其實心裡已經有了赴死之心。
在海思遠與老卒們交談的時候，海無涯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家兒子的臉上。
海思遠隨軍出征時尚是二十歲的青年，時光荏苒四十年，再相見時連自家孩子都成了年過六旬的老人。
面貌雖老，但海無涯心中其實還是把自家兒子，當做是昔日那個參軍的二十歲青年來看。
而今，他才恍然有所悟。
“我有我的想法，他有他的選擇....我這兒子，早就是獨當一面的‘海將軍’了。”海無涯心有欣慰。
雖然不希望看到自家長子死在這皇宮之中，但他心裡其實也很清楚，各人有各人的選擇，而他也改變不了海思遠的抉擇。
當地一聲巨響。
人王劍與秦王劍刀劍相擊，空氣摩擦出清晰聲響，火星四濺，玄黃色與血紅色的氣芒激盪對撞。
喬雙沝雙腳向後犁出一道長痕，握住秦王金身的手在顫抖。
血肉千變可以用來應急治療內傷，但又不是原地滿狀態復活，此時的喬木狀態很差，已到了強弩之末。
甚至連手上的秦王金身都有點握不住，覺得這分量實在沉得很。
當炎神機恢復壯年姿態，竟比之前還要強大上許多。
自從喬木百歲之後，一直仗著自己年紀大功力深厚對付敵人，而這是喬木碰上的第一個能在內勁渾厚程度上，能夠跟喬木抗衡，乃至反超的武夫。
“老祖宗真是我大炎皇室的定海神針。”永和帝看著這場戰鬥，不由讚歎道。
現在他回頭再馬後炮，便發覺炎神機早就露出了蛛絲馬跡，他的談吐氣魄根本不是一個沒當過皇帝的皇族老年武夫可比的。
最明顯的，就是老祖宗掛在嘴邊好幾次的那句話：
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
翻譯一下，就是拳頭大實力強的人，自然就應該是天子。
敢說這句話的人，只有兩種。
第一種人是反賊，心有不臣之心，對皇權沒有敬畏之心。
第二種是皇帝...不，皇帝也不行。
永和帝自忖他自己說不出這樣的話。因為他的帝位繼承自父輩，作為皇帝的他，強調的是天子受命於天，強調的是皇權的正當性與神聖性，而非什麼拳頭大就能當皇帝。
敢說這話的第二種人，便是謀反成功的反賊，也就是開國皇帝。
推翻舊王朝，以拳頭打下九州江山的開國皇帝，自然有資格說這話。
作為“皇族老祖”的炎神機，在永和帝的面前屢次說這話，是很不妥當的。
因為哪怕皇親國戚，當著皇帝的面說這話也是作死----歷朝歷代又不是沒有謀反的皇親國戚，敢說這話，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裡，存了不臣之心的鐵證。
但若是以開國皇帝的胸襟，教育後代皇帝，那自然就順理成章----這是在提點後輩，說你皇朝政權出自兵馬出自拳頭，你實力不足，再去練練吧。
只是當時永和帝沒細想，只以為是老祖宗輩分高，心氣高。
“倒是燈下黑，我怎麼就沒早點發現呢？”永和帝搖頭嘆息。
要是早知道炎神機是大炎開國皇帝，實力還這麼強，那麼他做事哪用這麼瞻前顧後？
一個實力高強的皇族老武夫“炎神機”，是皇室的定海神針。
但若是大炎太祖，能發揮出來的作用，遠不止定海神針這麼簡單，這分明是可以攪動天下風雲的金箍棒啊。
“若是老祖宗早將此事告訴我，大炎王朝或許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正在永和帝躊躇滿志，心裡謀算著要怎麼打好“大炎太祖”這張好牌時。
“陛下小心！”
一名煉神一品飛魚衛撲到他的身前，一刀將破空而來的一件事物砍飛。
“還有刺客？果然有同黨？”永和帝心中一震。
他定睛一看，卻見那被飛魚衛一刀劈落的事物，正好掉在殿前，居然是一座小小的石雕，雕刻成了古城模樣。
“這是什麼玩意？哪有暗器長這樣的？”一品飛魚衛緊皺眉頭。
但下一刻異變陡生，那石城緩緩旋轉，一名又一名的白頭兵從中走出，竟足足有兩百多人。
為首二人是海思遠與李長詩，而海無涯也站在老卒們的人群之中。
海無涯武道品級不高，無力參戰，只是放著他在一邊觀戰也不妥，於是一起出現了。
“有刺客！”
“那個人...是海無涯！他怎麼跑出來了？”周圍的飛魚衛疾聲呼喊。
“海無涯？你要做什麼？”永和帝驚怒交加，喝道：
“你當真要謀反不成？果然是亂臣賊子！”
他大喝的同時也看向四周，心中頓時微微一涼。
一萬御林軍損傷不淺，而且遠水解不了近火。
喬雙沝與炎神機的打鬥，等閒人近身不得，所以他們離得遠遠的。
此刻永和帝的身邊護衛，只有大約百名飛魚衛。
飛魚衛之中不乏煉神高手，是保護皇帝安全的貼身護衛。
但在他們的面前的，也是身經百戰的孤城白頭兵。
海無涯還沒開口，倒是海思遠上前一步，擋在了自家父親之前，抬頭直視著金鑾殿前的永和帝。
當他們走出百里大漠之時。
海思遠也曾經與喬家的喬水一同登上金鑾殿，就在這大殿前面對永和帝與文武百官。
此一時彼一時，時過境遷，海無涯成了階下囚，而他這個死守孤城四十年的老兵，卻已經成了亂臣賊子。
“今日.....便當一回亂臣賊子，又何妨？”
海思遠抽出戰刀，上前一步：
“陛下。”
“我等當了一輩子的大炎士兵，死守四十年孤城不退，寸土不讓，此生無愧大炎，不負皇恩。”
“那麼，陛下您呢？”
海思遠提起戰刀，與兩百多名同袍向前衝殺，與永和帝身邊飛魚衛戰成一團。
他們的時間不多。
喬雙沝已到強弩之末，後邊遠處也還有數千御林軍，時間稍稍拖長一點，他們必死無疑！
此時，分秒必爭！
而與此同時。
“海無涯被救下了麼？”喬木眼角餘光瞥向金鑾殿前的海無涯與永和帝等人。
“只要他不是死在刑罰之中，揹負罵名而死，那麼我也算目標實現了。”
他雖然不太清楚為什麼海無涯與海思遠會出現在這，但他沒有精力多想了。
“喬雙沝，你真的還有同黨...”
炎神機一劍劈砍在秦王金身之上，如山澎湃勁力將喬木手中秦王金身盪開，將喬木連人帶劍劈退數步。
而後，他提起人王劍，目光看向永和帝的方向。
永和帝那邊遭遇刺客襲擊，場面岌岌可危。
御林軍解不了近圍，飛魚衛人數又少了點。
若他不出手，還真有可能讓永和帝落入海思遠等人的手裡。
不過作為皇族的定海神針，大炎的開國皇帝，他自然也不會坐視自己的子孫遭遇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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