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蓋頂，雲層中偶爾有電光蜿蜒，隨後則是沉悶隆隆雷鳴。
雨絲細密，如同無數銀絲縷縷般懸掛在天空之中。細雨從這日早晨開始都沒有停歇過，這片大地已經被無窮無盡的銀絲所覆蓋。
通天河畔的府城依舊聳立在那裡，但此刻城牆已經殘破不堪，滿是碎石與焦黑的痕跡。
攻城的戰士們在雨幕之中奮勇前行，他們的身上已經被泥土和血跡染成了一片深紅色。
嗚嗚嗚嗚....
戰鼓聲震天動地，號角聲催人奮進。一輛輛撞城錘撞向城門，發出巨大的響聲。城門上出現了裂縫和坑洞，漸漸變得搖搖欲墜。守軍拼命地用油水、火球、滾木等物品阻擋敵人的進攻，但效果甚微。
城頭的守軍披著斗篷，握緊手中的弓箭。城下的攻城車緩緩推進，一架架雲梯被扔到城牆上，雙方在城牆上展開了激烈的廝殺，刀光劍影，血花飛濺。
青黎站在戰場後方小山坡上，靜靜看著這場慘烈的攻城戰，一手攥緊長槍，卻遲遲不動，如一座雕像。
她在數日前讓弓手射往城內的“勸降書”，固然一時激起了城內軍民的同仇敵愾之心。
但鬥志並不能當飯吃。
臨河府城之內的陳府主並不怎麼得民心，也不是什麼馳騁沙場的名將，之前甚至還惦記著何時投降最恰當。
縱有一時血氣，也不代表他就一轉身就能化身百戰名將。
連日圍城，隨著守城軍傷亡的加重，臨河府城之內士氣自然逐漸低迷。
時至今日。
不論是羽王軍，還是府城內軍民，都知道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這座城守不了太久了。
哪怕羽王不出手，這座城的淪陷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殺狗官！”
“殺狗大戶！”
“老子早就不想伺候那些牛馬了，什麼畜生東西，什麼貓力大仙....”
羽王軍這一邊則是愈加士氣高昂。
除了驅使著他們積極攻城的擄掠令之外，這些軍官們倒是還知道另外一件內情：
羽王之所以遲遲不出手，其實是與她的仇家，有一場三日之約。
若喬鍂不來，羽王便會親自出手參戰。
以羽王的無雙武力，若是親赴戰場，自然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事實上，此刻羽王軍的將官們，已經沒人惦記什麼喬鍂了。
“哪怕是一品武夫，也要淹沒在大軍戰陣之中；若是超品武夫，也不過是能在大軍圍攻之下，可以逃得性命罷了。”
“若是正面硬拼，任誰來都會被活活耗幹內勁，力竭而死。”
“況且我們還有羽王！”
羽王軍以羽王為首，以一人之武勇威震全軍，在西南州振臂一呼，拉起一支席捲全州的起義軍。
她早已用過往的一場場戰績，在敵我心中都留下了堪稱戰場無敵的英姿。
所以，喬鍂來與不來，其實沒有幾個人關心。
來了想來也無用。
“無人能擋羽王，今日此城必破！”
“此城一破，西南州其餘諸城再無阻礙。”
“羽王無敵！”
“羽王！羽王！羽王！”
三日之期已到，如今便是羽王親自入陣，破城之時。
軍士們自然無不激昂亢奮，期待著再一次在戰場上目睹羽王一人破軍的英姿。
只聽轟隆一聲響。
投石機丟擲的石塊轟然砸落在殘破不堪的城牆上，這一下讓城牆轟然倒塌了一小段，出現缺口。
“城牆出現缺口了！”
“時不我待，快衝！”
“趁機登上城牆！”
“這次我們甚至不需要羽王出手，說不定也能拿下這座臨河府城吧？”
這一下士氣大振，連日攻城，拋下無數屍體之後，終於讓這府城城牆坍塌小段，可以以此為突破口，翻越臨河府城的外牆。
只是小山坡上遠遠旁觀的羽王青黎，在此刻卻有些微走神。
戰場上的捷報並未讓她動容，此刻的她注意力並不在戰場上，而是望向了遠山的方向。
在通天河畔的群山山林間，有一道人影自其中邁步走出，步履似慢實快。
此人一頭銀白色長髮鬆散披肩，非但無垂暮之氣，雙眼還明亮如炬，面目中透出幾分英武之氣。
雖未提兵器在手，就這麼兩手空空走來，卻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蓋頂而來，讓羽王周遭親兵不自覺額頭見汗。
羽王抬起手。
玉鯉以及周圍的親兵們看向她，等待羽王下令，圍殺這名正要強闖戰陣的不速之客。
“傳令下去。”羽王平靜道：
“鳴金收兵，讓攻城計程車卒回撤。”
“鳴------”身邊親兵剛要大聲傳令，卻一下愣住，以為是自己聽岔了。
“羽王，這不妥吧？”身旁玉鯉也心生疑惑。
她是羽王心腹，但這會兒卻看不懂羽王是個什麼意思，不禁問道：
“多日圍城，今日方有突破，此時府城城牆坍塌，正是擴大戰果，一鼓作氣越過城牆的好時機，此時鳴金收兵做什麼？”
“莫非這喬鍂真有那麼強，需要大軍合圍，來配合羽王拿下此人？”
“不必。”羽王青黎冷然道：
“拿下喬鍂此人，何須他人助拳？”
“喬家人曾帶著人馬屠遍西山村鄉里，今日我先以他的首級祭旗，再談攻城大計！”
玉鯉一時啞口無言。
這些話如果從一個心心念念復仇的“王”口中說出來，其實也合情合理。
但這其實與以往羽王的作風有些偏差，讓她心裡有一種微妙的不和諧感。
羽王畢竟是羽王，她的軍令縱使荒唐，也不會有人正面唱反調。
於是鑼鈸之聲大作，傳遍戰場。
軍令如山，剛在攻城計程車卒雖然有些茫然，但自然不會違背自家主帥的軍令。
士卒們如潮水一般回退，讓城牆之後的守城軍得到了極其寶貴的喘息時間，以及修補城牆的時間。
將官們原本摩拳擦掌準備越過城牆大幹一場，誰知羽王在後邊扯了後腿，他們心中自然光火不已。
“羽王復仇心切，這次居然作出如此任意妄為之舉。”
“多日圍城，難得有了戰果，誰想中途鳴金收兵，功虧一簣。”
將士們自然不是沒有怨言，只是羽王積威已久，無人反駁。
羽王青黎聽力敏銳，也將這些聲音聽在耳中，但卻沒放進心裡。
因為在她看來，這本就是一場沒有意義的戰爭。
王朝末年的起義軍，好歹還念著要讓日月換新天，讓皇帝老兒換個人噹噹。
而羽王軍背後的羽化教，其實只是換了個名字、隱於幕後的雲霄宗罷了。
兩邊軍士打生打死，生靈塗炭，終究都是仙門腳下的一場大戲，看似震天動地席捲全州，實則一絲一毫都動搖不了雲霄宗。
倒是崩塌城牆之後的陳府主以及其他守軍，頗有些劫後餘生的狂喜。
“突然鳴金收兵，匆匆撤離...總不能是有援軍將至，怕被腹背受敵吧？”陳府主心中忽然湧現這麼一個想法。
實際上，他早就派遣了高手，星夜趕往中州，向當今皇帝求援。
只是西南州通往外界的各路關隘要道都被封鎖，訊息難以傳遞出去，所以多日未有回應....莫非是當今大炎王朝攝政的開國太祖，派遣了援軍前來？
陳府主在城門樓上登高遠望，卻見攻城的羽王軍匆匆回撤轉向，在羽王的號令下調轉槍頭，迎向通天河畔的方向，嚴陣以待，彷彿那個方向真有什麼洪水猛獸將至。
可陳府主等了許久，卻只通過千里鏡望見河畔山林間走來一個白髮人，除此之外並無其餘士卒。
這支差點攻破府城的大軍，如此嚴陣以待的作態，居然是在等候那一個從山中走出的白髮人？
陳府主只覺一陣荒唐。
倒是守城的義勇兵之中，有幾名從桃源山莊走出的武林人士遠遠望見喬木，當即一驚：
“那是喬鍂，長壽喬家的喬鍂喬先生？”
“他一個人過來的？孤身赴約，該不會真的試圖以一人之力，解這座府城之圍吧？”
“什麼？喬家人？”
陳府主頓時就覺得事情合理了起來。
若說真有武夫孤身來援，陳府主並不會感動，反而會覺得對方是傻子。
但若此人是喬家人，幹出此等匪夷所思之事，倒是顯得理所應當了。
陳府主雖然未聽過喬鍂其人，但喬家人的名聲卻是聽過的，據說如今這九州之亂，便是因為喬家有一個喬金，帶兵入宮悍然刺殺了永和帝。
據說喬金乃是當今九州碩果僅存的絕世高手，與武聖人、劍謫仙、炎太祖等人並肩而立，是聽潮樓傳出來的四大絕世高手之一...
那這喬鍂，又是誰？另外一個喬家族老？
“若這喬鍂是與喬金一般，世所罕有的超品高手，或許有望擊殺那帶兵起義、禍亂西南州的羽王...”陳府主心中生出這個念頭，心中生出期待，忍不住道：
“這該不會，是要陣前鬥將吧？”
說書人常有兩軍交鋒，將軍陣前鬥將的演義故事，在九州各地流傳很廣。
聽來固然令人血脈僨張，但實則是聽潮樓慣有的虛構演義故事。
戰爭可不是兒戲，哪有士兵袖手旁觀，讓主將陣前拼殺的道理？
陳府主心中剛生出如此念頭，便遠遠望見戰陣之中，羽王青黎縱馬提槍，一人一馬出陣來。
“喬鍂！”
“你倒是真的敢孤身赴約，真當自己是一人救城的英雄麼？算你有種！”羽王青黎朗聲道：
“既然來了，那便也別走了。”
“你我恩怨血仇，今日便在這府城之前，通天河畔，以武夫的方式，分個生死！”
這聲音如春雷炸開，在府城之前回蕩八方，甚至連城門樓上的陳府主，都聽得清清楚楚。
“來真的？這倒是稀奇，羽王這是受了多大刺激，心智失常了嗎？拿那演義故事當真？”陳府主心中頓覺古怪。
世人傳聞中的羽王，驍勇善戰又仁義待人，名聲比他這個府主好多了，可不像是這麼衝動妄為的人。
可如今雙方在城內城外隔空交鋒之後，羽王卻給陳府主一種名不副實的異樣感。
又是“勸降書”，又是什麼三日之約，又中途鳴金收兵....
她所做的一切，簡直就像是聽潮樓說書人故事裡的戲碼：一個急火攻心、失了心智的主帥，放著府城不攻打，偏偏任意妄為，要在兩軍之前，與仇敵來一場至死方休的廝殺。
一座府城的安危，數十萬民眾的性命，整個西南州的戰爭局勢....如今都寄託在兩個人的勝負之上？
這不能說是荒誕，只能說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羽王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怎可能將戰爭如此兒戲？
“羽王似乎是有意為之，與她以往行徑差別甚大，想必是有所圖謀....”陳府主皺眉道：
“莫非她是佯作狂態，故意作出這麼一出好戲？”
不得不說。
羽王的這一場戲做得很成功。
攻城戰戛然而止，不論是劫後餘生的守城軍，還是匆匆撤退的羽王軍，兩軍都將注意力放在了通天河畔的那兩人身上。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萬眾矚目，城裡城外盯著這邊動靜的何止萬人？
陳府主皺眉想了半天，也沒想清楚羽王如此舉措的緣由，只有一個模糊的猜測：
“此人若是另有圖謀，想來是要在這萬眾矚目之中，斬殺那喬鍂，踩著喬家人的名聲，來壯羽王的威名吧？”
羽王名聲赫赫，但也侷限在一州之內，其實不如歷代喬家人在南州、中州打下來的浩大名聲。
若說羽王有志逐鹿中原，踩著這喬家人作為墊腳石以此揚名，倒是一手妙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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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之上。
雲霄宗道子羽山、元嬰長老羽化兩名修士立在山頭，居高臨下俯視著這邊的動靜。
“這羽王，究竟打的哪一齣戲？”道子羽山皺眉深思。
“看不太明白，但又何必看明白？這不是更有意思嗎？”羽化真人饒有興趣道：
“羽王終究籠中雀，一切掙扎都是困獸猶鬥，結果是註定的。”
“只是她如何掙扎，心存多大的遺憾怨恨，以何種方式化身精衛，才是重頭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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