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雲密佈，彷彿要壓垮大地。
雨勢似乎有越來越大的跡象，原本如細絲一般的雨滴逐漸密集。
雨水落在通天河裡，河水翻湧起伏，波浪滔滔，捲起白色的浪花。不知不覺中水勢越來越高，逐漸臨近了堤岸。
河岸旁的樹叢搖曳不定，風聲呼嘯如泣。
羽山、羽化兩名道人，此時已經駕馭法寶，隱在了雲霄之上，俯視大地之上的喬木與青黎兩人的爭鬥。
煉神武夫直覺敏銳，他們並未靠得太近，避免引起兩名超品武夫的察覺，破壞了這一出好戲。
“羽化師兄，你說這兩名練了凡人武道的妖人，孰勝孰負呢？”道子羽山隨口問道。
“孰勝孰負，誰生誰死，都不重要。”羽化真人顯然沒太在意：
“若是羽王戰死，那便是死在屠了自家滿門滿村的仇人手中，死在攻陷臨河府城之前，一生功績功虧一簣，臨死前自然是怨恨沸騰。”
“若是羽王成功手刃“仇人”嘛..”羽化真人嘴角微微勾起：
“其實這反倒是意外之喜。”
“稍後，我們再另找機會，伺機將西山村的真相，助她領悟出來。”
“羽王此人早就困在自己的繭中，若又誤殺義士，必然會內疚難言。”
“到時候再讓她開花結果，也未嘗不可。”
這世上沒有人能算盡所有的可能，哪怕是精通此道的衍神道修士也不可能。
雲霄宗的謀劃，倒不是多麼算無遺策的精妙計劃，玩的就是一個容錯率。
比如眼下這場看似萬人矚目的兩人相鬥，在羽化真人的眼中，其實無關痛癢。
結果如何，都不影響仙門計劃，反正就是贏麻了。
不論過程如何。
終會通往共同的終點：讓羽王青黎在經過多年的掙扎無果之後，心懷遺憾與怨恨而死，並化身精衛。
“通天河水勢漸長，也差不多到了準備完全之時。”羽化真人掃了一眼水位不斷上漲的通天河，又望了眼天色，目露滿意之色。
作為門中第五位元嬰長老，羽化教的幕後之人，他這一趟過來，自然不是為了看兩個凡人打架的。
雲霄宗需要一頭精衛鳥，越純粹越好。
轟隆。
天空中轟然一聲雷鳴聲響徹四野。
數道連續劃破天空的電光照亮昏暗的河岸，也照亮喬木的身軀。
在這一剎那。
青黎忽然心中浮現難以遏止的警兆。
她看見眼前的喬木全身氣血宛如沸騰，本就透體而出的雄渾內勁化為刺眼的血色，周身面板也在瞬息之間開始龜裂，毛孔中有絲絲縷縷的鮮血開始往外滲出。
天空中落下的雨滴似乎也無法落到他頭頂上，淅淅瀝瀝的雨滴在臨近他的身體時便飛速蒸發。
此時的喬木身在雨幕之中，全身卻籠罩在血色氣勁之中，被細雨淋溼的衣袍與長髮無風自動。
這樣的模樣，其實她是在饕餮城時見過的。
只是那時雙方不是敵人，她只覺這喬鍂肉身與內勁雙重爆發，的確相當驚人。
如今以敵人的身份站在喬木面前，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這龐然如山的壓迫感。
“這是外放的內勁？這麼大的量.....真的會死？！”青黎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放出了一頭如何可怖的洪水猛獸。
昔日她的師父槍聖，已經是一個時代的武夫頂點，在內勁之道上成就不俗。
而天魔解體五倍爆發之下的喬木，內勁的雄渾程度媲美三千多年功力，已經達到駭人聽聞的程度，別說跟槍聖相比...甚至足以在短時間內力壓勁榜榜首，長生三百年的炎太祖。
“既已有死志，已有覺悟，那麼-------”
喬木手臂毛孔上滲出的鮮血宛如有生命一般，附著在秦王金身之上，化為一把鮮血巨劍。
“血劍術，斬！”
手中秦王劍勢如雷霆，橫掃而過。
這一瞬間。
天空中恰在此時炸開雷鳴巨響。
閃爍的電光照亮這片昏暗的河岸，稍縱即逝的光明之中，可見這片天地間雨幕都空了一片，似被這血色劍光一斬為二。
狂暴無匹的巨力一瞬間將青黎連人帶槍掀翻，向後倒飛而出。
遠處府城城門樓上，正在舉著千里鏡觀戰的陳府主忽然心中一涼，便見一團模糊的殘影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飛快撞來。
電光石火之間，那團殘影稍稍在空中轉向，轟然砸在了陳府主身側五六米開外的城牆上。
轟隆巨響之中，城牆陡然坍塌小片，碎裂的磚石四濺。
“....羽王？！”陳府主瞪大眼睛，眼中驚疑不定。
不論是他，還是此城中的其他守軍，都知道這座府城守不住，擋不住羽王。
用不了幾日，羽王青黎便會攻破城牆，站在這城門樓上。
只是陳府主也萬萬沒想到，這羽王居然會是以這樣的方式登上城門樓....
塵土飛揚之中，青黎微微喘息著持握長槍，站起身。
她連眼角餘光也沒有看陳府主一眼，也無視了周圍神色緊張的守軍。
“這樣的內勁....”她低垂眼瞼，看著自己已然血肉模糊的雙手。
半妖很難練出內勁，哪怕是她這個“最強半妖”，有槍聖傳授武藝，也沒練出來。
青黎並不覺得這是半妖的缺陷。
畢竟她天生神力遠超凡人，哪怕沒有內勁，她也可以在肉身發力技巧上苦心鑽研，一樣凌駕世間武夫，站在人間武道的頂點。
但今日，親身體會到喬木力勁雙超品的全力爆發，她一時有點發怔。
“如此...更好。”
她很快鬥志重燃。
早就有了赴死之志，將這看做是人生中最後一場戰鬥。
那麼自然是對手越強越好。
青黎最初的打算是演一場戲，好讓羽王得以合情合理地死去，造就出一位弒王的俠士。
現在她卻發現...並不需要她演，這本就是一場需要她竭盡全力的生死之鬥。
“妖化。”
她後背緩緩顫抖，渾身體形一寸一寸拔高，身形變得更加修長，雙目如鷹銳利，一對翼展超過兩米的巨大羽翼從後背處張開。
隨著她雙翼一振，一道大風捲起，幾乎將身側的陳府主等人掀翻。與此同時她身形已經再度沖天而起。
自始至終，她都沒看陳府主一眼。
“半妖的身上，有妖的部分，也有人的部分。”青黎振翅在半空盤旋，俯視著腳下戰場上的喬木：
“昔日槍聖待我如人，所以我自視為人。”
“不過事到如今，展露這妖的形態，也正好。”
“準備讓我斬妖除魔麼？”喬木開口。
“誰斬誰，還不一定。”青黎開口緩緩道。
她在空中連續振翅，彷彿化身鷹隼穿行在雨幕之中，速度越來越快。
“火鳳燎原！”
手中長槍槍尖因急速而發紅，她穿行在雨幕之中，又從高空俯衝而下，在這陰暗雨幕之中發出火一般的光芒，彷彿一顆自天而降的流星。
喬木站在雨幕之中，一手提著秦王金身，身形不動如青松挺立。
“命如野草，心如烈火嗎？”喬木抬起頭，也抬起手中的秦王金身。
“秦王槍，火鳳燎原！”
以喬木如今的劍術槍術造詣，一草一木皆可為兵刃，那麼他用著這秦王金身當槍來使，也順暢自如。
一點血光顯現，隨後槍出如龍！
與羽王手中槍從天而降的極致速與力不同，喬木的秦王槍，則是力與勁的雙重爆發！
火鳳燎原對火鳳燎原。
這不是昔日在饕餮城的喂招，而是生與死的武鬥。
同樣的招式，同樣的動作，槍尖直指槍尖！
只聽空氣中傳來鐺的一聲巨響，宛如雷鳴。
通天河畔，喬木的身軀依舊站在那，如青松挺立。
風雨之中，他一頭銀白色長髮被風吹開，髮絲在風中飛舞。
幾步之外。
青黎與她錯身而立，雙手微微顫抖，手掌上血肉模糊。
手中長槍已經扭曲斷裂，斷為兩截斜插地面。
“武道內勁，我多年苦修而不得...而你的內勁，堪稱人間絕頂。”青黎的聲音中，帶著些許疲憊，些許如釋重負的解脫：
“如今看來，槍聖的《百鳥朝鳳槍》，落在你手上更合適。”
生命到最後關頭，她最後心心念唸的，還是那位亦師亦父的槍聖。
她只能算是槍聖撿來的養女，而不是親生的。
所以她並不覺得槍聖這位“養父”，有什麼義務去善待她。
幼時寄居他人屋簷下，青黎倒是對師父一家都客客氣氣得很。
槍聖待她好，她便客氣地記掛著將來如何回報。
畢竟她也不是蠢人，知道自己是神鳥血脈，也知道奇貨可居的道理。
這槍聖待她好吧，她便努力練武回報，迎合槍聖的期待便是。
練武以來，自家師父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財與時間，她用小賬本記著；自幼勤奮練武倒也不圖別的什麼，只是為了討師父開心。
她刻苦練武，悟性資質也是頂尖，進步速度自然遠超槍聖門下的其他同門。
昔日對她笑臉相待的師兄師姐們，這會兒笑臉倒有點尷尬了。
嘴上說著師妹驚才絕豔，超越我等指日可待，可後來卻有意無意疏遠了她。
無他，只是天才總需要普通人陪襯，他們離得太近，著實心裡頭不太舒服。
可他們也知道這其實也不是小師妹的錯，他們心中不喜，遠離疏遠便是。
這年頭吧，別說同門師兄弟...就是武林中師父教徒弟，普遍都得留一手壓箱底的功夫不傳。
要是以後徒弟本事比師父還大，那你這師父，按道理是該高興....可真的能高興起來嗎？
這也給幼時的青黎上了一課，人心難測。
但在槍聖這邊，好像又有一點不太一樣。
只是後來十歲時她體內妖血復甦，頭痛欲裂昏昏沉沉，算是在生死關頭，徘徊了七日之久。
而師父一家便在病床旁照料七日。
此事說來簡單，但對於被撿來的青黎而言，倒是頭一回體會到了困苦之中被人照料的滋味。
原來這世上，還真的有人會因為她的傷痛而傷心，因她的進步而欣慰.....她活在這世上，居然真是被愛著的。
於是手裡那本報恩的小賬本，隨著她在西山村待的時間越來越久，也就逐漸成了一本爛賬。
報恩嘛，別人給你多少，未來奉還便是。
自小練武開銷的錢財、藥材，可以奉還，還可以多還點。
師父教她練武，花費的時間精力，也可以用刻苦練武作為回報。
但小精衛十歲妖血復甦時候，槍聖一家日夜看護背後透出的關懷之愛，這些錢財之外的情感，她還真想不到怎麼還。
所以她繼承了槍聖的槍術，也試圖去學槍聖風光霽月的品行。
別人坦蕩光明待她，所以她也想坦蕩光明待人，僅此而已。
只是這些往事，早已與西山村一樣，已經成了過眼雲煙，只存在於記憶中，再回首時只剩斷壁殘垣。
青黎心裡也知道。
從槍聖與義兄趙虎等人死後，從西山村覆滅之後，這世上她就又是一個人了。
這世上沒有人會再因她的苦痛而傷心，因她的進步而歡欣...
通天河水流洶湧，浪濤起起伏伏，捲起陣陣白沫。一應往事從走馬燈湧上心頭，又如河水東流，一去不返。
雨水下得更大了，將青黎身上流淌而下的血泊稀釋成淡色的血水，又順著河岸的溝渠匯入通天河中，再看不見丁點血色。
青黎在河岸邊上本來已經委頓倒地，此時又喘息著席地而坐，坐在血泊之中，背對著身後的喬木。
“來，動手！”她眯起眼睛，眸光如冷電，側頭看向身後的喬木，開口道：
“斬殺逆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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